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おお?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寫大觀園正月里猜謎,賈政也來湊熱鬧。賈政看寶釵的燈謎時,小說這樣寫道:
(賈政)往下看寶釵的,道是:
有眼無珠腹內(nèi)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賈政看完,心內(nèi)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紀,作此等言語,更覺不祥??磥斫苑歉壑叀!毕氲酱颂?,甚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只是垂頭沉思。
引文中這則謎語不見于諸脂評本,故有許多論者認為是后人所加,此說有一定的道理。但這里我們姑且不論,僅就燈謎而言,其謎底是什么呢?小說并沒有說出,而啟功先生為這一謎面的注釋是這樣寫的:“‘有眼無珠的燈謎——這是‘竹夫人。”(《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261頁)
竹夫人是什么呢?大多數(shù)依靠空調(diào)、電扇納涼入睡的現(xiàn)代人對竹夫人是陌生的。其實,竹夫人不是人,而是一種竹器具,這類器具“用竹篾編成,也有整竹做的,圓柱形,中空,約長三四尺,有許多大窟窿,可以透風。睡時抱著取涼”(同上)。
在我國,舊石器時代晚期和新石器時代早期,古代先民們就已經(jīng)開始使用竹制器具。并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竹制器具與日俱增,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了不少便利,僅家具一類,就有竹床、竹榻、竹席、竹椅、竹枕、竹屏風、竹櫥、竹柜、竹幾等不一而足。竹夫人是“涼寢竹器”,應屬于竹幾一類家具。
用作“涼寢竹器”的竹夫人應始于唐代,在當時尚不稱“竹夫人”,而稱之曰“竹夾膝”。晚唐詩人陸龜蒙就曾將竹夾膝寄贈給友人皮日休,并且兩人之間留下了相互唱和的詩篇。陸龜蒙的詩《以竹夾膝寄贈襲美》(《松陵集》卷七、《甫里集》卷九)說竹夾膝“截得筼筜冷似龍,翠光橫在暑天中”,指出了它的質(zhì)地、效用和色澤;皮日休的和詩《魯望以竹夾膝見寄因次韻酬謝》(《松陵集》卷七)說它“圓于玉柱滑于龍,來自衡陽彩翠中”,則描摹了竹夾膝的形狀。
到了宋代,通俗易懂的“竹夾膝”之名被溫雅可親的“竹夫人”取代了,但誰是首稱“竹夫人”者,卻無可考知,這極有可能是當時人們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如宋代阮閱《詩話總龜》卷二七中就說“蓋俗謂竹幾為竹夫人也”,這種說法流傳久遠,以致到了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八三中也持舊說云“竹夫人俗云竹幾”。需要說明的是,到了北宋,竹夫人還有一個名字叫“青奴”,一般文獻把“青奴”的命名之功歸于黃庭堅。黃庭堅《山谷集》卷九中有兩首七絕詩,詩名曰《趙子充示竹夫人詩,蓋涼寢竹器,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職,予為名曰青奴(一作竹奴),并以小詩取之二首》,從詩名來看,黃庭堅對“涼寢竹器”被稱為“竹夫人”頗有意見,認為這種竹器“憩臂休膝”不是夫人的職責,只能是奴婢之責,又因為竹子冬夏青青,以顏色而定,可謂“青奴”。
在當時,竹夫人已是上自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普遍使用的納涼入睡器具,一些文人的詩文筆記中多有記載,如稱“竹夫人”者,蘇東坡有七律《送竹幾與謝秀才》,張耒有傳奇《竹夫人傳》,劉子翚有五古《棄竹夫人詩》等;稱“青奴”者,除黃庭堅外,還有南宋時代的洪炎、洪邁、楊萬里、朱翌、鄭深、王炎、蔡戡等人。這些作品或反映出兩宋時代上層文人對竹夫人“直從無熱天,徑下清涼國。早晚報平安,一覺我自適”(朱翌《竹枕》)的喜愛之情,或表達了對竹夫人“蹉跎怨時暮,涼德竟見疏。飛霜皓中庭,枵然委墻隅”(劉子翚《棄竹夫人詩》)夏來秋去命運的同情之意。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北宋的張耒《竹夫人傳》和南宋的蔡戡《青奴傳》是兩篇傳奇小說,它們的出現(xiàn)豐富了宋代“竹夫人”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體。這兩篇作品都采用擬人手法,運用寓言模式進行敘述?!吨穹蛉藗鳌分兄穹蛉顺錾砦妓疄I,漢武帝時得進上林苑,因能生“風”被避暑的漢武帝選中。竹夫人溫良無妒,后宮之中“由是莫有妒之者”,武帝出行也常令“諸將軍幸臣等更為帝攜抱夫人以從”,但秋風一至,武帝“歸未央,坐溫室,夫人自此寵少衰”,臨別時,武帝對夫人說:“而第歸,善自安,明年夏吾召卿矣?!眰髌嬷兄穹蛉耸軐櫋⑹櫟脑庥?,其實就是現(xiàn)實中竹夫人夏來受捧、秋來被拋的藝術寫照,傳奇由現(xiàn)實中的曲曲一物而敷演成宮闈故事,足見作者張耒的豐富想象力。
《青奴傳》與《竹夫人傳》故事基本相同,不同的是《青奴傳》中的青奴還有一個姐姐叫桃笙,她們的祖先受封于孤竹國,桃笙、青奴當隱喻“孤竹國二君子”,而傳奇中的君王改為了漢高祖。漢高祖“避暑未央殿,慍甚”,因而求“何以解吾慍”,青奴的姐姐桃笙先被“選在君王側(cè)”,桃笙又向高祖推薦自己的妹妹青奴,青奴姐妹得以受寵,家族亦一時隆興,然而后宮險惡,青奴姐妹二人受到戚夫人諸姬和韓信的譖間,讒言說“青奴有刺骨之暴將不利于陛下”,高祖先是懷疑,繼而召青奴訊問,青奴骨鯁,云“妾有寒疾不可以風”,高祖惱怒“以足抵于地”“自是不復近御”,失寵后,青奴、桃笙先后以憂毀而卒。這篇傳奇運用寓言的形式突出表現(xiàn)青奴“非爭妍而取憐”的骨鯁之氣,很好地把握了竹夫人的堅硬剛直的質(zhì)地特征和“夷齊之遺風”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的佳構(gòu)。
到了元代,楊維楨也寫了一篇《竹夫人》傳,這篇傳奇根據(jù)黃庭堅青奴詩敷演而來,講敘竹夫人是孤竹君之后代,到元祐年間忽現(xiàn)人世,聘在趙子充家,呼曰“夫人”,黃庭堅以為不妥,為之改名稱奴,“夫人亦犯而不?!?,夫人后來“由王后嬪妃,下至公卿百執(zhí)事,無不器重之,召亦無不往,然所在抱節(jié),終身未嘗少污其潔”,因為夫人有“當炎而出方秋即遁去”的現(xiàn)象,被人認為是有“尸解”法力的女仙。這篇傳奇僅僅是竹夫人功能特征的社會化表達,情節(jié)連貫性較弱,想象力略顯不足,其中道教思想的流露,顯然是作者自己道教思想的折射。
在元代曲作家中,馬致遠的〔越調(diào)〕《小桃紅·四公子宅賦·夏》、徐再思的〔雙調(diào)〕《蟾宮曲·竹夫人》、趙顯宏的套數(shù)《竹夫人》、賈仲明的《鐵拐李度金童玉女》雜劇第三折〔逍遙樂〕等幾篇作品涉及到竹夫人或青奴。從上述文獻來看,竹夫人(青奴)在元代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也是比較普遍的,作品一般都是從竹夫人(青奴)能夠予人清涼的角度切入,表達出對能夠使人“涼侵肌體添情重,清透心脾引興濃”的竹夫人的喜愛之情。
明代中后期,隨著政治高壓的失控、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思想文化的活躍,張揚個性和對人欲的肯定的文學主張異彩紛呈,竹夫人(青奴)這一“涼寢器具”,雖然有“夫人”之名,但難離狎昵,雖有“青奴”之號,也難避風月,故而竹夫人(青奴)在俗文學中漸漸與人們的隱私生活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應該說,明清時代的俗文學主要體現(xiàn)在民歌俗曲和通俗小說上,本文中,我們僅從這兩個方面來進行考察。明清時代的俗曲民歌作品集,著名的如明代馮夢龍編輯的《掛枝兒》《山歌》和清代華廣生編輯的《白雪遺音》中都有寫竹夫人(青奴)的民歌俗曲,如《掛枝兒》中出現(xiàn)兩首,《山歌》中出現(xiàn)一首,《白雪遺音》中出現(xiàn)兩首。這些民歌俗曲,較之宋元時代的詩詞文曲,更具抒情性和世俗性。因為竹夫人是涼寢竹器,人們晚上入睡時通常是抱在懷里的,所以民歌中出現(xiàn)竹夫人通常都根據(jù)這一特征加以聯(lián)想和發(fā)揮。
如《掛枝兒》歡部二《變》,《白雪遺音》卷一《變對蝴蝶》,《白雪遺音》卷二《變一面》,三首民歌構(gòu)成形式基本相似,都是運用排比句子來表現(xiàn)男性歌者對心愛女子的喜愛與追求。僅以《白雪遺音》卷一《變對蝴蝶》為例:
變對蝴蝶在你的鞋尖上落,(輕把鳳頭咬。)變條汗巾,纏著你的腰,(滿滿圍一遭。)變個竹夫人,常在你的懷中抱,(肉兒貼著。)變面鏡,常對你的面兒照,(實在愛瞧。)變來變?nèi)?,變上管笛簫,(變的更蹊蹺。)變笛簫,嘴對嘴來把情人叫,(香膀蘭膏。)再變個,繡花鴛鴦枕兒,與你腮邊靠,(處處伴春嬌。)
歌曲中對戀人的思念、對愛情的追求,和情感的熾烈、真誠,多是文人詩詞中很少表現(xiàn)和表達的,這些特征使得俗曲民歌的抒情性增強,同時也讓讀者感知到明清時代青年男女戀愛的真實現(xiàn)象。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竹夫人之中有的還放進兩個小球,類似人的心臟,故而《掛枝兒》詠部八《竹夫人》中有句“他心兒里有兩個”,《山歌》私情長歌《竹夫人》也說道“露出子多少眼目,又陪子兩個小心”。因為有兩個小“心”,故而又引出男女戀愛中男子心不專一、三心二意的聯(lián)想?!稈熘骸吩伈堪恕吨穹蛉恕泛汀渡礁琛に角殚L歌·竹夫人》兩首曲子中都有擬人化了的竹夫人與湯婆為爭奪主人寵愛而爭風吃醋、互相指責的歌詞,這種兩個事物相互爭奇的文本構(gòu)成模式與鄧志謨“爭奇小說”的構(gòu)成模式具有相似性,值得研究者深入思考。
民歌之外,通俗小說中也多次出現(xiàn)“竹夫人”。如話本小說集《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縱欲亡身》寫金朝海陵王完顏亮在做右丞時,為了奸騙崇義節(jié)度使烏帶之妻定哥,買通定哥身邊丫鬟貴哥,貴哥便在一次與其主母定哥的談話中談及竹夫人:
貴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爺常常不在家,夫人獨自一個,頗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腳。待這標致人來替夫人搿一搿,也強如冬天用湯婆子,夏天用竹夫人……
再如署名“梧崗主人”編次的清代章回小說《空空幻》第十一回《吉變兇風波不定 怨裝恩云雨懷仇》寫男主人公花春在紅御史園中小住消夏,因自己在園中無聊,擬賦《夏閨詞》十絕,其二即出現(xiàn)了“昨夜知郎誰伴宿,竹夫人好可如儂?”的香艷詩句;又如署名“三韓曹去晶”著的清代章回小說《姑妄言》第六回、第十三回中都出現(xiàn)了因入睡納涼而使用的竹夫人。
關于竹夫人的長度,清代以前的文獻中并沒有記載,根據(jù)清初詩人査慎行五律《夏日詠物分得青奴》(《敬業(yè)堂詩集》卷五十)中“比扇三秋棄,如童五尺長”推知,竹夫人當長約五尺。當然,五尺這個長度與啟功先生所說的“約長三四尺”稍有出入,但可以推測竹夫人的長度范圍當在三尺至五尺。如此長度的竹夫人就曾經(jīng)讓《聊齋志異·張鴻漸》中的張鴻漸驚駭不已。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張鴻漸》記敘永平名士張鴻漸,因?qū)懙豆P之詞聽妻方氏之言懼罪出奔,夜投狐仙舜華家,后人狐相愛,一呆就是三年,張鴻漸因思家心切,請舜華幫助施法術返家,舜華不得已施之,張鴻漸“無幾時”就見到了其妻方氏,見兒臥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妻互訴衷腸:
方(氏)縱體入懷,曰:“君有佳偶,想不復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鴻漸)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云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大慚無語……
在這里,以竹夫人變幻為孩童,亦是狐仙就地取材的拿手好戲。狐仙對張鴻漸的愚弄使得張鴻漸分不清虛實真假,以致“二三日”后張鴻漸真的回家后看到床上自己的兒子,猶以為是竹夫人所變,向妻子問出“竹夫人又攜入耶?”的話,惹得妻子方氏生起氣來。
在狐仙的世界里,竹夫人不僅能變成小孩,而且還可以充當狐仙的坐騎,具有飛升的功能,《張鴻漸》中寫得清楚,舜華帶鴻漸歸家,坐的就是竹夫人:
過二三日,(舜華)忽曰:“妾思癡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蹦讼虼差^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聲颼颼。移時尋落……
竹夫人的這種飛升功能頗類歐美小說中女巫的魔法掃帚,但在中國敘事文學中僅此曇花一現(xiàn),隨即就無影無蹤了。更有甚者,不僅是關于竹夫人的種種聯(lián)想與想象己無影無蹤,就連竹夫人本身也同傳統(tǒng)社會一起與我們漸行漸遠,消匿在迷蒙的歷史云煙之中了。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