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前鋒
薛文波:書生一去
樊前鋒
1984年9月15日,大雨瓢潑,他病逝在蘭州。臨終前沒有一句遺言,早年的英邁與豪情蕩然無存,只有自況詩還在子女耳畔縈繞:“悲無頭,悔不休,何事當年覓封侯,浮生一夢游?!?/p>
一
1938年,二十九歲的薛文波漂泊在無際海上。
那時,他俊美倜儻、才華過人,加上亦莊亦諧的談吐,總?cè)莵硪恍┟碌膼勰?。以后在陪都生活時,更有當紅電影女明星主動投懷。那是一個艱窘危急的時代,書生早已不顧兒女情長。1938年1月20日,他和王曾善、馬天英、張兆理、王世明五個青年人,組成中國回教近東訪問團,奉命奔赴近東國家,宣傳祖國的抗戰(zhàn)。
海上長旅,風大浪急,總遇陰而不雨的天氣,使人沉悶寂寞。汪洋連天,別無可見,薛文波捧讀著徐用儀先生所著《中國五千年來之愛國魂》,書中內(nèi)容皆為國家瀕于滅亡時,中樞得人終能撥亂反正轉(zhuǎn)危為安。標榜人物,謝安、寇準、李剛、虞允文、于謙等。讀罷,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著者就今日之中日時局而作比較、而為論斷,其愛國情殷,溢于言表……但,(書中列舉)昔所謂外寇,皆為今日之國族一部分,言之過于甚詳,畛域鮮明……非中華民族精誠團結(jié)之福也!在一般士大夫階級,其民族觀念過于偏狹,率多以漢族為中心,而自陷于孤立。民族意識濃厚之徐永儀先生,亦所不免,悲夫!
薛文波
為著國家的存亡,他和同伴要發(fā)出回回民族的聲響。一路西行,他們要揭露日本侵華真相,宣傳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的決心,冀此獲取近東的同情與援助。兩年前,他還與顧頡剛、陶希圣、梅貽寶、黎錦熙、錢穆、金岳霖、沈從文、雷潔瓊等一百零四位平津文化界人士,聯(lián)名發(fā)表請愿書,要求國民政府毫不妥協(xié)武裝抗日。
2月27日,他們首途抵達麥加,訪問國王伊本·蘇烏德;3月9日,抵達開羅,訪問埃及首相馬貿(mào)木德帕沙;5月17日起,陸續(xù)在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伊朗開展工作;7月2日,抵達印度,會見真納等著名人士;10月24日,進入土耳其。馬不停蹄十萬里,陸續(xù)走訪八個國家。他們在海外為抗戰(zhàn)募集的物質(zhì)援助不算,更為重要者,使人們知道東方發(fā)生著什么,誰才是正義的一方。
二
回國后,他意外走上仕途。
近東訪問團在海外的業(yè)績,引起國民政府高層的重視。經(jīng)朱家驊保薦,薛文波進入國民黨中央訓練團黨政訓練班第三期學習,與蔣經(jīng)國成為同窗。一個月后,蔣經(jīng)國前往江西贛縣擔任縣長,他則即將被派往西寧,去擔任青海省黨部執(zhí)行委員兼書記長。時任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部長朱家驊,給他的任務(wù)是:“(青海省主席)馬步芳和中央貌合神離,你要幫助他像個邊疆大員的樣子?!?/p>
一介書生,卻要去往西北謀取功名,這與父親的期冀相去甚遠。1909年,薛文波出生在北京德勝門外馬甸西村。其先祖隨燕王朱棣北上,因立戰(zhàn)功,賜姓為薛,爺爺經(jīng)營皮毛生意,父親曾在報館當過賬房先生。十三歲那年,薛文波考入京師公立第一中學,師從何伯雍先生;十九歲那年,又考入北平朝陽大學法律系讀書。學習法律,是父親的愿望,父親希望他和同村的報人丁竹園先生一樣,執(zhí)筆針砭時弊、伸張正義,替底層人民說話。
七七事變爆發(fā)后,北京很快淪陷。薛文波不忍坐視,決心出走,尋找報效國家的際遇。父親這時忽然變得格外猶豫,百般阻攔,他卻凜然直言:“您得要有一個站得住、立得定,為祖先爭光的兒子。”父親聽完老淚縱橫,哭著說:“你走!我不攔?!倍藲q的他逃出北京,輾轉(zhuǎn)津滬,投奔南京。薛文波說,那時他把眼淚淹在了心里——“我離開家的時候,就是我忘掉家的時候?!?/p>
三
西北謀功,使他的人生走向碎片化。
出任青海省黨部執(zhí)行委員兼書記長之后,薛文波與青海省主席馬步芳逐漸成為朋友。1941年任職,再到1945年去職,他對馬步芳辦理教育、投入抗戰(zhàn)兩事頗有好評價。躋身仕途的他,在日常交往中與馬步芳、白崇禧、朱家驊過從甚密。且留有別樣的回憶:
蔣介石來到西寧視察時,馬步芳請其檢閱部隊。馬氏親自出馬,向蔣演示和匯報馬術(shù)、射擊等科目。他的騎術(shù)極佳,演示了滾襠、襠下藏人等高難度動作。他的槍法很準,射擊能做到彈無虛發(fā)。蔣介石看過十分滿意,連連點頭表示贊許。
白崇禧是一個標準的軍人,任何場合都是一身軍裝,是很有政治抱負的人。他家客廳里掛著岳飛的《滿江紅》,以此不斷激勵自己。他的母親雙目失明,白崇禧每次打仗回來,都先看望母親。他跪在母親身邊,讓母親從頭摸到腳。
青海幾年間,薛文波平淡無奇、難有作為,小報上稱呼他是“薛長官”,大后方安逸的生活使他常常感到不自在。此間,他娶西寧女子馬承荃為妻,岳父是青海省圖書館館長馬潔成。
1945年8月16日,國民政府教育部任命薛文波擔任國立成達師范校長。成達師范,是當時中國回族的一所高等學府。冬天里,根據(jù)教育部指令,他領(lǐng)導(dǎo)成達師范遷回北京,使學校得以延續(xù)辦學。北平和平解放前夕,他飛奔西北,一度臨時擔任昆侖中學歷史教員。1949年8月,在京的成達師范、西北中學、(馬步芳資助)燕山中學三校合并,組成國立回民學院,學校地址在廣安門大街一百號。馬玉槐擔任學院院長,該校成為新中國第一所回民最高學府。已故北京大學教授馬金鵬這樣評價:“歷史選擇了薛文波……他出色地把成達師范學校帶出了低谷,走上了新的發(fā)展時期。”
1949年9月21日,四十歲的國民黨少將參議薛文波,跟隨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在酒泉起義。隨后,又在酒泉東關(guān)清真大寺設(shè)宴招待第一野戰(zhàn)軍司令員彭德懷,并陪同彭將軍返回蘭州。
四
他親歷并記錄了解放軍進藏的經(jīng)過。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與西藏地方政府簽訂了《關(guān)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第一野戰(zhàn)軍成立了中共西藏工作委員會,籌備沿青海進藏事宜。青海馬潔成先生,是十四世達賴喇嘛的義父,熟諳西藏狀況,被解放軍聘為邊事顧問,準備一同進藏。出發(fā)前,馬先生突發(fā)疾病,遂建議由女婿薛文波替代。緊接著,他被任命為西藏工委研究組組長,負責編寫西藏研究手冊,擔任向?qū)c顧問。這個重大的人生轉(zhuǎn)折,使他有幸提筆記錄時代。
一九五一年八月一日,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沿青藏線)進藏的日子。我在這天參加了中共西藏工作委員會,前往西藏。換上解放軍軍裝,我覺得精神煥發(fā),頗有軍人氣概,這是非常值得紀念的日子。從前的一切,我一筆勾銷,重新做人做事,重新構(gòu)筑我的前途,我抱著很大的勇氣,并且有自信心。
“學書學劍俱無成,笑我從戎一書生。”風雪進藏路上,他們穿越巴顏喀拉山、果洛、黑河等地,在高原上靠著雙腳跋涉了整整四個月,于當年12月1日到達古城拉薩。沿途,薛文波每天把當?shù)貭顩r整理成文字,派人傳遞給大本營,成為解放大軍的行動指南。在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中,他戰(zhàn)勝身體不適,寫成九萬字《進藏日記》。解放軍開赴西藏,是西藏發(fā)展史上一次劃時代的重大事件、歷史壯舉。薛文波《進藏日記》,無疑是一筆重要的軍史文獻。
雪域高原,巨大的文化鴻溝,使當?shù)氐目耸裁谞柸伺c回族客商起了糾紛;此外,受到親英派宣傳,人們對解放軍不甚信任。上級派遣薛文波調(diào)解族際關(guān)系,他運用岳父與十四世達賴喇嘛的關(guān)系,居中說和,順利地解決了種種糾紛。當時,著名民族史教授李安宅沿川藏線來到拉薩,兩位先生一見投契,成為好友。參加拉薩市籌備委員會期間,薛文波創(chuàng)辦了回民小學、李安宅創(chuàng)辦了藏民小學。
1955年,已經(jīng)返回內(nèi)地的他,在甘肅省政府參事室工作,擔任參事和民族組組長,又協(xié)助省民委從事社會歷史調(diào)查。
五
張大千說,他的繪畫足可自成一家。
1935年,青年薛文波與張大千相識于北京。他幼年即喜好書畫,潛心鉆研,生性幽默詼諧,很容易就與大千先生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在張先生指點下,他的繪畫技能大為提高。以后十多年,兩人時常伴有書信交往。1941年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他從西寧趕去與之會面,兩人在敦煌一住便是半個月,談古論今、研習書畫、吟詩填詞、惺惺相惜。以后,他又邀張大千去塔爾寺采風。
有一回,他信手提起張大千的畫筆繪了一幅《達摩渡江》——印度和尚達摩站在船頭,旁雜蘆葦。寥寥數(shù)筆,使一個鮮活的人物躍然紙上。張先生看完連連贊嘆,竟認真地對身旁的弟子說:“你們也可以跟著薛文波學,薛文波是我的同行!這話我不是隨便說的。”又埋怨說:“你薛文波當什么官呢,一路畫下去,日后必能自成一家?!?/p>
他一生的時間被分割成一片又一片,自然難以專注地去從事某一項事業(yè)。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后,他遭人誣陷,蒙冤入獄八年,之后又保外接受監(jiān)管多年,1979年才算徹底恢復(fù)自由?;膹U的十五年間,行動受限、批斗折磨、生活困苦,妻子和次子也因病不能善為醫(yī)治而去世。馬重雍開玩笑說:“薛文波算得上是革命樣板人,坐了八年班房,加上幾年街道管制,身體縮了一尺多,差不多平均一年被改造掉一寸多。我看再蹲幾年,就變成小人國里的了?!?/p>
1980年4月,有一位領(lǐng)導(dǎo)人得知他與張大千私交甚篤,請他寫信勸張先生回國。他說一封信勸不回張大千,但也只好硬著頭皮填了一首《沁園春》,遙致寄身海外的老友——“敬候髯翁,依依舊雨,倍覺怡顏,想是翁瀟灑當年不減……喜盼歸帆,峨眉添瑞,代馬依風北問天,翁聽取,有幾多佳士,正望君還?!?/p>
薛文波的畫作存世不多,偶被當代名家觸及,總嘆是佳品。他的書法作品,亦如他流傳不多的畫作一樣——1946年,他為國立隴東師范阿文專修班第一屆畢業(yè)生題詞:“真實勝似黃金”。這件作品在字里行間極顯隨意,但仍不失書家風范。
六
他是一位被遮蔽的散文大家。
終薛文波一生,他的作品沒有機會獲得正式出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在拉薩工作期間,他趁隙創(chuàng)作系列紀實散文,其中有一篇名曰《回族老琴師》。這篇文章問世一個甲子之后,《回族文學》雜志的編輯發(fā)現(xiàn)了它。這一事實也證明民間的一些好文章有時并非正式出版的作品,中國主流的一些文學史家對此現(xiàn)象應(yīng)有深刻反省。我們不妨擇句欣賞:
——老先生(老琴師)不是庸俗人物,談吐很風趣,分明是一位潦倒的老名士。他健談,用微妙的詞句來描述西藏社會奇奇怪怪的現(xiàn)象,語出幽默,善于形容,使人聽得出神。他聲音沉重而有力,滔滔說開了,忽而中斷,看臉面是嚴肅的。
——(老琴師)繼續(xù)說:我老了,但沒有忘我年輕的時候,晚間頭一放在枕頭上,我的青春就回來了。漆黑的屋子里無一點聲音,這時我的快樂也來了。我腦子里——優(yōu)美的林卡、碧綠的藏水、細草如氈的地上點綴著小藍花、小黃花,似溫柔美麗的姑娘們搖曳婉轉(zhuǎn)地舞起長袖來……我陶醉了,忘掉了我是個俗人。
只此一篇,足以引人矚目。文章在《回族文學》刊發(fā)后,《朔方》雜志具有眼光的編輯家也予以選登。早在二十五歲那年,薛文波曾游歷西北,并將見聞寫成《西行雜記》長文,在《突崛》雜志連載三年,展露了他的文學才華。青年時所寫四十萬字《中國回教近東訪問團日記》,以及《進藏日記》《康藏歸程記》、西藏系列散文,也足以使他成為那個時期中國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他的各類日記中,夾雜著濃郁的文學氣息,常借此抒發(fā)情感。如在近東訪問日記中描寫:
入夜,明月在頭,有若故人,浮云時掩映,而光影亦有變化。觀之神怡,星位羅布,如家鄉(xiāng)中所見,情景無異,而地域全非,動人遐思矣。
寥寥數(shù)筆,使人看到他去國思鄉(xiāng)、隱憂家邦的心緒。
幾十年后,文學編輯家又一致地認為,薛文波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現(xiàn)代作家,并將其行狀與創(chuàng)作編入《中國回族文學通史》。而薛文波,從來無意給自己貼上作家的標簽。寫作于他,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為他習慣了身份的轉(zhuǎn)換、不停地生活嘗試。
七
他極有可能成為與白壽彝比肩的史學家。
當年白壽彝在《民國日報》發(fā)表第一篇論文《整理國故與介紹歐化的必要和應(yīng)取的方向》時,薛文波在《月華》雜志發(fā)表了《回教兩個重大問題》《馬甸之回民現(xiàn)狀》??梢哉f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們開始了對社會現(xiàn)實與歷史各種問題的觀察。
以《月華》為開端,年輕的書生又在《突崛》《西北月刊》《回族青年》《伊斯蘭青年》《回教論壇》《中國回教救國協(xié)會會刊》《綠旗》《回教文化》《阿爾泰》《古爾邦》等幾十種報刊上發(fā)表論文。他不僅致力于回族歷史和伊斯蘭文化的研究,并且深入鉆研了伊斯蘭教教派問題、探索過埃及、土耳其、巴勒斯坦等民族淵源,甚至還將觸角伸向了蒙古族、裕固族歷史文化。1979年平反后,他以衰老多病之軀,完成了一批較高質(zhì)量的學術(shù)論文,如《什葉派對中國伊斯蘭教遜尼派的影響》《伊斯蘭教在蒙古史中的地位》《回鶻回回辯》《裕固族歷史初探》。這些文論的發(fā)表,對當時的回族學術(shù)研究明顯起到了推動作用,幫助拓寬了學者的視野。
扶著拐杖的晚年薛文波,長須飄飄,他的學術(shù)涵養(yǎng)又忽然引起人們的重視。那時每逢召開相關(guān)的學術(shù)會議,薛文波、馬汝鄰、馬宵石三位老先生,成為公認的深受眾人尊敬的學術(shù)前輩,時有“三老”之譽。似乎又應(yīng)了那句老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和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他研究學術(shù)也僅是偶爾為之。一生之中,并沒有留夠富足的、整塊的時間讓他去專心致志做一件事。馬明達先生說:“馮國瑞和薛文波兩位先生,以學問才具,都足以成為當世一流的學者,如能在大學任教,走教書治學之路,必定是成就卓著的名教授。”達慧中女士說:“他本應(yīng)該在學術(shù)上有更多的鴻篇巨著,或成為與白壽彝、楊志玖比肩的著名學者?!?/p>
八
晚年時,能夠彼此傾露心事的人已不多。
蘭州大學躍進樓1029室,是薛文波與老友馬汝鄰經(jīng)常晤面的地方。他倆聚在一起,談得最多的是西北的一些近代人物,你一句,我一句,悄聲細語卻又妙語連珠,嚴肅的話題在調(diào)侃幽默中盡情表達。青年馬明達見識過兩位老先生盡情的笑聲中含著淚水,薛文波笑到大咳不止。薛文波告訴馬明達:“我們(指自己與馬汝鄰)老哥倆的叟墓文,要由你來執(zhí)筆,就叫《薛馬外傳》。”一旁的馬汝鄰接著又補充一句:“記住了,可不是《響馬外傳》?!?/p>
愛妻馬承荃,出身名門,知書達理,教育子女能夠引經(jīng)據(jù)典,循循善誘;操持家務(wù)井井有條,更擅長手工刺繡,頗受鄰里尊重。薛文波受難后,她一人堅強地承擔起撫養(yǎng)著幾個孩子的重任,直至五十二歲去世。那時,他還在牢獄之中,尚不知外面事。以后獲釋,他知老妻病歿、一子夭折,心中凄苦無比。他至死都穿著妻子早年裁制的衣服,常常觸目生哀,難以形容,說是:“一水東流有盡時,難盡悲懷?!庇痔钭鳌队菝廊恕芬皇椎磕钔銎蓿?/p>
超人自是剛強處,反被剛強誤,
誤君是我我何言,只有戚戚切切痛苦年;
依依情感悠然在,悲思終難解,
夜闌風雪瀟瀟時,痛讀元稹幾首悼亡詩。
青年時期的爛漫,早已了無痕跡,留下的全是謹嚴,是對亡妻的無限思念。讀到這里,我確信這是愛情。薛文波的詩歌,多為抒懷之作,不料竟為他在舊時耆老中贏得“隴上詩妖”的聲名。
他不僅能寫很好的詩作,還能作詞譜曲??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意氣風發(fā)、許身報國的書生,創(chuàng)作《中國回族抗戰(zhàn)歌》并在回族青年中廣為流傳。這首歌子在開始的地方這樣唱道:“敵虜飲馬黃河人,嘆我民族精神消;回民自有真肝膽,偷生為恥戰(zhàn)為高?!?/p>
九
他是一個虔誠穆斯林,內(nèi)心寬大到難以想象。
晚年薛文波說:“伊斯蘭教為入世宗教,今生雖短,仍須奮斗,仍不能脫離紅塵。”他要彌補自己早年荒廢的時光,于是常常起早貪黑,孤獨地伏在案頭忙碌著。那時,他說自己出門見到“茶壺”就害怕,人們不知“茶壺”是何意?他解釋說,那是街道監(jiān)管他的時候,一手叉腰一手戳指罵人的最兇的那個女工作人員。
隴上著名學者張令瑄、張思溫與他年齡相仿,他們之間保持著畢生的友誼。薛文波青年時代還與巨贊和尚相識,并且成為要好的朋友,兩人時常魚書互答。他曾和詩回應(yīng)巨贊和尚:
無塵無垢何須洗,赤來赤去本無求;
白駒過隙還須渡,東流春水不擔愁。
又是一個艷陽天,他佝僂著身體,扶著一根拐杖從蘭州黃河大橋上緩緩走過,河風吹亂了他皆白的須發(fā),遇見的相熟后生向他畢恭畢敬地打著招呼,但是沒有人知道他的滿腹心事。1984年夏天,他仍然向人打問著《中國回教近東訪問日記》《進藏日記》的出版事宜。先前,一家出版社拿走了書稿,從此再無音訊。過了不多日子——1984年9月15日,七十五歲的薛文波先生在蘭州家中謝世。隴上耆宿張思溫先生敬挽:“而今白塔山前過,詩友良朋少一人?!?/p>
那么,究竟是歷史的錯誤,還是選擇的錯誤,使這位胸懷壯志、滿腹經(jīng)綸的讀書人,不曾發(fā)揮可能的貢獻、不曾抵至可能的高度。如果,我們用傳統(tǒng)讀書人的素養(yǎng)來觀察,薛文波在那一代朋輩與知識分子中,無疑出類拔萃、更為全面。然而,他那過于碎片化的生平所歷,卻不足以使他專注地投入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學術(shù)研究、書畫深造、辦學育人——他沒有深入到這其中的任何一項。于是,他人生的諸多可能被統(tǒng)統(tǒng)排除,不免使人抱憾唏噓。
晚年薛文波談到人生選擇的重要性,賦詩說:“悲無頭,悔不休,何事當年覓封侯,浮生一夢游。”或許,唯有體會到這位舊時書生的困厄,才能使我們的回顧擁有些許現(xiàn)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