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張承志
被呼喚的和平,呼喊著的愛
[回族]張承志
這一篇阿文贊美詩,從初次聽到它時算起,慌慌流失的時間,怕三十年都不止了!
回數(shù)著虛度的日子,只能慨嘆心竅的難開。我因愚鈍、忙碌,加上對自己的放任,至今也沒敢正式對它深究。因為那意味著向據(jù)說語言中最難的阿拉伯語正式開卷問學(xué)——真不敢立下這個決意。
因此我總捉摸著它。后來胡亂學(xué)了幾個阿語字母,見了懂的人更忍不住東問一句西聽一點。歲月堆積,熏磨蹭沾,對它也就有了多少的熟悉。我常把它翻來翻去,挑些容易處吟味哼念。到了某個齋月,聽著人念,突然發(fā)想:不就是短短一段十一句嗎?背也早就背下了,難道就不能……
于是暗下決心,至少攻讀一段。
1
想攻讀的只是《曼丹葉合》的一段,它用開篇第一個詞命題,俗稱“太爾勞”(tealou)。除了序引應(yīng)答之外,此段主要由十一個“白提”(bayt,雙行詩)組成。我面對的就是它,這十一雙行、共二十四句的白提。
其實早有若干譯本,無奈還是不能令人滿足。十一雙句中,至少伏有三五個費解的難點,用邏輯的眼睛來看,譯文尚不能說已然通順。
時值2008、2009年之交,我漫游在豫、陜、甘、青,感覺自己正好還有學(xué)一段的余力。于是我悄悄向這十一白提發(fā)起了進攻。
我把它抄下來——那時候我已經(jīng)能“抄”了(難忘自己的鍵盤打出神妙阿文時的狂喜),標明疑惑,分送各方求教。
三人行,皆我?guī)煛`嵵輻钕壬徽Z中的,他用一兩個例子講清了阿語單詞的各種變形,給我薄薄打了一層詞法基礎(chǔ)。青海小馬侄女是阿語專業(yè)畢業(yè)生,她甚是自信地列出抄本里可能的錯字,使我猛然想到版本尚未??薄N靼操Z老師經(jīng)堂造詣很深,我能拿他提出的譯文與舊譯逐句比較。吳忠的川里弟最熟悉民間,唯他能把門宦的習(xí)慣念法傳達給我,提醒我傳統(tǒng)的深沉。豫、陜、寧、青之外,我還找了日本一位阿拉伯文獻教授,想聽聽純粹基于語言和文獻的見解。
撒網(wǎng)請教,是我求學(xué)的習(xí)慣。經(jīng)驗告訴我,在學(xué)者里,一些是應(yīng)酬的能手,一些是謹慎的冠軍。有的人隨口附和只是應(yīng)付,有的人搖頭擺手不露觀點,想獲得一二點撥可非易事!用撒網(wǎng)法,人多話也多,哪怕一滴水有益,我便可汲取。
但說到底,這是在寒村小寺探討外語文學(xué),不留神會鬧一場改對為錯。面對一部二百年前傳入、竹筆土紙輾轉(zhuǎn)傳抄的阿拉伯文詩集,且討論涉及版本、詞意、詩學(xué)、神秘主義的雙關(guān)——沒開始前我提醒自己:突破談何容易,先別心大意高。
2
那時我正心醉于蘇菲的情詩。那些居然敢對最高存在使用“情人、心上人”的話語進行比喻的大膽思路、那些滾燙的愛戀訴說背后隱藏的宗教寄托,天然無縫,熔化彼我,多少次令我擊案叫絕。
愈是情意濃密的愛情表白,就愈是地道的宗教贊辭——這一奇跡的發(fā)現(xiàn),使那時的我激動無比。一旦戴上這薔薇色的眼鏡,伊斯蘭的諸多文獻便判若兩色。它確實常是一種解讀的思路。一段時間里,我常一邊琢磨著它,一邊在黃土高原和沙漠南緣彷徨。
到了我能跟上念《曼丹葉合》的時分,輕輕打開經(jīng)頁,附身吻一下紙角,找到百姓們喜歡的“臺爾勞”。排列雙行的神秘墨書里,躍然跳出的是一對詞:“愛”(hub),還有“欲”(haway)。
第一個詞不用說。愛,在伊斯蘭文學(xué)文獻中凜然處于褒義。但它的身邊,撕扯不開的還有一個“海娃”(haway),也就是“欲”。愛和欲一旦結(jié)伴,再糾纏于一部宗教詩里,可就不那么好懂了。它們派生或引申出來的詞匯群,即便就在這一段“臺爾勞”里也俯拾皆是。翻譯么?由于摸不準脈,詞匯選擇很吃力。
如循著愛情思路尋求譯文,這些詞組逐一能譯成:“結(jié)好相愛”、“喜愛之門”、“愛欲之劍”、“說出愛我”、“身在愛慕者”、“對你的深愛”、“愛你的人”等。而其中攔路的難點——第三“白提”,按照愛情詩邏輯可譯為“請說出對我的愛吧”,隨后的第四“白提”則是“我確已身在愛慕者(bi-ahli al-haway)一群,你且下令讓誹謗者住口”。
一個字朦朧浮上,它就是“愛”。在蘇菲話語中它幾乎是點金秘藥。愈是最崇高的領(lǐng)域,就愈使用這種表達。這不太難,以愛情話語表述的蘇菲方式,一般只消把俯瞰著求愛者的、被動形態(tài)且是女性的“美人、情人”與安拉、真主進行轉(zhuǎn)換,本義便呼之而出。
比如譯出這樣一個雙句該多么快意:“請快來醫(yī)治這顆心吧,它已被愛慕之劍刺傷”——不用說它意指對主的愛。
只是事情沒這么簡單。我有一個感覺:如判斷一切真?zhèn)维F(xiàn)代主義的詩歌一樣,如果詩的目標意指真主,需要在詩中行間預(yù)設(shè)一些點破或暗示,奧義才能成立。
紙短角多,另一個關(guān)鍵詞“海娃”譯為“欲”。
最是這個詞折磨人?!坝薄烤故恰皭塾蹦亍扒橛蹦亍坝边€是“私欲”?詞兒不同意思可是大大不同。在我邀人攻讀的這一段里,前半段的拗口就是因為有它藏著。它亦褒亦貶,意指曖昧,而且像一個方向盤,它左右一轉(zhuǎn),詩味兒就整個變了。
經(jīng)堂語(清真寺講經(jīng)使用的術(shù)語)講解的“海娃”,大都不當好詞用?!昂M蕖币辉~常與“乃夫斯”(al-nafus,個性、天性、性命)連用,表示人的私欲、欲望和壞脾氣。其實和漢語一樣,這一組詞意本來就夠曖昧的:“愛欲、私欲、欲望、渴望”,個個明亮鮮活,邊界不易確定。換個方向轉(zhuǎn)動輪子,一首詩判然兩樣。刺傷人心的愛情之劍成了“私欲之劍”(第二“白提”),愛慕者更成了“私欲之徒”(第四“白提”),令人憧憬的“身在愛慕者一群”,一動不動就變成了“與私欲之徒糾纏”——原文還是那個“biahli al-haway”。
手抄本的麻煩也出現(xiàn)了:由于一個元音符號書寫的一撇之差,“靈魂”(al-rūh、???????)可能變成“休息”(al-rauh、????????)?!皢净仂`魂”由于這一撇,變?yōu)榱恕吧釛壈惨荨薄?/p>
所以,如此疑點重重的第三“白提”、與緊接的第四“白提”后半“你且下令讓誹謗者住口”,都費解至極。
是版本存在問題呢,還是所謂雙關(guān)就藏在這里?
3
全篇是雙關(guān)的情詩——固然有趣,但難以梳通全篇。情詩邏輯,不能濫用。
于是思路從浪漫轉(zhuǎn)回,以下用語成了判斷的基礎(chǔ):“贊圣的辭句”、“正道的先知喲、念誦你的人”、“被選中的人”——這些詞的每一個都不曖昧,含義清楚而固定。它們分別指向“先知”(nabiy)、“正道的先知”(nabi al-huday)、“穆圣”(mustafa)、“贊圣”(zikru nabiy)。它們意指明確,譯語選擇的余地極小。
又回到了開頭。
由于一系列基本詞不可能誤讀,贊圣的主題被再次確認。那么,《曼丹葉合》仍是一本贊圣經(jīng),哪怕“愛”確實存在——繞回此處,我花費了數(shù)年。
彷徨尋覓,似乎又轉(zhuǎn)回到原處。但就像哲學(xué)家常說的,回到的——已經(jīng)不是昔日的舊地。像一個攀升的螺旋,如今的《臺爾勞》更新鮮了,它愈加響亮,跌宕誘人。它依然是一篇轉(zhuǎn)義的愛情詩,但更是一部莊嚴的贊圣經(jīng)。
版本的疑慮依然存在。
日本回信到了,阿拉伯文獻教授郁悶地寫道:包括元音,阿拉伯文費解之處甚多。第三“白提”第一行意味不明,第二行可能是“呼喚靈魂,然后再以身相投”……
新發(fā)現(xiàn)的兩句,證明他苦惱得有理。第三“白提”暫且擱置,已發(fā)現(xiàn)第四“白提”有不同抄本。一個網(wǎng)絡(luò)版把前引第四“白提”上半“我已身在愛慕者的行列”寫為:
“我已找到美麗的愛人”
而它的下半句同樣是:
“你且下令誹謗者住口”
這個寫法與常見版本不同,但與常見版本并無矛盾。不僅此處,再如引人注目的“愛慕/私欲”一組詞匯,在這個版本中根本就沒被使用,替代的是另一個詞“折斷、關(guān)閉”(?????aljafa)。自然,“斷劍、斷絕之劍(siyfi aljafa)”就不那么使人浮想翩翩了——這個例子使人感到,阿拉伯詩歌的流傳,輾轉(zhuǎn)復(fù)雜且自由隨意?!堵と~合》或許并非一本孤傳,而是幾本詩集或幾個版本的輯錄?若是面對亂簡,第三、第四“白提”的翻譯沒辦法通順。沒法子,等下回——暫且印成異體,存疑待補。
4
回顧幾年往事,我們經(jīng)歷了一場學(xué)院之外的小小學(xué)術(shù)研討。短信遠距查詞,長夜推敲探討,染手的有大約六七位阿語學(xué)者,我積累了三四份筆記。雖然就文獻學(xué)的意義而言遠遠沒能窮究——但求學(xué)的感覺,是豐滿的。
換句話說:一旦新版本被發(fā)現(xiàn),結(jié)論還會刷新。待新的資料出現(xiàn)、視角又被打開時,新的觀點自然會推動和改變?nèi)藗儗澥ソ?jīng)的認識。
回顧開頭,數(shù)年流逝了。能達到的,如此而已。遺憾嗎?不,結(jié)論永遠是暫時的,這恰是蘇菲的方法論。
我摩挲著墨跡漆黑的抄本,像觸摸著凹凸不平的過去。隨著身體微微的搖擺,此刻甘肅的、云南的、山東的或新疆的調(diào)音,聲聲入耳。
那是古代,信仰擠在鄉(xiāng)間底層的傳統(tǒng)村規(guī)里,無人放膽辯論。十一雙行的流水,單詞濺起浪花,難點宛如險灘。涉著這道洶涌的水,我常陷入獨自的猜測。不知前輩撫摸著這卷經(jīng)時,曾怎樣地遐想。他們的精神,曾多么孤獨。
輪到如我的一代,也把一章念誦熟練了……我環(huán)顧俯瞰,詩篇不斷疊唱,攀上更高的音階。十一個鏗鏘的雙句,此刻在胸中震蕩。句句繚繞,字字捶打,感受滴滴滲入,釀成沉淀的愛情。它十一遍地反復(fù),向著破敗的人間,向著希冀的天空,一疊一疊地呼喊,漸漸托舉起主題。
一扇大門,一扇愛與和平的大門,在癡醉的念誦中洞開了。一個聲音在高空呼喊:快來吧!讓我們和睦相處!
它一百年一百年地呼喚著,簡直如泣如訴。但是人癡迷不悟,械斗不斷,煽動戰(zhàn)爭,唯恐不夠罪大惡極。
哦,“和平”,一切辭藻都無力,再難尋第二個表達。搜遍了阿文漢語,唯你是本質(zhì)的翻譯。你被我們掛在嘴邊,又被我們忘得凈盡。你被那么多“愛”簇擁,你被那么多遍地贊誦,但你漸行漸遠難近分厘。
和平,只要想到你,無論漢語阿文,一個詞便喚起無限悵惘,催得人在心底落淚!啊,和平,我聽見你在遙遙的彼岸運行,你總被呼喚,但永不到來!
也許就是因此,人類才把“和平”當作了信仰……
如今印刷術(shù)無所不能。一頁之上雙語同印,已不是奢望。原以為改定版《心靈史》能一錘定音,其實那只是新開了個頭。此刻,未完的筆記帶著改不干凈的錯,印在這里,督促我白發(fā)攻堅,投身新的學(xué)習(x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