●楊奕望
先秦典籍《山海經(jīng)》以神話為主流,載錄了我國古代地理、天文、動物、植物、礦藏、巫術、宗教、民俗、醫(yī)藥等諸多內容,故西漢劉秀(歆)《上〈山海經(jīng)〉表》稱之:“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外,絕域之國,殊類四之海人之?!雹賱⑿?《上〈山海經(jīng)〉表》,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7頁。神話學家袁珂一言蔽之,曰“神話之淵府”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序。下文所引《山海經(jīng)》原文,皆據(jù)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在此一并說明。謹以本文紀念袁珂先生誕辰100周年,同時向《山海經(jīng)》研究的前輩學者致敬。;袁先生進而言之,《山海經(jīng)》記述了不少關于藥物學的知識(實際泛指醫(yī)藥學知識),有相當一部分是屬于神話傳說范圍的。③袁珂:《袁珂神話論集》,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80頁。因而《山海經(jīng)》神話所包含的大量遠古醫(yī)藥資料,尚待進一步整理、研究。劉城淮先生的《神話經(jīng)典》,開辟了醫(yī)藥神話的詳細分類,厘為斗疫神話、治病神話、藥物神話、延年神話、復活神話、復合醫(yī)藥神話6種。④劉城淮、劉愛梅:《神話經(jīng)典》,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69頁。學者霍麗麗則主張擴大醫(yī)藥神話的研究范圍,凡涉及生命起源、長生不死、健康、生育、仙藥、治病、仙術等內容的神話,對闡釋生命與醫(yī)藥的起源及文化本質有某種啟示者,皆可納入。⑤霍麗麗:《中西醫(yī)藥神話比較研究》,黑龍江中醫(yī)藥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第2頁。而《山海經(jīng)》涉及醫(yī)藥學的神話傳說,數(shù)量繁多、種類各異、絢麗多彩,拉開了我國醫(yī)藥神話敘事的序幕。
生老病死貫穿人類發(fā)展的始終。遠古先民對疾患的憂慮擔心,莫過于癘疫散布、天下大疫。對于瘟疫的一籌莫展,對于死亡的恐懼無助,《山海經(jīng)》神話中屢見不鮮。如:
又南五百里,曰山……有鳥焉,其狀如鳧而鼠尾,善登木,其名曰絜鉤,見則其國多疫。⑥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10頁。(《東山經(jīng)·次二經(jīng)》)
又東二百里,曰太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⑦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16頁。(《東山經(jīng)·次四經(jīng)》)
又東南二十里,曰樂馬之山。有獸焉,其狀如匯,赤如丹火,其名曰,見則其國大疫。①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69頁。(《中山經(jīng)·次十一經(jīng)》)
不祥鳥獸的出現(xiàn),往往是癘疫的兇兆,亟待神靈的庇佑。先民們期盼世間有仙草、神獸可以抵御災異、佑保平安,《山海經(jīng)》反復記載了這些向往。
又西七十里,曰英山……有鳥焉,其狀如鶉,黃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遺,食之已癘,可以殺蟲。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4—25頁。(《西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東北七十里,曰咸山……其中多器酸,三歲一成,食之已癘。③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87頁。(《北山經(jīng)·次三經(jīng)》)
又南三百八十里,曰葛山之首……其中多珠蟞魚,其狀如胏而有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無癘。④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16頁。(《東山經(jīng)·次二經(jīng)》)
又東南三十五里,曰從山……其中多三足鱉,枝尾,食之無蠱疫。⑤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68頁。(《中山經(jīng)·次十一經(jīng)》)
這些散落民間的靈異鳥獸,如食之已癘的肥遺、食之無蠱疫的三足鱉、食之無癘的珠蟞魚等,似乎難以在現(xiàn)實空間找到,僅存在于先民的想象世界,體現(xiàn)出早期人類戰(zhàn)勝癘疫、遠離死亡的無限渴望。與此同時,《山海經(jīng)》載錄了更多先秦時期現(xiàn)實生活的疾患、痛楚。文化人類學者葉舒憲等認為,《山海經(jīng)》很早對身體的苦痛即疾病有了認識,且這種意識在書中普遍存在。⑥葉舒憲、蕭兵、鄭在書:《山海經(jīng)的文化尋蹤——“想象地理學”與東西文化碰觸》,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1頁?!渡胶=?jīng)》隨處皆論及某種動植物治病的效能,例如心痛、嘔、疥、胕(胕腫)等民間常見疾病的治療:
又西八十里,曰小華之山……其草有萆荔,狀如烏韭,而生于石上,亦緣木而生,食之已心痛。①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3頁。(《西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東三百里,曰陽山……留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河。其中有父之魚,其狀如鮒魚,魚首而彘身,食之已嘔。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88頁。(《北山經(jīng)·次三經(jīng)》)
又西五十二里,曰竹山……有草焉,其名曰黃雚,其狀如樗,其葉如麻,白華而赤實,其狀如赭,浴之已疥,又可以已胕。③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5頁。(《西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古典文獻學專家駱瑞鶴詳細考證《山海經(jīng)》41種病名,發(fā)現(xiàn)這些病癥多集中于《五藏山經(jīng)》。雖然原書病、候不甚分,實際已經(jīng)涵蓋內、外、婦、眼、耳、皮膚等臨床各科。且戰(zhàn)國至漢初之際,服用藥物以防治疾病逐漸成為主導趨勢④駱瑞鶴:《〈山海經(jīng)〉病名考(下)》,《長江學術》,2006年第3期,第137—144頁。。就遠古百姓而言,與其求諸那些可遇不可求的靈異鳥獸、奇特魚蟲,倒不如這些治療日常疾患的本草更為便捷、有效。例如上述萆荔、杜衡、黃雚等藥物的療效,也為后世本草所證實。面對天行癘疫與常見疾患,先民們只能在虛幻想象與客觀現(xiàn)實間游移不定。
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人神溝通者巫祝應運而生,并在遠古社會生活中至關重要?!墩f文解字》釋:“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裒舞形,與工同意?!雹菰S慎:《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100頁。這一時期,巫覡擁有智慧、掌握知識,祭禱避災、祈告禳福,已然成為天地人神間的關節(jié)疏通、行為協(xié)調者。巫師及其巫術活動在《山海經(jīng)》保留著大量記載,以致魯迅先生直接稱它為“古之巫書”⑥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頁。。如:
山,帝也,其祠羞酒,太牢其;合巫祝二人儛,嬰一璧。⑦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63頁。(《中山經(jīng)·次十經(jīng)》)
山為諸山魁首,祭祀時進獻美酒,牛羊豕三牲具備。《山海經(jīng)》更形象地描繪男女巫祝二人翩翩起舞、嬰用一玉璧進行祭祀的場景。事實上,《山海經(jīng)》所載眾巫的活動,幾乎都與醫(yī)藥相伴而行。
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①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01頁。(《海內西經(jīng)》)
郭璞注曰:“皆神醫(yī)也?!备E窳為貳負臣危所殺,巫師們控制著“不死之藥”,以之醫(yī)治,并救活窫窳。袁珂先生按語則強調,群巫以為巫主業(yè)、醫(yī)為余業(yè),“皆神巫也……至于采藥療死,特其余技耳”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01頁。。書中論述群巫者,再如:
有靈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③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96頁。(《大荒西經(jīng)》)
郭璞注云:“群巫上下此山采之也?!笨梢?,靈山上及天庭、下至凡間,群巫得以下宣神旨、上達民情。同時,數(shù)以百計的藥物生長在靈山,成為不死之藥的來源,為巫覡所掌握、操控。又如:
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④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19頁。(《海外西經(jīng)》)
郭璞注曰:“采藥往來?!辈伤幰讶怀蔀槿何椎闹匾ぷ?。雙手分操青、赤兩蛇的巫咸國民,反倒更接近巫祝的形象。先秦古籍中巫醫(yī)的記載頗多,而《山海經(jīng)》醫(yī)藥神話展現(xiàn)出的巫醫(yī)活動及其形象無疑更為生動而鮮活。
依據(jù)中國醫(yī)學的演進,醫(yī)史學家陳邦賢認為這一時期由始而巫,繼而進入“巫和醫(yī)混合”階段。陳先生提出:“醫(yī)巫師就是原始的醫(yī)士……不查問病征,而但靠直覺的發(fā)現(xiàn),是醫(yī)巫師手段的表示。”①陳邦賢:《中國醫(yī)學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6頁?!渡胶=?jīng)》醫(yī)藥神話所描所寫,便是“醫(yī)巫混合”的真實寫照。與此同時,西方功能主義學者注重巫醫(yī)儀式的心理整合功能。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指出:“巫術的舉動是在某種條件下,產(chǎn)生特殊的力量,這條件使那舉動整個成為超自然的性質,且使全部空氣變?yōu)樯裨捠降?。”②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費孝通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65頁。
對于巫術的作用原理,英國人類學家詹姆斯·喬治·弗雷澤以“相似律”、“接觸律”或“觸染律”進行詮釋。③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徐育新、汪培基、張澤石譯,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9頁。即通過某種神秘的交感,物體可以遠距離的相互作用,從而實現(xiàn)巫術的醫(yī)學治療效果。顯然,強調神秘交感、心理整合作用的同時,不要忘記的是巫醫(yī)們掌控著藥物,具有切實可行的效力。④玉時階:《壯族巫術、巫師與巫醫(yī)》,《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2期,第158—164頁。實際上,渾融未分的遠古時期,巫醫(yī)掌握、保存了醫(yī)藥知識,并使之沿襲、流傳。
先民心目中,巫醫(yī)依靠仙藥延續(xù)著不朽的生命。而生命又可以通過變形物化,轉換成另一種形式,得以延續(xù)。如“精衛(wèi)填?!薄ⅰ翱涓钢鹑铡本褪恰渡胶=?jīng)》著名的變形神話?!霸诓煌纳I域之間絕沒有特別的差異……由于一種突如其來的變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轉化為一切事物”⑤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104頁。。恩斯特·卡西爾在《人論》所提出的神話世界“變形律則”,《山海經(jīng)》醫(yī)藥神話也不乏其例。
又東二百里,曰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為草,其葉胥成,其華黃,其實如菟丘,服之媚于人。⑥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42頁。(《中山經(jīng)·次七經(jīng)》)
帝女死后名曰女尸,化作草,變形復生。草枝葉重疊,花開色黃,果實就像菟絲子,女子服之更加婀娜、討人喜愛。草媚人的特性和帝女嫵媚的少女天性正相契合。而先民對草這一藥物的崇拜,更來自對天帝的敬畏。也有學者直接認為草即菟絲子,估計菟絲子滋補肝腎、固澀止瀉、明目安胎的功效,是女孩子多姿媚人的物質基礎。又如:
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欒。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欒,黃本,赤枝,青葉,群帝焉取藥。①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76頁。(《大荒南經(jīng)》)
郭璞注云:“言樹花實皆為神藥?!睓枘镜拇_切樹種,似乎難以考證。云雨山欒木,經(jīng)大禹的砍伐,形成神奇力量的傳遞,就此欒樹之花、實都變?yōu)槿旱鄄烧纳袼帲瓿闪宋锘冃?。先民在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面前舉步維艱,奇幻的遐想通過變形物化表達出來,化成不老神藥,變?yōu)椴凰郎?,實現(xiàn)對健康、長壽的迫切企盼。
與變形物化這種神話思維相對應,《山海經(jīng)》尤其《五藏山經(jīng)》部分自然地理知識非常豐富,并載錄了大量治療疾病的藥物。古史學家徐旭生教授②徐旭生:《讀〈山海經(jīng)〉札記》,《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41—355頁。、歷史地理學家譚其驤院士③譚其驤:《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見李國豪、張孟聞、曹天欽主編:《中國科技史探索(國際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73—300頁,等前輩學者,曾對《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作了深入考證,龔勝生等當代學者則從歷史醫(yī)學地理角度,對各列山系中記載的疾病、藥物的地理分布情況進行對比、統(tǒng)計。④龔勝生、羅碧波:《〈山海經(jīng)〉的醫(yī)學地理學價值》,《華中師范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12年第3期,第351—357頁。同一種疾病,在不同地區(qū)或者同一地區(qū)不同山脈常常使用不同藥物進行治療,這種理念可謂中醫(yī)學重要治則之一“因地制宜”的雛形。正所謂“地勢使然”,不同地區(qū)的地理特點成為用藥的重要考慮因素。青年學者高昊列舉《中山經(jīng)》的疾病防治,如治療“瞇”這一病證,《中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用“植楮”,《中山經(jīng)·次二經(jīng)》用“蚳”,《中山經(jīng)·次六經(jīng)》用“鸰”治療。①高昊:《〈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疾病記載研究》,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42頁。筆者再以“風”病為例:
又北二百里,曰蔓聯(lián)之山……有鳥焉,群居而朋飛,其毛如雌雉,名曰,其鳴自呼,食之已風。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73頁。(《北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東四百里,曰鼓鐙之山,多赤銅。有草焉,名曰榮草,其葉如柳,其本如雞卵,食之已風。③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21頁。(《中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東南三十里,曰依轱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犬,虎爪有甲,其名曰獜,善駚,食者不風。④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67頁。(《中山經(jīng)·次十一經(jīng)》)
自古以來,“風”就是最常見的致病因素之一,為百病之長,風性善行而數(shù)變,與風濕、風痹、風癢、中風等病癥密切相關?!渡胶=?jīng)》中,不同山域治療同一種風病,就有榮草鳥、獜獸之異。同樣,在治療癭、狂、癉、癰、疽等內外科疾病時,《山海經(jīng)》也體現(xiàn)出因地制宜的萌芽??梢姡赃h古到先秦時期我國先民逐步感受到:不同地區(qū)的地理氣候、物候物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等常會對人的體質、發(fā)病、壽命等產(chǎn)生不同影響,對于疾病的認識漸趨理性。
巫彭、巫抵等群巫皆操不死之藥,如果這些遠古神話源自對巫術無比惶恐的話,《山海經(jīng)》還載錄了大量長生不老的神話傳說,充分想象可以延年益壽,諸如不死之山、不死之樹、不死之國、不死之人。
流沙之東,黑水之間,有山名不死之山。⑤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444頁。(《海內經(jīng)》)
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不死樹。⑥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99頁。(《海外西經(jīng)》)
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①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70頁。(《大荒南經(jīng)》)
不死民在其東,其為人黑色,壽,不死。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96頁。(《海外南經(jīng)》)
不死神話看似荒誕不經(jīng),實則展現(xiàn)出遠古人類對于外在世界的無限構想和長生不老的執(zhí)著期盼。與之相對的是,大量切實可行、用之有效的藥物成為《山海經(jīng)》醫(yī)藥神話的主體內容。如: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帝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葵,其臭如蘼蕪,名曰杜衡,可以走馬,食之已癭。③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29頁。(《西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有木焉,其狀如棠,而員葉赤實,實大如木瓜,名曰櫰木,食之多力。④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63頁。(《西山經(jīng)·次四經(jīng)》)
又東三十里,曰大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蓍而毛,青華而白實,其名曰,服之不夭,可以為腹病。⑤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50頁。(《中山經(jīng)·次七經(jīng)》)
上述治療癭瘤的杜衡、強壯補益的櫰木、緩解腹病的莨菪),已經(jīng)為現(xiàn)代藥理證明確有實效?!渡胶=?jīng)》收載的藥物數(shù)以百計,諸家研究各擅勝場。如生命科學研究者胡亮詳細考證書中描述的藥食兩用植物54處50種⑥胡亮:《〈山海經(jīng)〉藥食兩用植物考證》,《中國中藥雜志》,2008年第10期,第1226—1230頁。;旅英中醫(yī)學者馬伯英對《山海經(jīng)》所載藥物進行評價⑦馬伯英:《〈山海經(jīng)〉中藥物記載的再評價》,《中醫(yī)藥學報》,1984年第4期,第7—11頁。。醫(yī)藥史家趙璞珊采取“藥用”口徑進行統(tǒng)計,《山海經(jīng)》記載藥物132種,包括礦物類5種、植物類(指草本植物)28種、木類23種、獸類16種、鳥類25種、水族30種、其他5種⑧趙璞珊:《〈山海經(jīng)〉記載的疾病、藥物與巫醫(yī)——兼論〈山海經(jīng)〉的著作時代》,見中國《山海經(jīng)》學術討論會編輯:《山海經(jīng)新探》,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第264—276頁。。給藥方式,內服者有服、食之別,外治者存佩、浴、涂之異。《山海經(jīng)》對藥物形態(tài)描述頗為細致,植物藥的根、莖、葉、花、實,動物藥的喙、足、翼、尾、音,逐一記述。所記一藥治一病者居多,亦不乏一藥治數(shù)病者,或數(shù)藥治一病者(如上節(jié)因地制宜之所述)。在我國首部藥物學專著《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形成之前,《山海經(jīng)》可謂載錄藥物數(shù)量最多、記述藥物功效最為詳盡的一部典籍。所載藥物,無論動物、植物,依次講述產(chǎn)地、形狀、特征、效用。例如:
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鳩,其音如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①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6頁。(《南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北三十五里,曰陰山……其中多雕棠,其葉如榆葉而方,其實如赤菽,食之已聾。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21頁。(《中山經(jīng)·次一經(jīng)》)
又東十里,曰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狀如葌,而方莖黃華赤實,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③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25頁。(《中山經(jīng)·次三經(jīng)》)
《山海經(jīng)》不少藥物為后世沿襲,梁陶弘景、唐陳藏器、宋蘇頌等本草學家先后援引,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所汲取《山海經(jīng)》藥物史料更多達72處。④孫啟明:《李時珍對〈山海經(jīng)〉藥物的研究》,《中國藥學雜志》,1992年第7期,第431—433頁。除前文所述,“食之已癘”、“食之無蠱疫”、“食之無疫疾”、“可以御疫”的預防疫癘藥物外,《山海經(jīng)》還記述大量日常防病乃至精神情志調節(jié)藥物,如“食者不癰”、“食者不腫”、“食者不疣”、“食之不疽”、“食之不癉”、“食之不瘧”、“食者不疥”、“服者不寒”、“服者不癭”、“服之不憂”、“服之不忘”、“服之不昧”、“佩之不聾”、“佩之不迷”、“佩之不惑”等,充分展現(xiàn)先秦時期預防為主、治療未病的醫(yī)學觀念?!渡胶=?jīng)》講述到的芎窮(現(xiàn)常稱川芎)、藷藇(薯蕷,現(xiàn)常稱山藥)、亹冬(現(xiàn)分為麥門冬與天門冬2種)、芍藥(現(xiàn)分為白芍與赤芍2種)、桔梗、藁本等,二千多年來一直為臨床廣泛使用,藥效明確可靠。日本神話學專家伊藤清司提出,《山海經(jīng)》是了解先秦時代民眾生活方面的不可缺少又不可多得的資料。⑤伊藤清司:《〈山海經(jīng)〉中的鬼神世界》,劉曄原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90年,日文版序第2頁。就醫(yī)藥內容而言,《山海經(jīng)》也為后世了解我國遠古到先秦時期的醫(yī)藥觀念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神話視角。
誠如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所說:“神話仿佛具有一副雙重面目……神話世界仿佛是處在一個比由事物與屬性、實體與偶性構成的理論世界遠為易變而動搖不定的階段?!雹俣魉固亍たㄎ鳡?《人論》,甘陽譯,第97頁?!渡胶=?jīng)》雋永奇幻的醫(yī)藥神話大抵如此,一邊呈現(xiàn)天行大疫的恐懼無助,一邊展示抵御災異的神獸仙草;一面是祈禳降神的巫祝,一面為采藥往來的巫醫(yī);這里載錄長生不老的不死仙藥,那里描述行之有效的治病百草?!渡胶=?jīng)》顯著的神話雙重性,源自早期人類對于殘酷現(xiàn)實與美好憧憬之間的撞擊,源自遠古先民對于客觀世界與虛幻想象之間的觸碰,從而滿足內心對于健康、幸福、長壽的無限渴望與不懈追求。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之間,《山海經(jīng)》如同一座醫(yī)藥神話的寶庫,透過“幻想的三棱鏡”②王水香:《論〈山海經(jīng)〉醫(yī)藥的神話特質及文學意義》,《閩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第57—61頁。,旋轉出原始之樸、樸拙之詭、詭麗之幻、幻虛之奇、奇特之效?!渡胶=?jīng)》醫(yī)藥神話的文化價值繼續(xù)存在著,正如《山海經(jīng)》卓有療效藥物的延續(xù)運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