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美鳳
紫檀木上漆雍正家具的特色
吳美鳳
中國文化大學(臺灣)美術學系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家具史。
曾在《紫禁城》二〇一二年連載「明代宮廷家具」系列文章等。
清代自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在內(nèi)廷慈寧宮成立造辦處以后,以皇帝御前所需為主,兼及皇室、內(nèi)廷人員的相關各項器用都由內(nèi)務府造辦處統(tǒng)一承辦,在不同時期依實際需要成立相關作坊,大致有木作、漆作、皮作、銅作、匣作、表作、牙作、玉作、畫作、鋄作、鑲嵌作、琺瑯作、雜活作,以及弓作、炮槍作、輿圖作等。一般制作流程皆由御前太監(jiān)傳旨各作開始,各作接旨后先依旨意「畫樣」(標明尺寸及簡單紋飾的草圖)呈覽,有任何修改則按旨意重新畫樣再行呈覽。就家具類而言,較簡單的小件可能就會奉旨「照樣準做」,繁雜或涉及其他相關尺寸、裝飾、加工或陳設,或者皇帝不放心,有時需先做出「合牌樣」(布和紙作胎骨的樣品)或者按實際尺寸等比縮小的模型「燙樣」,甚至依實際要求尺寸用松木、椴木等輕軟木料先做出「大樣」(實樣)呈覽。最后旨意定奪「照樣準做」后,相關各作開始計算一應所需用材物料,大至主要木料、生漆、調(diào)色用的桐油等,小至魚鰾(煮成膠水),再向司庫請領用料。司庫或向外采買,或從庫貯撥用等,直到完成后呈進為止,或呈進后依旨意進一步抬去某宮某殿陳設等,每件造作的逐項過程都有詳細的流水記載,次年并分類按月集結成冊,此即今日所見的《內(nèi)務府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以下簡稱《活計檔》)。
有清一代的《活計檔》是從雍正朝開始的。滿人入關后一直到康熙一朝的造作活動,與前明一樣都零散不明,直至雍正皇帝才首創(chuàng)此系統(tǒng)化的流水式登錄制度,雖然幾經(jīng)戰(zhàn)亂兵燹,部分散漏難免,但已足資后人一窺堂奧,對深宮大內(nèi)的造作始末,乃至對皇帝的審美情趣有較深入的了解。所見雍正朝《活計檔》家具相關的木作、油漆作(稱「油作」或「漆作」)、雜活作等記錄,便隨處可見雍正皇帝個人的喜好與認知。
據(jù)《活計檔》所載,雍正十一年五月十五日由檔子房(檔案室)保常簽發(fā)的一張雜項「買辦庫票」上面寫著:「木作為做紫檀木黑洋漆矮書桌壹張,買金家見方叁寸壹分,紅飛金玖拾柒張,銀陸錢柒分玖厘……以上用本庫材料照數(shù)發(fā)給……雍正十一年五月十五日檔子房保常發(fā)?!箍雌饋硐的咀鞣钣赫实塾汲兄埔粡垺缸咸茨竞谘笃帷拱珪馈?/p>
紫檀木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貴重的木料之一,生長緩慢,非數(shù)百年不能成材。其木質(zhì)堅重,入水而沉。自家具蓬勃發(fā)展至品類齊全的明代以來,一般將紫檀木制成器用時,無論大小尺寸,常見利用其肌理細密與色調(diào)古樸靜穆的天然特質(zhì)而采用光素手法。目前所見明代或清初的紫檀家具,大如柜格、長桌,小至杌子、鼓凳等,造型多簡練素凈,少加雕飾、攢蹙或鑲嵌,更遑論會掩蓋其肌理特質(zhì)的上漆。因此,上述的記載令人意外,尊貴的紫檀木在雍正皇帝眼中的地位如何,也令人好奇。綜觀雍正朝《活計檔》家具相關的造作,雍正皇帝對紫檀木的運用大致歸納如后述。
用紫檀木做「大樣」—測試的替身
《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雍正四年九月初四日的油漆作有一則這樣的記載:
郎中海望持出榆木罩漆膳桌一張,長二尺六寸八分、寬一尺七寸八分、高七寸八分,奉旨:爾等做漆桌時,照此桌款式將上面水欄邊放寬,批水牙收窄,其批水牙有尖棱處著更改。腿子下截放奘些,不必起線,上面應畫何樣花樣,爾等酌量彩畫。欽此。
御旨下達十天之后,作坊「畫得彩漆壽字夔龍式桌樣一張,番草花式桌一張」,由郎中海望持去呈覽,結果:
奉旨:此夔龍式桌樣墻子上的靈芝不必用,束腰內(nèi)或畫福字或畫壽字流云,桌子尺寸爾等不能定,準先或用楠木,或用紫檀木,大小先做三張呈覽過再做彩漆。欽此。
前后二旨的重點是,雍正皇帝想要幾張彩漆膳桌,便命人抬了一張榆木罩漆膳桌給油漆作作為樣本,但要求欄水線比樣本放寬,批水牙收緊,腿柱下端要放壯,連批水牙有尖棱處要改進等細部都不厭其煩的指示,最后唯恐此番變動使「桌子尺寸爾等不能定」,便下令先用楠木或紫檀木做大小三張的「大樣」呈覽,俟其看過后定奪,再正式做彩漆的膳桌。
二十天后,油漆作工匠用楠木如數(shù)做出「大樣」呈覽。雍正皇帝下旨將長寬高分別加長、拉高,定出三組尺寸,最后做了不同尺寸的紅彩漆膳桌八張,黑彩漆膳桌十七張,根據(jù)檔案,油漆作還另備存了黑彩漆膳桌九張。
指字九十九號,雍正十一年五月十五日雜項買辦庫票圖片轉引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合編《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冊六,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頁八五
帶表皮的紫檀標本圖片轉引自胡德生《明清宮廷家具大觀》,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六年,頁五七七
雖然在二選一之下,油漆作并未以紫檀木做「大樣」,但由此可見,在雍正皇帝的
認知中,彩漆施繪的膳桌彌足珍貴,紫檀木與楠木「等量其觀」,都是作為「大樣」的首選。楠木木質(zhì)堅如鐵石,不易糟朽,唯外觀較不華麗,多用于重要建筑如宮殿等之棟梁,有時也用于家具施作,但僅占少數(shù)。事實上,在雍正皇帝的眼中,與紫檀木「等量其觀」的不只是楠木,還有黃楊木。
紫檀木與黃楊木地位相當
雍正四年二月,此時仍為員外郎,后才晉升郎中的海望,奉旨畫得高七尺的大座燈樣一張呈覽,結果「奉旨:燈架或用紫檀木做,或用黃楊木做,爾等酌量。款
式做吊掛香袋燈,燈上畫片著畫蠻子畫」。顯見燈架的造作,雍正皇帝所關切的是其形制,以及燈上的畫片應如何呈現(xiàn),對燈架本身的用材是紫檀木或黃楊木,并不在意。雍正六年十二月,雍正皇帝傳旨:「造辦處有備用做下的或紫檀木或黃楊木匙箸瓶,隨箸匙送進一份來里邊陳設。」「匙箸瓶」指鏟除香灰的香匙、取香料的香箸,兩者俱收納于瓶中。另備盛裝香料的香盒與焚香的小香爐,三者合稱「爐瓶盒三事」或「爐瓶三事」,是上流社會焚香必備之具,通常陳設在香幾上。膾炙人口的《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寫「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在彩燭燈影互映下的花廳下,「擺了十來席酒,每席旁設一幾,幾上設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其瓶中的匙箸不知所用為何材質(zhì),至乾隆朝所見「爐瓶盒三事」多為銅制或銅胎掐絲琺瑯。上述雍正六年十二月所記的「匙箸瓶」,或黃楊木或紫檀木成造,反映雍正朝或之前康熙朝的「匙箸」為木制,并非銅制,故康熙、雍正朝或為清宮大內(nèi)「爐瓶盒三事」的興發(fā)期。
檀香紫檀的細密肌理圖片轉引自胡德生《明清宮廷家具大觀》,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六年,頁五七五
清早期 紫檀柜格長一一九厘米 寬四九厘米 高二五四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紫檀木藤心圈椅長六三·五厘米 寬五〇·五厘米 高九九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明 紫檀開光絳環(huán)板長桌長一四六厘米 寬五七厘米 高八六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紫檀木鏤雕勾云紋鼓釘墩直徑二八·五厘米 高五一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 紫檀木嵌楠木心長方杌長五三厘米 寬三一.五厘米 高四一.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至于黃楊木,其肌理亦堅致細密,但因生長緩慢,難成大料,以其皮相亮麗,多制成小件器用如梳篦、印章等,或作鑲嵌、雕飾等家具裝飾之用。由此約略可知,對雍正皇帝而言,黃楊木或與紫檀木地位相當,燈架或「匙箸瓶」是黃楊木或紫檀木成造,匠人可自行決定。依據(jù)檔案,前者的燈架在數(shù)月后由作坊呈進了「紫檀木畫片六角大座燈」,后者在傳旨當日隨即呈進備用的「紫檀木匙箸瓶一件」。也就是說,匠人自行決定的結果,全用了紫檀木。
楠木圖片轉引自胡德生《明清宮廷家具大觀》,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六年,頁五八七
雍正時期的紫檀木事實上也如黃楊木般被用來當家具的裝飾。雍正四年四月,首位揭發(fā)大將軍年羹堯「一手遮川(川陜地區(qū))」弊案的蔡挺,向雍正皇帝呈進了「紅豆木十塊」,雍正皇帝在四月二十三日傳旨:「著將蔡挺進的紅豆木做案二張,畫樣呈覽,準時再做。欽此?!鼓咀鹘又己?,「于五月十六日做得合牌小案一張,員外郎海望呈覽,奉旨:照樣準做」。六月十六日,木作經(jīng)由海望呈進「紫檀木牙紅豆木案一張」,雍正皇帝看了很滿意,馬上傳旨:「再照樣做一件?!钩硕猓咸茨居袝r也用為邊框。同年六月初三日,雍正皇帝傳旨,「著照船上高麗木寶座尺寸款式做花梨木寶座一張、紅豆木寶座一張」,木作在二十天后「做得紫檀木邊框花梨木寶座一張,隨葛布坐褥一個,隨藤屜靠背一件」呈進。甚至在雍正三年十月,員外郎海望交洋漆小柜一件,奉旨:「下邊配紫檀木托泥,四角安紫檀木柱,壁上安頂板,嵌在吊屏旁……欽此?!故莿t紫檀木被當成「站崗的龍?zhí)住沽恕?/p>
紫檀木除了「屈居」陪襯的角色,有時還被打成「零碎腳」。雍正四年三月:「首領太監(jiān)王欽交來畫五十五軸,內(nèi)象牙軸頭二軸。傳旨,著換紫檀木軸頭、帶子、簽子。欽此?!?/p>
紫檀木的大量使用
除了裝飾與零碎用途,紫檀木「獨當一面」的大量使用是器座與佛龕。雍正三年十一月,員外郎海望持出「白玉一塊,長九寸六分寬二寸四分,傳旨:配紫檀木座。欽此」。同月二十七日,太監(jiān)杜壽交來「哥窯花插一件」、「乳(汝)爐一件」、「腰圓白玉筆洗一件」、「海棠式瑪瑙小碗一件」、「白玉孟母教子一件」等,均傳旨「著配紫檀木座」。觀察《活計檔》所載,若未指定用材,木作通常都循例用紫檀木承做,如同月初四日太監(jiān)杜壽交來「荷葉式瑪瑙水盛一件,鍍金匙一件,傳旨:著配座子」。木作隨后做得「紫檀木座一件」呈進。或旨意僅說「著配做素凈木座」,木作也是交出「紫檀木座」,如雍正四年八月初八、初九日兩天,郎中海望分別持出「霽紅瓶一件」、「霽紅瓶大小三件」,也僅奉旨「著配木座」,雍正六年四月二十八日,首領太監(jiān)薩木哈持來的「黑白石猴鹿筆架」、「三足玉鼎」等,呈進的都是「紫檀木座」。像這樣的記載舉不勝舉。根據(jù)檔案,雍正三年十月太監(jiān)杜壽交來「紫檀木座四十六件、彩漆座一件、楠木座一件」等,要求「收拾擦抹」,推測在康熙時期器座的用材已經(jīng)以紫檀木為主,雍正時期則承緒其例。
清乾隆 掐絲琺瑯爐瓶盒三事故宮博物院藏
黃楊木圖片轉引自胡德生《明清宮廷家具大觀》,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六年,頁五八九
紫檀木同時也大量用于禮佛的佛龕與禮佛器用。雍正四年正月:「首領太監(jiān)程國用請出銅胎佛一尊……傳旨:著配龕。」木作于當月末「配做得紫檀木龕一座,隨衣一件、墊一件」。同年四月,程國用持出「佛二尊,隨衣二件……傳旨:著配龕」。木作亦于次月末「配做得紫檀木龕二座」,意即旨令若未指定用材,木作匠人通常都「心照不宣」地以紫檀木承做。有時傳旨也會指定用紫檀木,如雍正六年正月十一日傳旨「著做無量壽佛紫檀木佛龕四座」,木作于三月呈進后,在八月、九月、十月,傳旨又陸續(xù)依樣追補紫檀木佛龕約十八座,交給中正殿的喇嘛。雍正十一年三月、雍正十二年六月還分別傳旨「做備用紫檀木佛龕十二座」、「做備用紫檀木佛龕十座」等。同年六月對班產(chǎn)(禪)厄(額)爾德尼進的「銅滲金佛一件」,傳旨「著做紫檀木佛龕,得時供在養(yǎng)心殿。欽此」??梢哉f,終雍正一朝,紫檀木不但大量地作為佛龕用材,還是「獨霸一方」的,但值得注意的是,雍正四年二月,雍正皇帝傳旨做「紫檀木佛龕二座」,又叮囑道:「其大小款式照先做過的一樣做,不必太精細了?!顾^「不必太精細了」所指為何不得而知,但至少得知雍正朝所做的紫檀木佛龕都沒有「太精細」,也看出雍正皇帝并未將紫檀木「視若珍寶」。
永字三十八號,雍正十一年六月初九日雜項買辦庫票圖片轉引自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等合編《清宮內(nèi)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冊六,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頁一九六
明 紫檀灑螺鈿嵌面圓杌面徑四二·五厘米 高四一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同樣引人注目的是,雍正三年八月十一日,「員外郎海望奉怡親王諭,將做成的紫檀木彩畫洋金塔一座,塔內(nèi)用漆盒,二十三日之內(nèi)若遇皇上祭奉先殿之日,將此塔交與張起麟送在壽皇殿呈供……再照此塔樣做一分,塔內(nèi)添盒做高些,盒內(nèi)居中添一高臺……送至暢春園呈供」。怡親王說的「將做成的」,就語意上判斷應為近期完作,但遍查此前的《活計檔》漆作,并未有此件記錄,是否康熙年間始造,有待研究,唯怡親王允祥傳諭「再照此塔樣做一分」,于是漆作工匠在次年三月「做得紫檀木彩畫洋金塔一座,隨玉盒一件……送至暢春園交果郡王供奉在恩佑寺訖」。
此「紫檀木彩畫洋金」的處理并非個案,雍正十一年的雜項「買辦庫票」中也見一件「油漆□為畫泥金紫檀木葫蘆佛龕肆座,買金家見方叁寸壹分,紅飛金捌拾張……雍正十一年九月初六日檔子房保常發(fā)」之采買記錄。因此,雍正朝至少壽皇殿與恩佑寺各有一件「紫檀木彩畫洋金塔」,其他還有四座「畫泥金紫檀木葫蘆佛龕」。在紫檀木作外表「加料」并非首見,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明代的紫檀灑螺鈿嵌面圓杌,便是紫檀木,通體髹漆地灑螺鈿沙粒為裝飾,觀其用漆目的是映襯螺鈿之美,與雍正皇帝以紫檀木上漆施金為最終目標不同。而此件紫檀木上漆佛龕,其形制及雕飾均不得而知,是整器彩畫洋金、泥金或僅局部施作也無從考究。所謂「洋金」或「泥金」,朱家溍先生《故宮退食錄》中說就是明人黃成所著《髹飾錄》中「描飾第六」的「描金」,或名「泥金畫漆」,是指在黑漆地或紅漆地上描金加彩繪。明人陳霆的《兩山墨談》中說此法源自倭國,也就是習稱「東洋」的日本,所以也稱「洋漆」。換言之,「紫檀木彩畫洋金塔」與四座「畫泥金紫檀木葫蘆佛龕」是紫檀木整器或者局部施黑漆或紅漆,再上描金彩繪紋飾,想象中應是莊嚴沈穆中另見華麗炫目之氣。
目前承德避暑山莊藏有不少紫檀木佛龕,如紫檀木雕六角亭式重檐龕、紫檀木雕鑲冠式重檐殿式龕等,前者可作為一般紫檀木佛龕參考,后者毗盧帽式龕頂下的描金垂罩,其無量壽佛前左右欄板的彩繪透雕等,或可略窺「紫檀木彩畫洋金塔」之究竟。另有一座木鑲嵌描金六角重檐亭式龕,其雙層六角飛檐與須彌座帶龜角皆描金,亦可作為整器施金之參考。
至于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中也見一般紫檀木家具外表飾金的做法,如目前斷代為清中期的紫檀描金卐福紋扶手椅與紫檀描金花卉山水博古格等。
雍正皇帝愛漆器其來有自
康熙時期內(nèi)務府包衣出身的蘇州織造李煦,在給康熙的奏折中,經(jīng)常恭附《漆器單》,內(nèi)列「洋漆木匣」、「洋漆桃式香盒」、「洋漆金銀片圓盒」、「洋漆筯(筷子)拾雙」等各式不同的洋漆小件供康熙皇帝賞玩,康熙皇帝的朱批都是「知道了」??赡苁恰敢猹q未盡」,康熙三十九年康熙皇帝給李煦的諭旨中說:「三處織造會議一人往東洋去」,李煦與江寧織造曹寅商議得由杭州織造烏林達(滿語ulin i da, 司庫之意)穆爾森接旨前去。穆爾森于來年六月搭船前往,十月返回。穆爾森此行當非游山玩水,確切的目的不得而知,但相信與康熙皇帝之喜好洋漆器物有關。因此,雍正皇帝對洋漆或漆器之喜愛應是「耳濡目染」,其來有自。早在胤禛作皇子時期就留有一幅《朗吟閣讀書像》(陳葆真教授在《乾隆皇帝的家庭生活與內(nèi)心世界》一書中認為此圖中雍正的年齡可能不到二十歲),所坐便是一張黑漆描金圈椅。其作為雍親王時期懸掛于圓明園深柳讀書堂之「十二美人圖」中,有七張是美人斜倚著桌案,其中兩張桌案呈現(xiàn)原木的色澤與肌理,另一張為當時新興的斑竹用材,余四張即全為漆作,有黑漆彩繪連枝花草,也有漆地描金裝飾。若扣除斑竹桌,髹漆幾乎是原木未漆的二倍,美人的坐具也是如此。凡此顯示雍正皇帝對漆器或許更情有獨鐘。
雍正皇帝對洋漆情有獨鐘
清 紫檀木雕鑲嵌冠式重檐殿式龕圖片轉引自承德文物局《中國·承德避暑山莊三百年特展圖錄》,中國旅游出版社,二〇〇三年,頁一四〇
清 紫檀木雕六角亭式重檐龕圖片轉引自承德文物局《中國·承德避暑山莊三百年特展圖錄》,中國旅游出版社,二〇〇三年,頁一四一
清 木鑲嵌描金六角重檐亭式龕圖片轉引自承德文物局《中國·承德避暑山莊三百年特展圖錄》,中國旅游出版社,二〇〇三年,頁一四一
雍正皇帝登極初年,對貢院內(nèi)應用桌椅等器長久以來都借自民間深不以為然,隨即傳工部備造,《大清會典》載最后工部做得「金漆桌一百七十三張,金漆椅三百二十二張,桌圍一百七十三條,交光錄(祿)寺收貯,備文武會試筵宴之用」。雍正皇帝此舉應是認為漆作之桌椅,尤其是金漆施作,閃爍生輝、華貴富麗,方足于會試諸生中彰顯朝廷官府之隆德與氣度。而雍正一朝的《活計檔》中,傳旨漆作承造各式各樣的桌椅幾架不勝枚舉,如「退光漆五屏風寶座」、「黑退光彩漆桌」、「黑漆洋金桌」、「黑漆西洋描金桌」、「黑漆香幾」、「朱漆圓香幾」、「洋漆方香幾」、「退光漆安欄桿小書格」、「黑退光漆帽架」、「黑洋漆畫洋金花帽架」、「黑洋漆畫洋金花柱杖」、「紫漆畫洋金花痰盂」、「黑退光漆畫洋金花痰盂」等等,光彩耀目。各地封疆大吏也投其所好,不時呈進各式漆器,如貴州巡撫金世揚的皮胎漆器,江寧織造隋赫德的金漆器、仿洋漆器、菠蘿漆器,兩淮鹽政、蘇州巡撫高其卓的洋漆器,福州將軍準泰的洋漆器等。雍正七年,雍正皇帝還為能掌控仿洋漆活計的成造,特命海望在西山等處覓地修造「地窨」(地下漆作坊),海望以西山「路途遙遠,難以照看」為由,建議就在造辦處左近地方建造,雍正皇帝也就「從善如流」,海望接旨很快呈進一件「洋漆活計地窨合牌小樣」,雍正皇帝閱覽后還指示為了揚灰,要多開一個小窗戶等。整個雍正朝出現(xiàn)的漆器施作種類琳瑯滿目,據(jù)《故宮退食錄》載有黑漆(包括退光黑漆)、朱漆(包括退光朱漆)、洋漆、紫漆、金漆、填漆、堆漆、菠蘿漆、渾金漆、戧金漆、嵌金漆、脫胎漆、皮胎漆、嵌螺鈿、嵌金銀、戧金細鉤填漆等。
清中期 紫檀描金卐福紋扶手椅長六七·五厘米 寬五七厘米 高一〇四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目前所見諸多雍正皇帝的《行樂圖》中,若出現(xiàn)家具也以漆作居多其中的「暖室展卷」,寫冬日中的漢裝雍正皇帝,閑逸地蹺腳搭著暖爐,坐在黑漆描金的圈椅上低目閱讀。右側依墻而立的多寶格(稱「寶貝格」),格上券口、角牙與低欄都各具姿態(tài),整器與圈椅是一式的黑漆描金。另一幅「據(jù)案作書」,也是漢裝的雍正皇帝,正倚在一張線腳描金的綠色大案上提筆沉思。甚至在清前期皇帝傳統(tǒng)的《讀書圖》中,身著箭袖明黃朝服的雍正皇帝,手持卷冊,正襟危坐于榻上,兩側是低矮的炕案,長度與榻的進深平,顯系「合著地步打就」的量身成造。其委角ㄇ字形板足開光炕案,以黑漆為地,案面亦見有規(guī)整的紋飾,應該不是彩繪描金就是填漆戧金之作。
清中期 紫檀描金花卉山水博古格長五四厘米 寬一八厘米 高一五七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胤禛十二美人圖之“縫衣”絹本設色 縱一八四厘米 橫九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胤禛朗吟閣讀書像絹本設色 縱一七五·一厘米 橫九五·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胤禛十二美人圖之“品茗”絹本設色 縱一八四厘米 橫九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胤禛十二美人圖之“鑒古”絹本設色 縱一八四厘米 橫九八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紫檀木加洋漆的「混搭」
雍正朝常見多木并做的現(xiàn)象,除上述「紫木邊框花梨木寶座」,還有「杉木柏木邊楠木心落地罩」等陳設,「楠木欄桿杉木床」、「楠木架子杉木床」等床具,或桌案類的「花梨木邊楠木心桌」等,并作的用材當然也包括紫檀木,如「紫檀木邊楠木心桌」、「高麗木邊紫檀木心長方一封書式炕桌」等。然而雍正皇帝最「獨樹一幟」的是將紫檀木與鐘愛的漆作,尤其是與洋漆之「混搭」。
清人繪 雍正行樂圖冊之“暖室展卷”絹本設色 縱三七·五厘米 橫三〇·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人繪 雍正行樂圖冊之“據(jù)案作書”絹本設色 縱三七·五厘米 橫三〇·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雍正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宮殿監(jiān)副侍李英交來「洋漆炕桌四張(系高其卓進)、洋漆書桌二張(系準泰進),傳旨,洋漆桌六張著接做紫檀木腿高桌,漆水不可損傷。欽此」。約莫二十天后,漆作將高其卓進的「洋漆炕桌」先做出「椴木雕臥蠶腿高桌」;準太(泰)進的「洋漆書桌」做出「椴木雕如意云腿高桌」兩件大樣呈進,結果「奉旨準做」,漆作最后將此六張洋漆炕桌做出「紫檀木活腿高桌六張」呈進?!富钔茸馈辜赐茸憧烧郫B伸縮,便于攜帶外出的桌制。此漆面接紫檀木腿足的做法,雍正十年也用一張「仿洋漆桌」做過雍正皇帝傳旨說:「此桌面甚好,但桌腿不好,可將桌面取下,另做紫檀木腿,其原漆桌腿另配紫檀木桌面……」后來木作依旨交出「洋漆桌面配得紫檀木腿桌一張、洋漆腿配得紫檀木面桌一張」,將已經(jīng)無面的漆腿另配紫檀木面的做法,對喜好漆作的雍正皇帝來講似乎是「余物利用」,不過根據(jù)檔案,早在雍正四年已做過了雍正皇帝命海望交來一張「杉木罩油圖塞爾根桌」,傳旨漆作:「照此款式,面用紫檀木,其邊與下身俱用杉木做紅漆彩金金龍膳桌二張、酒膳桌二張。」顯系雍正皇帝對這種紫檀木與漆作混搭的做法早就樂在其中。目前故宮博物院的收藏中尚有此種紫檀木與漆作「混搭」的家具,如「紫檀紅漆彩繪圓轉桌」、「紫檀邊菠蘿漆面圓轉桌」、「紫檀漆面嵌琺瑯西番蓮卷紋長桌」等,可供參考。
朱家溍先生在其《故宮退食錄》中提
清人繪 雍正觀書像軸絹本設色 縱一七一·三厘米 橫一五六·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到,朱家捐贈承德避暑山莊的一對多寶格,是以紫檀木為骨架,黑漆描金花牙,彩漆里,是「硬木和漆相結合」,也說「在一件紫檀家具上加黑漆描金描彩」的做法,是「雍正年間的新品種」。因此,據(jù)雍正朝《活計檔》家具相關的造作,了解雍正皇帝對紫檀木的運用,再回頭看前述中雜項買辦庫票的「紫檀木黑洋漆矮書桌」就不必太驚訝。雍正皇帝的審美情趣與用材的認知與近人有很大的出入,但也成為雍正家具的特點。
清中期 紫檀紅漆彩繪圓轉桌面徑一二四厘米 通高八九·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中期 紫檀邊菠蘿漆面圓轉桌面徑一一八·五厘米 通高八四·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清中期 紫檀漆面嵌琺瑯西番蓮卷紋長桌長一四四·五厘米 寬六四厘米 通高八四五厘米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