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波
《三省備邊圖記》所見隆慶年間閩廣的??芙?jīng)略*
陳賢波
〔摘要〕明隆慶、萬歷年間,蘇愚任官福建、廣東,親歷了當時震動朝野的“漳潮??堋眮y事,督兵參與了多次平寇戰(zhàn)役。由他編繪的《三省備邊圖記》現(xiàn)存北京國家圖書館,線裝2冊,為海內(nèi)孤本。書中收錄了若干幅平寇及升賞的戰(zhàn)爭圖繪,每一幅圖均附記事件的詳情,圖文并重,為前人鮮有注意、引用的資料。作者不僅通過圖像連綴成敘事序列,再現(xiàn)了當時官府征剿??艿募ち覒?zhàn)況,也以親歷者的身份記錄了閩廣兩省經(jīng)略??艿那酆图毠?jié),于??艿钠餍笛b備、將士臨陣表現(xiàn)、兩省兵船的協(xié)調(diào)作戰(zhàn)以及戰(zhàn)術(shù)謀略的施展等等,均可補已有官書文集記載的不足,對揭示明代中后期的海防運作有重要參考價值。
〔關(guān)鍵詞〕《三省備邊圖記》蘇愚閩廣??茉槐?/p>
《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史部地理類第22冊收入《三省備邊圖記》(以下簡稱《圖記》),明蘇愚編撰。原書為萬歷間刻本,不分卷,線裝2冊,有圖,版心白口,四周雙邊,九行十八字,目前僅見藏于國家圖書館,洵屬海內(nèi)孤本。*關(guān)于《三省備邊圖記》的收藏情況,參見中國古籍總目編纂委員會編《中國古籍總目》第1冊,《史部雜史類·事實之屬》,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90頁,下文征引該書內(nèi)容,均據(jù)《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史部地理類第22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據(jù)明萬歷刻本影印)。隆慶、萬歷年間,蘇愚任官福建、廣東,親歷了當時震動朝野的“漳潮??堋眮y事,督兵參與了多次平寇戰(zhàn)役。《圖記》中收錄有若干幅平寇及升賞的戰(zhàn)爭圖繪,每一幅圖均附記事件經(jīng)過,述事賅實詳瞻,圖文并重,為前人鮮有注意、引用的資料。*臺灣清華大學馬雅貞教授較早注意到《圖記》的價值。其碩士論文《戰(zhàn)爭圖像與乾隆朝(1736-1795)對帝國武功之建構(gòu):以〈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為中心》(臺灣大學藝術(shù)史研究所,2000年)有專節(jié)“明末的戰(zhàn)爭圖式:《三省備邊圖記》”對《圖記》進行介紹(第16-18頁)。馬雅貞也將之與另外兩本標舉為“圖”的明代刻書《安南來威圖冊》和《剿賊圖記》并舉,集中討論了全書戰(zhàn)爭圖像的圖式結(jié)構(gòu),揭示明代中葉興起的官員視覺文化。參見馬雅貞:《戰(zhàn)勛與宦績——明代戰(zhàn)爭相關(guān)圖像與官員視覺文化》,載《明代研究》第17期,2011年12月,第49-89頁。就筆者所見,有關(guān)明代中后期“漳潮??堋钡南刃醒芯克茻o引用《圖記》。主要研究成果可參見陳春聲:《從“倭亂”到“遷海”——明末清初潮州地方動亂與鄉(xiāng)村社會變遷》,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2輯,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第73-106頁;陳學霖:《張居正<文集>之閩廣海寇史料分析》,載《明代人物與史料》,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21-361頁;冷東:《明代潮州海盜論析》,《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2年第2期;黃挺:《明代后期閩粵之交的海洋社會:分類、地緣關(guān)系與組織原理》,載《海交史研究》2006年第2期;陳春聲:《16世紀閩粵交界地域海上活動人群的特質(zhì)——以吳平的研究為中心》,李慶新主編:《海洋史研究》第1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29-152頁;湯開建:《明隆萬之際粵東巨盜林鳳事跡詳考——以劉堯誨<督撫疏議>中林鳳史料為中心》,載《歷史研究》2012年第2期。作者不僅通過圖像再現(xiàn)了當時官府征剿海寇的激烈戰(zhàn)況,也以親歷者的身份記錄了閩廣兩省經(jīng)略??艿那酆图毠?jié),其中多有相關(guān)文獻所未載者。由此拓展史料,加以析論,有助于進一步揭示明代中后期海防運作的實態(tài)。
一、蘇愚的仕宦生涯與《圖記》之編繪
蘇愚,江蘇如皋人,生卒年月不詳,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睹魇贰窡o傳。唯《如皋縣志》將他奉為“鄉(xiāng)賢”立傳:
蘇愚,字君明,嘉靖壬戌進士,授南刑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出僉閩憲,備兵興泉。轉(zhuǎn)廣東左參議,進副使,尋進右參政,俱備兵伸威。除母服,補參政貴州,備兵都清。擢長閩憲,旋長江藩,移粵西,為左伯,遂請假歸,堅臥不出。愚饒膽智,多戡定功。于興泉磔曾一本,于伸威蕩朱良寶、賴元爵、藍一清,于都清招徠苗坪夭漂百五十寨、陽洞韋昌金十有一寨、臻剖橫坡九股六洞十二營百八十五寨。既歸,卻軌杜門,不通一貴人書。……卒年七十有八,入祀鄉(xiāng)賢祠。*嘉慶《如皋縣志》卷16,《列傳一·人物·蘇愚》,中國方志叢書,成文出版社1970年據(jù)嘉慶十三年刊本影印,第1163-1164頁。
此則史料為了解蘇愚的仕履事功提供了關(guān)鍵線索,可知他歷官福建、廣東、貴州、江西、廣西諸省,最后在廣西左布政使任上辭歸。但原文無系年,須征之《實錄》及任官諸省志書進行討論。
蘇愚的地方經(jīng)歷,始于隆慶元年(1567)三月由南京刑部郎中(正五品)出任福建按察司僉事(正五品),分巡興泉道,*《明穆宗實錄》卷6,“隆慶元年三月己巳”條,“中研院”史語所校印本,1968年,第167頁。即上引資料所謂“出僉閩憲,備兵興泉”。興泉道駐泉州府城。洪武二十九年(1396),福建按察司分設福寧、建寧二道,前者分察福州、泉州、漳州、興化等沿海諸府縣衛(wèi)所,后者察建寧、汀州、延平、邵武等府。成化七年(1471)又析出漳州、汀州二府增置漳南道。*黃仲韶修纂:《八閩通志》卷1,《地理》上冊,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點校本,第6頁。鑒于“山寇竊發(fā)”,嘉靖三年(1524)特命福寧道兼兵備,鎮(zhèn)泉州。嘉靖三十八年(1559)又因“倭入寇,郡邑多事”,福寧道改備兵福州,駐省城,增置興泉道備兵興泉,駐泉州,“泉有專道,自此始”。*萬歷《泉州府志》卷4,《規(guī)制志·行署》,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據(jù)明萬歷四十年刊本影印,第339-341頁。換言之,蘇愚赴任興泉道,首要任務就是消弭山海寇患。盡管明代福建地方志對蘇愚在興泉道任上的記載相當簡略,萬歷《泉州府志》還是記錄了他隆慶三年(1569)四月督練土兵擊退倭寇的宦績。*萬歷《泉州府志》卷24,《雜志·盜賊類》(第1845-1846頁)載:“隆慶三年四月倭二百余入同安界。札料羅□□嶼把總毛介、參將王如龍戰(zhàn)敗,分巡僉事蘇愚、指揮張奇峰督所團練土兵往剿破之,斬俘□□,自是以后倭絕跡。”蘇愚因此次御倭有功也受到朝廷賞賜。*據(jù)《明穆宗實錄》卷54,“隆慶五年二月壬子”條(第1349頁)載:“論福建隆慶三年官兵御倭功罪,鎮(zhèn)守福建總兵官李錫、原任分巡福寧道副使柴淶、分巡興泉道僉事蘇愚及名色把總王濟等賞銀有差?!?/p>
隆慶四年(1570)八月,蘇愚由福建按察司僉事升廣東布政司左參議(從四品),*《明穆宗實錄》卷48,“隆慶四年八月甲辰”條,第1199頁。五年(1571)春抵廣。*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2頁。此處據(jù)其中“辛未春抵廣任”句,辛未年即萬歷五年。六年(1572)九月再升廣東按察司副使(正四品),補伸威兵備道。對于此次升補,蘇愚回憶說:“壬申年,會石汀殷公正茂總督兩廣軍務,力主剿賊之說,先以劇賊藍一清、賴元爵二巢請于朝,余時以糧儲參議齋捧還任,廼行余署伸威兵備事,領(lǐng)長樂哨剿賴賊。即揭余天官氏補伸威副使?!?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7頁。按,壬申年即隆慶六年(1572)。另據(jù)《明神宗實錄》卷5,“隆慶六年九月己酉”條(第198頁)載:“升……廣東左參議蘇愚為本省副使?!鄙焱栏笔柜v扎惠州,嘉靖四十一年(1562)由南贛巡撫陸穩(wěn)題請增設。*應槚、凌云翼、劉堯誨等修:《蒼梧總督軍門志》卷6,《兵防二·文官·廣東·惠潮兵備兼分巡副使一員》,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1年影印,第100頁?!吧焱蹦擞n營名,出自同年經(jīng)陸穩(wěn)題請“為制御山寇而設”的伸威營。該營駐潮州府平遠縣,添設副總兵一員,由時任南贛參將俞大猷轉(zhuǎn)升副總兵就近充任,*楊博:《楊襄毅公本兵疏議》卷9,《覆巡撫南贛都御史陸穩(wěn)題議立鎮(zhèn)建官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61冊,齊魯書社,1997年,據(jù)浙江圖書館藏明萬歷十四年師貞堂刻本影印,第444-445頁。天啟《重修虔臺志》卷8,《事紀五》,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藏明天啟三年刊本復制本,無頁碼。因地處閩粵贛三省交界,歷來為官府相當頭痛的盜賊淵藪。*有關(guān)這一區(qū)域的地方動亂的描述,參見唐立宗:《在盜區(qū)與政區(qū)之間:明代閩粵贛湘交界的秩序變動與地方行政演化》,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2002年。雖然蘇愚聲稱當時“念老母在家,向督府懇辭”,最后“勉強從事”,*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24頁。但在兩廣總督殷正茂(1513-1592)“力主剿賊之說”的背景下,蘇愚之委以重任,顯示其領(lǐng)兵剿寇的才干頗得前者賞識認可。*當時殷正茂向朝廷題請?zhí)岚蔚亩鄠€人選,得到內(nèi)閣首輔高拱的支持。蘇愚是其中的一員。高拱給殷的復信中有言:“公其為皇上整頓此方,復如當年之舊,是不世之功也。陳奎、劉穩(wěn)已皆用之廣東矣,蘇愚待有副使缺補之;其他尚有當更置者,不妨見教,即為處也。至于征剿之事,尤須將領(lǐng)得人,乃可奏功。廣東自大將偏裨而下,果孰可用當留、孰不可用當去?何人可待?孰宜于彼、不宜于此,孰宜于此、不宜于彼,所當更調(diào)?可即奏上,當擬行之。”參見高拱:《政府書答》卷2《安綏廣東·答兩廣殷總督書五》,岳金四、岳天雷編?!陡吖叭罚兄莨偶霭嫔?,2006年,第513-514頁。由于平嶺東寇亂有功,蘇愚于萬歷元年(1573)五月敘功升一級。*《明神宗實錄》卷13,“萬歷元年五月丁亥”條,第418頁。
在服母喪期滿之后,蘇愚補貴州按察司副使(正四品),兵備分巡都清道,駐都勻。*萬歷《貴州通志》卷2,《省志·秩官·副使》,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第38頁。前引《如皋縣志》載“補參政貴州,備兵都清”有誤。明制布政使之下有參政、參議,無定員,分守各道,派管糧儲、屯田等事,如前蘇愚曾為廣東“糧儲參議”,按察使下副使、僉事則分道巡察,專事兵備、巡海等。*《明史》卷75《職官四》,中華書局,1978年,第1838-1840頁。由《圖記》“庚辰春,余抵勻未久”等語,推知蘇愚履都清兵備道職約在萬歷八年(庚辰,1580)初。*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27頁。同年十一月,蘇愚即因招撫貴州苗坪夭漂苗酋歸附有功受到朝廷賞賜。*《明神宗實錄》卷106,“萬歷八年十一月丙子”條,第2051頁。隨后,蘇愚又陸續(xù)升任福建按察使(萬歷十一年,1583,正三品)、江西右布政使(萬歷十一年,1583,從二品)和廣西左布政使(萬歷十四年,1586,從二品),*《明神宗實錄》卷135,“萬歷十一年壬寅”條,第2524頁;同書卷170,“萬歷十四年正月辛酉”條,第3080頁。至萬歷十六年(1588)辭歸還鄉(xiāng)。*萬歷《廣西通志》卷7,《建官志》,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據(jù)明萬歷二十七年刊本影印,第168頁。
由上可見,蘇愚在地方兵備道任上時間最長,且始終面對棘手的治安難題,如他所言,“余釋褐來三奉命備兵十余載,閩之興泉,廣之伸威,貴之都清,東西南最難處者?!?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81頁。這一段仕宦生涯事功最著,直接促使他在貴州都清道任內(nèi)著手編繪《圖記》,記閩、廣、貴備兵經(jīng)歷和相關(guān)戰(zhàn)事。
《圖記》按蘇愚任官時序,分繪福建10圖、廣東9圖、貴州6圖,附記24篇,末篇《撫陽洞欽賞記》有缺頁,內(nèi)容主要包括平定倭寇、???、山寇和叛苗等大小數(shù)十次戰(zhàn)爭。*一般來說,《圖記》每一圖附一記,唯一的例外是《永寧破倭寇圖》、《安海平倭寇圖》二圖的附記合成《永安平倭記》。該書卷首鄒元標(1551-1624)萬歷十年(1582)序曰:“公駐鎮(zhèn)都勻暇日,念曩時劻勷之狀,乃各為圖以紀其事?!?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80頁。說明至遲在萬歷十年已經(jīng)成書。蘇愚的自序則作于赴任江西右布政使之后的次年(1583)夏五月,大約此時才刊刻面世。*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82頁。
《圖記》在明代相關(guān)戰(zhàn)爭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藝術(shù)史學者馬雅貞曾將之與明代文集記載的戰(zhàn)勛圖相比較,指出“《三省備邊圖記》共描述二十五幅戰(zhàn)爭相關(guān)圖像的數(shù)量不可不謂驚人”;她分析“二十五圖不但將蘇愚的戰(zhàn)勛區(qū)分為三省,更細分為針對不同寇夷的圖式,并在各寇內(nèi)又再切割出數(shù)個戰(zhàn)役,如此將戰(zhàn)伐圖像層層分類,而得以發(fā)展出新的變化”,特別指出《圖記》“還出現(xiàn)新的儀式題材”,即描繪戰(zhàn)爭抵定后朝廷遣員封賞蘇愚的情形。*參見馬雅貞:《戰(zhàn)勛與宦績——明代戰(zhàn)爭相關(guān)圖像與官員視覺文化》,載《明代研究》第17期,2011年12月,第49-89頁。但是,全書的價值可能不僅局限于圖繪本身,其記事的資料價值同樣不能忽視。
表1 蘇愚《三省備邊圖記》篇目內(nèi)容
文人士大夫畫像紀功記事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宦跡圖、戰(zhàn)勛圖等圖繪在明代相當流行。*關(guān)于戰(zhàn)爭畫傳統(tǒng),參見前引馬雅貞:《戰(zhàn)爭圖像與乾隆朝(1736-1795)對帝國武功之建構(gòu):以〈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為中心》第一節(jié)《中國戰(zhàn)爭畫傳統(tǒng)》,第9-18頁;陳履生:《紀功與記事:明<抗倭圖卷>研究》,載《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1年第2期。毫無疑問,《圖記》旨在紀念和彰顯蘇愚個人功勛,如前引鄒元標序中所言,“公之圖繪公之功”。*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80頁。這樣一來,后人對蘇愚宦績的評價必然也會受《圖記》的影響。如前面征引《如皋縣志》的作者將蘇愚一生事功概括為“愚饒膽智,多戡定功,于興泉磔曾一本,于伸威蕩朱良寶、賴元爵、藍一清,于都清招徠苗坪夭漂百五十寨、陽洞韋昌金十有一寨、臻剖橫坡九股六洞十二營百八十五寨”,*嘉慶《如皋縣志》卷16,《列傳一·人物·蘇愚》,第1163-1164頁。大抵參考了《圖記》描述的三省備邊戰(zhàn)事。但是在這本意之外,蘇愚也謙遜地表示“山海倭苗之狀、水陸剿撫之宜亦備載于其中,不識可備籌邊之末議否”。*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82頁。換言之,他不僅要以“圖”展現(xiàn)“山海倭苗之狀”,也通過“記”傳達“水陸剿撫之宜”。正如下文將要探討的,由于蘇愚直接參與剿賊行動,深諳經(jīng)略山海盜寇的內(nèi)情,且戰(zhàn)事相去不遠,《圖記》作為當事人和親歷者的記錄描述,尤其具有一手資料的價值。
二、《圖記》關(guān)于閩廣進剿??芑顒拥挠涊d
《圖記》有關(guān)“漳潮??堋钡膬?nèi)容,描述的是隆慶元年至三年(1567-1569)閩廣兩省夾剿??茉槐镜慕?jīng)過,包括《漳潮征??軋D》、《柘林破??軋D》、《連澳攻??軋D》、《南澳平??軋D》、《平??苌p圖》5幅圖繪及相應5篇附記,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記事序列。就單一事件的描述而言,所占全書分量最重,適可作為典型內(nèi)容分析。
曾一本嘉靖末年開始活躍在閩廣交界海域,史載其“招亡納叛,聚黨數(shù)萬,出入閩廣,大肆猖獗,攻城掠地”。*郭子章:《潮中雜記》卷下,《國朝平寇·曾一本之變》,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2003年影印本,第81頁。隆慶元年(1567)七月,綁架潮州澄海知縣達三個月,“焚殺潮郡居民數(shù)千人”;*《明穆宗實錄》卷14,“隆慶元年十一月丁巳”條,第379-380頁。次年(1568)六月,率眾攻打廣州城,“殺掠不可勝紀”;*萬歷《廣東通志》卷6,《藩省志六·事紀》,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97冊,齊魯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49頁。同年底,朝廷詔令閩廣兩省協(xié)力剿寇,以兵部左侍郎劉燾(1512-1598)總督兩廣兼督福建軍務。*《明穆宗實錄》卷25,“隆慶二年十月庚辰”條,第681頁;卷27,“隆慶二年十二月辛卯”條,第722-723頁。
蘇愚其時奉命備兵興泉道,“聞警報日如雪片”,對鄰省廣東的戰(zhàn)情格外關(guān)注?!秷D記》載:
嘉隆間,廣賊曾一本、林道乾連舟各數(shù)百,擁眾數(shù)萬,屯潮海上,肆行劫掠,村堡人煙一空。余丁卯歲奉命備兵興泉,聞警報日如雪片。戊辰后,林賊就招,而曾賊猖狂流劫,揚帆抵廣省,駐五羊驛前三日,掠民居焚兵船罄盡?!睾V弊呃篆倲?shù)千里,金帛子女擄盡而復反。且倡言乘風走浙直,窺留都。而沿江一帶往往增兵戒嚴,廟廊深以為憂。顧潮與漳接壤,兵船日夜守,久且困,而廣力不支。無何兩省上夾剿疏,上可之。*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4頁。
可知廣東沿海作為主戰(zhàn)場,禍害最重,官府近乎招架不住。而福建隔岸觀火,整兵備戰(zhàn),同樣勞師糜餉。因此,蘇愚也慨言“從來征海難,征海之曾一本賊尤難。當其橫行海上剽掠數(shù)年間,閩廣諸豪杰豈不嘆息所以殲之哉”。*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4頁。
曾一本的船隊究竟憑什么與官府持久抗衡,其軍器裝備如何,歷來缺乏相關(guān)資料記載。《圖記》對此卻有一番詳細記載:
賊盡擄東莞烏艚萬斛船,樓圍城垛,尾架敵樓,悉以牛皮魚網(wǎng)裹之,風帆上下,遇之即碎。其火器精利,猛若雷電風雨。而每藏賊于桅之望斗中。持火石犁頭標,瞭望拒敵,堅勍未易破。*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4頁。
蘇愚的描述非泛泛而論,應該得自前線官兵的情報。其中有兩點值得重視。
其一,海寇操駕的船艦是經(jīng)過改裝的東莞烏艚船。這類船艦原為廣東東莞、新會等地民船,販載魚鹽往來瓊州與潮州之間,俗稱“烏尾船”、“大烏船”、“大頭船”。*俞大猷:《正氣堂全集·洗海近事》卷上,《呈總督軍門張(隆慶二年七月初九日)》,廖淵泉、張吉昌整理點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13頁。其船體巨大,“打造以鐵梨木,其板厚七寸,其長十丈,其橫闊三丈有奇,其硬如鐵,觸之無不碎,沖之無不破”。*朱紈:《甓余雜集》卷9,《公移·閱視海防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8冊,齊魯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245頁。筆者在早前的研究中曾指出,烏艚船海戰(zhàn)優(yōu)勢明顯,至遲在嘉靖年間已普遍募用于廣東海防。嘉靖十四年(1535),巡按廣東御史戴璟推動沿海兵船改革的一項重要舉措,就是在廣州府東莞縣募兵1500名,每年雇募該縣烏艚船30只,分撥中、西路海面防守。*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35,《??堋し烙5琅f規(guī)》,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史部第28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577-578頁。為保證能夠及時召募烏艚船,戴璟還專門出臺“禁約”,令當?shù)匮睾>用窬幜⒋?,如此“軍門欲用船只之際,可以按簿呼召,給價差用,而不致賣放之弊”。*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35,《海寇·巡按御史戴璟禁約》,第579頁。戴璟編立船甲的具體做法是,責令船戶編立船甲長、船甲副。前者負責管理20艘船,后者10艘。每一船身均刻記某縣船、某甲下某人。船甲長、副各置簿冊一本,備載鄉(xiāng)中船數(shù)及某樣船只某項生理。每年呈送官府查考。嘉靖三十三年(1554),廣東海道副使汪柏將防守潮州柘林、惠州長沙等處海澳兵船合并為柘林水哨,曾一次性雇募東莞烏艚船20只。*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2,《東夷·日本》,余思黎點校,中華書局,1993年,第80頁。刊刻于嘉靖四十年(1561)的《廣東通志》更有言當時“(東莞)縣有烏艚船號子弟兵者,東西二路防守莫不用之”。*嘉靖《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三·海寇》,大東圖書公司,1977年影印本,第1784頁。有關(guān)雇募烏艚船的詳情,可參見陳賢波:《柘林兵變與明代中后期廣東的海防體制》,上海中國航海博物館編:載《國家航海》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9頁?!痘I海圖編》(嘉靖四十一年初刻,1562)繪有若干幅廣東兵船圖,*鄭若曾:《籌海圖編》卷13,《經(jīng)略五·兵船·廣東船圖說》,李致忠點校,中華書局,2007年,第857-858頁。其中的“東莞縣大頭船式”(參見附圖六)大致吻合上引《圖記》“樓圍城垛,尾架敵樓”、“藏賊于桅之望斗中,持火石犁頭標,瞭望拒敵”的描述。
其二,??艿拇炁鋫渚蓟鹌?,戰(zhàn)斗力極強。在這里,蘇愚沒有進一步描述敵船裝置的火器品種,但聯(lián)系后文的記載,可知其中一種是當時戰(zhàn)場上體量最巨、威力最大的火器——發(fā)熕。
發(fā)熕是一種歐式前裝火炮,有“發(fā)貢”、“發(fā)礦”等異寫,鑄銅/生鐵制造,16世紀后期開始廣泛運用于海戰(zhàn),成為最重要的主力艦炮。對其外形和威力的記載,最早見諸《籌海圖編》(參見附圖七)。有學者推測其口徑約8厘米,重約 300千克,用鉛包鐵彈,每個約 2.4千克。射程在百步左右(五尺一步,約160米)。*鄭誠:《發(fā)熕考——16世紀傳華的歐式前裝火炮及其演變》,載《自然科學史研究》,2013年第4期。有關(guān)16世紀西方火器在中國的傳播和應用的最新研究,參見尹曉冬:《16-17世紀西方火器技術(shù)向中國的轉(zhuǎn)移》,山東教育出版社,2014年。在上引資料之后,蘇愚接著寫到,“乃與總?cè)掷钗髟a多制發(fā)熕,造巨艦二十只,視烏艚更大,每艦兵二百五十名”。*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4頁。即為了對付海寇,福建總兵李錫奉命督造發(fā)熕,裝備在比烏艚船更大的巨艦上。然而,其中一艘巨艦日后不幸落入敵手。艦中裝置大量火器,尤其是發(fā)熕?!秷D記》載:
先時有巨艦被賊壞于銅山,李總?cè)至畎芽偽簢叫?,修完而國誤駕入賊船中,國率眾浮水走,而艦被賊駕去。督府深以為憂,愿出千金募力士設計沉之,而艦中多火器,有木發(fā)熕云。*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2頁。
可見,大艦船與火器的運用使??苋缁⑻硪怼Ec官府相比,其船只、器械裝備并不遜色。就此而言,蘇愚說“曾賊之橫行海上有年矣,誰敢與一抗哉”,*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9頁??磥砜址翘撗浴?/p>
閩廣兩省將士進剿曾一本,始而畏首畏尾,繼而奮勇殺敵,其臨陣表現(xiàn)在《圖記》中也多有記載。
當日指揮前線作戰(zhàn)的將領(lǐng),分別是代管廣東總兵俞大猷(1503-1579)和福建總兵李錫。有意思的是,俞李二人的“將才”一開始就受到質(zhì)疑。隆慶三年(1569)五月五日,蘇愚“同督府臨漳城而人情洶洶,謂‘賊鋒銳不可當,二大將不足與共事’”,奉命共同監(jiān)兵進剿的福建海道副使張鳳來“善相”,對蘇愚說:“公試看二大將面色,果能破賊乎?”隨后托病辭官。*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5頁。究其原因,可能與作戰(zhàn)失利的“前科”有關(guān)。在前述曾一本攻打廣州時,總兵俞大猷就因為“幾被擄”,“閉門不敢發(fā)一矢”,“賊乃題海珠寺壁嘲之”,一時成為諷笑的對象。*關(guān)于俞大猷險些被俘的問題,廣東地方志有更詳細記載,參見萬歷《廣東通志》卷70,《外志·倭夷·海寇附》,第760頁。
讓蘇愚大動肝火的是,部分將領(lǐng)以船只修繕、風向不利等各種托詞消極應戰(zhàn),以至于出師未捷,反遭敵船偷襲:
是年五月五日觀兵澄海,于九日發(fā)舟,不數(shù)日,諸將報被風,持修船冊來。余知海上船固難,而猶心疑諸將冒餉圖逗留也。徐覘之,將有娶美婦覓姣童,終日歌舞樂舟中,而巨艦兵且賣放過半矣。
俄而俞總?cè)忠越彝抖礁?,謂“剿賊須東北風,今夏至,風不便。此時惟以保船為策,俟秋后方可進”。督府然之。余謂督府曰:“兵以風逆不剿賊,賊不以風順欲犯兵乎?況至后亦豈盡無東北風?惟日戒嚴,俟風順則進,安得以秋后為辭。且蓬纜杠具過夏朽矣,奈之何?”無何,六月初四日賊果駕舟七只犯兵船于銅山港中,閩船被壞者近十只。晚,遇兩火器不能發(fā),方走,而閩船尾其后,數(shù)十里而返。彼俞總?cè)謩t藏船港后宴如也。
初八日,報至,余怒,即辭督府往親督焉。至初十日,由詔安達玄鐘所。玄鐘去賊柘林澳僅四十里。二總?cè)謥頃嗝娉舛側(cè)?。李總?cè)知q以尾賊為能,而俞總?cè)终喆诟酆?,不敢出一語。*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6-897頁。
蘇愚親自來到前線督戰(zhàn)。同年(1569)六月十二日,在他的督促下,官軍冒著颶風來襲的危險進攻曾一本盤踞的柘林澳,攻其無備取得大捷:
……顧賊不意兵船敢是日進也,及兵進柘林港,而賊倉皇驚走,不敢向敵當,沖擊賊船六十余只,俘斬二千一百余名顆,奪回被擄者千余人,而賊尸焚溺浮海者不下二千余數(shù),曾賊僅脫身走。*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7-898頁。
六月十七日,官軍乘勝追擊,與敵船交戰(zhàn)于蓮澳海域,部分戰(zhàn)船擱淺觸礁,敵我各有損傷:
十七日,二總?cè)殖虽J氣進攻。余送二總?cè)中?。二總?cè)竹{小舟以便調(diào)度。時有巨艦出海,淺沙上,而船板頃刻漂盡,又有遇礁而逐之即沉者,海上之險乃爾,顧海戰(zhàn)與陸戰(zhàn)大不同,全在風利,張帆沖擊,用火器攻之。是日天無風,搖櫓與賊戰(zhàn),傷賊雖多,不能犁船得一級。及暮而兵船復還玄鐘港。余驗之,兵頗有被傷者。*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9-900頁。
上述柘林澳和蓮澳兩回交戰(zhàn),均發(fā)生在廣東海域內(nèi)。但蘇愚發(fā)現(xiàn),名義上兩省合作剿寇,但福建兵船并未得到廣東的策應,因此上書廣東巡撫熊桴(1507-1569)督促發(fā)兵會剿:
(六月)十九日,廣督府熊公命揭陽蔡縣尹來犒兵,致書幣于余,辭大謙。蔡尹漳人也。余謂蔡尹曰:“閩船兩戰(zhàn)困矣,廣船何不來?但得廣船來,寇即成擒矣”。蔡尹答曰:“廣船尚用木柵欄在港中,恐賊焚,不敢出?!庇嗌蠒鴱V督府,速督發(fā)之。*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0頁。
必須指出,在蘇愚筆下,奉命前來犒兵的揭陽“蔡縣尹”之所以向他坦誠透露廣船避戰(zhàn)的內(nèi)情,與前者是“漳人”的身份背景有關(guān),暗示其更能同情福建當時的處境。但查檢相關(guān)資料,隆慶、萬歷年間僅有漳州人謝應謨?nèi)谓谊栔h,并無蔡姓知縣。*參見順治《潮州府志》卷4,《官師部·明揭陽縣知縣》,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2003年影印本,第124頁;雍正《揭陽縣志》卷5,《職官》,潮州市地方志辦公室2003年影印本,第213頁。蘇愚的追述有誤,可能與他和謝應謨僅有短暫的禮節(jié)性會面有關(guān)。
在閩廣兵船夾剿下,曾一本于隆慶三年(1569)六月二十六日被擒。已有的文獻資料對官方取勝的戰(zhàn)術(shù)手段記載簡略,對如何擒殺曾一本也語焉不詳。較為詳細的描述來自郭棐纂修的《廣東通志》(萬歷三十年刊刻,1602),內(nèi)稱“或云蓮澳之戰(zhàn),一本與王詔遇,賊鼓勇向前,詔親搏戰(zhàn)。會一本發(fā)銃,火落藥中,焚毀其手足,因被擒云”。*萬歷《廣東通志》卷70,《外志·倭夷·??芨健罚?60頁。郭棐由于未親歷戰(zhàn)爭,僅以“或云”的不確定口吻行文。對此,《圖記》的記載同樣可補官方文獻的不足:
乃二十一日,忽報海上遙望有船影。影來似頃刻到?!枘艘拱l(fā)草百石,會俞總?cè)衷O火船于港口以待。沿海夜巡至漏下三鼓方入城。及旦,乃報潮總?cè)止鶎毶匠神{廣船來也。余心喜,即催李俞二總?cè)职l(fā)兵行會郭總?cè)诌M剿。至二十六日,兵奮勇乘風,舉火燒毀賊船一十一只。曾一本駕巨艦,持木發(fā)熕來接戰(zhàn),被火焚,跳水,兵就水生擒,并擒其妻妾鄭氏鄧氏,及賊叔曾尾叔數(shù)人,共俘斬五百一十一名顆,而墜落水者無算。督府乃陳曾賊尸于市,令潮人共識之。其余黨遂浪奔鼠逃,棄船潛登岸走,余發(fā)督府免死票,散令歸農(nóng),而賊黨遂空,海上蕩然靖矣。*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2頁。
由上可知,明朝軍隊采取的是火攻以佐水戰(zhàn)的戰(zhàn)法。由于敵船遭火攻,曾一本持有的火器發(fā)熕可能并未發(fā)揮作用。這與前述《廣東通志》的記載基本吻合。若比較《圖記》呈現(xiàn)曾一本事件的5幅圖繪,不難看到描繪這場決勝戰(zhàn)役的《南澳平??軋D》(參見附圖五)同樣最具視覺效果。畫面右上方是蘇愚等督戰(zhàn)官員站在岸邊,一名士兵指著海上戰(zhàn)況,屈膝向他匯報,余下的畫面則是閩廣兵船布滿整片海域,浩浩蕩蕩駛向著火敗逃的敵船。船上的將士或舉槍拉弓,或搖櫓進擊,生動再現(xiàn)了當日激烈的作戰(zhàn)景象。
三、曾一本事件前后閩廣經(jīng)略??艿拿芮?/p>
閩廣兩省山海相連,海寇出此入彼,在海防問題上理應一體考量。如果放寬視野,把《圖記》的相關(guān)記載置于曾一本事件發(fā)生前后閩廣經(jīng)略??艿谋尘埃銜吹健罢某焙?堋敝晕泊蟛坏簦瑒趲焺颖?,固然不能忽視??茳h伙眾多、船只器械精良等因素,問題癥結(jié)還在于兩省官員將領(lǐng)之間相互較量,難以協(xié)調(diào)。其中既有主觀、功利思想作祟,也不乏軍事行動上的客觀限制。
在曾一本事件之前,閩廣兩省會剿海寇始于嘉靖四十三至四十四年(1564-1565)的吳平之役。此次會剿最終未能生擒賊首,史載吳平“以小舟奔交趾,官軍竟無所得”。*郭子章:《潮中雜紀》卷下,《國朝平寇考下·吳平之變》,第80頁。會剿過程中“有會之名,無會之實”,事后“彼此之間,不求其故,反相歸咎”,*俞大猷:《正氣堂全集·正氣堂集》卷16,《后會剿議》,廖淵泉、張吉昌點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09頁。暴露出兩省經(jīng)略海寇的多重矛盾。時人對此有不少觀察。嘉靖三十四年至隆慶六年間(1555-1572)楊博(1509-1574)任兵部尚書,直接參與經(jīng)略??苤邤M定和人事協(xié)調(diào),與兩省督撫均有書牘往來。他分析事件之所以愈演愈烈,原因在于畛域有別、人事不和:
逆賊吳平等先以招撫誑我,陽順陰逆,后以奔突擾我,東出西沒,大率皆因兩省各官自分彼此,不肯協(xié)心之故。*楊博:《楊襄毅公本兵疏議》卷17,《覆福廣撫按官汪道昆等督兵會剿叛賊吳平疏》,第643頁。
已有的研究據(jù)此多持類似的觀點。*參見張增信:《明季東南??芘c巢外風氣(1567-1644)》,《中國海洋發(fā)展史論文集》第三集,“中研院”三民主義研究所,1988年,第313-344頁;楊培娜:《明代中期漳潮瀕海軍事格局芻探》,載《潮學研究》新一卷第3期,2012年,第26-44頁。不過,兩省會剿在實際作戰(zhàn)中難以“和衷共濟”的客觀問題,同樣值得重視。福建巡撫塗澤民(?-1569,嘉靖四十五年至隆慶三年在任,1566-1569)指出:
閩南地接廣東,彼省海寇,東擊西遯,故每議夾剿。然夾剿之事,其勢實難。約會之文往返不易,船在海上,往時鎮(zhèn)廵司道不得親行坐督,惟憑將領(lǐng)較短競長,致生嫌隙。上年吳平之役可見。*塗澤民:《塗中丞軍務集錄二·咨總督軍門》,陳子龍選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355,第五冊,中華書局1997年,第3808頁。
所謂“約會之文,往返不易”、“惟憑將領(lǐng)較短競長”,指的是軍情戰(zhàn)報傳遞和作戰(zhàn)指揮的問題。在吳平之役中究竟雙方如何協(xié)同作戰(zhàn)以至于“致生嫌隙”,過去對此鮮有細究,有必要稍加展開討論。
嘉靖末年,吳平多次勾引倭寇,劫掠閩廣沿海地區(qū),一度受撫安插在福建詔安。*參見前引陳春聲:《16世紀閩粵交界地域海上活動人群的特質(zhì)——以吳平的研究為中心》,第129—152頁。時任廣東總兵俞大猷指出,“吳平徒黨頗眾,向以舊倭在境,恐其合伙,故權(quán)處分”*俞大猷:《正氣堂全集·正氣堂集》卷15,《報福建總?cè)帜咸疗莨?,?80頁。,表明當局招撫??艹鲇跈?quán)宜之計,但吳平背招復叛,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八月“駕船四百余艘出入南澳、浯嶼間,謀犯福建”。在這種背景下,朝廷詔令閩廣兩省會剿。*《明世宗實錄》卷549,“嘉靖四十三年八月丁丑”條,第8849—8850頁。由楊博文集保留的疏議可知,會剿出自福建巡按御史陳萬言(1519-1593)、福建巡撫汪道昆(1525-1593)的題請*楊博:《楊襄毅公本兵疏議》卷15,《覆福建巡按御史陳萬言等報賊首吳平叛招疏》,第610頁。,并非兩省共同的主張。
事實上,廣東方面參與會剿從一開始就頗為被動。由于剛剛發(fā)生柘林叛兵圍攻廣州,加上對吳平受撫形勢的樂觀估計,兩廣提督吳桂芳(1521-1578)奏設“督理廣州惠潮等處海防參將”,將分處東路的惠州、潮州兩地兵船歸并到珠江口的東莞南頭,集中兵力防御省城,導致粵東沿海兵船不足。*關(guān)于柘林兵變的前因后果及吳桂芳的軍事改革,參見陳賢波:《論吳桂芳與嘉靖末年廣東海防》,載《軍事歷史研究》2013年第4期。在潮州指揮作戰(zhàn)的俞大猷深知“吳平事,閩中決用兵,……閩中兵興,平必率眾由船入廣,則責專在廣”,一方面呈請督府調(diào)遣兵船前來剿寇,*俞大猷:《正氣堂全集·正氣堂集》卷15,《請早調(diào)兵船掩擊吳平船只》,第381頁。另一方面則去信福建當局,聲明“潮中時下水陸俱無兵,如欲會剿,乞約會于三個月前,方可齊備”。*俞大猷:《正氣堂全集·正氣堂集》卷15,《與福建軍門南溟汪公書》,第380頁。換言之,廣東在軍備動員上與福建并不同步。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福建兵船追擊吳平,迫使后者敗逃廣東南澳島。*《明世宗實錄》卷545,“嘉靖四十四年四月己丑”條,第8806頁。福建巡撫汪道昆在前者敗退南澳之后獲知“賊陽筑室而陰修船,蓋將乘汛而遁,俟北風起”的情報。在呈送兵部尚書楊博的信中,汪道昆明確表示“其勢不能緩師”,由于“閩人各持二月糧,計必窮追以責成效”,“藉令廣兵如期而至,相與犄角而一鼓殲之,此上愿也。不然,則閩人可為者不敢不自盡,其不可為者亦無如之何矣”,說明福建當局做好了會剿與單兵作戰(zhàn)的兩手準備,對于廣東兵船是否按期前來會剿策應信心不足。*汪道昆:《太函集》卷96,《書牘二十七首·大司馬楊公》,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34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印本,第173頁。隨后,在“廣東兵船尚無消息”的情況下,福建方面不愿空費軍餉,決定單兵進攻南澳。*汪道昆:《太函集》卷96,《書牘二十七首·閩中上政府》,第172—173頁。
福建兵船越境進入廣東海域剿寇,加上事后的人事調(diào)整——廣東總兵俞大猷被彈劾革職,惠潮地區(qū)軍務暫由福建總兵戚繼光(1528-1587)兼管,*《明世宗實錄》卷554,“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庚辰”條,第8915—8916頁。自然加深了廣東官員對福建冒進貪功的嫌疑和不滿。究其實,兩省之間未能及時溝通軍情戰(zhàn)報,各自指揮作戰(zhàn),可能才是導致最終未能一舉擒殺吳平的根本原因。
吳平之役中閩廣兩省的糾葛,對隨后曾一本事件的走勢有直接影響。
在前述蘇愚觀察到曾一本攻打廣州城、揚言北上之前,以總兵湯克寬(?-1573)為代表的廣東當局起初仍試圖將之招撫,安插在潮陽縣,但未奏效:
先是海賊吳平既遁,而余黨曾一本突入?;輥黹g為患??藢挸h撫之。賊既就撫,乃從克寬乞潮陽下會地以居,仍令其黨一千五百人竄籍軍伍中。入則廩食于官,出則肆掠海上人,令鹽艘商貨報收納稅,居民苦之。*《明穆宗實錄》卷14,“隆慶元年十一月丁巳”條,第379-380頁。
福建當局對廣東招撫曾一本的做法不以為然。時任福建巡撫塗澤民對曾一本陽奉陰違的動向極度關(guān)注。在給廣東的咨文中,他告誡廣東官員,曾一本“明系陰懷異志,假為說辭,不然既稱投降,何又搶虜漁船,勒要居民報水,其順逆之情居然可見”;由于曾一本安插在廣東境內(nèi),塗澤民表示“閩人固不敢越境剿賊,然亦不肯甘受侵犯而竟寢伐暴之師”。*塗澤民:《塗中丞軍務集錄·咨兩廣廣東二軍門》,陳子龍選輯《明經(jīng)世文編》卷354,第五冊,中華書局,1997年,第3807頁。相比起福建督兵備戰(zhàn)的警惕,廣東當局對戰(zhàn)爭形勢的估計明顯不足。實際上,福建當局早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八月就主動咨會廣東督撫發(fā)兵會剿曾一本,但遭到廣東拒絕。塗澤民說:
本院咨會兩廣軍門吳(桂芳)發(fā)兵協(xié)剿,隨準回稱“寧照封疆為守,賊在廣則廣自任之,過閩然后閩任之”等因。又準廣東總兵官湯克寬手本開稱“曾一本面縛軍前請降,散黨安插。但慮閩中兵船越潮哨捕,驚疑反側(cè)之心,以壞招撫成功,煩行各將領(lǐng)知會”等因。本院以此為信,諭令官兵各照封疆自守。是以賊雖迫近鄰境,亦不敢輕發(fā)一兵,越境行事,以伐其陵漸之謀。一則惟恐悖兩廣軍門畫疆之議,以取貪功之譏。一則惟恐壞湯總兵撫賊之策,以為日后借口之資。*塗澤民:《塗中丞軍務集錄三·行廣東撫鎮(zhèn)》,第3818頁。
顯然,塗澤民沒有如其前任汪道昆一樣指示福建兵船進入廣東海域,原因在于不愿重蹈“貪功”的覆轍。他對于是否能一舉擒殺曾一本也顧慮重重,生怕成為“日后借口之資”。廣東方面繼續(xù)堅持招撫??埽^“封疆為守,賊在廣則廣自任之,過閩然后閩任之”,表面上劃分戰(zhàn)區(qū),明確權(quán)責,杜絕推諉,實際上養(yǎng)寇蓄患,更有利于??苡鼗貎墒『S蛑g作亂。明乎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曾一本在吳平逃遁之后何以能夠迅速壯大,一發(fā)不可收拾。若聯(lián)系上引《圖記》有關(guān)蘇愚從“蔡縣尹”口中方得知“廣船尚用木柵欄在港中”,“上書廣督府,速督發(fā)之”的記載,可知兩省會剿的實際操作之難,雙方在合作意識和軍事行動上從未真正吸取歷史教訓。
亂平之后,閩廣兩省官員各有晉升賞賜*《明穆宗實錄》卷36,“隆慶三年八月癸丑”條。,但雙方的不滿情緒顯然也仍未消弭?!秷D記》之《平??苌p記》中有言“彼私廣者反謂閩人冒廣功,以致各官之升竟不行焉”、“顧諸將士決性命、出死力而竟汶汶謂之,何彼私廣者亦不自知其過也”等等,可知許多下級官員將士(主要是福建方面)并未得到升賞,身為興泉兵備道的蘇愚“蒙升一級”,對此也頗有微詞。*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5頁。關(guān)于當時朝廷錄平曾一本功,主要是為要平息兩省糾紛,不得不平均處理。參見陳學霖:《張居正<文集>之閩廣??苁妨戏治觥?,載《明代人物與史料》,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30頁。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圖記》性質(zhì)特殊,內(nèi)容主要為蘇愚個人任官期間的所見所聞所為,本意是繪圖紀功,字里行間難保有彰顯個人宦績的成分。由于蘇愚備兵閩廣的特殊經(jīng)歷,熟稔戰(zhàn)事內(nèi)情,使得其編繪的《圖記》包含了許多隆慶年間兩省經(jīng)略??艿囊皇仲Y料。其中,有關(guān)海寇的器械裝備、將士臨陣表現(xiàn)、兩省兵船的協(xié)調(diào)作戰(zhàn)以及戰(zhàn)術(shù)謀略的施展等等,均可補已有官書文集記載的不足,對理解明代中后期的海防運作有重要參考價值。
盡管《圖記》所見閩廣的??芙?jīng)略主要集中在隆慶年間的曾一本事件,但其描述剿寇過程的艱難曲折,也足以提醒我們注意兩省在人事協(xié)調(diào)、特別是軍情溝通等方面存在的矛盾沖突。如本文第三部分所述,這一矛盾沖突始于嘉靖末年的吳平之役,對隨后曾一本事件的走勢有明顯的直接影響。參照其它資料,把《圖記》的相關(guān)記載置于更大的歷史背景下考察,有助于超越作者個人視野的局限,更全面地理解“漳潮海寇”發(fā)生發(fā)展的來龍去脈。
已故陳學霖教授曾舉張居正《文集》之書牘材料,分析進剿海寇的閩廣督撫及高級官員的奏疏函札對研究此時期海寇問題的價值。*陳學霖:《張居正<文集>之閩廣海寇史料分析》,第321—361頁。蘇愚官階職位不高,相關(guān)志書對其生平事功也語焉不詳,可能是其別集未受矚目的原因。限于篇幅,本文僅舉《圖記》有關(guān)??艿膬?nèi)容進行探討?!秷D記》描述蘇愚參與平息倭寇、山寇動亂和招徠苗人的其他記載,所占篇幅亦不少(參見本文第一部分表1),對作此類專題研究者似也有擴大視野之助,希望本文于此有拋磚引玉之用。
作者陳賢波: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廣州:510610)
附圖一:《漳潮征海寇圖》
注: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3頁。
附圖二:《柘林破??軋D》
注: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6頁。
附圖三:《連澳攻??軋D》
注: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899頁。
附圖四:《南澳平??軋D》
注: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1頁。
附圖五:《平??苌p圖》
注:蘇愚《三省備邊圖記》,不分卷,第904頁。
附圖六:東莞縣大頭船式
注:鄭若曾《籌海圖編》卷13上,《經(jīng)略五·兵船·大頭船圖說》,第860頁。
附圖七:銅發(fā)貢
注:鄭若曾《籌海圖編》卷13下,《經(jīng)略六·兵器》,第899頁。
Abstract:Su Yu, a military official in Fujian and Guangzhou provinces during Emperor Longqing’s and Emperor Wanli’s reigns of the Ming Dynasty, witnessed the notorious pirate attacks in Zhangzhou and Chaozhou and he also led some battles against the pirates. His work Sansheng Beibian Tuji(《三省備邊圖記》), the thread-bound edition with two volumes kept in the National Library, is regarded as the unique copy in China. This work which has been largely ignored and rarely cited.With a good collections of pictures and detailed records, this work describes events and battles against pirates and even official promotion and awarding,reconstructing the fierce battles in suppressing the pirates. As a participant, the author provided detailed records about the complicated progress of the battles, the suppressing of pirates, the enemy’s weapons, performances of the armies, cooperation between Fujian Army and Guangdong Army, and the tactical strategies. All these provided valuable supplement to the official records and are important for understanding the coastal defence in the mid and late Ming Dynasty.
Keywords:Sansheng Beibian Tuji;Su Yu;Fujian and Guangdong Provinces;Pirates;Zeng Yiben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明代廣東海防體制轉(zhuǎn)變研究”(13BZS035)、廣東省宣傳文化人才專項資金項目(XCWHRCZXSK2013-28)、廣東省“理論粵軍”重大基礎(chǔ)理論招標課題“16-18世紀廣東瀕海地區(qū)開發(fā)與海上交通研究”(2013)階段成果之一。初稿曾作為會議論文先后提交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古代社會變遷學術(shù)研討會”(2015年11月28日)、“中央研究院”“2015明清研究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2015年12月11日)報告,并得到《海交史研究》匿名審稿專家的指正,謹此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