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在金陵,我所尋訪的古跡中,有雞鳴寺和隨園。
雞鳴寺并不大,但那一道拾級而上的短墻卻真是了不得:砌短墻的磚里夾雜了不少黑烏烏的古磚,許多磚上都刻有銘文、年號、人名、官階。但我覺得雞鳴寺之所以甚好,首先就在于可在豁蒙樓上憑窗望到玄武湖,還可望到九華山的那座塔。
雞鳴寺小記
記得第一次坐在豁蒙樓里和蘇童品茶,看著窗外飛來飛去的白鷺,我以為是白鶴,無論蘇童怎么說它們是白鷺,我就是不信。那是在7月,南京最熱的時候,四面樓窗洞開,卻不曾有一絲涼風(fēng)入懷。但寺里還算清靜,喝兩杯葉片細如眉的雨花茶,吃兩碗素面,味道真是好極了。那素面上澆的是香菇和筍片,白白黑黑,顏色清爽,服務(wù)員是小尼姑,穿著素靜的灰布衣,走來走去。
第二次去雞鳴寺是在6月,天已大熱,上得雞鳴寺,便發(fā)現(xiàn)它有了些許變化,首先是賣門票的人不再是尼姑,這也許是因為賣門票有礙出家人修行吧。這次是和蘇童去吃素菜,雞鳴寺的尼姑做的素菜一向有名,雖說是素菜,但大多有葷名,像什么“燒雞臘鴨”之類的。我們還是選定了可以看到玄武湖的南向樓窗,要了一壺綠茶。離開雞鳴寺時,還去看了那口有名的八角圍欄的“胭脂井”,看罷了井,想象了一回那位真有些愚蠢的陳后主,只可惜那如花美眷的妃子張麗華,被他糊里糊涂拉到井里,也只好坐以待斃。
雞鳴寺本身很美,一座小小的山,山上有寺、有塔、有樹、有草。山不大,沒有浪費一點地方,但深入人心的,應(yīng)該還是“雞鳴寺”這三個字,“雞鳴”總讓人警醒,是誰給這座古寺取的名字,也許真是渺不可考,而“豁蒙樓”這名字卻是張之洞為紀念他的學(xué)生、“戊戌六君子”中的楊銳而取的。當(dāng)年張之洞就是在這里和楊銳口誦老杜的《八哀詩》,師生二人為之動容,《八哀詩》之后四句:“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焙髞韽堉丛俣絻山赜坞u鳴寺,徘徊于當(dāng)年和楊銳徹夜飲酒、交談處,回想往事,心情黯然,遂起建樓之意。今年到南京,已是10月中旬,天氣不冷不熱,沒有什么由頭,就突然那么想去雞鳴寺,便和蘇童坐車前往。還沒上雞鳴寺,便見胭脂井上已新修了一亭。進得山門,花木依然,那一道拾級而上的短墻也依然故我,再看看那古磚上的年號,竟一時想不起是什么朝代了。
還是那舊樓窗,還是那舊座頭?;砻蓸抢锶说故遣欢?,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待到要上茶時,卻吃了一驚,一壺茶竟要收18元了,而茶味濃苦不已,加之茶博士服務(wù)極差,忽然間便沒了興致。此時,外面佛號聲突然大起,離座視之,院子里出現(xiàn)了許多佛教徒,繞著豁蒙樓旁邊的佛殿不停地走動。雞鳴寺應(yīng)該是清靜的,應(yīng)該下點細雨,而這也只是想象中的雞鳴寺。既不能在雞鳴寺品茶或坐以清談,我們便去了鼓樓。鼓樓倒很清靜,但畢竟不是雞鳴寺……
隨園小記
關(guān)于隨園,先是因為有一本《隨園詩話》,但這本詩話給我的印象并不好,因為隨園主人袁枚太愛說大話,總夸自己的詩怎么好怎么好。后來我又得到一本《隨園女弟子詩選》,作者都是袁枚的入室女弟子,袁枚招收女弟子好像還有定數(shù),竟不肯多增一名,也不愿少一個,這本書前面有序,說到某年袁枚一女弟子不幸早逝,方才又補足一名,這被補上的真是幸運!古代詩話太多,《隨園詩話》也只平平,還不及他的《隨園食單》好看,讓人讀了增食欲長髀肉。
但是,袁枚的《隨園詩話》提供了這樣一個重要消息,那就是他說自己曾住的隨園便是《紅樓夢》中的大觀園。
隨園既在南京,不妨一訪。在元墓看過梅花后,逢人便問隨園何在。路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十之八九都不知隨園何在。既問不到隨園,便又打聽江寧織造府。有人說江寧織造府應(yīng)該在江寧,便驅(qū)車前往,到了江寧,車停在街頭,左問右問,卻又聽說織造府并不在江寧。返回南京后,才打聽到隨園在南京烏龍?zhí)兑粠?,便風(fēng)塵仆仆地趕過去,先是看到一帶細水,水上有小小的石拱橋,上了小石拱橋,便看到了那一帶紅墻,還看到了兩尊漢白玉雕像——一男一女倚在那里認真讀書,看那服飾,分明是寶哥哥和林妹妹,他們手里的書便應(yīng)該是《西廂記》了。有了這塑像,想必這里就是隨園了。再往東,便看到了周先生題的“紅樓大觀園”的字樣,再加之剛才路過的地方有叫“隨家倉”的地名,想必這里真是隨園所在了。曹家敗落后,曹氏在南京的宅邸被后任江寧織造隋赫德所居,隨園之名便由此得之。
站在被紅學(xué)家們猜測為隨園的烏龍?zhí)兜男蛏?,讓人多多少少有些感慨。如果這里真是當(dāng)年的曹家,其規(guī)模想必要比現(xiàn)在要大得多。站在烏龍?zhí)段靼叮鶘|望望,再往西望望,覺得如果這里確是隨園,也只能是當(dāng)年曹府的一個小小角落?;实奂饶苒嬹v此處,侍衛(wèi)和尾隨的官員、雜役想必也不會少,光是這些人的起居也得有不少廳堂來安置。從隨家倉到烏龍?zhí)?,估計一下?dāng)年的占地,還覺得差不多。沿著烏龍?zhí)兜臇|南看看碑刻,大多是晚明遺存,想在上面找到一些關(guān)于曹家的只言片語,竟然一無所獲。想想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紅樓夢》只是紅學(xué)家和讀者們的愛物,換作一般人,誰又會關(guān)心隨園的所在?袁枚不讀或無緣讀《紅樓夢》,可以看出當(dāng)時文人對小說的態(tài)度。小說畢竟是正經(jīng)學(xué)問之外的東西,起碼在那個時代是這樣。但時至今日,小說更濫。
畢竟是春天了,烏龍?zhí)哆叺睦蠘渖弦呀?jīng)有了星星點點的新綠,那無形的香氣,又讓人感覺著臘梅的存在。說這里不是隨園,附近又有隨家倉;說這里是隨園,又沒有一點依憑。即至轉(zhuǎn)到這潭的西邊,才發(fā)現(xiàn)這潭現(xiàn)在是放生池,且專門放生龜類,看那些烏龜忽歸水域,悠悠然在水中游來游去,真讓人覺得快樂。對人或?qū)ζ渌麆游?,生命從來都只有一次,豈能不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