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高中二期課改歷史教材停用風波

我與中學歷史教學有關的工作，除了參加歷史學科的高考命題外，還參加上海中學歷史新教材的審讀。

1998年起，上海開始實行第二期課程改革，上海市教委制定了歷史課程改革行動綱領和“中學歷史課程標準”（試行本）。2001年底，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主任蘇智良教授承擔歷史課程二期課改任務，他和系內(nèi)有關教師組成編寫組，根據(jù)《課程標準》開始編寫新課本。全市各中學2006年秋季新學期開始，全部試用二期課改的新教材。

我與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王斯德教授以及兩三位中學名校的特級歷史教師受命組成專家組，負責審查上海版中學歷史課本教材。

我們審讀了這部新教材，認為它以文明為體系，一改以往以階級斗爭為線索、以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歷史階段為框架的寫法，頗具新意。

讀史使人明智，歷史知識和歷史經(jīng)驗，可以豐富人們的思想，陶冶情操，拓展視野，增添人們以古覽今，鑒往知來，認識現(xiàn)實的智慧和能力。所以，歷史教育一直是學校教育的重要內(nèi)容，是中學階段必修的基礎課程。但是，據(jù)2001年2月27日《人民日報》報道：對北京、上海、深圳、武漢等若干重點城市14—28歲的“中國青少年歷史知識現(xiàn)狀調(diào)查”表明，目前我國青少年歷史知識普遍呈現(xiàn)“兩高一低”狀況，即高興趣度、高重視度、低認知度現(xiàn)象。調(diào)查問卷以初中歷史課本為基本知識范圍，僅有1.5%的青少年及格。可見問題之嚴重。

我熱愛歷史學，思考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在于歷史教學中沒有倡導研究（探究）性的學習。有學者說，歷史這門思辨性很強的學科多被看成是單純的復述性的學科，強調(diào)記憶性成為歷史教學的一大特點。教學中學生少的是探究性、分析性的思維過程，教師多的是將現(xiàn)成的結(jié)論“喂”給學生，而不要求知道是如何分析得出這一結(jié)論的，也不要求學生了解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可信的、有參考價值的結(jié)論和觀點。檢查考試也往往偏重于對知識的記憶，沒有提供足夠的讓學生自由思維的空間，學生當然考完就忘。

《面向21世紀上海市中學歷史學科教育改革行動綱領（2000—2010年）》就是這樣出臺的。這是把素質(zhì)教育全面落實到歷史課程的設計藍圖。它在初中歷史教學內(nèi)容體系上的主要突破是：改革以往教學內(nèi)容注重社會政治結(jié)構的變更，構筑以生產(chǎn)力發(fā)展為線索的文明史框架體系。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文明的起點就是以生產(chǎn)工具為核心的科學技術發(fā)明。因此，通過對現(xiàn)行初一年級教材中有關石器、陶器、青銅器、鐵器等內(nèi)容的整合，形成《中國古代勞動工具的演變》等專題，作為探究性學習的內(nèi)容，可以提前滲透和體現(xiàn)歷史學科二期課改的要求，使學生更全面地去認識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客觀進程。

上海新教材每課在課文后面還附有“史海拾貝”“史海指南”和“各抒己見”等欄目。我覺得這部教材有益于培養(yǎng)學生運用資料分析問題的歷史思維能力。如在學習《明末清初中西文化交流》后，讓學生們自選課題撰寫小論文，如《活字印刷術回傳之啟迪》《從“絲綢之路”到鄭和下西洋》《從徐光啟身上得到的啟示》《交流港口的獨特文化》《明末清初的傳教士與外來侵略者之比較》《漫談閉關鎖國》等，這就顯示了學生初步運用資料分析問題的歷史思維能力。同時也能培養(yǎng)聯(lián)系和運用知識的能力。鼓勵學生在歷史探究性學習中，將縱向知識與橫向知識聯(lián)系起來，歷史知識與其他相關學科知識聯(lián)系起來，并運用于學習中。例如：《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一課，引用屈原的《國殤》、黃遵憲在甲午戰(zhàn)爭期間創(chuàng)作的詩歌《哀旅順》、丘逢甲的甲午詩詞《春愁》等，創(chuàng)設歷史情景；聯(lián)系地理知識，從《馬關條約》中規(guī)定開放的通商口岸與兩次鴉片戰(zhàn)爭后開放的通商口岸地理位置的不同，認識帝國主義對中國侵略的步步深入；聯(lián)系日本明治維新的歷史，從近代中日兩國不同的發(fā)展步伐，比較中日兩國的不同命運，顯示了聯(lián)系和運用知識的能力。

所以，我很支持這一探究性學習歷史的教材?！皩W而不思則罔”，沒有思維就無所收獲。重灌輸輕思維的以接受為主的學習方式，必須拋棄。新教材從時間上看，上下五千年，貫穿古代、近代、現(xiàn)代；從空間上看，縱橫五洲四海，涉及世界各個國家、各個地區(qū)；從內(nèi)容上看，包羅萬象，涵蓋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族關系、對外交往、科技文化、社會生活、風俗民情等各個領域。歷史的多姿多彩，為學生提供了寬廣的探究天地和思維空間。

我們認為新教材不論內(nèi)容或形式都有所創(chuàng)新和開拓，唯因其創(chuàng)新，所以尚有不夠完美之處，建議在試用中改進完善，必須改變在“左” 的思潮影響下以階級斗爭為綱，將一部豐富多彩的歷史寫成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和中國革命史的偏向。上海師范大學蘇智良教授主持編寫的新教材，根據(jù)要求，從文明史的角度出發(fā)，在新教材加了“比爾·蓋茨（Bill Gates）”的介紹，因為他是美國微軟公司的前任董事長、首屈一指科技天才，大慈善家、環(huán)保人。1995年到2007年的《福布斯》全球億萬富翁排行榜中，比爾·蓋茨連續(xù)13年蟬聯(lián)世界首富，是值得介紹和宣傳的科技人才和慈善家。

不料美國記者周看（Joe Kahn）就在這年9月的《紐約時報》發(fā)表《毛哪里去了？中國人修改歷史書》（Where’s Mao? Chinese Revise History Books）一文。一些媒體和個人更以“比爾·蓋茨代替了毛澤東”、“上海教科書是中國‘橙色革命’ 的開始”這樣聳人聽聞的文字報道這套新課本。

這些危言聳聽的言論引起教育部高層的注意。10月，教育部高教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組織北京幾位歷史學家就上海歷史教科書問題召開座談會，指責這套教科書“離開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背離了我們黨關于歷史教育根本任務要求，會造成思想混亂進而危及社會安定”等等，要求停用這套教科書。上海新編中學歷史課本編寫歷時五六年、推行一年便被宣布停用，令人扼腕。教科書的編寫者之一、上海師大歷史系周育民教授對北京幾位歷史學家的種種指責，撰文一一回應駁斥，刊于廣州《開放時代》2009年第一期，我就不重述了。

介紹比爾·蓋茨沒有過錯，怎能說成“比爾·蓋茨代替了毛澤東” ？

教材也介紹了毛澤東，只不過比以往的教材少了一些，又怎能說“毛哪里去了？中國人修改歷史書” 。

美國某些人總喜歡說些危言聳聽的話，引起一場風波，有關教育部門緊張，馬上下禁令。2007年9月，這套新教材只使用了一年，便壽終正寢。

它盡管被停用了，但“歷史探究性學習”的理念在歷史教師隊伍中得到日益廣泛的傳播。

（口述者為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已退休，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撰稿者為上海人民出版社原總編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