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亮

(南通大學(xué) 范曾藝術(shù)館，南通 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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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桓公十一年》“雍氏宗”解

唐明亮

(南通大學(xué) 范曾藝術(shù)館，南通 226019)

《左傳·桓公十一年》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初，祭封人仲足有寵于莊公，莊公使為卿。為公娶鄧曼，生昭公，故祭仲立之。宋雍氏女于鄭莊公，曰雍姞，生厲公。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故誘祭仲而執(zhí)之，曰：“不立突，將死?！币鄨?zhí)厲公而求賂焉。祭仲與宋人盟，以厲公歸而立之①杜預(yù)注，孔穎達疏：《左傳正義》，臺北：藝文印書館，第6冊，第123頁。以下所引傳文版本與此同。。

這段話記載的是鄭國權(quán)臣祭仲本欲立昭公為君，后受宋國人脅迫而改立鄭厲公為君的故事。全文簡明易懂，惟“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一句，歷來有許多不同的解釋，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不同的斷句方式。產(chǎn)生不同解釋和斷句的原因在于，各家對“宗”字的解釋存在分歧?？偨Y(jié)起來，有如下幾種：

一、解“宗”為“尊敬”，斷句為“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睏畈c沈玉成均持此說。楊注：“宗，為人所尊仰也?！雹跅畈骸洞呵镒髠髯ⅰ?，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32頁。沈玉成解釋說：“雍氏為人所尊重，受到宋莊公的寵信?！雹凵蛴癯桑骸蹲髠髯g文》，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3頁。

二、解“宗”為“崇”，斷句為“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崩顗羯蹲髠髯g注》曰：“宗，通‘崇’，有聲譽?！弊g此句為：“雍氏聲譽崇隆，得到宋莊公的寵信。”④李夢生：《左傳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2頁。

三、將“雍氏宗”視為某人，斷句為“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但對于“雍氏宗”究竟屬于何人，則又有不同看法。

南宋沈棐《春秋比事》注：“雍氏宗恃莊公之寵，執(zhí)祭仲?！雹萆驐挘骸洞呵锉仁隆?，卷九，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沈氏只是將“雍氏宗”作“某人”解釋，并未指出所指何人。

清代學(xué)者惠棟引服虔注曰：“為宋正卿，故曰有寵?！雹藁輻潱骸痘菔洗呵镒髠餮a注》，卷一，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認(rèn)為“雍氏宗”為宋國世卿。

趙生群則注曰：“宗，同宗，指同姓之人?！雹呲w生群：《春秋左傳新注》，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1頁。

綜上可見，對于“雍氏宗”的解釋可分為三類五種。我們一一加以分析。

首先，如果將“宗”解釋為動詞“尊敬”，那么就有兩個問題：

第一，“宗”和“有寵”是主語“雍氏”的兩個并列謂語，對于并列的謂語，《左傳》中都是用連詞“且”相連接。例如：

隱公元年：“公語之故，且告之悔。”⑧杜預(yù)注，孔穎達疏：《左傳正義》，第37、107頁。桓公五年：“鄭伯使祭足勞王，且問左右?！雹岫蓬A(yù)注，孔穎達疏：《左傳正義》，第37、107頁。

若同一主語下的兩個謂語動詞不用“且”連接，語句則顯得不通順。很明顯，將“宗”解釋為動詞“尊敬”，與《左傳》語法抵牾。

第二，“宗”作“尊敬”意思解釋，為及物動詞，后有賓語?！渡袝ぢ逭a》：“惇宗將禮?！睂O星衍注：“惇，厚；宗，尊；將，大也……厚尊大禮?！雹鈱O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版，第411頁?！对姟ご笱拧す珓ⅰ罚骸熬谥！编嵭{云：“宗，尊也?！蓖瑫r，也可看出“宗”并無被動用法。而該句中“宗”只能解釋為“被尊敬”，且后無賓語。與“宗”的一般用法不同。

因此，將“宗”解釋為“尊敬”，不合理。

其次，若依李夢生先生之見，將“宗”解釋為“崇”、“有聲譽”，也會有所疑惑?！白凇蓖贋椤俺纭钡挠梅ǎ诠艥h語中幾乎不見，李夢生之解釋可謂特例了。不僅如此，“崇”字本身也沒有“有聲譽”這樣的意思?！墩f文解字》段注：“崇，山大而高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40頁?！稜栄拧め屔健吩唬骸吧酱蠖咴会??！?《十三經(jīng)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8冊，第116頁。郭璞注：“崧即嵩?！薄秶Z·周語》：“融降于崇山?！毙煸a集解：“徐鉉《說文》引此解云：‘嵩，古通用崇字?！S丕烈曰：‘嵩、崇，古今字。’”*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9頁。崧、嵩、崇，三字同。因此，“崇”僅可釋為“高”，而不能解釋為“有聲譽?！?/p>

因此，以上兩種解釋均不合理，而斷句為“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亦不恰當(dāng)。

該句當(dāng)如何斷句？可以從“有寵于”這樣的句式中找到相關(guān)證據(jù)?！蹲髠鳌分刑岬健坝袑櫋币辉~有幾十例，全部應(yīng)用于兩個人之間，其句式為“某人有寵于某人”。如：

可見，“有寵于”一詞的前后，均應(yīng)為“某人”。如此，則“雍氏宗”就應(yīng)當(dāng)解釋為“某人”，而且還應(yīng)當(dāng)是某個具體的人物。

然究竟“雍氏宗”是什么人物呢？這又必須要聯(lián)系到對“宗”的解釋。沈棐和惠棟對“宗”字未作具體解釋。司馬遷似乎也覺得“宗”字較難解釋，在轉(zhuǎn)述此事時，干脆將“宗”字直接刪去，改該句為“雍氏有寵于宋。”將“雍氏宗”與“雍氏”等同*《史記·鄭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761頁。。惟趙生群解釋為“同姓之人。”但這樣解釋范圍明顯過于寬泛?！蹲髠鳌ふ压辍肥逑蛟唬骸懊Z之宗十一族?！雹嗫梢姽糯F族之家一“宗”之下有多“族”，每“族”又有多人，不可能雍氏家族眾多同姓之人都有寵于宋莊公。因此，“雍氏宗”必須解釋為某個具體的人物，這樣既符合邏輯，又符合《左傳》中“某人有寵于某人”的句式。

“宗”在古漢語中作“某人”解釋，特指某一家族的“嫡子”。

《詩·小雅·白華》序曰：“以孽代宗。”鄭玄箋：“孽，支庶也。宗，嫡子也。”*《毛詩正義》，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515頁?！渡袝髠鳌罚骸班弴谐紡s其君，孽伐其宗者?！敝祆湟迷摼洳⒆⒃唬骸澳酰ё右?；宗，嫡子也。”*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卷三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洞呵锓甭丁ね醯馈罚骸俺紡s其君，子弒其父，孽殺其宗?！碧K輿注：“孽，支子；宗，嫡子?！?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07頁。

在一諸侯國之內(nèi)，嫡子不僅繼承家族的族長地位，而且還繼承了該家族在朝中的官職，如宋國魚氏世代在朝中擔(dān)任左師一職，這就是《左傳》中所說的“官有世功，則有官族?！币驗橛菏现兆娱L期在朝中任職，故能為宋莊公所寵信，一般家族中的庶子不能擔(dān)任朝中要職，也許連國君的面都見不上，被寵信的機會自然十分渺茫。因此，將“宗”解釋為“嫡子”是最合理的。

弄清楚“雍氏宗”的意思，還有一個附帶的問題需要解決，此段文意才可通暢。即：“誘祭仲而執(zhí)之”一句的主語是誰？對于這個問題，《杜注》、《孔疏》均未給出明確的解釋。楊伯峻、沈玉成諸位先生均認(rèn)為是宋莊公囚禁了祭仲?！妒酚洝む嵤兰摇芬舱f：“宋莊公聞祭仲之立忽，乃使人誘召祭仲而執(zhí)之。”*《史記·鄭世家》，第1761頁。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亦引《史記》之說*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59頁。。惟獨南宋沈棐以為是“雍氏宗”囚禁了祭仲。

從《左傳》之句法看，凡兩句用因果關(guān)系的連詞“故”相連接，后一句之主語有省略的，也有不省略的。

主語不省略的句子，見隱公七年：鄭公子忽在王所，故陳侯請妻之。

這一組關(guān)聯(lián)句中，從“鄭公子忽”到“陳侯”，主語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后一句的主語不能省略。

主語省略的句子，見桓公二年：宋殤公立，十年十一戰(zhàn)，民不堪命。孔父嘉為司馬，督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馬則然?！?④杜預(yù)注，孔穎達疏：《左傳正義》，第90、104頁。

從這段話中可見，“故因民之不堪命”一句的主語即“華督”，因為與前一句主語相同，所以省略了后一句的主語。類似的例子還見于桓公三年：“芮伯萬之母芮姜惡芮伯之多寵人也，故逐之，出居于魏?！雹?/p>

可以看出，《左傳》中以連詞“故”相連接的因果關(guān)系的關(guān)聯(lián)句，如果前后兩句主語不同，則后一句主語不能省略。如果前后兩句主語相同，則后一句的主語必須省略。因此，“故誘祭仲而執(zhí)之”一句的主語也應(yīng)該是“雍氏宗”，沈說為是。

既然是“雍氏宗”囚禁了祭仲，本與宋莊公無關(guān)，《左傳》作者為什么又要交待“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這句話呢？這大概是因為周代禮制“人臣無外交”的規(guī)定。雖然說禮樂在春秋時代已開始崩壞，但某些制度尚未遭到破壞?！抖Y記·郊特牲》中也記載了周禮的這一內(nèi)容，“為人臣者，無外交，不敢貳君也?！?《十三經(jīng)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2007年版，第5冊，第486頁。作為宋國臣子的雍氏嫡子，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權(quán)利去干涉鄭國的君位繼承。為了讓自己家族的后代在鄭國掌權(quán)，只能通過宋莊公來達到這一政治目的。

如此，則“宋雍氏女于鄭莊公，曰雍姞，生厲公。雍氏宗有寵于宋莊公，故誘祭仲而執(zhí)之”一段話當(dāng)譯為：

宋國雍某人的女兒雍姞嫁給了鄭莊公，生下了厲公。雍氏家族的族長受到宋莊公的寵信，因此，他(通過宋莊公)將祭仲引誘至宋國抓起來。

(責(zé)任編輯蔣重躍責(zé)任校對蔣重躍侯珂)

[收稿日期]2015-05-03

[基金項目]南通大學(xué)引進人才項目“《左傳》敘事研究”(03080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