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熙
(北京師范大學(xué) 社會管理研究院/社會學(xué)院、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
民初北京公園理念與傳統(tǒng)公共空間轉(zhuǎn)型
——以1914—1915年北京城市改造為例
鞠熙
(北京師范大學(xué) 社會管理研究院/社會學(xué)院、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摘要]民國初年,官僚精英們將創(chuàng)設(shè)公園視為新政府改造北京的重要舉措,為此研究者爭論的焦點在于公園“公共性”的程度。實際上,舊日北京并不缺少休暇娛樂的場所,自19世紀到20世紀初,北京市民的進香、游賞、節(jié)會三大類活動,都帶有休閑與欣賞的性質(zhì),地點往往在寺廟中或在其附近,時間上全年不絕。這些以寺廟為地標的公共空間,總與特定時間相系,因其喧囂繁華或親近山水的品質(zhì)而獲得美學(xué)價值。但銳意創(chuàng)建新公園的官僚與知識分子“遺忘”了它們的存在,深層原因是他們頭腦中的西方時間體系、工業(yè)革命時代的城市理想,以及現(xiàn)代社會中身體控制的理念。新的星期工作制沖擊傳統(tǒng)歲時體系,因歲時而獲得意義的傳統(tǒng)公共空間于是被遺忘?!肚迕魃虾訄D》中繁華喧鬧的城市審美觀被規(guī)則化、技術(shù)化的現(xiàn)代城市觀所取代,休暇不是為了親近自然,而是為了促進健康、管理身體,所以舊日休暇場所都不再具有審美價值。而破除迷信的思潮,更使得寺廟作為景觀被去神圣化而“死亡”。傳統(tǒng)民俗發(fā)生斷裂,社會主體與知識精英脫節(jié)、底層生活方式與國家理想脫節(jié),禁苑成為公園,實質(zhì)上反映了現(xiàn)代城市觀念與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的對立,公園因而未能真正成為底層民眾的公共空間。
[關(guān)鍵詞]民初;北京;民俗;城市空間;城市改造
一、民初公園的“公共性”:從民俗學(xué)的視角觀之
民國初年,在北京城市空間史上是極重要的轉(zhuǎn)折期。明清以來保存完好的城市格局此時開始崩潰,西方城市規(guī)劃與建設(shè)理論逐漸影響北京,現(xiàn)代化的北京城從此時打下基業(yè)。城市轉(zhuǎn)型的一系列變化中,公園的出現(xiàn)是頗有象征意味的事件,但近來學(xué)者們對這一事件的解讀卻有不同取向。認為公園乃民主政治之先聲者大多沿用時人說法,認為公園乃是現(xiàn)代社會中幫助市民休息、強健國民體魄、健康國民精神的重要場所,而舊時北京的普通民眾缺少消閑之地,故公園之創(chuàng)勢在必行①公園的確促成了北京公共空間的形成,這一觀點可參見史明正:《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設(shè)與社會變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30-162頁;史明正、謝繼華:《從御花園到公園——20世紀初北京城市空間的變遷》,《城市史研究》,2005年,第159-188頁;陳平原:《城闕、街景與風(fēng)情——晚清畫報中的帝京想象》,《北京社會科學(xué)》,2007年第2期,第3-37頁;王煒:《近代北京公園開放與公共空間的拓展》,《北京社會科學(xué)》,2008年第2期,第52-58頁。。城市規(guī)劃學(xué)者王亞男直接指出,公園不同于僅為皇室官僚服務(wù)的園林,乃是市民共享的公共空間,“民初公園的出現(xiàn),是城市公共空間傾向平民化的主要表現(xiàn)”②王亞男:《1900—1949年北京的城市規(guī)劃與建設(shè)研究》,南京:東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95頁。。但也有學(xué)者提出,公園創(chuàng)設(shè)與其他公共空間(如商場)的開辟一樣,是國家將民眾置于自身監(jiān)視之下和強行現(xiàn)代化的舉措,事實上侵害了底層民眾的利益,也沒有得到民眾的認同*例如董玥(Madeleine Yue Dong)指出,民國初年市政當局的一系列措施,包括道路規(guī)劃、鋪設(shè)有軌電車、胡同改名等,都在不同程度上侵害了居民舊有生活方式而遭到抵制。Madeleine Yue Dong,Republican Beijing:The city and its histor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3.。這造成了北京社會的割裂,例如,在抗戰(zhàn)爆發(fā)以前的民國文人的筆下,公園是“新北京”的象征,只屬于“新知識分子”的認同空間,并與普通人的北京完全區(qū)隔開來*董玥:《國家視角與本土文化——民國文學(xué)中的北京》,收入陳平原、王德威編:《北京: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39-268頁。。
雙方意見爭論的焦點,是公園之“公共性”的程度,或者說,公園真如其創(chuàng)設(shè)者而言,是完全面向平民服務(wù)的嗎?從客觀效果來看,底層民眾能否享受公園是個問題。史明正承認,雖然公園的初衷是提供普通居民使用,但20分的票價對于底層民眾而言仍然難以承受,“中國公園運動未能成功地為各階層的人民服務(wù)”*史明正:《走向近代化的北京城——城市建設(shè)與社會變革》,第158頁。。另一方面,也不能忽視理念或觀念的層面:對民國初年努力改造北京的新官僚而言,“公園”到底意味著什么?只是供公眾游覽消閑的“平民消閑之地”?或者是“新北京”的“新形象”符號,即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語境下的意識形態(tài)空間,而平民利益并非其核心考慮*關(guān)于公園作為民族主義與意識形態(tài)符號的問題,可參見陳蘊茜的系列論文,包括《論清末民國旅游娛樂空間的變化——以公園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4年第5期,第93-100頁;《日常生活中殖民主義與民族主義的沖突——以中國近代公園為中心的考察》,《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05年第5期,第82-95頁;《空間重組與孫中山崇拜——以民國時期中山公園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6年第1期,第1-18頁。?抑或是,政府雖有心為民謀福利,但新官僚不懂老北京,現(xiàn)代性的城市理念并沒有兼容普通民眾的生活方式,名為“公”園,實則卻將底層民眾排除在外?
本文試圖分析民國初年北京市政官僚們的公園理念,從民俗學(xué)的視角出發(fā),討論底層民眾生活方式在現(xiàn)代城市理念中的命運,即民初官僚的公園概念與傳統(tǒng)中國公共空間的關(guān)系問題。中國自古有“公園”,但它既不面向公眾開放,也不存在于民間話語之中,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底層民眾沒有自己的“公共空間”。19世紀末,西方的公園概念經(jīng)由日本傳入中國*公園這一概念源于中國古漢語,而又在日本重新解釋為西方的公園體制,并傳回中國。關(guān)于這一問題,參見劉禾:《跨語際實踐——文學(xué),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xiàn)代性》,宋偉杰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421頁。,但在北京,公園并不是由傳統(tǒng)的公共空間轉(zhuǎn)型而來,卻是通過改造皇家園林而開辟,很多學(xué)者指出,這主要是有政治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兩方面的原因*絕大多數(shù)研究北京公園史的學(xué)者都認為,民初北京政府將皇家苑囿改為公園主要出于政治與經(jīng)濟上的原因,如前引史明正、謝繼華:《從御花園到公園——20世紀初北京城市空間的變遷》,另見戴海斌:《中央公園與民初北京社會》,《北京社會科學(xué)》,2005年第2期,第45-53頁。。然而本文希望證明,更深層的原因是傳統(tǒng)的民眾公共空間無法被納入到新官僚們的城市理念之中,民俗斷裂造成了空間轉(zhuǎn)型——傳統(tǒng)公共空間萎縮,新的公園空間由皇家禁苑改造而來——后者反過來又加劇了前者的程度。
無論是民俗斷裂還是空間轉(zhuǎn)型,都不是一日之功。但是具體到北京而言,1914到1915年可謂尤為特殊的時期。1914年,京都市政公所成立,其正式出版物《市政通告》成為創(chuàng)設(shè)公園最重要的思想陣地,在1914到1915年間,《市政通告》通過大量的文字:對外國城市公園的介紹、日本公園理論的譯介,以及社論、公告等,為北京創(chuàng)設(shè)公園之舉搖旗吶喊。同時,由朱啟鈐首倡,社稷壇于是年的10月10日改名“中央公園”向公眾開放,朱啟鈐本人的一系列言論,如《申報》所載《朱總長請開放京畿名勝》、《中央公園建置記》等,也鮮明地反映出當時北京新官僚心目中的公園理念??梢哉f,1914年到1915年,是北京城市公園的首創(chuàng)期,這期間市政官僚的系列言論,上承留日學(xué)生與清末改革派的“公共花園論”*20世紀初留日學(xué)生將“公園”概念介紹到中國后,設(shè)立公園的倡議便在北京常有耳聞。1906年,內(nèi)城市政公議會提議在什剎海建造公園,但遭到內(nèi)務(wù)府奉宸苑的拒絕。1910年,美國傳教士、中國“萬國改良會”會長丁義華在《大公報》上連載《公共花園論》一文,詳細介紹西方公園的設(shè)施,建議在北京的東南西北各修建一個公園。但總的來說,此時的公園理念尚未成型,也沒有對北京城市空間產(chǎn)生實際影響,尚處烏托邦式的狀態(tài)。,下啟20年代以后出現(xiàn)的《市政新論》、《都市與公園論》等現(xiàn)代城市管理與公園理論*這類市政論著中,比較著名的如董修界的《市政新論》(商務(wù)印書館,1924)、楊哲明的《現(xiàn)代市政新論》(民智書局,1929)、江康黎的《大學(xué)叢書·市行政學(xué)》(商務(wù)印書館,1938)、陳植《都市與公園論》(1939)等。參見崔志海:《近代公園理論與中國近代公園研究——讀〈都市與公園論〉》,《史林》,2009年第2期,第165-172頁。,是本文主要討論的對象。
在《市政通告》和朱啟鈐本人的論述中,為了論證開創(chuàng)公園的必要性,傳統(tǒng)公共空間基本都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這包括兩種情況。第一種,直接否認北京舊有公共空間的存在。朱啟鈐認為,京都“向無公共之園林,堪備四民之游息”*見1914年朱啟鈐建議辟社稷壇為公園的募捐啟示,收入《中央公園廿五周年紀念刊》,1939年版,第2頁。,《市政通告》中更直截了當:“但是通都大邑,沒有個正當?shù)挠瓮娴靥帲蚨[得多數(shù)男子,都趨于吃喝嫖賭的道兒上去”*《社稷壇公園預(yù)備之過去與未來》,京都市政公所編《市政通告》,1914年11月至1915年10月,“論說”類,第9頁。。第二種,認為舊日北京雖有公共空間,但不能滿足民眾需要。民初市政官僚也生活在北京,對京中風(fēng)俗不可能一無所知,他們其實也承認舊日北京游玩休息之地甚多,《今昔消夏之比較》便是此中代表。這篇發(fā)于1914年《市政通告》中的社論文章,列舉了十余處京中消夏勝地,但一一指出其不足。例如,認為天寧寺等處消夏為富人所專享,什剎海荷花有沒落之勢,陶然亭地方太小,其余二閘、南河泡子、菱角坑等處,均為城外,交通不便,大眾難以前往。惟一值得贊美的是十余年前開設(shè)的農(nóng)事試驗場,因為其中蘊含著現(xiàn)代化的氣息*《今昔消夏之比較》,京都市政公所編《市政通告》,1914年11月至1915年11月,“論說”類,第105-108頁。。無論是視而不見還是一一否定,當時市政官員們的反傳統(tǒng)心態(tài)是明顯的。但是,僅僅一句輕描淡寫的“反傳統(tǒng)”,事實上是將問題簡單化了,本文希望探討:“傳統(tǒng)”究竟在什么意義上站到了“現(xiàn)代”的對立面?現(xiàn)代公園所要打破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是什么?從傳統(tǒng)公共空間到現(xiàn)代公園的轉(zhuǎn)型,反映了近代中國怎樣的時空觀、宇宙觀與知識論的變化?總之,本文希望對現(xiàn)代公園與傳統(tǒng)公共空間的關(guān)系作出深描,因此,我們得依次考慮如下三個層次的情況:
1.帝制北京下,民眾究竟有無消閑的公共空間?它們呈現(xiàn)何種特點?
2.如果傳統(tǒng)北京民俗中不缺少公共空間,那么為何民初市政官僚們不在其基礎(chǔ)上發(fā)揚擴大,而非要改造禁苑甚至新建公園?
3.新興公園的出現(xiàn)對社會造成什么影響?城市空間是公眾平民化了,還是區(qū)隔化了?
本文將從北京傳統(tǒng)的公共休閑空間、創(chuàng)設(shè)公園的觀念原因,以及空間轉(zhuǎn)型與社會區(qū)隔三方面,依次討論上述三個問題。
二、北京傳統(tǒng)的公共休閑空間
游樂消閑,歷來是北京市民所鐘愛之事。從乾隆《帝京歲時紀勝》、《宸垣識略》到光緒《燕京歲時記》、《朝市叢載》、《天咫偶聞》等地方風(fēng)土文獻中,無不記載大量京中游賞之地。到了民國建立前夕,陸費逵還曾在游記中記錄到:“北人無論男女,無不外出嬉游”。*陸費逵:《京津兩月記》,《小說月報》,1911年第8期,第3頁。這些“外出嬉戲”的娛樂項目中,游戲類有賽馬、紙鳶、馴狗、養(yǎng)鳥、玩鷹、冰嬉等,體育類有摔跤、雜技、武術(shù)等,購物活動除了“西單東四鼓樓前”、前門外等處著名商業(yè)區(qū)外,每月七、八日護國寺廟會,九、十日隆福寺廟會,初三、十三、二十三土地廟廟會,初四、十四、二十四花兒市廟會,朔望藥王廟廟會,都吸引大批市民。集市上除了百戲雜陳、貨物琳瑯,還有花廠、鴿市、說唱雜耍等,殊為可觀。僅就公園所提供的基本消暇娛樂而言,清代北京供市民賞花、消夏、飲宴、游觀欣賞的地方也為數(shù)不少。從本文目前掌握的資料來看,自19世紀到20世紀初,北京市民們的進香、游賞、節(jié)會三大類活動,都帶有休閑與欣賞的性質(zhì),與公園消暇非常相似*三類之間彼此有重合之處,例如進香與節(jié)會常在一起,而進香之地也往往是游賞勝地,此處僅是大致區(qū)分。。為了說明傳統(tǒng)北京的公共休閑空間,有必要先說明這些休閑活動的基本情況與性質(zhì)。
(1)進香
進香雖是宗教活動,但崇神拜佛絕不是人們的惟一目的,和中國其他地方的人們一樣,北京的進香也往往是交友、出行、踏青、宴樂、游戲的大好時機。例如三月初一至初三,東便門路南蟠桃宮廟會,“車馬喧闐,人煙雜沓,有清明上河風(fēng)景”*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據(jù)石繼昌點校鈔本刊印,第88頁。。四月初一至十五,西直門外萬壽寺廟會,“綠女紅男,聯(lián)蹁道路。柳風(fēng)麥浪,滌蕩襟懷,殊有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之致?!绷鲁跻挥野查T外草橋中頂廟會,“市中花木甚繁、燦如列錦,南城士女多往觀焉”*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1、72頁。。每年除了十月至十二月天寒地凍之時,進香的時間幾乎全年不休,地點遍布城內(nèi)、城外、近郊、遠郊,其活動也豐富多彩。僅據(jù)光緒年間成書的《燕京歲時記》統(tǒng)計,19世紀末20世紀初,北京市民帶有休暇性質(zhì)的進香活動從正月初一大鐘寺賽馬開始,到十月一日江南城隍廟廟市結(jié)束,共約有21次不同的進香節(jié)俗,地點遍布北京內(nèi)外大約20座寺廟*包括正月初一至初十大鐘寺、正月初一至十九白云觀、正月初一至十五曹老公觀、三月初一至初三蟠桃宮、三月初一至十五潭柘寺、三月十五至月底東岳廟、三月十八日起天臺山、四月初一至十五萬壽寺、四月初一至十五東、南、西、北頂、妙峰山、丫髻山、清明江南城隍廟、五月初一至初十都城隍廟、南頂、五月十一至十三十里河關(guān)帝廟、六月初一中頂、七月十五江南城隍廟、八月初一至初三灶君廟、九月十五至十七財神廟、十月一日江南城隍廟。參見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第61、72、50、52、59-60、60、61、62-63頁。。
(2)游賞
游賞是更純粹的消暇休閑活動,它與宗教的關(guān)系不甚密切,但有強烈的季節(jié)性。19世紀到20世紀之間,北京的游賞之處不少,除什剎海、水關(guān)、通惠河、高粱河等自然景觀外,城內(nèi)外許多人工園林也供人游覽。依欣賞對象不同,可大致分為臨眺、賞花、觀水三類,地點主要有極樂寺、崇效寺、什剎海、陶然亭等約17處。京中賞花極盛,《郎潛紀聞》中載:“都門花事,以極樂寺之海棠,棗花寺之牡丹,豐臺之芍藥,什剎海之荷花,寶藏寺之桂花,天寧寺之菊花為最盛。春秋佳日,挈榼攜賓,游騎不絕于道”*陳康祺:《朗潛紀聞》,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以光緒年間初刻本為底本點校,第258頁。類似記載在《夢園叢談》、《鴻雪因緣圖記》中都有出現(xiàn),可見是19世紀京人公認的說法。。臨眺勝地如正陽門外黑窯廠瑤臺,五月間搭涼棚、設(shè)茶肆、游人登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第68頁。。觀水如六七月德勝門水關(guān)“放棹花間,明月清風(fēng),如游仙境,忘其為在人海中也”*李家瑞編纂:《北平風(fēng)俗類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338頁。。某些游賞地三者兼?zhèn)洌瑸闃O佳的公共娛樂場所,如右安門外尺五莊,是“都人士夏日游玩之所也。有亭沼荷池、竹林花圃,可借以酌酒娛賓。其西北為柏家花園,有長河可以泛舟,有高樓可以遠眺,茂林修竹,曲榭亭臺,都中一勝境也。”*姚元之:《竹葉亭雜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以光緒十九年(1893)刊本為底本點校,卷3,第67頁。嘉慶六年(1801),尺五莊曾被大水沖毀,其后屢經(jīng)轉(zhuǎn)手而未曾復(fù)其舊觀。但到清末時,此處尚仍“饒有野趣,都人稱‘小有余坊’焉”,仍為游覽之境。
(3)節(jié)會
與進香和游賞一樣,節(jié)會也有很強的季節(jié)性,是節(jié)日時間中的集體性游樂活動。它有時也有宗教性,但并不以進香拜神為主要目的,而主要是為了觀看表演,這是它與進香活動的不同。燈節(jié)觀燈,婦女兒童“喧笑游賞”;喇嘛廟打鬼,“都人觀者甚眾”;城隍出巡,觀者萬人空巷;宣武門外洗象,“觀者如堵”*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第48、49、67、71頁。,都是屬于節(jié)會性質(zhì)的群眾性消暇活動。僅以《燕京歲時記》為例統(tǒng)計,北京這類活動全年不下十次,地點分布在東四、西四、地安門、雍和宮、城隍廟、大鐘寺、釣魚臺等城內(nèi)外各處。
以上簡要總結(jié)了晚清時期北京的休閑活動。上述情形向我們顯示,舊日北京的公共休閑空間至少有如下三方面特征:
第一,空間與時間不是抽象的二維系統(tǒng),前者是后者在大地上的投影。在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空間總與時間相聯(lián)形成整體而獲得意義,《管子·四時》篇中將“四時”與“四方”相對應(yīng),《山海經(jīng)》乃歷書的平面圖像化*參見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等,這類現(xiàn)象幾乎俯拾皆是?!爸袊糯目臻g觀與時間觀密不可分,傳統(tǒng)時間體系的建立事實上是通過對空間的測定完成的。”*馮時:《中國古代的天文與人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割裂二者是現(xiàn)代思維方式的結(jié)果。清末北京的休閑空間也同樣遵循這一原則。不分歲時前去游玩的地方很少,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們在特定的時間去特定的地方,進行特定的活動。正如《燕京歲時記》中所說,“各處游覽多有定期,亦與歲時相表里”*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跋》,第94頁。。
第二,休閑空間的價值來自于兩者:一方面是城市特有的繁華,另一方面是對“自然”和“山水”的模擬。以往中國城市的景觀審美標準,是在與鄉(xiāng)村的對比中建立起來的,《清明上河圖》就是這種審美觀的最佳代表與后世榜樣,當鄉(xiāng)村以清雅樸素恬淡為美時,城市卻多樣、喧鬧與輻輳,能成為節(jié)慶空間的地點就是這種特質(zhì)的最佳承載者。而城市中的游賞勝地,無論是私人園林也好,還是面向公眾開放的寺廟或亭臺也罷,都因其模擬自然山水,雖地處鬧市卻有“出塵”之意而獲得審美價值。記錄休閑活動時,傳統(tǒng)文人多用“滌蕩襟懷”、“明月清風(fēng),如游仙境”等形容詞,就證明這類空間的“美”一般在于它們與自然的聯(lián)系,在于其“世外桃源”的性質(zhì)。
第三,休閑空間以寺廟為主要地標。傳統(tǒng)北京市民的絕大多數(shù)公共娛樂都與寺廟有關(guān),甚至就連什剎海這種水體湖泊,也以其周圍梵剎之盛而名動天下。寺廟不僅是城市居民的信仰空間,也是他們休閑娛樂與消費的公共空間。北京的寺廟常常富于園林之美,這從各名剎的賞花觀木活動興旺一點就能看出,然而它們又不是私人園林,而是總在特定時間內(nèi)向公眾免費開放。正如霍姆斯·維茲(holme welch)所說,在西方由世俗機構(gòu)提供的公園、旅社和休閑場所三種公益功能,在中國都是由寺廟提供的*Holme Welch,The Buddhist Revival in China,Cambridge,Mass,Ha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p.151。因此,不能說20世紀以前的北京城中沒有“公共空間”,只是它們沒有“公園”之名而已。
三、空間轉(zhuǎn)型背后的觀念變遷
總之,傳統(tǒng)北京并不像20世紀初的改革官僚們所言,缺少休閑娛樂的場所,這些公共空間形態(tài)豐富,提供了普通市民多樣選擇。有了上述認識,1914年北京辟皇家禁苑為公園的舉動更顯得意味深長。市政當局為何不將北京居民數(shù)百年來自發(fā)選擇的公共休閑空間作為公園之首選,卻寧愿改造社稷壇等皇家禁苑呢?也許的確有什剎海荷花寥落、陶然亭建筑較少、城外地方交通不便等原因,但重植荷花、增設(shè)游人設(shè)施、修繕道路,應(yīng)該不比改造社稷壇更費時費錢。聲稱要為民眾開辟休息之處,卻為何不尊重民眾長期形成的休閑方式?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政治上的考慮:禁苑變?yōu)楣珗@而非博物館,方能宣告與舊日帝都的等級制徹底告別。但事實上,市政當局所告別的不僅是皇權(quán)與等級制,同時也是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底層民眾所持有的傳統(tǒng)——他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北京公園所折射的,不僅僅是平民化、公眾化的城市理念,更是全面“現(xiàn)代性”的知識系統(tǒng):新的時空觀、美學(xué)觀與神圣觀。
仔細分析1914—1915年關(guān)于開辟公園的系列言論,我們能看出,20世紀初北京知識分子階層的時間概念與空間概念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他們開始用現(xiàn)代性的思維方式去重新設(shè)計北京,而與過往中國的城市概念斷然決絕。新的現(xiàn)代性的時空體系中,舊有的休閑方式無法被標上坐標,于是被有意地忽視了。這包括以下四個方面:
1.時間觀念的嬗變:從歲時到星期
1914年的《市政通告》中,有《社稷壇公園預(yù)備之過去與未來》一則,面向廣大市民,詳細論述了開設(shè)社稷壇公園的必要性,集中反映了當時市政官員創(chuàng)設(shè)公園的核心理念,有必要將其全文引用如下:
人與人相聚而成家,家與家相聚而成市。一市之中,無論士農(nóng)工商,老少男女,孳孳終日,大概都離不開勞心勞力兩途。既然這一群人常處在勤苦之中,若沒有一點藏休息游的工夫,必生出種種流弊。所以各國通例,每七天要休息一天,為休息的定期。每一市村,大小必有一兩處公園,為休息的定所,以此來活潑精神、操練身體。我們中國人,從前不得這個訣竅,把藏休息游四個字,丟在一邊,及至較起真兒來,雖然沒有一天不作正事,實在沒有一天真作正事,沒有一處敢尋那正大光明的娛樂,實在沒有一處不尋那有損無益的娛樂?,F(xiàn)在星期休息,中國已然通行,但是通都大邑,沒有個正當?shù)挠瓮娴靥?,因而鬧得多數(shù)男子,都趨于吃喝嫖賭的道兒上去。*《社稷壇公園預(yù)備之過去與未來》,京都市政公所編《市政通告》,1914年11月至1915年10月,“論說”類,第9頁。
中國傳統(tǒng)歷來是依照歲時與季節(jié)來休息,其工作與休息的節(jié)律與天時、物候、人事有密切聯(lián)系,雖士大夫有幾日休沐之制,卻不是通行的民俗。通商以后,信仰基督教的西方人帶來了七日一休的習(xí)俗,最初影響到與外商有關(guān)的華人商家,在受西方影響最深的上海,19世紀70年代以后,禮拜休息已成為商業(yè)活動和人們生活的主要節(jié)奏。至于星期休息制在全國范圍內(nèi)的普及推廣并體制化,是從20世紀初清廷新政期間,由改革教育、興辦學(xué)堂而開始的。自1902年到1911年約十年時間內(nèi),學(xué)堂、官署相繼實行了星期休息制度,而學(xué)界、政界、報界等“公務(wù)”體系成員,也隨之以星期為周期*參見李長莉:《清末民初城市的“公共休閑”與“公共時間”》,《史學(xué)月刊》,2007年11期,第82-89頁。。隨著時間度量體系的變化,原有的節(jié)日時令失去了意義,一個新的特殊時間——星期天,卻橫空出世。
星期天不是工作日,對于不信基督不上教堂的中國人而言,這個特殊的時間需要新的空間去填充與承載。然而北京舊有的游憩之地都是應(yīng)季節(jié)和節(jié)日而生,每一空間都有專屬的時間與行為意義:什剎海、積水潭是消夏之所,二閘是端午至中元游船地方,寺廟里是去賞花進香的,天壇是去走馬消夏的,陶然亭是臨風(fēng)吟詩的,名剎高塔是去登臨遣懷的。它們不能每七天就去一次,因為它們的意義多樣而獨特,不能被固定為“工作之后的休息場所”。只有新開辟的公園——這種消解歷史且無特定活動與意義的空間,才能滿足星期天的需要*誠然,中央公園的前身——社稷壇有悠久的歷史,但它一旦作為公園面向公眾開放,以往的歷史事實上是被有意消解了。。
不過,在20世紀初,星期休息制只在社會某些成員中推行,占北京人口大多數(shù)的體力勞動者、小手工業(yè)者、小本經(jīng)營者與學(xué)徒等,仍然按照既有時間軌道生活。與星期天這一特定時間相關(guān)的特定空間——公園,也就大多為國家公務(wù)系統(tǒng)中的群體:教師、知識分子、學(xué)生、官僚等所享用。因此,公園未能服務(wù)于底層民眾,這不僅是因為票價太高,也因為它與民俗節(jié)律和生活方式不符,當城市新興階層選擇中山公園、北海公園時,他們還是寧愿選擇舊有的什剎海、陶然亭。所以師陀才說,什剎海是專為小市民準備的,要問“‘北京’市民北平地方那里頂好玩,他的回答一定是什剎海而決非‘中央公園’”*師陀:《師陀作品新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223頁。原載1935年4月《漫畫漫話》創(chuàng)刊號,署名“蘆焚”。。
2.城市規(guī)劃理念的變遷:從帝都到美麗新世界
毫無疑問,古都北京的設(shè)計理念是等級制,城市空間格局體現(xiàn)的是政治權(quán)力及與之相聯(lián)的宗教權(quán)力,這正是民初北京官僚希望建設(shè)的“新北京”首先要打破的。但是,僅僅是從皇權(quán)等級到公眾化、平民化的規(guī)劃理念轉(zhuǎn)變,不足以說明時人對公園的期待。在論及中央公園之創(chuàng)設(shè)時,朱啟鈐說:
民國肇興與天下更始,中央政府既于西苑辟新華門,為敷布政令之地。兩闕三殿,觀光闐溢,而皇城宅中,宮墻障塞。乃開通南、北長街,南、北池子,為東、西兩長衢。禁御既除,熙攘彌便,遂不得不亟營公園,為都人士女游息之所。*朱啟鈐:《中央公園建置記》,見湯用彬等編著《舊都文物略》,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版,“園囿略”,第57-58頁。
我們能讀出,朱啟鈐眼中的皇城還不僅是為等級制所囿,它最大的問題是“宮墻障塞”而交通不便,創(chuàng)建公園不僅是開辟交通的伴生物,也是它的必然結(jié)果。一個新的現(xiàn)代都會,首先應(yīng)該交通方便且整齊劃一,用這個標準去看以往的休憩之地,自然覺得它們都不夠公園資格。對此,1915年的《市政通告》做了很好的注腳。其“論說”類中說:“偌大的一個京城,雖然有甚么什剎海、陶然亭等,但不是局面太小,就是人力不到,況且又都是地處一偏,交通不便,全都不夠一個公園資格??蓢@皇皇國都,這么些年,就連個公園都沒有,豈非是大大的憾事嗎?”*《市政通告》,1914年11月至1915年10月,“論說”類,第11頁。將毗鄰皇城的什剎海認為“地處一偏”,“人力不到”,將空曠的陶然亭看做“局面太小”,這似乎很難被接受。但細讀之后,我們能理解,在當時官僚的新式城市規(guī)劃理念背景下,有這種想法并不奇怪。
《市政通告》“譯述”類中,全文翻譯了日本人安部楚雄的著作《公園論》和《應(yīng)用市政論》,這也是《市政通告》中集中介紹城市規(guī)劃理念的文章,可以讀出當時北京官僚所推崇的城市概念。在《應(yīng)用市政論》中,安部楚雄開篇明義指出,要向拿破侖三世時的火斯?jié)M(即豪斯曼)和德國柏林學(xué)習(xí),投入巨資徹底改造城市面貌?!耙褔┑目盏?,都镕成一片,規(guī)劃出來的道路,一要整齊,二要寬廣,藉此把都會地方,整理的完完全全,不遺余憾?!痹凇豆珗@論》中,他也不無欣賞的提及柏林、巴黎兩市拆除城墻,修建通衢大道,以利交通的做法*《市政通告》1914年11月至1915年10月,“譯述”類,第38頁。。也許正是受他的影響,《市政通告》中凡是提及現(xiàn)代城市,無不以柏林和巴黎為楷?!獙⒃行螤畈灰?guī)則的小巷、阻礙交通的城墻統(tǒng)統(tǒng)拆除,改造成空間整齊統(tǒng)一的豪斯曼式巴黎,成了當時北京的理想。
這樣的城市理想不是首次為中國知識分子所知,他們心目中的新城市,可能比安部楚雄所描繪的更為整齊劃一。1902年,留日回國學(xué)生在上海出版的《大陸報》,是介紹進步思想的報刊代表之一,其首期開篇是一則題為《新社會》的小說。小說第一節(jié)從“公園之邂逅”寫起,先描繪了一個“美麗新世界”,世界的中心是一座廣大壯麗的公園,而整個世界就是一座不可思議的城市。它“街衢四通五達,道路清潔,不待譽矣。各處屋宇,皆壯麗炫目,如他邦大小高低、參差交異者無有也”。不僅房屋整齊劃一,甚至連商店之間的距離都完全相等,“布帛谷粟、蔬果諸商店,規(guī)模之大,比東京豪商大賈之屋舍,不啻倍蓰。諸商店散居各處,距離相均。買者無遠行之勞。路側(cè)之車,陳列如一?!?《新社會》,載《大陸報》1902年第1期,第1-2頁。一般認為,“公園”概念最早傳入中國,是1903年留日學(xué)生在《浙江潮》中介紹日本的公園。(參見閔杰:《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第2卷,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31-535頁)。但《大陸報》中《新社會》一篇,將留日學(xué)生介紹公園概念的時間提前了。雖也是市肆,《清明上河圖》中那繁華喧鬧的城市審美觀,至此已被規(guī)則化、科學(xué)化、技術(shù)化的現(xiàn)代審美觀所取代。寬闊的道路、干凈的公園、高大的建筑,就是這種審美觀的直接表現(xiàn),它正是北京開通南北長街、南北池子,以致皇城內(nèi)熙來攘往,并認為什剎海、陶然亭地偏一隅的知識論背景。然而從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樣的城市卻也正符合???Michel Foucault)對現(xiàn)代社會的描述:規(guī)則(norm)內(nèi)化于人心與社會,從而形成無處不在的控制與懲罰。
3.審美觀念的轉(zhuǎn)變:從出塵山水到身體健康
正如前所說,傳統(tǒng)中國城市中的休暇勝地,意在喧鬧紅塵中營造自然山水之美,這是它們獲得審美價值的直接原因。但在新的城市規(guī)劃理念中,公園的價值不再是在城市中營造山水之美,而在于促進市民健康,提供市民休息、受教育與體育鍛煉的空間。正如《社稷壇公園預(yù)備之過去與未來》中所說:
公園通例,并不用畫棟雕梁、亭臺樓閣,怎么樣的踵事增華;也不要春鳥秋蟲千紅萬紫,怎么樣的賞心悅目。只要找一塊清凈寬敞的所在,開辟出來,再能有天然的丘壑、多年的林木,加以人工設(shè)備,專在有益人群的事情上講求講求。只要使有了公園之后,市民的精神,日見活潑;市民的身體,日見健康,便算達到完全目的了。*《市政通告》1914年11月至1915年10月,“論說”類,第10頁。
也正是出于同樣的邏輯與價值體系,20世紀初的北京市政府和其它現(xiàn)代政府一樣,力圖將人的身體也納入政府管理的對象。應(yīng)該說,舊日北京的確缺乏以身體管理為目的的空間,也就是一般意義上所說的“鍛煉場所”。北京市民非常熱愛“體育活動”,無論是朝山進香、踏青賞花、戲水冰嬉、賽馬跑車,客觀上都有鍛煉身體的作用,但這并不是這些活動的直接目的。例如,踏青的目的是宗教與審美的,賽馬跑車也有宗教性的成分,同時與滿洲人好勇而善戰(zhàn)的民族傳統(tǒng)有關(guān),不完全是展現(xiàn)強健的體魄與體育技巧。但在現(xiàn)代官僚們的心目中,以“健康身體”和“健康精神”為目的的衛(wèi)生、體育、休息,才是值得關(guān)心的事,宗教、傳統(tǒng)氣質(zhì)與審美都不足掛懷,于是我們看到,時人理想中的公園,有時甚至已經(jīng)完全成了教育場所,而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休閑空間。對此,陳蘊茜有很好的論述,她指出,中國的公園強調(diào)“游學(xué)”一體化,因此,最初傳教士引進植物園與動物園時多附屬于博物館,但后來都轉(zhuǎn)到公園內(nèi),以便讓人們在游玩中獲得自然知識。而一般由政府建造或改造的公園都或多或少地成為政府宣傳國家觀念、培養(yǎng)民族主義、教化民眾的教育場所?!懊駠鴷r許多公園既是民眾旅游休憩的場所,又都在潛移默化地發(fā)揮教育大眾的作用,有的更直接是教育機構(gòu)所在地”?!罢怯捎诼糜螉蕵房臻g與教育空間的交錯,而產(chǎn)生了民國時期特殊的現(xiàn)象,即將教育場所當作旅游景點推介給大眾”*陳蘊茜:《論清末民國旅游娛樂空間的變化——以公園為中心的考察》,《史林》,2004年第5期,第93-100頁。。
在傳統(tǒng)審美觀中,自然山水具有神圣性,因此城市中的丘壑、樹木、水源,都具有美感,《帝京景物略》就是這種審美觀下的作品。然而,在20世紀初的市政官僚們眼中看來,畫棟雕梁、亭臺樓閣、春鳥秋蟲、千紅萬紫所代表的“美”都不重要,公園應(yīng)該提供干凈的空氣、寬闊的場地,以及有益于人們身心健康的娛樂設(shè)施。自然被“去魅”,代之以功能性、實用性的價值體系。馬克思·韋伯(Max Webber)所說的,西方資本主義興起時由新教倫理所完成的“去魅”過程,在中國由審美觀的改變完成了。
4.傳統(tǒng)城市景觀的“死亡”:寺廟從神圣到骯臟
除了時間與空間觀念的變遷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也影響了公園的出現(xiàn),這就是19世紀末以來“破除迷信”的思潮。隨著西方現(xiàn)代科學(xué)思想的傳入,以報刊為代表的公共話語空間中,出現(xiàn)了強烈的反宗教、反寺廟的潮流。僅用《點石齋畫報》和《清代報刊圖畫集成》中收錄的圖畫新聞為例,凡涉及寺廟之北京新聞共有14則,半數(shù)以上表現(xiàn)寺僧傷風(fēng)敗俗之事,有的甚至達到聳人聽聞的地步。如《點石齋畫報》中“瞽禿爭財”*《點石齋畫報》,光緒十年(1884)10月,第23號,第89頁。、“看戲軋傷”*《點石齋畫報》,光緒十年(1884)5月,第6號,第49頁。、《新聞畫報》中的“劣僧罪狀”*《新聞畫報》,光緒三十四年(1908)2月16日,收入《清代報刊圖畫集成》,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fù)制中心,2001,第3冊第250頁。以下所引此書,均同此版本。、《神州畫報》的“老人堂乎,窮人堂乎”*《神州畫報》,宣統(tǒng)二年(1910)正月29日,收入《清代報刊圖畫集成》第5冊第162頁。、《圖畫新聞》中的“老和尚可羨”*《圖畫新聞》,光緒三十四年(1908)9月初一日,收入《清代報刊圖畫集成》第7冊第420頁。、“小沙彌被傷”*《圖畫新聞》,光緒三十四年(1908)5月28日,收入《清代報刊圖畫集成》第7冊第299頁。等,不是和尚冶游納妓、貪騙錢財,就是相互傾軋、偷竊廟產(chǎn)。在這些新聞的渲染下,寺廟仿佛成了藏污納垢之處,原有的神圣性消失殆盡,以往進廟燒香賞花曾是風(fēng)流名士們的雅集之舉,熱鬧喧嚷的廟會也是城市美景的組成部分,而如今都成了“落后”的代名詞。最典型的就是清末《神州畫報》中刊載的這則“老人堂乎,窮人堂乎”(見圖2)。
燕九節(jié)遇神仙,本為北京歷代相傳的民俗活動,是日,人們爭赴白云觀,途中向老人和乞丐廣施錢財。歷代文人騷客歌詠者無數(shù),以孔尚任為首的詩社曾作竹枝詞一百余首,專為歌頌白云觀遇神仙之會。但近代畫報作者卻對這一傳統(tǒng)很不以為然,稱“老而不死,變?yōu)樯裣?,仍愛銅元,此所謂窮神仙耶?”諷刺之意,溢于言表。從中我們能讀出的,是急欲變革中國社會、顛覆舊有傳統(tǒng)的心理。
在這樣的輿論背景下,北京原有的審美、娛樂與游賞的主要空間——寺廟,此時作為景觀已經(jīng)死亡,它不再具有審美意義,因而也就不再能擔負起傳遞正面價值的功能。于是突然之間,人們覺得偌大的北京城,居然沒有個“正當?shù)挠瓮娴靥帯?,一種替代寺廟的,新興的、“干凈的”、“正當?shù)摹钡墓残蓍e空間——公園應(yīng)運而生,也就自然而然。
四、民俗斷裂與社會脫節(jié)
將上述變化描述為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過渡過于簡單,但是這二者的對立框架便于我們更加明確地分析問題:在1914—1915年的北京,現(xiàn)代化的對立面并不僅僅是帝制時代的“遺老遺少”,它要反對的其實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概念:時間、空間、神圣與美,因此它的敵人幾乎是全部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不僅是帝王將相的精英文化,更是普通民眾的日常民俗,當新官僚大力推進社會改造時,他們雖有心實現(xiàn)城市空間的平民化與民主化,但卻因其信守的現(xiàn)代性概念與民俗概念涇渭分明,而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底層民眾的對立面。在傳統(tǒng)社會中,民俗本來是全社會共享的生活方式與日常文化,此時成為被改造甚至被禁止的對象,于是產(chǎn)生某種“民俗斷裂”。不是民俗傳承的自發(fā)結(jié)果,而是外力作用下從兩方面發(fā)生斷裂:在時間上與傳統(tǒng)斷裂,在階層上官僚精英與下層民眾斷裂。
民俗斷裂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社會脫節(jié)。當滿懷熱忱與良好愿景的新官僚們一心要去除社會弊病時,因與下層民俗斷裂,他們遭遇的阻力極為巨大,于是新的和舊的、“落后的”和“現(xiàn)代的”都在北京交織錯疊。20世紀30年代在北京進行社會調(diào)查的悉尼·甘博(Sidney Gamble)發(fā)現(xiàn),“那些數(shù)百年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的娛樂方式……仍然占據(jù)著顯著的位置”,與之相應(yīng),“體育運動基本上只局限于學(xué)生中”*③④〔美〕悉尼·甘博(Sidney Gamble):《北京的社會調(diào)查》,刑文軍等譯,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231、250、272頁。。“出入公園的大多數(shù)是學(xué)生、商人和辦事員。勞動大眾來得很少,主要原因是門票太貴”③。而新政府大力推進的新世界和南城娛樂園,結(jié)果都成了妓女尋找嫖客的地方④。20世紀初北京社會的這種脫節(jié)狀態(tài),帶來了一系列后果,已為很多學(xué)者所注意。例如傳統(tǒng)行會仍在發(fā)揮功能,即使在普遍貧困的北京,小手工業(yè)者與學(xué)徒們也安于現(xiàn)狀,社會結(jié)構(gòu)穩(wěn)定而革命不易。李大釗、鄧中夏等早期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在發(fā)動電車工人運動的同時,譴責(zé)這類城市平民的“封建性”*David Strand,Rickshaw Beijing:city people and politics in the 1920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9,pp.142-147.。
就城市空間的轉(zhuǎn)型而言,這種社會脫節(jié)直接造成了空間的區(qū)隔。一方面,北京底層社會的成員:手工業(yè)者、體力勞動者、小資本經(jīng)營者等,仍然保留著原有的時間秩序與審美觀,直至20世紀50年代,進香、廟會、什剎海納涼等民俗活動仍有活力;另一方面,“逛公園”成為特定階層的身份標識與階級趣味。代表不同社會形態(tài)的兩種階層,發(fā)展出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并形成本階層專屬的生活空間。更糟糕的是,這種語境下產(chǎn)生的知識分子,有意將自己與當?shù)厝藚^(qū)別開來,將北京本土文化視為西方城市的反面、現(xiàn)代國家的對立面,認為它們過時且寒酸,乃至徐志摩直接把“又窮又老”的北京稱作“死城”*參見董玥關(guān)于20世紀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中期“新知識分子”筆下的北京的論述,《國家視角與本土文化——民國文學(xué)中的北京》,第242-247頁。。隨著現(xiàn)代化的推進,底層社會的民俗空間被不斷擠壓,現(xiàn)代國家所控制的空間又因為缺乏根基而容易變形(例如前面所說新世界與南城娛樂園的例子),精英階層與底層民眾間的距離拉大,城市公共空間的發(fā)展不可避免地陷入泥潭。這正是北京空間轉(zhuǎn)型過程中所面臨的重要問題。
(責(zé)任編輯宋媛責(zé)任校對宋媛劉偉)
[收稿日期]2015-03-1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清代以來北京民間信仰與城市空間研究”(15CZJ020)。
[中圖分類號]K8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0209(2016)04-0049-10
Beijing Park Idea at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and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Public Space:A case of Beijing City Remaking between 1914 and 1915
JU Xi
(Institute for Social Management/School of Sociology,Centre for Folklore,Classics and Characters,BNU,Beijing 100875,China)
Abstract:In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bureaucratic elites took the creation of public parks as an important measurement for reconstructing Beijing.For this phenomenon,the focus of the debates rests with the extent to which what was the publicity of parks.In fact,there were many entertainment venues in old Beijing.From the 19th century to the early 20th century,citizens in Beijing had mainly three kinds of leisure activities:pilgrimage,sightseeing and fair,all of which had the characteristic of entertaining,and often took place within or near to temples all year round.The temples served as landmarks of those public spaces that correlated with certain dates and hence obtained their aesthetic value for their characters of noisy bustling or quiet landscape.However,the bureaucratic elites who were with keen determination of building new parks ignored the existence of the old public spaces.Deeper reasons were “the western time system,city ideals in industrial age and the idea of body control in modern society” in their minds.Under the impact of the new working system calendar of “the week”,the traditional public spaces that gained their meaning by the seasons and festivals were forgotten.Bustling and noisy unban aesthetics in Riverside Scene at Qingming Festival were replaced by the regularization and the technicalization of modern city.The goal of entertainment was no longer for embracing the nature but for health promotion and body management.Therefore,the entertainment venues in old days lost their aesthetic function.On the other hand,the eradication of superstition causing the temples as landscapes lost their holiness,which even led to their “death”.The breaking of traditional forklore,the detachment of social subject and intelle.In fact,actual elites,the detachment of the national ideals and the living style of underclass,the transformation from forbidden garden to public park,all reflected the complete opposition of the modern city concept and the traditional living style.Parks,therefore,never became public spaces for the underclass publics.
Keywords:early Republic of China;Beijing forklore;urban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