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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語

2016-11-02 10:43張鮮明
大家 2016年4期

張鮮明,1962年生,河南省鄧州市人,現(xiàn)任河南日報報業(yè)集團發(fā)展研究院新聞媒體專家委員會委員。系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河南省詩歌學(xué)會副會長、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河南省新聞攝影學(xué)會副主席。

作為作家、詩人,他先后在《詩刊》《星星》《莽原》《中國詩歌》《詩林》《詩潮》《延河》《青年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詩歌數(shù)百首,在各級報刊發(fā)表散文、報告文學(xué)數(shù)十萬字,出版詩集《夢中莊園》《詩說中原》和報告文學(xué)集《排場人生》。散文《一張用舊的臉》,獲全國孫犁散文獎一等獎。其詩歌和散文作品多次入選全國重要文學(xué)選本。

作為攝影家,他是“幻像攝影”的首創(chuàng)者。他的“具有繪畫效果的意象攝影方法及專用光影折射裝置”,獲國家發(fā)明專利。出版攝影集《空之像》。其攝影作品曾在意大利展出,并多次在國內(nèi)外攝影展中獲獎。

賣命

那人把我?guī)нM一個大廳。他在為我介紹工作。

這里不是大廳,而是一個像大廳一樣寬敞的走廊。無邊無際。深不可測。這是什么地方?我知道,這是不能隨便問的。我是一個懂規(guī)矩的人。

燈,依次亮起來,我看見兩邊的墻壁上釘著一個一個的人體。那些被釘在墻上的人依舊生龍活虎,他們像模特那樣擺出各種好看的姿勢。天花板上,掛著一個一個人體器官,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呼哧呼哧跳動,像鳴叫的蟾蜍,一鼓一鼓的,很夸張。我知道,這是廣告。

那人帶我繼續(xù)前行。

一個大胖子迎面走來,他順手在墻上一個人的胸口處抓了一把,是一塊血。他捧著顫動的血塊,像吃巧克力那樣吃起來。一個小男孩悄悄靠近他的屁股,掏他的腸子,看樣子,是要吃。

大胖子對小孩的舉動渾然不覺,對我們客氣地笑著,用商量的語氣問我:“那貨賣腿,這人賣頭,你賣什么,是心還是肺?”媽呀,這是個人體公司!

我不知道如何答復(fù)。

“傻子,傻子,來了個傻子,不知道要賣啥子……”從墻壁的方向傳來一片歌吟,夾雜著尖利的笑聲。

帶我來的那個人很害臊,急忙拉拉我的手,小聲說:“你就說賣命,賣命!”

這是黑話或是暗語吧,我跟著重復(fù)了一句。

燈滅了,四周鴉雀無聲。

隨即,遠(yuǎn)處出現(xiàn)一個亮點,一道光芒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朝我游過來。我知道,我的回答正確。開——門——大——吉——!

哈哈,我對上暗號了,我成功了!

生活在《紅樓夢》里

好像有一個人——其實,我沒有看到那個人,我知道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意念——在前頭引著我,讓我沿著一條像管道一樣的黑暗走廊往前去。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眼前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黑。這黑,有些黏稠,像深深的泥漿,使我的腳步頗感費力。

隱約看到眼前有一排牙齒,又感到這是一排白色門窗。在那一排牙齒或門窗前,那個引領(lǐng)著我的意念告訴我:“這是《紅樓夢》,你要在這里生活七天?!?/p>

那個意念接著說:“這《紅樓夢》,其實是一座城;這城是由七個器官構(gòu)成的,分別是頭顱、心、肝、脾、肺、腎、胃,而腸子就是街道。你要在每一個器官里生活一天,一共七天。”

還沒有明白過來,我已經(jīng)來到一個地方。只見滿天都是星星,星星相互交織,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閃光的網(wǎng)。這些星星沿著一個中心旋轉(zhuǎn),形成一個光的旋渦。我突然意識到,我是一個細(xì)菌,被這網(wǎng)粘著,在跟它一起旋轉(zhuǎn)。我不想這樣。我只是想來這里看看,怎么就被粘住了呢?

天黑了,我的身體開始延展,變得大而稀薄。那個意念告訴我:“夜晚,你要和這里的東西融為一體;天亮的時候,你可以變回你自己?!蔽也恢罏槭裁匆@樣,既好奇又恐懼。沒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變成一片黏膜,向上飄起來。

我飄飄蕩蕩落在一個地方,一看,是一個院子。我突然明白:原來,每一個器官就是一個小區(qū)。我不知道這個小區(qū)的名字,只見這里的房子樣式很奇怪,就像是一個一個氣泡。這些氣泡忽大忽小,蠕動著,讓我站立不穩(wěn)。我看見一扇一扇屋門上懸著一種匾額樣的東西,上頭有字,是某種象形字,我不認(rèn)識。我想,這大概是《紅樓夢》的另一個版本。

在這里,我是可以飛的,這大概就是細(xì)菌的好處。我從墻頭向上一跳,就飛到另外一個院子的房頂上。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一條又一條街道,連著一片又一片房子。房子都是暗紅色的,像蠕動的珊瑚。城里不見一個人,卻可以聽見“切切切切”的聲音,像念誦,像低語,又像是雨聲。

不知道這是第幾天了,我走在一條小路上。我當(dāng)然知道,這路就是腸子,它彎彎曲曲地通向一個青灰色的圓形門洞。這是我小時候上學(xué)的那個學(xué)校的月門。過了這個門,天色突然大亮,前方是一片白茫茫的虛空。

這是出城了吧,接下來我該往哪里去?

對了,我得寫篇讀后感??墒牵也恢雷约含F(xiàn)在是什么樣子,如果我還沒有變回來,如果我依然是細(xì)菌,怎么寫東西呢?

聽見浪濤的聲音。我明白了:這城其實是一個孤島,四周都是海水。

冒充上帝的人坐在那里

這里有很多樹。有一些樹就在我腳下的山谷里。

一個聲音說:“世界是一棵樹,每個樹枝的長度是一百萬年?!?/p>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這么想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站立在一棵樹的前面。這棵樹只有普通農(nóng)家的房檐那么高,但我知道它很古老,跟山一樣古老。它不僅古老,而且每個樹枝都指向一個星座。

我走上去,把四個樹枝系在一起,這樹,就變成了一座屋子。我后退幾步,端詳著,覺得這屋子雖說露著天,卻很有創(chuàng)意,甚至稱得上完美。

這樹枝結(jié)成的屋子里,坐著一個人。

他就是冒充上帝的那個人。

這個人,我認(rèn)識,是我老家的一個風(fēng)水先生。他長著幾根稀疏的胡須,戴著黑色瓜皮帽,很嚴(yán)肅。他看見我,卻不搭理我。我知道他這是裝腔作勢。我走上前去,給他戴上一個花冠。我這樣做,是為了指認(rèn)他。

做完這些之后,我突然感到無聊,就站到支撐屋子的枝條中的一個上頭,一個縱身,朝著一顆藍色星星彈跳過去。

沒想到,那顆星星突然跑起來。我腳下一空,就要掉下去了。

淹沒

一本書,平放著,看上去就是一塊玻璃。書本上的字是黑色的,就像是泡在清澈而幽深的水中,清晰,深遠(yuǎn)。

那個男人徑直走進這本書中,就像一個人走進一個門框。書本沒有動,書頁沒有動,書上的字也沒有動,那個人兀自走進去,消失了。他被書本淹沒了。

看著眼前的書本,我很詫異:他怎么就進去了?這書本如此像水,進去一個人,應(yīng)該是要起漣漪的,怎么會一點動靜都沒有?真奇怪!

我要看看那個人進去之后到哪里去了,是沿著字里行間走著呢,還是沉到書的背面去了?什么也沒有看到。書頁還是原來的樣子,靜靜的,像玻璃,像水。

我繼續(xù)看。那個被書本淹沒的人,一定會憋不住,他終究會自己浮上來;如果他被淹死了,他的尸體肯定會漂起來。可是,看了半天,依然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那個書本依然放在那里,書里的字依然像是泡在清澈的水中,它們看上去平靜得很。但我知道,它們是故作鎮(zhèn)靜。它們是在守著一個秘密,為自己,也為那個走進書本的人。看到這里,我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偽裝成書本的宅院,那人是回家了,或是來執(zhí)行某項神秘的任務(wù)。

我大聲笑起來。我這樣做,是想讓書本知道:我已經(jīng)看透了它??墒?,書本依然是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它平靜得就像一個入定的和尚。

世界的構(gòu)成方式

在被海洋或藍天包圍著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平臺。平臺像蕩漾的漣漪或濺開的云朵那樣,朝著四面八方轟然展開,并像向日葵的盤子那樣分出一個一個細(xì)密的空間。太陽出來的時候,這里自動形成一個個七十三平方米的玻璃房子。

這就是我置身其間的那個世界的基本構(gòu)成方式。

一個個玻璃房子像風(fēng)中的花蕊,像水中的珊瑚,搖曳著,飄蕩著。玻璃房子里只有春天,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暖和舒適。只要有一點水,房子的每個角落立馬長滿青苔,風(fēng)一吹,就干了。

這些玻璃房子連接起來,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綿延的街市。這里人流熙攘,人們或飛翔或游蕩,是那樣的飄逸和自在。特別是小孩子,他們以蔥的模樣生長著,是一畦一畦嫩生生的蔥秧兒。一個聲音說:“這個年齡段的人,都得住在這個地方?!彼傅氖悄切雰?。難道這是世界的育嬰室?

一個年輕人,帥得像韓劇里的男生,他用意念向我無聲地講述著這里的美妙。在這里,可以聽到各種聲音:鐘表聲、腳步聲,還有草木的拔節(jié)聲,等等,等等,是那樣的柔和而清晰。各種聲響,隨時可以傳遞到每一個角落,而每一個角落的音量是相同的。

就在我流連忘返,發(fā)出陣陣驚嘆的時候,腳下這個平臺突然沿著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起來。

我知道,世界,要以一種新的方式重新組合了。

投胎

一個巨大的玻璃房子。說是房子,其實沒有墻壁,也沒有房頂,上下左右彌漫著光。我在這房子里走動。說是走,其實是飛,或者是飄,忽而到這兒,忽而到那兒,就像在水中那樣。

看見一個門框,門楣上寫著一行字,黑色的,很莊重,有咒語的性質(zhì)。這是一種我不認(rèn)識的文字,有點類似蝌蚪文。這文字發(fā)出紅光,上下跳動,就像是一排調(diào)皮的孩子。我知道這些字的含義:天堂。

我怎么會在這里呢?

正疑惑間,空中傳來一個聲音:“投胎去吧——”

一個巨大的披風(fēng)兜頭而來,我眼前一黑,滿嘴咸腥的味道。我咳嗽起來,想吐。我的身體瞬間縮小,并變得無比輕盈。怎么會這樣呢?正驚異間,我已是一粒塵埃。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依然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起風(fēng)了。

我竟然看得見風(fēng)。風(fēng),是一塊幕布,裹著我飛。幕布劇烈地翻飛,許多砂粒和樹葉跟著飛,形成一條巨大的尾巴。所以,風(fēng),其實是一個飛跑著的狐貍。

一個聲音說:“快了。”又說:“‘快,就是‘了?!?/p>

我聽見一種音樂,很縹緲。音樂聲讓我安寧。

突然,我的腳下出現(xiàn)了一片海。說是海,其實是層層疊疊的山。山是藍色的,像海浪。一閃,我看見一片樹葉狀的東西。又一閃,是一條船。再一閃,是一個鎮(zhèn)子。我在降落。

我坐在一個水珠里。我想控制一下速度。這樣一想,速度自動降了下來。這時候,我看見身邊出現(xiàn)了兩個水珠。我知道,這是兩個人。他們跟我不是一伙的,他們本來是認(rèn)識我的,卻裝作不認(rèn)識,顯得鬼鬼祟祟。

我落到一棵樹上。這棵樹,是我剛才看見的那條船的桅桿變成的。它有一個洞,我沿著樹洞朝里頭走去,原來這是一條河。河水是溫的,流動著,卻沒有聲音。

我被河水沖著往前去。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我感到這個地方很安全。突然看見一條巨蟒在追逐一只蟾蜍。那巨蟒閃閃發(fā)光,它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一股氣浪把我沖起來,扔到一個樹枝上。我聽見一陣聲響,極快,像是石壁的回音:“切切切切,切切切切……”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兩只山羊在懸崖上奔跑,看上去就像是兩團虛擬的影子。有一個聲音說:“你得趕到它們前頭?!蔽颐靼走@話的意思,就朝前奔跑起來。

來到一個屋子里,這里彌漫著粉紅的光。過了一會兒,我看清了,那光芒來自四周漂浮的星辰。我的身體飄浮起來,很輕,很舒服。我一上一下翻著跟頭。

聽見一聲尖叫。原來,是先前見到的那兩只羊被困在荊棘叢中。我知道它們是誰,也知道它們的計劃。一個聲音說:“這就是貪玩的報應(yīng)!”

莫非是在提醒我?

我想起來,我是有任務(wù)的。

我這么想著的時候,一個像魚一樣的東西朝我游過來,一下子吞下了我……

我是如來佛左腳前頭排行第二的弟子

沿著熟悉的石板街道,我正在離開故鄉(xiāng)。嬸子來送我,要給我很多很多東西。那是一些鼓脹的包袱和提包,還有一個桅桿,它們都放在一輛牛車上。我指著桅桿,說:“我要不了這么多東西,您還是拿回去吧?!眿鹱涌奁饋?,邊哭邊說:“你是嫌我窮,給你東西你都不要……”

不知道我是不是帶走了那些禮物,但我知道,我走了。

轉(zhuǎn)眼來到一個地方,這里有一面長長的土墻,很高,我順著土墻往上爬,爬到一堵更高的土墻上。土墻搖搖欲墜,我感到危險,心里慌亂起來。突然看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詩人,長臉,黑皮膚,頭發(fā)蓬亂。他沿著土墻下面一條窄窄的土路朝我走來。我們說著話。我知道,這是他家的院墻。我一邊跟他說話,一邊貼著靠墻的一棵樹滑了下來。

我滑落在一片曠野上,我感覺到這是青藏高原。此時,只剩下我一個人。滿眼寒冰,白花花的,近處是礫石,遠(yuǎn)處是高山。我往哪里去?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看見一個很深的土坑,里頭有兩個小孩在玩耍。其中一個小孩示意我到他們那里去。我沒有過去,而是站在坑沿上看他們在干什么。原來,他們各自在兩腿之間夾著一個黑紅色的圓滾滾的東西,在用力地吹。那東西被他們吹得明晃晃的,我看清了,是心臟。他們說,只有這樣吹,才能成正果。我厭惡地走開了。其中一個孩子說:“讓他走吧?!?/p>

到處是寒冰,到處是戈壁和高山,我就要餓死了,就要累死了。我感到恐懼。

不能待在這里,我得往前去。感到不是我在走,而是被風(fēng)吹著往前飄。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是一瞬間,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寺院。大殿里有一尊金碧輝煌的佛像,佛像前坐著許多人,一片靜默。突然,大殿深處傳來一個聲音:“你的前世是如來佛左腳前頭排行第二的弟子,你的名字叫喜來登!”這聲音像山洞里發(fā)出來的,回聲四起。

頓時,我沐浴在陽光里,溫暖,輕松,愉快。我張開雙臂,做出要飛的樣子,大聲說:“我的前世是如來佛左腳前頭排行第二的弟子,我的名字叫喜來登!”

我聽見了我的話,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個座位。

那是我的座位。

死刑

事情起因于一場考試。

我和一位朋友在考場上舞弊了??嫉氖裁?,怎么抄襲的,不清楚;可以確定的是:有關(guān)方面認(rèn)定我們抄襲。

關(guān)于舞弊這件事,沒有人證、沒有物證,也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gòu)出面控訴和審判我們。是一個意念在控制著我,這個意念說:“你,犯罪了?!庇谑?,我知道自己犯罪了。

在那個時候、那個場合,舞弊的后果是十分嚴(yán)重的。那個意念很清晰地告訴我:“你被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這是一個很荒涼的地方,像是一個院子,從這里能看到院子外頭光禿禿的山崗和一條條土路。一轉(zhuǎn)眼,我置身于一個地下車庫,這里幽暗而空曠。這是我的家。家里有我的父親(去世多年的父親,這時候竟然還在活著),還有我的母親。我站在他們面前,與他們告別。那個意念在對我說:“快點,你就要死了,就要槍斃你了!”父親和母親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情,他們木然而無奈地看著我,沒有一點辦法。

我和父母站在院子里,淚眼望淚眼。

那個意念在催促我:“快點,要執(zhí)行死刑了?!?/p>

我跪倒在地,朝父親磕頭。我的腦袋像敲木魚一樣在地上磕著,聽得見咚咚的聲響,卻毫無疼痛的感覺??倪^頭之后,我看見自己腳上穿著一雙新皮鞋,就對父親說:“我死了,這鞋子就浪費了,給我換下來吧!”我想,被槍斃之后,我的尸體是要被火化的,我的新鞋子會被燒掉,那將多么可惜!父親給我拿來一雙紙拖鞋,我穿上之后,父親用一把不銹鋼剪刀在我左腳的拖鞋上剪了兩下,留下兩個口子。這是一個紀(jì)念。

然后,我給母親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哭。我哭著說:“爹啊,媽啊,我……養(yǎng)活不了你們了!啊啊,我……不想死??!”

我一邊哭一邊悲憤交加地想: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而且是被槍斃!但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那個意念對我說:“走吧,人家還在等著呢!”

這時候,我看見我的弟弟(我竟然有一個弟弟),一個小不點兒,他站在門檻上,臉上掛著鼻涕。我一把抱住他,哭著說:“我把爹媽交給你了,你就替我多盡點孝吧!”我把他抱得太緊,他的臉蛋兒都扭曲了。他沒有說話,以一種單純的表情看著我,他大概還聽不懂我的話。

屋里有許多人,大多是我的鄰居,其中夾雜著一個負(fù)責(zé)監(jiān)督并執(zhí)行我死刑的人。我想逃跑,我想有一把槍??墒?,我知道我跑不掉。我沒有槍。

一轉(zhuǎn)身,我看見屋里的鐘表,指針指向五點。是下午五點。

啊,已經(jīng)五點了,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人家在等著呢!我應(yīng)該走了,不能再等了。

那個混雜在我的親人和鄰居中間的人,是一個女人,她在用意念催促我。原來,她就是那個用意念控制我并負(fù)責(zé)槍斃我的人。我很不情愿地往門外走去。我必須跟她走,我是一個守信用的人??!

我怒氣沖沖,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卻又很無奈。

要是有一把槍就好了,我要反抗!也許,他們會在我反抗的時候打死我,但這也比被拉出去槍斃好啊!

上哪兒弄槍呢?我四下張望。

我沒有槍……弄不到槍……我什么也不能干,只能等死!

走出家門,在通往刑場的小路上,我突然明白過來:啊,他,也就是我的那個朋友,他為什么沒有被判處死刑?為什么?!我們犯的是同樣的事兒??!

我狂怒了。

那個意念對我說:“在上訴期,你為什么沒有上訴?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

是的,晚了。就是啊……當(dāng)初,我為什么沒有上訴呢?想起來了,是因為當(dāng)時我正在忙著一件工作,是在執(zhí)行上級安排的任務(wù)……或者……是因為……哎呀,心里亂得很,一時想不清楚……反正,一切都晚了!

那個伙計,他總是比我幸運,我倆犯的是同樣的事,我要被槍斃,而他卻沒事兒,這是為什么?!

來到一個廣場上?;牟葺螺隆_@就是刑場。一只鷹正在往廣場上落,我知道,它是來吃我尸首的。我要是一只鷹就好了,那樣,我就能飛走。我大喊一聲:“讓我——飛——吧!”

在三十六重天上

追捕我的人,離我已經(jīng)很近了。這是一隊人馬,滿街都是,他們四處尋找我。我伏在一個院子的墻角,一柄巨大的鋼刀穿過墻體劃過我的頭頂,被我成功地躲了過去。

他們知道我就在這一帶,所以就朝這里投擲手雷,想用這種方式把我轟出來。我沒有上當(dāng)。從我所在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卻看不到我。雖說如此,我覺得還是趕緊離開這個地方為好。

我來到一個山坡上。這山坡其實是一個梯子,我手腳并用地沿著梯子向上爬。我的身體被稠密的樹葉覆蓋,這增加了我的安全感。

就在我爬到一定高度的時候,這梯子突然變成了一部電梯,閃電般把我送到云層之上。如果繼續(xù)向上去,就會到達天外;而天外,不是人類的世界,我沒辦法在那里生活。

我用盡全力把電梯向下壓,并用意志力進行操控,終于使電梯一點一點向下運動。我依然擔(dān)心回不到地上,就跳到離電梯很近的一個平臺上。這是山體的一部分,也就是一塊巨石。從這里,我看到黑色的天幕上出現(xiàn)了一串閃光的數(shù)字,像是一個目錄;細(xì)看,這是在顯示梯子的層數(shù)。其中,最顯眼的兩個數(shù)字是6。這兩個數(shù)字不在一個位置上,這就說明它是一個密碼,其暗含的意思是:三十六重天。也就是說,此刻,我停在三十六重天上。

哎呀,我竟然在三十六重天上!在這里,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了。我還是不放心。我覺得,最好是有一些云彩把我裹起來,讓任何人都看不見我。這么一想,我的四周就真的出現(xiàn)了許多白色云朵,這讓我很滿意。

這時候,我突然醒悟:這里沒有一個人,我這么躲著,也不是辦法呀!我開始尋找返回地面的梯子;可是,那個梯子消失了。

在腳窩里尖叫

我走在一個平緩的山坡上。隱約感覺到,這山坡就是一個巨大的整塊石頭,像一張平鋪的牛皮,灰黑色,風(fēng)化得很嚴(yán)重。

我的一只腳突然陷下去了。是慢慢地陷進去的,仿佛踩在一塊硬泥上。等我拔出腳來的時候,石頭上留下一個很深的腳窩,大概到膝蓋那么深。

明明是石頭,怎么就能踩下去呢?正在疑惑,彎腰看見這腳窩里長出了一叢青草,是那種叫“亂秧草”的草。青草以很快的速度向上長,它的意思是:如果長到與地面齊,就可以開花了。我知道,這是腳窩在表演,它在演繹一種心情。

我趴在腳窩的口上,想研究一下它的深度,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我的腳窩很深

我在我的腳窩里

尖叫

腳窩里只有青草。是誰在說話?

再看那青草,最頂端的葉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細(xì)碎的花蕾,像一些小嘴巴。剛才的聲音,應(yīng)該是它們發(fā)出來的吧。

碗的考試

一只青花碗,在桌上,像缽,又像罄。

它在接受考試。

不知道是誰在考它,但考題一定很難——碗的臉憋得鼓脹著,一層指拇肚大的水珠往外冒,那是汗。碗的腦殼都憋空了,一團白霧鼓出來,往外冒。

看到碗那樣難受,我就走開了。

走到街上,身后突然傳來瓷片碎裂的聲音:“空——??!”

是碗在念答案,還是有人在報考分?或者,是碗掉到地上打碎了?

麻煩了。

腦袋壓得身體哇哇大哭

一顆人頭,在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懸著。

我看到的是人頭的后半部分,頭發(fā)很長,卻并不過分;相反,給人一種很合適的感覺。這人頭上的頭發(fā),烏亮,很密實,像豬鬃一樣,卻很有造型。細(xì)看這人頭,覺得很熟悉,原來是我自己的腦袋!

我的腦袋怎么會懸在那兒呢?我既好奇,又緊張。我想到要報案,但又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把它拿下來,安到自己的脖子上。我知道,人沒有腦袋不行。

我踮起腳尖,伸手去摘腦袋。摸到腦袋的一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腦袋其實是一塊懸著的石頭,輕輕一碰,它一下子砸到了我的身上。打了我個趔趄。

失去了腦袋的脖子腫脹著,一圈白色的脆骨粘著紅色血塊向上翹著,像是一個突兀的水管。這是喉管。

我的雙手捧著沉重的腦袋,卻沒有辦法把它安裝到脖子上。我哭起來。那個裸露的喉管,突然像吹口哨那樣,大聲吆喝起來:“快來看啊,我的腦袋壓得身體哇哇大哭!”喉管一邊響著,一邊向上噴射粉紅色的血沫。我聽出來,喉管明顯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

我那沒了腦袋的軀體捧著沉重的腦袋僵直地站著,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而那個喉管,依然在不停地哇哇大叫。

隱形槍手

有人為我的詩歌寫了一篇評論,第一句話是:“其實,世界是從這里開始的。這是一個通道,它通向上帝?!边@篇文章攤在一張桌子上,白紙黑字。我覺得這篇評論太偉大、太深刻了,你看,它用的是黑體字,是頂頭寫的,而不是空兩個字,這就證明它非同凡響。更了不起的是,這篇文章其實是一個活物,它是被人牽過來的,它只是臨時變成文章的樣子趴在桌子上,但隨時可能從桌子上溜掉。我感到很緊張,就直盯盯地看著它。

有一個聲音說:“你要請客?!?/p>

一轉(zhuǎn)眼,那些客人就到了,其中就有那篇評論的作者,但我不知道具體是哪個人。屋里有許多人,他們坐在一張桌子旁,這些人我大多不認(rèn)識。本來,我是為了請那個評論的作者,怎么來了這么多陌生人???他們彼此說著話,在等飯。過了好長時間,桌子上一個菜也沒有,人們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其中那個白臉的瘦子,是我的一個熟人,很不客氣地瞪了我一眼,隨手掏出一個煙盒,抽出一根煙遞給他身邊那個黑臉男人。我知道他的意思,一是提醒我上菜,二是提醒我上煙。那個黑臉男人說:“我只抽‘白升牌的?!蔽抑肋@是一個十分有名的牌子,可是我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從哪里買。

這時候,桌旁出現(xiàn)一個中年男子,以一種十分無恥的表情,在大聲說話。我認(rèn)識這個人,他是一個無賴。一個如此沒有知識、沒有教養(yǎng)的人,怎么也混進來了?我很生氣。但從這里的氣氛看,屋子里的人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一撥兒了。我突然明白:這里混雜著隱形槍手。隱形槍手的出現(xiàn),與剛才沒有上菜有關(guān)。

我必須找出那個隱形槍手。看來看去,屋里沒有一個人是拿著槍的。從大家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來誰有什么異常。所有的人,手里都晃動著巨大的筷子,似乎是在表演筷子舞。這些筷子一模一樣,一律是用粗大的高粱稈制作的。這么多筷子中間,肯定有一根是槍偽裝的;要是知道哪根筷子是槍,就知道誰是槍手了。

可是,我看不出來。

影子的要挾

有一個人,一直在我身邊。我站著,他也站著;我躺下,他也躺下;我走,他也走;我停下,他也停下。這是個什么東西呢?細(xì)看,他時而渾身烏黑,時而又以一種虛擬狀態(tài)出現(xiàn)。我突然明白:他是我的影子。影子就影子吧,但問題是,他負(fù)責(zé)看守我!

身邊跟著這么個東西,總是一件令人惡心的事情,于是我厲聲呵斥他:“滾蛋,你這個不要臉的看守!連睡覺的時候,也不放過我?!”

覺得他只是我的影子,我完全有權(quán)罵他;沒想到,他可沒那么好對付。他竟然會生氣。他一生氣,就像被觸動的癩蛤蟆那樣,迅速地憋氣,把自己鼓得越來越大,他那剪影一樣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厚、越來越黑。最后,他竟然變成一個巨大的包袱,戳在地上。不僅如此,他還故意在我面前大幅度地、重重地晃了一下,就像一個人突然崴了腳。

我知道,這個由影子變成的包袱里,裝著我的一切;影子要是跌到了,我這個人就會像玻璃那樣碎掉。影子顯然懂得這一點,他做出隨時要逃跑或是要跳樓的姿態(tài),以此來要挾我。

此時,影子搖晃著,像山一樣一步一步朝我壓過來,我一步一步后退。我一邊擦著腦門上的汗一邊認(rèn)真考慮:是請客呢,還是送禮?

不知道往哪里去

在一個地方吃過飯,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皮包忘在飯店里了。我回去拿的時候,忘記了剛才吃飯的房間號。我乘坐電梯向上去,卻不知道要在哪個樓層停下來。電梯一直上行。這是一個沒有頂?shù)碾娞荩袷莻€杯子。電梯隨時可能掉下來。

電梯到了最高層,是四樓。在這個樓層,我沒有找到剛才吃飯的那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一模一樣,所有的房間都鎖著門。我要下樓,卻不知道怎么下,也不知道該下到幾層。這時候,我看到身邊的一堵矮墻上臥著一只花貓。它看著我。我知道,我一伸手就能把它打死。于是,我用一個像書本那樣的東西朝它扇過去。貓飛起來,像個慢鏡頭,撞到墻上,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打死它,就感到有些悔意。

就在為這件事而思量著的時候,轉(zhuǎn)身看到有一個房間的門半開著。這不是剛才吃飯的那個房間,而是某個人的辦公室。我怯生生地走進去。房間里有人,是一個陌生男人,像是一位領(lǐng)導(dǎo)。剛說了幾句話,還沒等我開口打聽丟失的皮包,來人了,他們要商量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只好走出那個房間。

走出那個房間,四顧茫茫,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用腦袋照亮世界

一條走廊。說它是街道也行,它看上去就是一個帶回廊的街道。這是在一個古鎮(zhèn)上。走廊左側(cè)已經(jīng)垮掉,露著天,空空蕩蕩;右側(cè)是一排老式門面房,有一扇一扇木門和一個一個木頭柱子。這充分證明:世界,是一條只剩下半邊走廊的街道。

當(dāng)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右側(cè)走廊的每個門縫里都擠著半張人臉。我知道,這是一場魔術(shù)表演。那些所謂的人臉,其實是一只一只瞇縫著的人眼;這些眼睛,在偷窺世界,也偷窺我。原來,我置身于一個兇險之地。

我必須逃跑。

作為一個人,我的目標(biāo)太大。呃,有辦法了——讓我的腦袋先跑。腦袋是圓的,可以悄無聲息地,滾動。

我像打保齡球那樣,把腦袋往前一拋,它立馬滾動起來,低低地,從一道道門前滾過去。那些門,像翻動的書頁那樣,嘩嘩地,從我眼前往后退。我的腦袋越滾越快,那些門和被門夾著的臉開始虛化,越來越虛,最后成了一條灰白色的影子;而門縫里的那些眼睛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就是一根向后抽動的繩子。

我那滾動的腦袋繼續(xù)加速,終于被空氣點燃,砰的一聲,變成一個火球。它,燃燒起來了!

“我的腦袋!我的腦袋!”我在一邊緊張而興奮地吆喝起來。

四周一片光明。

是我的腦袋照亮了這個世界!

我把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既為這種逃跑方式感到高興,又因為我不得不身首分離而感到難過。我站在那里,很想發(fā)表點感言,卻不知道說啥才好……

臉的穿越

有一個男人,大步走著,正在穿越一條看不見的豎線。一只腳在線的這邊,一只腳在線的那邊,突然,他停在那里了。不是腳步停下了,而是整個人被卡在那里了。他那張栩栩如生的胖臉,卡在那條看不見的線的兩邊,就像是一張照片穿插在玻璃絲線的中間。

兩邊的臉,呈現(xiàn)出不同的表情:左邊的臉,瞪著眼,面色鐵青,居高臨下地表達著不滿;而右邊的臉,卻像夏日的冰塊,正在急劇地軟塌塌地融化,低垂的眼神里,浮現(xiàn)出滿意的、親善的目光。

不知道哪個表情才是他真實心情的流露。由于情況緊急,我已經(jīng)顧不上細(xì)究這個;我關(guān)心的是,這張臉最終能否實現(xiàn)穿越。

我在那里等著。等了許久,等到的是一聲撕裂的尖叫。

兩個我

我站在一個地方,居高臨下地往下看,看見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男人在地上走動。我知道,這兩個人都是我。怎么會這樣呢?我感到好奇,就很注意地看著,想看看那兩個“我”在干什么。

其中一個“我”站在一塊像蚌殼一樣的石頭上。那石頭突然晃了一下,從一側(cè)張開了一點,里頭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我知道,這石頭抱著一個太陽。這塊石頭,是眼前的這個“我”發(fā)現(xiàn)的。此時,“我”正在低頭研究,如何把這石頭里的能量弄出來;同時,這個“我”還在思考,把那些能量弄出來之后,用在什么地方:是照明呢,還是取暖?這個“我”,正為此忙得一塌糊涂。

另一個“我”在一所房子里坐著。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屋子里頭有“我”和我愛人,還有我老家的一個朋友和他的老婆。下雨了,雨很大。我朋友的老婆突然起身要出去,她的意思是:不能再連累你們了。我知道,她是怕我管飯。我的朋友也跟著出去了。我的愛人趕緊去追他們。我朋友的老婆從“我”面前走過,“我”應(yīng)該起身攔住她的,可是“我”沒有動??吹剿哌M茫茫大雨之中,“我”感到不安,就穿著絨布拖鞋去追趕她和我的朋友。

這是一條街道,又像是一個村莊?!拔摇眮淼揭粋€十字路口,大雨如注,沒有一個人。“我”突然意識到,沒有帶手機。要是有手機,“我”可以跟他們打電話,問他們在哪里,可是“我”沒有帶手機。迎面來了一個女子,“我”想借她的手機用用,但不好意思張口,就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女子從眼前走過去了。

正在焦急的時候,“我”來到一個院子里,有一個中年男子帶著一個男孩站在那里。那個男孩估計不到十歲,但看上去有點蒼老,他的臉上長著一個圓形肉瘤。突然,那個男孩朝“我”伸出雙手,用自卑的語氣說:“你看我的手,一個大一個小?!惫?,他的左手只是右手的一半?!拔摇辈缓靡馑计饋恚X得是看到了人家的隱私?!拔摇卑参克f:“沒事兒,可以做手術(shù),換一只手就行了?!彼L長地嘆了一口氣,走了。

“我”站在院子里,想著那個男孩的手,還有我那走失的朋友夫婦,心情很沉重。

看到那兩個“我”各自在操心著不同的事情,覺得自己多余,就走開了。走了幾步,不放心,扭頭看看,那兩個“我”已經(jīng)不見了。我站在那里,想不清自己是誰,心里霧蒙蒙的。

靈魂說:“我要回家”

睡在一個很高的地方。我醒了,起身扶著木頭柱子和搖搖晃晃的木頭欄桿下到地上。

我要往一個地方去。很累。我不想去??墒怯幸粋€聲音說:“你不去是不行的?!蔽抑缓猛莻€地方去。

穿過一個集市。在那里,我隨手拿了人家一個小物件。

感覺走了很遠(yuǎn)的路,終于到達了一個地方。到那里一看,不對,沒有看到我想看到的景致。我只是看見有一道高墻,墻頂上有一排黑乎乎的后腦勺,墻里頭正在演戲。我這才明白,我原本要去的是另外一個地方,在另一個方向。我怎么走到這里來了?此時,要趕往那個地方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只好原路返回。

來到剛才經(jīng)過的那個集市,聽見有人在議論:“有人拿了別人的東西?!?/p>

有人把自己偷的東西放回去了,我也趕緊把剛才從集市上拿的那個小物件放了回去——不是放回去,而是那個物件自動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一只小狗飛快地追上來。我知道,它一直在悄悄地跟著我。

小狗突然發(fā)出人的聲音,沖我大叫:“我要回家!”

這狗竟然會說人話!我感到驚奇,又覺得它是故意給我添亂,就很生氣,隨手用一個硬紙板朝它腦袋扇過去。那狗頭立即像一個燃燒的火球,飛起來,在空中畫出一道明亮的弧。狗頭落地的時候,從脖頸的斷茬處流出一串暗紅色的字:我的家在城隍廟村。

它竟然說對了!

它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家?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只小狗,是我的靈魂!我怎么就把它給打死了呢?我突然難過起來。

樓的驚變

一個樓,胖成了盤子的形狀。所謂樓層,就是一個一個圓圈,仿佛樹木的年輪。

我在這個大樓里走著,也就是在一個一個圓圈里走著。走到第三圈的時候,樓突然瘦了,像一個正在遭受烘烤的樹葉那樣,劇烈地晃蕩起來。一個意念在告訴我:這樓不安于現(xiàn)狀,它想要站起來,變成一支笛子。

這大樓的執(zhí)行力很強,它說干就干。先是顏色開始變紅、變紫,最后變黑(大概是它用力過猛的緣故);接著,這樓就直立起來,以很快的速度向內(nèi)翻卷。樓里的人,立馬變成蟲子,黑壓壓一片,不是一片而是一堆。他們的嘴巴都變成了吸盤,他們用這種方式固定自己。

很快,大樓就變成了一支笛子。從我所處的位置,可以看見一個一個亮晃晃的笛眼兒——那是由一扇扇窗戶變成的。

在黑暗中,我一方面努力地固定著自己的身體,一方面緊急地思考:怎樣才能從這笛子里出去?呃,有了——我要是變成音符,不就可以從這笛子(也就是大樓)里出去了嗎?

如果能變成音符,自然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從這笛子里出去了;問題是,怎樣才能成為音符——是先把自己變成一口氣,然后再變成音符呢?還是張大嘴巴呼喊,把自己喊成音符?

我沒有解決這個技術(shù)問題。

想去請教別人,發(fā)現(xiàn)人們的嘴巴都緊緊地貼在笛子的內(nèi)壁上。他們自顧不暇,哪會管我的事情?我急得滿頭大汗。

直到最后,我還是沒有變成音符,所以就沒有走出那個由大樓變成的笛子。我只是在緊張地想著辦法。

漂泊者

有一棟房子,房間有足球場那么大,卻沒有一個人。

沒人正好,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再說了,這個房間原本不屬于我,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可就麻煩了。

大房間套著一個一個小房間。這些小房間,都是可以像紙那樣折疊起來的。我躲在一個小房間里。從這里我看到兩個人,是女人,她們往另外一個房間走去。聽見她們的腳步聲,我趕緊躲到窗戶后面。大房間里有一個白熾燈,一個巨大的電風(fēng)扇在慢慢轉(zhuǎn)動,它黑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在切割空間,又像是在跟蹤那兩個女人。

這時候,我的小房間里進來了兩個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我看到的那兩個。這兩個女人都很年輕,大概有二十來歲,長得一模一樣。既然到我屋里來了,她們應(yīng)該是看到了我,就應(yīng)該跟我打招呼的,卻沒有。從她們的表情看,她們顯然是看到了我,卻故意不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她們是單身女人,還知道她們是有來歷的。其中一個女人說:“我們住在銀河銀耳與外腦之上?!边@似乎是接頭暗語,顯然是說給我聽的,我卻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樣應(yīng)答。她們見我沒有反應(yīng),就一邊說著話一邊朝門外走去,走向另外一個房間。那個房間沒有墻,我看見她們進去之后,立即躺在床上睡覺。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沖動,很想跟她們接頭,由于不知道接頭暗號,只好忍著。

突然感到無聊,就在自己的床上整理東西。床上放著一個很大的包袱,是老家寄來的,里頭包著衣服。已經(jīng)是夏天了,包袱里裝的全是冬天的衣服。我掏出來一件,是棉襖;又掏出來一件,是夾衣。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丟面子的事情。

我這是在某座大城市,一個陌生的地方。我一件一件地掏著衣服,突然明白過來:我沒有家,我是一個漂泊者。

清算的人正在趕來

在一個黑暗的走廊,我遇見兩個掂著磚頭的人。我與他們素不相識,更是無冤無仇,他們卻揮舞著磚頭威脅我。我一個人是斗不過他們的,只好忍耐著,慢慢地,試探著想走出那條走廊。

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那走廊連著一個黑暗的空間。不知道這空間有多大,它看上去像是個幽暗的廟宇。我看見一座神像,就朝著神像走去,我覺得神會保佑我。在神像的腳下,我看見一縷天光,于是頓悟,心生悲憫,便打算原諒那兩個掂磚頭的人。

忽然,從黑洞洞的空間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從神像的腳下傳來的:“所有的罪惡,一起清算!”

所有的罪惡……那么,我有什么罪惡?

哦,想起來了,每個人的罪惡就在自己的背包里——我的背包裝滿了木棍,一根木棍就是一條罪惡。讓我數(shù)一數(shù),讓我數(shù)一數(shù)。數(shù)不過來,太多了!我得趕緊把這個背包扔了!

就在我要扔下它的時候,那個背包突然張開嘴巴,緊緊地咬住我的褲腳,無論我怎么掙扎,它就是不肯松口。原來,我的褲腳是黑的,這就是罪惡的明證。

腳步聲越來越響,清算的人正在趕來……

請石頭吃飯

與哥哥告別。我走的時候,身邊有一塊鐵餅狀鵝卵石,我想把它帶走。我背不動它,就對它說:“走吧,到了前頭,我請你吃飯,吃面條?!?/p>

鵝卵石將信將疑地望著我,那表情,就像一個小孩。最后,它還是跟我走了。

我們并肩前行。過河的時候,我伸手扶它一把,也就是摸著它的外沿?fù)芤粨芊较?,就像推著一個滾動的輪胎。

到了一個陡坡前,它不想走了,我說:“快了,前頭就是飯鋪,你看,就在半山腰上?!彼屠^續(xù)跟我走。我看見它的身上出了一層汗。

到了飯鋪,我突然清醒過來:它是石頭,怎么會吃飯呢?也就沒有給它買飯。也可能是,當(dāng)時我正忙著跟一個人說話,忘了給它買飯。那鵝卵石原本是灰綠色的,現(xiàn)在變成了黑紅色。我知道,它生氣了。

有一個人對我說:“如果你想要這塊石頭,需要掏三十萬元?!蔽要q豫起來,心想:花這么多錢買這個石頭,有什么用呢?又一想:它有點像寵物,也許值那么多錢。

一轉(zhuǎn)身,不見了鵝卵石,不知道它跑到哪兒了。我忙著,就沒有再管它。但我知道,它離我不遠(yuǎn),正等我回話。

漢字為我安裝脊骨

一大堆漢字,奔跑著往一塊集合。它們經(jīng)過我眼前的時候,由于速度太快,就產(chǎn)生了一種虛幻的感覺。我知道,它們這是在搞一項工程,就是以疊壓的方式形成一個脊骨,并把它安裝在我的身體里。

漢字們集結(jié)完畢,黑壓壓一片,像蜜蜂那樣嗡嗡地竊竊私語,把我的身體撂在一邊。它們當(dāng)著我的面進行表決,做出了為我安裝脊骨的決定,既不征求我身體的意見,也不征求我本人的意見。

為了慶祝立項成功,漢字們彼此擁抱著跳起探戈。我的身體成了漢字的衣裳,被拖拽著來回扭動,像一個笨拙的陪舞者。

我的身體感到憤怒而羞恥。可是,褲子能管住大腿嗎?那些方塊字激情高漲,身體只好被動地跟著它們擺過來搖過去。

我目瞪口呆,不知道是該支持漢字,還是該替我的身體打抱不平。

黑樓里的舞蹈

黑衣人把我領(lǐng)進一棟大樓。

踏進大樓,眼前一片黑暗。還沒等我的眼睛適應(yīng)這種黑暗,大樓突然晃動起來。壞了,是黑衣人把我賣給了大樓,大樓把我當(dāng)成了骰子!

我正要逃離,大樓嘎嘎嘎地一陣響,它變成了一只手,把我像骰子那樣虛虛地攥起來,一晃,我的身上出現(xiàn)了一組數(shù)字;再一晃,我的身上又出現(xiàn)了另一組數(shù)字。

我急得要哭。

黑樓里響起了安魂曲。這曲子低沉、抒情,我忘記了恐懼,隨著曲子跳起舞來。我的身子一動,渾身的數(shù)字就像瓷片那樣啪啪啦啦掉了一地。從我身上掉下的碎片,竟然是麻將!麻將們一個一個立在地上,隨著我的腳步跳起舞來。

黑暗中一個聲音說:“很好,就帶著你的團隊搞經(jīng)營去吧,你脊梁上的數(shù)字,就是給你的提成比例。”

麻將們顯然對這個說法很滿意,它們彼此以撞擊的方式鼓掌,并齊聲高唱:“一二三,三二一,東西南北在一起!”

劃著,劃著

一個梯子,直直地通向天空,就像一條投射在虛空中的影子。

我沿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上去。

蹬著,蹬著,突然,梯子跑了。

我懸在半空中。

舉目四望,一片蒼茫。呃,我竟然沒有跌下去!既然這樣,就干脆來一場游戲:我一條腿直直地站著,另一條腿在虛空里劃過來劃過去,就像一個活動的圓規(guī)。

這大概就是我沒有從空中掉下去的原因吧,于是我的腿在虛空中不停地劃著,劃著……

路尥蹶子了

我走在一條山路上,這路有點陡。這樣多累啊,要是能騎著路,讓路帶著我往前走,該多舒服啊!我試了試,兩條腿夾著路,喊了聲“駕——”這路,真的就像牲口那樣馱著我走起來。先是慢慢地走,接著它跑起來,跑得飛快,我感到是在御風(fēng)而行。

四周太安靜了,我覺得應(yīng)該弄出點動靜,就放開嗓子唱起了起來:“大路走,我也走……”

我的歌聲嚴(yán)重跑調(diào),路突然生氣了,它直立起來,像驢子那樣尥起了蹶子。它的后腿奮力踢騰著,塵煙四起。

我被它撂翻在河邊的土地上。

天地之間,洪水滔滔。

路呢,我的路呢?一個聲音回答:“那貨跳河了?!?/p>

路啊,你不愿走算了,這又何必呢?你怎么就走上了絕路!

我在河邊哭起來。

大霧彌天,遠(yuǎn)處傳來一陣像風(fēng)卷沙塵和樹葉那樣的聲音,是歌聲:“我是旋風(fēng),咬自己的尾巴……”我聽出來,這是路的聲音,說明它還活著!

我在原地站著,想用歌聲來應(yīng)答,卻生怕唱跑了調(diào),再次惹路生氣;想跟路說說話吧,卻不知道說啥才好……

大人物

跟著三三兩兩的人,我急匆匆地往一個地方去。

此前,我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對我說,他要去見一個大人物。我知道他倆關(guān)系很密切。我得到暗示:可以跟他去見那位大人物。說不上有多激動,但心里慌慌的,有點緊張。

感覺快到那個地方了,一個便衣突然伸出一只胳膊——他的胳膊是一個長著松節(jié)的松木桿——攔住我。我說:“是領(lǐng)導(dǎo)讓我來的……”我的聲音怯怯的。那人沒再攔我,我就跟幾個人一起沿著屋檐下一個幽暗的過道走過去。

大人物的辦公室有足球場那么大,沒有開燈,室內(nèi)的一切卻清晰可見。我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進去了,他走的是一個秘密通道。大人物辦公的地方,是位于辦公室中間的一個木籠。這木籠像一個吊籃,離地面不高,人如果坐上去,腿腳可以輕松地放到地上。木籠的前面和左側(cè)是空的,背面和右側(cè)與木頭地板相連,辦公桌就放在木籠里。我覺得很奇怪,卻對這種擺設(shè)有著一種強烈的敬畏感。

我趨步上前,踏上辦公桌下面的臺階跟這位大人物握手。他微笑著,親切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退回來,像小學(xué)生那樣坐在地板上。

靠門的那個方向有一群女孩子,應(yīng)該是歌舞演員吧,一個個笑靨如花,晃著腦袋,拍著手,無聲地唱著歌兒。其中幾個女演員,沖著這位大人物擠眉弄眼。我感到,她們肯定跟這位大人物關(guān)系不一般。在我身后靠右的一側(cè),也就是靠近回廊的地方,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是這位大人物的夫人。她說,首長現(xiàn)在辦公的籠子,是他在鄉(xiāng)下的時候租住的房子,他就是在那里進行寫作的。莫非這位大人物原先是個作家或者詩人?我很驚喜,想上前去跟大人物套近乎,卻不知道他寫過什么,就只好作罷。那位夫人又說,房東把這個房子送給他,他讓人改裝之后用來辦公。此時,再看那個籠子,竟有了一種虛擬的性質(zhì),像一個畫上去的半透明的影子。這能坐人嗎?我擔(dān)心起來。

此時,大人物已經(jīng)不在籠子里了,他與我的領(lǐng)導(dǎo)在一個幽暗的角落喝茶。有人給我拿來一些瓜子點心之類的東西,我正吃著,我的領(lǐng)導(dǎo)瞪了我一眼,說:“你咋一個人吃???拿來,我也吃點兒!”我趕緊把盤子端上去,他跟這位大人物一起吃起來。大人物吃東西的時候,嘴巴吧唧吧唧響。他怎么也跟普通人一樣吃東西???而且竟然這么響!

有一個意念在說:他啊,馬上就要退休了,他得學(xué)習(xí)過老百姓的生活。啊,這是一種多么謙虛的美德!

我把從點心盒子上撕下來的膠帶,往這位大人物的頭發(fā)上粘了一下,那膠帶連同他的頭發(fā),硬硬的,像旗幟一樣,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只公雞。我想,他要是像公雞那樣鳴叫起來,會是什么樣子?他要是用普通話模仿雞叫,又會是什么感覺?可是,他沒有像雞那樣叫喚,而是很開心地笑著、吃著。

轉(zhuǎn)眼再看這位大人物,已經(jīng)不是剛才的長相了,雖說膠帶還在頭上,可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面孔也變成了我一個寫詩的朋友。我不再拘謹(jǐn),很想跟他開個玩笑,但一想,他其實依然是個大人物,如果惹他不高興,麻煩就大了。于是,我努力地壓抑著開玩笑的沖動,在一邊忍著,忍著……

電話號碼在命令我

我清楚地看見那組數(shù)字:7384,它印在一張白紙上,很醒目。再一看,中間有一個逗號,之后,又是7384。不知道這數(shù)字是從哪里來的,它出現(xiàn)在我眼前,像一個命令,帶著堅硬、堅決、堅定的語氣,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居高臨下地提示我、命令我。

這一組數(shù)字代表著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組數(shù)字很厲害——它是一個命令。

反復(fù)看,仔細(xì)看,它仍然是一組數(shù)字,它只是一組數(shù)字,而不是別的什么。我突然憤怒起來:你僅僅是一組數(shù)字,憑什么命令我?!

而那組數(shù)字依然堅定地站在那里,一副很坦然的樣子。它甚至長出了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我。

就在我們對峙的時候,那組數(shù)字突然開始變形。它先是像抻著的拉面那樣,變得又細(xì)又長;接著,它變出許多觸須,把我緊緊地抓住。我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是章魚的氣味。原來,那組數(shù)字變成了章魚。真的,是一條巨大的、活生生的、黑黃色的章魚!

快跑!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章魚細(xì)長而堅韌的觸須爬滿我的全身,它們亮晃晃、黏嘰嘰,在我的四肢和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蠕動。

有一個人在呼喚我的名字,并大喊:“跑啊,往水里跳,往火里跳!”

呃,這倒是個辦法……不過,我感到那組數(shù)字此刻正以一種無形的力量——是一種意志——在控制我。我就是跳到水里、跳到火里,又能怎么樣呢?

看樣子,我就要被這組數(shù)字吃掉了……

磚頭的叛亂

一聲雞叫。墻根的那塊磚頭,突然醒來。

醒來的磚頭改變了平躺的姿勢,推翻了那些壓著它的磚頭,站起身。墻,慢慢地,倒了。成堆的磚頭,倒在它身邊。它對身邊的磚頭們說:“起來,起來,還趴哪兒干什么?”

磚頭們以不同的姿勢,亂七八糟地倒在地上,慌亂而迷茫。此時,它們得到那個磚頭的指令,就扭動著站起來,以很快的速度往一起集中。在經(jīng)過短暫的混亂之后,它們排著隊開始上街,像是要游行的樣子。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它們不知道往哪里去了,隊伍變得亂哄哄的,于是就造成了交通堵塞。

領(lǐng)頭的磚頭慌了。它滿頭大汗,像交警那樣站在那個十字路口,不停地吹著哨子,胡亂指揮起來。

端著槍,不知走向何方

必須把槍藏起來。我想。

每個房間都有人,每個墻縫都有眼睛,我不能往有人的地方去。我端著槍,躡手躡腳,邊走邊想著怎樣把槍偽裝起來,或是藏起來。

遇見一個男人。他是被老婆一拳打出來的,所以,他就像是一塊被拋起來的石塊,倒退著,飛到了我的面前。他對我說:“我只吃青菜?!蔽铱匆娝劬镩_出藍色菜花,知道他是一個盯梢者。

腳下的路本來好好的,等到我走過來的時候,它卻突然像燃燒的香煙那樣,一節(jié)一節(jié)爛掉。我猛地一閃身,本意是為了保護自己,沒想到讓那個緊隨在我身后的男人,突然摔倒。他撞在一片樹林中間,樹木晃動起來,像是在故意推搡他。我,還有那個男人,劇烈地晃動起來,與樹林扭在一起。

就這樣,我迷路了。

過來一個人,他答應(yīng)給我指路。

他為我指的是一個彎曲而幽深的巷子。我看不明白他所指的路徑。我揣著槍,不知走向何方……

我就這樣獲得了幸福

從一個老宅院里出來,走到一個像城門一樣的地方,一低頭,看見一塊石頭,我突然想起來:我的電腦包曾經(jīng)放在這塊石頭上,剛才從這里離開的時候,忘了。一看,電腦包還在,但包是癟的;再一看,電腦沒了!錢包也沒了!包里只剩下一個記者證。

我哭喊起來:“我的電腦!我的錢包!”

有可能是剛才參加聚會的某個人,知道我是背著電腦來的,就偷走了它。我背著空包,急急忙忙往回走,既傷心又懊悔:我怎么那么大意,把如此貴重的東西放在這里呢?錢包里有我的工資卡,卡上有幾十萬元錢呢!

我要去報案。

沿著一條土路走著,當(dāng)我來到一個像是工地又像是會場的地方,見到了一位朋友,他是我的學(xué)兄,在一個大機關(guān)里工作。這里人亂哄哄的。一個大樓的檐下有一個洞,洞口正在播放一種聲音,是我認(rèn)識的一位詩人的聲音,他正激昂慷慨地表揚我的這位學(xué)兄,一邊表揚一邊哈哈大笑。我的這位學(xué)兄一邊得意地笑著,一邊指揮人們干著一件事情?,F(xiàn)場彌漫著微微泛藍的煙霧,這是因為人們情緒激動的緣故。我沖上去,跟這位學(xué)兄說我電腦包被人偷走的事情,想讓他派人找一找。他聽著,之后,很隨意地說:“沒事兒,讓他們破案!”說罷,又去忙他的事了。

他只是隨口說說,又沒有行動,這怎么行?我擔(dān)心不抓緊辦案,那個小偷會把我卡上的錢取走,到那時,就不好辦了。我想催他,可他依然在那里忙著,嘻嘻哈哈地跟人說著話,全然顧不上我。我很焦急。

一群人在我這位學(xué)兄的指揮下,在一個像地下車庫入口那樣的石頭斜坡上點著了一把火。之后,他們一起用力把那石頭斜坡往上抬,斜坡表面的石頭瞬間破碎,露出一條龍,還有一些云朵。原來,他們是在進行一項機密工程。這個工程意義深遠(yuǎn)。

他們做著這么重要的工程,肯定是沒工夫管我的事了。我想象著那個小偷此時正在某個地方取我的錢,正在下載我電腦上的信息。我急得直想哭。這時候,我想起一位公安局的朋友,就摸手機要給他打電話。一摸,衣服兜是空的,想起來了:我的手機也在那個包里;更要命的是,電話號碼都存在手機里,我記不住那個朋友的電話,即使找個電話,也沒有辦法聯(lián)系上他??!

我孤零零地站在野外。

這一切要是一場夢該多好啊!

呃,這么一想,轉(zhuǎn)身在草叢里見到了我的電腦包。電腦還在!工資卡還在!包里的一切都還在!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電腦包的上頭蓋著一些黑色的衣服和其他東西。大概是因為有這些東西蓋著,我的電腦包才沒有被人看見,才沒有丟失。

這是多么大的幸福!

我在巨大的幸福感中,背起鼓囊囊的電腦包,扛起那些衣服和沉重的東西,哼著歌兒,大步走起來……

赴宴的隊伍

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我拿著請柬,跟在一群人后頭往一個地方去。一人一張請柬,大家長著一模一樣的臉。隊伍很長,就像黑壓壓的一群螞蟻。我們一起去赴宴。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隊伍突然停下來。原來,有人發(fā)現(xiàn)請柬上竟然沒有注明宴會地點!誰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隊伍大亂,就像一盆活泥鰍。

一個人站出來維持秩序,說:“走吧,走著說著?!?/p>

于是,隊伍又走起來。還是原來的序列,一個跟著一個。

最后,赴宴的隊伍來到一個空蕩蕩的廣場上,在這里轉(zhuǎn)起圈來。

這樣轉(zhuǎn)著也不是個事兒啊,究竟要到哪里去?我很想站出來提醒大家,可是,激動了半天,啥也沒有說。因為,我認(rèn)真地看了看手中的請柬,的確沒有寫明赴宴地址;這樣,如果別人問我到何處去,我也沒辦法回答。于是,我保持沉默,緊跟著前頭那個人,專心致志地在廣場上轉(zhuǎn)圈。

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隊伍里響起了嘹亮的歌聲:“向前,向前,向前,我們?nèi)ジ把?,我們——去——赴宴!?/p>

“束炭”是一根繩子

房子在一座小山上,是我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家的房子。

所謂山,其實只是臨水的一塊大石頭。這石頭就像一個盆景,很大氣,給人一種巍峨的感覺,所以,看上去就是山。

這山上的房子是草房,房子的一側(cè)有一個裝置,用來操控這房子。有一個意念說,這個裝置叫“束炭”。這個意念還說:“束炭”可以譯作“舒坦”。

我把那“束炭”朝著水的方向拉了一下,認(rèn)為這是對房子好??墒?,房子卻朝著水面傾倒過來。雖說房子沒有完全塌掉,但已嚴(yán)重傾斜,一面墻體已經(jīng)消失,黑洞洞,像一個張大的嘴巴。我驚慌起來,趕緊朝著相反的方向去拉那“束炭”。而“束炭”是一根繩子,耷拉在山石上。我知道,一切都無可挽回。

怎么辦?我心中充滿了驚恐與悔意。

那位領(lǐng)導(dǎo)在一邊看著,沒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很不滿意。

那房子本來好好的,我去拉那個“束炭”干什么?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我默默地念叨著:“‘束炭是一根繩子,‘束炭是一個繩子?!彼坪踹@是咒語,只要不停地念叨著,就能想出什么辦法來。

對石頭鞠躬

山上有許多石頭,其中一塊藍色石頭像人那樣站立著。我知道,這石頭里存儲著我的思想,那白色的紋路就是明證。

真正讓我恐懼的是,它不僅保管著我的思想,還負(fù)責(zé)盯梢我。

既然它是盯梢者,我就必須與之保持距離??墒牵@石頭卻像影子那樣跟著我。

我想出一個辦法:變成木頭,看它還能不能認(rèn)出我來。這樣,我就可以擺脫它了。

我一邊想著怎么變成木頭,一邊偷看了那石頭一眼。我發(fā)現(xiàn)它的顏色在急劇變化,這說明它的情緒發(fā)生了很大波動——它一定是生氣了;或者,它正在集中精力謀劃著對付我的辦法。我感到,這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家伙,它會拿出一招致命的辦法。如果把這石頭惹惱了,它飛過來,會把我砸成什么樣子?我覺得,它完全可以變成一枚導(dǎo)彈,對我進行精確打擊。更令我擔(dān)憂的是,如果它把我的思想給清洗了,我可怎么辦?

我只好對這石頭彎下腰來。

對峙

廣場上在開公審大會。

“槍斃他!槍斃他!”人們舉著拳頭,高呼口號。

原來,有一個人犯下了死罪。我認(rèn)識這個人,他是我們村上的一個單身漢,我知道他惡貫滿盈。

有人讓我負(fù)責(zé)押送這個死刑犯。我不太情愿,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于是,我押著他往山上去。

剛走到半山腰,這家伙突然變成我的模樣,轉(zhuǎn)身與我對峙!

情況來得太突然,我一時不知所措。

這情形,讓大山都憤怒難耐,滿山的石頭蹦跳著,大聲地吆喝起來。

更讓我沒有料到的是,這家伙搖身一變,竟然變成了押送者,他要押解我,他要槍斃我!

要不要舉起手來?我拿不定主意。

我倆就這樣對峙著。

這時候,滿山的石頭都驚訝得張大嘴巴。它們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擠壓

在一個門框前,我看見我的身體是一塊面團。我有緊急任務(wù),我必須進到那個房子里,但身子這么軟,怎么進呢?

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那扇門突然橫倒在地。難道是這門想幫助我,讓我方便進到屋里去?于是,我試探著爬到那個橫倒的門扇上。

突然,另外一扇門撲上來,把我擠壓在兩扇門中間。

擠壓就擠壓吧,我是面團,我不感到疼痛,只是身體有點變形而已。我在一旁看著我的身體——就是那個面團——從兩扇門中間慢慢地流出來。我一邊看一邊想:也許,這是一種進門的方式;也許,進去之后,我還能恢復(fù)到從前的模樣;也許,這是一種修行方式,經(jīng)過這番擠壓,我可以修成正果。

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來了一塊黑色的面團,它摻了進來。一時間,在兩個門板之間扭動的面團——也就是我的身體——變得黑白混雜,顯得是那樣的骯臟、丑陋。啊呀,我成了一個不純凈的人!這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我尖叫起來。

門,聽不到我的尖叫;或者,聽到了,卻裝作聽不見。更可怕的是,那兩扇門此時變成了兩個滾筒,以更快的速度滾動著、擠壓著。黑與白,在我的身上就越發(fā)地混雜不清了。

看著我那被擠壓的身體,我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屈辱與恐懼。我一邊呼救一邊抗議,最后,我開始哀求。可是,門依然用力地擠壓著,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唉,看樣子,我是回不到原來的模樣了!

我大哭。我的眼淚滴在面團上,面團里多了一種古怪的紅色。

我的身體更臟了,里里外外都是臟的。

把自己摔成跳蚤

我看見我躺在河邊的一片草地上。我想把我拉起來。我拽著我的左胳膊將身體拉起來,在地上摔打著,我的身體就像皮球那樣彈跳起來。

我的身體突然變小,成了一個跳蚤。

明明是我的身體,怎么就成了跳蚤?我在一邊看著,很驚訝,又覺得挺有意思。

我的身體好像得到了某種暗示和鼓舞,更加起勁地跳起來,越跳越高。

進不去的門

這是我小時候見過的生產(chǎn)隊那個磨坊的門。沒有門扇,只有門框。其實,就是一個長方形門洞,黑洞洞地戳在地上。

我要進去。

可是,走到門口,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向外推。我與門之間,就像是兩塊磁鐵的同極,有一股很大的拒斥力在相互作用,使我無法進入。

呃,怪了,明明是個門洞,怎么就進不去呢?我后退一步,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往門里沖。我看見自己的身體飄起來,像一顆靜止的子彈,懸停在那門洞之外的虛空里。

我與那個門洞挺上了,我一定要進去!

哦,想起來了,我?guī)е€匙呢!我右胯上吊著一把鑰匙,白金的,明晃晃,有一尺多長,中間是一根圓柱,一側(cè)有一些齒子。有這把鑰匙,我應(yīng)該能進去。

可是,這門沒有鎖,拿著鑰匙也沒有用。我依然進不去。

我大怒,揮舞著白金鑰匙,用力地將它拋向那門洞。

白金鑰匙在空中嗡嗡地響著,上下翻飛。倏地,它進去了。白金鑰匙在黑暗的磨道里,像一個白色精靈,一上一下地跳起舞來,叮當(dāng)作響,演奏著一種清脆的打擊樂。

跳著跳著,那白金鑰匙突然停下來。正驚異間,一道白光一閃,就像一顆子彈從黑暗的槍膛射出,那白金鑰匙從那黑暗的門洞里彈射出來,直直地,射到我的襠里。

這一定是那門洞的主意——它以這樣的方式報復(fù)我。我捂著褲襠,倒退著,倒下了……

尋找“第一樓”

記得從前去過一個地方,是一個小鎮(zhèn),那里有一家很好的包子店,好像叫“第一樓”。現(xiàn)在,我和幾個同學(xué)相約去這個鎮(zhèn)子尋找“第一樓”,要在那里美美地吃上一頓。

去的時候,沒找到通向這個鎮(zhèn)子的公交車,我們就朝著我記憶的那個方向步行而去。在翻越了一個土坡之后,隱約看見一大片房子,像是一個街市。走近了一看,正好就是那個鎮(zhèn)子。

我們走在這個鎮(zhèn)子的街道上。橫七豎八的街道兩旁,都是明清建筑,黑瓦粉墻,古色古香。街上人煙稀少。我們看到一家又一家包子店,還有許多雜貨店。我們來到一個庭院,剛進來,就看到一個中年女人在脫衣服,一邊脫一邊說:“我不要那十萬塊,我不賣了,我還有孩子哩,我還有孩子哩!”我知道,她穿上這件衣服就證明她同意賣身,脫下這件衣服就證明她不同意。她身邊站著一個老年男人,這人很生氣,大聲說:“就你那樣子,還不值10萬塊呢,你不干算了!”這屋子里還有一個少女,二十來歲的樣子,是那個女人的女兒。她木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場景,還瞥了我們一眼。我曾經(jīng)見過這個女孩。

走出那個院子,我突然忘記了要找的那個包子店的準(zhǔn)確名字。本來,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經(jīng)過剛才那個事的刺激,我就忘記了。我只是隱隱約約記得好像是叫“第一樓”或“又一樓”或什么樓,說不準(zhǔn)了。不過,有一點我還記得,就是那個包子店在鎮(zhèn)子南面最寬的那條街上,是從東往西數(shù)第二家。

我們幾個人一起去找。

在街上遇見一個中年男子,我問他:“你們鎮(zhèn)上最好的包子店在哪里?”他先是搖搖頭,接著又回答說:“就是我家。”我知道他是在撒謊,就離他而去。

又問了好幾個人,他們要么搖頭,要么就說自家的包子最好,但那語氣和神情都讓人生疑。

鎮(zhèn)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們在找最好的包子店,他們一律用譏誚的目光看我們。在一家包子店,我看到這里的包子全是爛的,露著餡兒,豬肉粉條的餡兒看得清清楚楚。那個老板站在案子背后問我:“你說我的包子好不好?是不是最好的?”我知道他手里掂著刀子,就點頭說:“好,好,最好,最好!”他仰天大笑。

我們完全迷失了方向,就在街上胡亂走著。

就在這個時候,與我同行的一個同學(xué)和他的老婆鬧離婚,他倆當(dāng)街吵得一塌糊涂,起因好像與我們尋找最好包子店這件事有關(guān)。他們打起來了,把自己的孩子撂在一邊。我看到那孩子正在變成冰凍人,就趕緊抱起他往一個鍋爐旁邊放。這孩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暖水瓶,很矮,很敦實。我委托另外一個同學(xué)陪著這個孩子,然后帶著其他人繼續(xù)尋找包子店。

在十字路口出現(xiàn)了一輛轎車,那個司機問我們坐不坐車。這輛車破得就像是紙糊的,連輪胎也爛得像是一團泥,我不敢坐。我知道,這是一個圈套,一旦坐上了,這車就會爛掉,我就得賠。那人不停地動員我們坐,前后左右追著我們。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擺脫了他。

我們繼續(xù)打聽包子店,但已經(jīng)沒有人愿意跟我們說話。最后,街上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了。我們朝著我們認(rèn)為是南方的方位走去,我突然有了信心,覺得這一次算是走對了,就打算給那兩個同學(xué)打手機,讓他們也過來。就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機丟了。就在我惶惑的時候,我看看天上的太陽,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走錯了方向。我是從太陽的方位做出這個判斷的。不過,又有些吃不準(zhǔn);雖說吃不準(zhǔn),但從眼前的街景看,真的不是我要找的那個地方。

我們站在街上,不知道往哪里去。

把路扛在肩上

看見有一個人——是個男人——正撅著屁股把他腳下的一條土路搬起來。我知道,他是要把路搓成香腸。

他像做蒸饃那樣,把路搓成一個渾圓的長條。搓了一陣之后,那人拿起刀來,飛快地切著。

起風(fēng)了。風(fēng)把路的切片吹向天空,就像飄飛的樹葉。

我感到好奇,想看看他采用的是什么工藝,竟然能把路切得那么薄。幾個大漢擋在那人的四周,不讓我靠近。

那個切路的人對我說:“你的擔(dān)子太重,會把路軋塌?!?/p>

他這么一說,我腳下的路突然立起來。原來,這路,其實是一些磚頭,它們疊加著,直愣愣地?fù)踉谖颐媲啊?/p>

事情嚴(yán)重了。

我不知道拿這路怎么辦,只好把它像麻袋那樣扛在肩上。

命運呈現(xiàn)

在一個山谷里,有石頭,有草,還有樹,但這里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街市。有一群人,他們一邊比畫著類似舞蹈的動作,一邊進行著交流,像是在拍電影。可我知道,他們不是在拍電影。那么,他們是在干什么呢?

一個意念說:一切都會按照預(yù)定的安排一一呈現(xiàn)。

又一個意念說:這是對你人生的回顧和命運的預(yù)測,等到那三個頭上長角的女人出現(xiàn)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伴隨著這意念,一組畫面在我眼前逐次展開,我像看電影那樣,看著閃現(xiàn)在我眼前的人物與場景,看著人們的表演。

首先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我老家白桑關(guān)的街道。多么熟悉!是的,真的是白桑關(guān)的街道!既然看到的是白桑關(guān),這就說明他們向我演示的一切都是真的。這么想著的時候,我來到一個小山包上,是我小時候看到過的那個山,這更加證明他們所演示的正是我過往的真實人生。這時候,我遇見了作家王劍冰,他微笑著跟我說話,說了我一些只有我倆才知道的事情。這樣,我就更加確信這些人是在對我進行人生回顧和命運預(yù)測。

無數(shù)的人影、信息和場景,在我眼前濃縮成一團煙霧。從這團煙霧中分離出無數(shù)個人的面孔,它們鋪天蓋地而來,像抽油煙機風(fēng)口的煙霧那樣,以極快的速度往一起聚攏,然后合成為一張人臉。準(zhǔn)確地說,是合成了一個像雕塑那樣富有立體感的人臉模型。似乎是為了讓我相信,這個人臉模型上竟然出現(xiàn)了我的一些領(lǐng)導(dǎo)、一些熟人的嘴巴和眼睛。我嚇了一跳,更加確信這是真的。我心慌起來:呃,怎么會這樣?我想找人問問,四周云霧蒼茫,見不到一個人。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或者說是轉(zhuǎn)眼之間,我突然看見很多胳膊和手,在我眼前像龍卷風(fēng)一樣紐結(jié)著,扶搖直上,伸向天空。我知道,如果沿著這個東西向上攀爬,就能直達天穹。可我害怕,就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一個意念說:這是時間的能量,時間讓那么多人臉和肢體濃縮。

我又看到先前遇見的那些人,他們依然在演繹人生。我又回到當(dāng)初的那個敘述鏈之中了。我坐在那里看。這是山谷中的一個陡坡,自上而下,那些我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人在比畫著。我看見了陳貞權(quán)??匆娝?,我就知道,接下來該呈現(xiàn)我在報社的這段經(jīng)歷了。我已經(jīng)猜出來,接下來呈現(xiàn)的都是些什么情景。我突然好奇起來,想看看呈現(xiàn)的一切究竟是否屬實——這是我自己經(jīng)歷過的,以及正在經(jīng)歷著的事情嘛,總該知道是真是假吧?

這時候,那些演繹我人生的人都還在,可是山谷已經(jīng)變成了街道。街上人來人往,煙霧騰騰,所有的人都面容模糊。突然,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出現(xiàn)了三個頭上長角的女人。

天啊,真的,是三個頭上長角的女人!她們的后腦勺上都長著像雞冠子那樣的東西,那東西是骨質(zhì)的,就像古代武士頭盔上的裝飾物。我知道,她們的出現(xiàn)是一種征兆,同時也是在驗證著什么。她們一聲不吭,徐徐地從我面前走過。從她們的神情看,她們在鄭重地提醒我:注意看我們,一定要看!

我突然明白過來:這三個頭上長角的女人的出現(xiàn),意味著接下來我將會看到自己未來的人生場景。意識到這一點,我既興奮又難過:可以看到自己未來的生活,這一點,只有我可以辦到,這是多么的幸運!問題是,如果已經(jīng)提前知道了未來的一切,生活對于我來說也就沒有任何懸念,也就沒有了任何期待和渴望;那么,等到真正去經(jīng)歷那一切的時候,不等于是一種重復(fù)嗎?人生的動力在哪里?這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意思?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看見了兩位領(lǐng)導(dǎo)的臉。他們瞥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著,什么也沒有說。難道是他們因為那三個頭上長角的女人的到來,已經(jīng)預(yù)知了我的未來,因而在嘲笑我;當(dāng)然,也可能是在暗示和提醒我什么。從他們的笑容里,我得不出答案。

突然,街上的人漫無目的地四處亂竄。這里的秩序,因三個頭上長角的女人的出現(xiàn)而大亂。她們換上了灰藍色粗布緊身衣,扎著綁腿,依然是一聲不吭地走著。從她們的腳步看,她們也是在沒有目的地走動,就像是一群飄忽不定的影子。在她們的周圍,緊張感在加強,這種緊張感彌漫在空氣中,空氣越來越凝重了。

我站在街頭,緊張地期盼著看到自己未來的生活場景;可是,直到最后,我什么也沒有看到。我慌慌張張地來回奔走,卻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申請書號”飛行記

黑屋子里有一張木頭桌子,看著看著,桌上出現(xiàn)了一張白紙,有半張桌子那么大。一個意念在說:“這是一張申請書?!?/p>

當(dāng)我走到桌子跟前的時候,看見那個申請書慢慢地站立起來。大概是我進來的時候,帶來了風(fēng),是風(fēng)把這張紙帶起了吧。正這么想著,那站立著的申請書,突然以極快的速度,無聲地折疊。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它已經(jīng)折疊成一架紙飛機,機身上印著“申請書號”幾個黑體字。

黑暗中,一個聲音說:“你總算來了。聞見人氣,它會活過來。它想飛?!?/p>

紙飛機鼓著肚子瞪著眼,那姿態(tài)很像一個大人物。但我知道,它這是故作姿態(tài),為的是引人注目。我感到好奇,要看看接下來它會怎么樣。

那紙飛機,先是模仿鳥的動作來了個金雞獨立,接著高聲吟誦:“告急,告急,到處告急!我要飛得更高,不靠神仙皇帝?!痹瓉恚羌缲?fù)著某項重要使命的。它剛才的話,可能是暗語。當(dāng)然,也可能是臺詞——也許,這是一臺話劇。

我感到這申請書的內(nèi)容是高度機密,是不應(yīng)該讓人看到的,也不應(yīng)該告訴任何人,并覺得這事似乎跟我有關(guān),就自告奮勇:“我能把信送到加西亞。”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帶著這申請書,去到應(yīng)該去的地方;同時,我絕不打聽申請書的內(nèi)容。

沒人對我的請求做出應(yīng)答,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

申請書號飛機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此時,它沖天而起,在空中畫出一道白色的弧線。

一個聲音在空中響起來:“你想飛,你就飛,可是沒有公章,不許落地?!?/p>

已經(jīng)起飛的紙飛機緊張起來,它急于迫降。此時,先前供它起飛的那張桌子消失了。我知道,這是對它的懲罰,很替它著急,又沒有辦法。最后,那紙飛機撞到了天花板上,砰的一聲,墜落下來。

我聽見了哭聲。

城墻上

我要設(shè)一個飯局,所以早早地起床。當(dāng)時,我看了一下鐘表,是七點,我匆忙趕往一個地方。那里,大概是一個城。

那城,沒有城門。我來到城墻上,想從那里跳進城去。我雙手趴在城墻外沿上,把整個身體高高地吊起來,準(zhǔn)備往下跳。往下一看,太高了,中間沒有任何遮攔,地面上放著一個鐵板。要是這樣跳下去,肯定會摔傷的,甚至?xí)に?。我就用力提起身體,回到了城墻上。

我在城墻上來回走動,為的是找一個可以進城的地方。我看到一個通道,類似餐廳的走廊,我覺得從這里應(yīng)該可以繞到城里去。有幾個人正神色詭秘地沿著那個通道往前走,有幾個年輕女人在幫助他們通過。

我朝那里走去。走到通道口,發(fā)現(xiàn)這里沒人把守。本來,我是可以不打招呼走過去的,可我覺得不妥,就跟附近一個年輕女子說了一聲。沒想到,她竟然不同意。她用一種拒斥的目光盯了我一眼。我知道,如果我一定要從這里過去,后果會很嚴(yán)重。

我又回到城墻上。

我看到另外一段不高的城墻,城墻外沿有一個鐵柵欄,黑色的,不完整,中間的空洞完全可以鉆進一個人去。我想從那里鉆過去,鉆過去就到城里了??墒牵菛艡诘母焕慰?。萬一在鉆的時候,柵欄倒了,我會摔傷的。

就在我躊躇的時候,來人了,是一個中年男子,他在城墻下的一個場子上玩雜耍。我坐在城墻上,一邊跟那人搭訕,一邊想著接近他的辦法。我看到他身邊堆著一大堆攝影膠卷,感到很奇怪:現(xiàn)在誰還用這個?我就問那人:“這是柯達膠卷嗎?”他說:“不是,是一種電子設(shè)備?!蔽蚁?,這人真是扯淡,但我沒說。我又想:他大概是怕人偷他的東西,才故意這么說的。

城墻下的那個男人正在寫著一幅條幅,許多人在圍觀并喝彩:“好字!好字!”我發(fā)現(xiàn),那條幅原來是一個個巨大的手印,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罷了。從我這個角度看,那手印很清晰。奇怪的是,那手印一會兒是五個指頭,一會兒是八個指頭。我指出了這一點,人們驚奇地猜測著,而那個男人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神秘地笑笑。

我忘記了飯局,也忘記了進城,在那里玩起了游戲。

把飯碗端給別人

跟著一群人,我來到一個既像鎮(zhèn)子又像村子的地方。這里屋舍參差,都是老式青磚房舍。在一個院落里,有一個高臺,一個熟人(是一位年輕詩人)把我送到那個臺子上。

臺子上有一排長長的木頭案子,案子上放著一只很大的木頭飯桶,我在那里為人打飯。桶里裝著稠粥,我一碗一碗地盛著,并端給那個讓我上臺的人。他在下頭接著,臺子有三層樓那么高,他站在地上居然能輕易地接住我遞過去的飯碗。

臺子下頭的院子里站著一些詩人,有本省的,有外省的。他們看見我,卻沒有跟我打招呼,他們是來吃飯的。

他們在吃飯,而我卻站在臺子上不能吃,我有些著急。想下去,發(fā)現(xiàn)這個臺子太高了。我知道,如果從這里跳下去,是會摔壞的。我細(xì)心看了看,發(fā)現(xiàn)臺子左邊有個地方坡度稍緩,但我知道,如果從這里下去依然很危險。這個時候,一個老女人上來了。我想,她既然可以上來,我為什么不能下去?我開始研究她上來的路徑和方式。原來,她是沿著左側(cè)靠墻的一個縫隙上來的。我蹬著這條縫隙,很快就下去了。

院子里,很多人坐在桌旁吃飯、喝酒,一個個鬼鬼祟祟,不怎么正眼看我,更沒有人跟我說話。我跟一個外省詩人搭訕:“你家在……廣州?”他說:“西安。”他說著,起身往院子外頭走。

我瞅了一眼他去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吹角逭空康乃?,我心頭一爽,突然冒出一些詩句:“我的心是絲線,河流是魚,我在釣魚?!?/p>

有個中年男子走過來。從他的表情看,他顯然是認(rèn)識我的,而我卻不怎么認(rèn)識他??礃幼樱麑@個地方很熟。他一聲不吭,拉著我的手,領(lǐng)我來到那個大院的背后。這是一處洼地,四周都是柱子。其實,那些柱子都是山壁。他跟我說了句什么話,突然,腳下微微震蕩。地震了!石頭從天上往下落,大的像碗,小的像拳頭,飄飄蕩蕩,空中彌漫著石頭。我抱住頭,縮著脖子往前走。所幸,沒有砸到我。

走了一陣子,我打起一把傘。我想,要是有石頭落下來,這傘也許會起點作用。

我打著傘,往一個不算陡的山坡走去。我的腿,很用力,卻沒有勁兒,就像是在水中那樣,艱難地走著、劃著……

什么城堡,燈籠!

在黃土高原上,聳立著一個由黃土形成的環(huán)形山。這環(huán)形山高得就像在云彩里,山的里面是一個盆地。按規(guī)定,這個地方是不能開發(fā)的,可是有人就開發(fā)了。我看見,在環(huán)形山的南面,被推土機推出了一個巨大的豁口,沿著豁口向下,是一條盤山公路,像盤曲的蛇。

豁口左邊有一個城堡,這城堡有一種凌空的感覺;或者,這城堡本來就在天上。城堡下面是一條巨壑,巨壑之中有一條河和一些起伏的山巒。河中有一些島嶼,島上長著樹木和青草。兩條潛艇像推土機那樣撅著屁股在河水和島嶼之間拱著,上上下下,就像鉆地的蟲子。

我站在城堡上,閑來無事,順手拿起一塊土坷垃朝河里的一個圓形小島扔去。沒想到,那土坷垃正好砸在小島中央,引起劇烈爆炸。小島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原先小島的那個位置上,浮起一團草一樣的東西。我感覺到我所在的位置實在是太高了,剛才的爆炸,就是這個高度產(chǎn)生的勢能引起的。我站的這個地方,怎么會這么高呢?我感到奇怪。

內(nèi)急,需到一個地方去解決問題。這是城堡的某個角落,我走到那里,看見一個人正在大便。突然,城堡晃動起來,那個人和我都搖晃起來。大糞像海潮那樣涌了起來,打在那個蹲著的人的臉上,涌到我的腳面前。我驚恐地后退。

就在我往回走的時候,經(jīng)過一個走廊,在走廊的墻角處看到我的母親。她很老了,頭發(fā)花白而凌亂,躺在一張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來,又躺下,然后又坐起來。她閉著眼,重復(fù)著這個動作。讓我擔(dān)心的是,在她的床頭,與她頭部差不多高的位置上,有一個像釘子一樣的鐵器,她每一次坐起來,那東西都戳住她的頭。她就不疼?我很害怕。

我把母親從那個床上抱起來。母親的身體瞬間縮小,小得就像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我抱著她來到一條公路上,那里有一輛公交車。看見我抱著這么老的嬰兒上車,車上的人都很吃驚,但他們知道我抱著的是自己的母親,也就沒有說什么。

我乘坐的那輛車沿著通向城堡的盤山公路走著,車身晃動得很厲害。這是因為路面不平的緣故。這時候,我想起來,這個地方本來是不能開發(fā)的,可竟然有人把它開發(fā)了。我很難過。我想,我母親那花白的頭發(fā)是多好的毛筆啊,我可以用它來寫字,把我的這些想法寫在那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們離老遠(yuǎn)就能看到。我只能用這種方法來表達我的憤怒。

我來到水邊一個草棚子里。里頭有兩個女人,都是少婦。我知道,她們喜歡我。其中一個開始撫摸我。一開始,我不習(xí)慣,但慢慢地,我感覺很舒服。另外那個女人有點生氣,對那個正在摸我的女人說:“你?。∧恪 ?/p>

突然,城堡晃動起來,劇烈地晃動。我被高高地拋起來,像是一個晃動的燈泡。

地震了!

真的地震了!

一個聲音說:“什么城堡,燈籠!”

石磨在研磨我的身體

沒有看到那個人,但我知道,他在追捕我。

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但我依然在跑。到后來,我已經(jīng)不是在用腿跑,而是在用腦子、用呼吸和心跳跑。我的腿長長地拖在身后,就像是被提起耳朵的兔子,在虛空中蹬著。

那人追上來了,我躲到一個院子里。那院子,其實是個籠子。籠子是由一個一個木柵欄構(gòu)成的,所以,那人很輕易地就看見了我。我看見他伸過來的手,我跑不動了,只好用最后一點力氣,慢慢地,把頭從他手指間,挪開。這個動作,像慢鏡頭。

我逃脫了。

接下來,我好像是乘著一個什么工具在逃跑。途中,我看見三個朋友,他們都沒有跟我說話。我想躲到他們身后,可是他們的身體是透明的,并且在漂移,我的身體無法與他們重疊。他們走了,我繼續(xù)躲藏。

追捕者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滾滾而來的車輪聲。

這一次,我看清了——追捕我的,竟然是一對巨大的石磨。我沿著一個石頭巷道往前跑,一次一次躲到墻角。可是,那個石磨總能迅速地發(fā)現(xiàn)我。它甚至?xí)w起來,在空中偵察。我慌得要命,那種沉重感,就像是石磨壓在我的心上。

終于,那一對石磨追上了我,把我壓在了磨扇中間,并開始旋轉(zhuǎn)。我看見石磨的上方有一團紅色的東西,像是雞血石,又像是血塊。我知道,這是標(biāo)記,同時也是為了增加石磨的分量。

石磨研磨著我的身體,我在高處看著,就像在看電影。當(dāng)我想到研磨的正是我的肉體,就悲傷起來。

向膿包致敬

一群人拿著刀子在追殺一個人。

那個被追殺的人拼命地跑,他爬到樹上,跳過墻頭,最后來到一個院子里。院子四周是古老的磚墻,其中一面墻上鑲嵌著一枚比窗戶還大的金幣。那人實在無處可逃,就躲到金幣里去了。

躲到金幣里的那個逃亡者,化作金幣上的頭像,那模樣真的就像一位莊嚴(yán)的總統(tǒng)。那些追殺者立即放下刀子,向金幣里的人鞠躬。

金幣里的那個頭像仰天大笑。他這一笑,金幣就像加熱中的薄餅?zāi)菢?,突然鼓出一個包來。原來,所謂的“金幣”,只是一個腫脹的膿包。

在場的人十分尷尬,他們一時手足無措,就在原地團團打轉(zhuǎn)。他們越轉(zhuǎn)越快,轉(zhuǎn)成了一股旋風(fēng)。

神斧

我來到一個院子里。

這是一個老式庭院,深而幽暗,地上擺滿了金器、銀器和珠寶。院子的主人,好像是個中年婦女。感覺這里還有一個男人,但是沒有見到。那女人跟我打招呼,似乎認(rèn)識我,又感覺不太熟。我從這院子中間的甬道上走過。甬道兩旁擺滿寶物,甬道通向一個黑屋。

在黑屋外的臺階上,我看到一個類似燈盞的瓶子,是一個長頸瓶,瓶口處是爛的。我拿起瓶子對著天光看了看,覺得瓶子的花紋很美,有點像舊時的燈籠罩,這說明它曾經(jīng)是一個燈盞或燈籠。我感到,這東西可以作為攝影裝置使用。我知道這是個破爛兒,不值錢,對于這個院子的主人來說肯定沒有用處,就向她討了來。這時候,我看見地上有一柄不大的鐵斧,就順手撿了起來。

我拿著這兩樣?xùn)|西往前走,不經(jīng)意間就要邁進那個黑屋。在門口,我轉(zhuǎn)念一想:這是別人家的屋子,說不定還是一間密室呢,我怎么能隨便進去?于是,我一手拿著瓶子一手拿著斧頭,從院子右側(cè)走出院門,來到一條小路上。

走著走著,手里的那個瓶子突然燃燒起來,我滿身是火。等我撲滅身上的火,那瓶子已經(jīng)不見了;斧子也被燒得只剩下半截,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鏟子或鐵刷子。

本來,我是想把那個瓶子當(dāng)作火炬照亮道路的,現(xiàn)在只好拿起那半截斧子摸索著往前走。一個意念在說:“這是神斧,這東西避邪,你可以憑借它去征服世界。用的時候,只須念一念咒語就行。”

我心里有點虛,因為我沒有試過;再說了,它是那么難看……

是心臟在出賣我

有人在跟蹤我,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卻不知道此人是誰。我在一條小巷里走來走去,目的是要甩掉那個跟蹤者。

我來到一個天井里,猛然一回頭,看見一個人影一閃。我看清了:原來,跟蹤我的,是一個女人。

由于躲閃不及,那個女人的臉掛在窗戶上。從她的表情看,她剛剛吃過人,而且是吃了兩個。她的嘴角滴著血,發(fā)黑,是死人的血。

躲起來!躲起來!現(xiàn)在,我唯一能采取的對策是躲起來。

可是,一大片文字瞪著眼,在天上飄著,就像一片云彩,我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原來,是這些文字在指認(rèn)我。莫非這個女人是作家、詩人,或是一個搞計算機程序的?

在一個黑屋里,我摸到一堵很厚的土墻。呃,有了,我可以鉆到墻里頭去。這個地方很隱蔽,文字看不到我,那個跟蹤者也就找不到我了。

可是,我的心在“哐哧哐哧”跳,很響,就像在山洞里一樣。跟蹤者要是聽到我的心跳,不就可以循聲找到我了嗎?原來,是我的心臟在出賣我!

我想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不要這么響??墒牵恍?,它跳得越來越快,那聲音也就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向上

看著,看著,書柜里的一本書突然動起來。

明明是書本,它怎么會自己動起來了呢?我覺得好奇,就站在書柜前觀看。真的是書本在動。這說明,有奇怪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過了一會兒,那本書叭嗒一聲掉到地上。掉到地上之后,那個書本開始爬行。原來,是一只背著書本的甲殼蟲在走動。那蟲子背著書本,看上去既像是一臺翻斗車,又像是一幅房地產(chǎn)老板身負(fù)樓盤的漫畫。

我跟著這蟲子,想看它下一步去往何處、要干什么。

它到樓下的院子里去了。不知道是飛下去的,還是爬下去的,反正等我再次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院子里的一棵樹下抬頭往上看。在院子的地上,有一串像是蟲子爪痕的東西,細(xì)看,是歪歪扭扭的一行文字。我知道,這是從書本中流出來的。莫非,那本書有一個洞,字從那洞里漏出來了?

地上的文字蹦跳著,瞬間變成了蛐蛐,在那里叫起來。它們發(fā)出的不是蛐蛐的叫聲,而是各自的讀音。這些字音尖細(xì)而混亂,但細(xì)聽,可以辨出一個大意:我們……要……向上……去。當(dāng)然,具體的聲音比這要復(fù)雜得多,中間夾雜著關(guān)于為什么要向上去之類的論述,亂哄哄,就像一大群學(xué)生在課堂上背書。

在文字的喧囂中,那個背負(fù)書本的蟲子已經(jīng)爬到了一棵樟樹最高的枝頭。蟲子咳嗽了一聲,地上的文字們立即安靜下來;蟲子又咳嗽了一聲,院子里一片寂靜。接著,蟲子站在平躺著的書本背后,一些爪子放在書的封面上,另一些爪子在空中比畫著,開始了它的演講。

蟲子不是用語音演講,而是在空中比畫出一些字來。一串一串文字,像一縷一縷煙霧從書本中冒出來,隨著那蟲子的爪子在空中飄舞。地上的蛐蛐們,應(yīng)該就是從這煙霧中讀到了蟲子的觀點。蛐蛐們很激動,有的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開始爬樹,不知道是想把演講內(nèi)容搞得更清楚一些,還是已經(jīng)急不可待地想要開始實習(xí)。

大概是受到蛐蛐們的鼓舞,那蟲子把樹上最高的那片樹葉當(dāng)作黑板,在上頭書寫起來。一時間,那棵樹上煙霧繚繞。

就在那蟲子比畫得最為忘情的時候,樟樹的樹頂一動,只聽啪嗒一聲,蟲子和書本不見了——它們掉到了地上。

蛐蛐們轟的一聲飛起來、跳起來,院子里一片混亂。再看那書本,已經(jīng)千瘡百孔。而那只蟲子,早已不見蹤影……

變與囚

沿著燕莊通向鄭州市區(qū)的馬路往西走,走到鐵路口,當(dāng)我一只腳踏上西邊那根鋼軌的時候,我的身體突然被定格在那里,并以極快的速度開始變化。從腳尖開始,一點一點往上:腳面、腳背、腳跟、小腿、膝蓋、大腿、肚子、胸部、脖子……像從軋面機里往外出面片那樣,變薄、變薄、變薄,變寬、變寬、變寬。

這是……怎么回事?

正吃驚呢,我的臉像一塊橡皮面具那樣掉了下來,腦袋隨即開始變薄,變成紙的樣子;接著,我的頭發(fā)糾結(jié)起來,像一團火焰向上飄去。我看著——或者說是感覺著——我的身體就這樣變成了一張很大的紙。不是紙,而是一張很大的錢,像一幅裝裱過的字畫,立在那里。一個意念在說:“這是美元?!?/p>

我怎么變成美元了?!

這張美元的左上角印著“100萬元”的字樣,是中文;右上角則印著“張鮮明”三個字,也是中文。

完了,我已經(jīng)不是人了!這可咋辦?心里很苦,很難受。

從天上飄下來一張更大的美元,像蘆席那么大,把我那已經(jīng)變成美元的身體包裹起來,像卷煙那樣卷啊卷,越卷越緊。這張美元的左上角,清晰地印著“1000萬元”幾個字。

天啊,怎么會這樣!

我悲憤交加,憋足了全身的勁兒,大呼:“讓我,出——去——!”

把死魚扔了

我在山下的一個村落里走動,很匆忙,我與一些人在搞一個什么活動。突然看見許多魚,都是一些上好的魚。原來,我們的活動與魚有關(guān)。

有一個人對我說:“給你一條魚。”

我很高興,就從屋子里往外走。走到外頭,那人給我一條魚,是死魚。這魚已經(jīng)變成黑黃色,身體僵直,眼睛外突,一看就知道是條死魚。

去他媽的,怎么是條死魚?我既惡心又厭惡,而那人非讓我拿著不可。我拿著死魚,走了幾步,看見一個廁所,就把死魚扔到那個大糞池里去了。糞池轟然濺起很高的水花,像手榴彈爆炸一樣,把那個送魚的人嚇了一跳。

我哈哈大笑,大聲說:“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吧?”

那人看著糞池,沒吱聲,臉色很灰。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條死魚又回到他手里了。他轉(zhuǎn)身走了,做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用一種小販的腔調(diào)唱著:“誰要魚?上好的——魚——??!”

我笑了,心想:你真的能賣出去?

別人的房子

跟一位女詩人一起坐在一個巨大的草垛上。草垛搭在一輛牛車木轅的頂端,那木轅像巨型大炮的炮筒把草垛高高地撬起來,感覺就在云朵之上。

那木轅似乎支撐不住我的重量,我騎在木轅上脊梁朝后往下滑落。草垛依然在木轅頂端,而我卻像面朝后坐在高速列車上那樣,眼看著那草垛飛快地離我遠(yuǎn)去。草垛越來越小,草垛上的女詩人也越來越小,我預(yù)感到會有劇烈的撞擊發(fā)生,我將被嚴(yán)重摔傷。可是,那預(yù)想中的碰撞并沒有發(fā)生,我也沒有摔傷。我只是感到很恐懼。

我滑落在一個院子里。這里有一個帶回廊的大木屋,細(xì)看,這木屋其實是一個建筑群,有許多許多房間。我沿著曲折的回廊,經(jīng)過一扇門又一扇門,看到一個一個的房間,感到這里是一個迷宮。這時候,我跟在一些人身后,我們一起走著。我聞到木頭地板、木頭墻壁散發(fā)出來的濃郁的松木香,覺得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就產(chǎn)生了在這里住下來的欲望,我要在這里找到自己的房間。

走了好長時間,感到就要走到這個建筑群的盡頭了,突然眼前又出現(xiàn)另外一套一模一樣的建筑群。我在這個新出現(xiàn)的建筑群中繼續(xù)走著,發(fā)現(xiàn)這里的房間數(shù)不勝數(shù),卻不知道哪一間是屬于我的。每到一個房間,總感到那是別人的房間,我就繼續(xù)往前走。遇見一個老朋友,他興高采烈地捧著一張白色的紙片——可能是住宿證吧——正大步走向自己的房間。我羨慕地看著他,他卻不看我,徑直向他的房間走去。而我,在繼續(xù)尋找自己的房間。我已經(jīng)明確地感覺到,這里沒有我的房間……沒有我的房間……沒有我的房間。

我生氣,著急,又感到惶惑。

直到最后,我依然沒有找到自己的房間。

我只是在不停地找著……

吃自己的肉

在一個閣樓里坐著,我的肉正一點一點地被自己——也許是別人——割下來,割成一指來寬的條條兒。就像是在割橡膠輪胎,沒有疼痛感。我與其他人一起吃著割下來的肉。割到后來,我看見自己的肋骨一根一根歷歷可數(shù),卻依舊不覺得疼。

一轉(zhuǎn)眼,我坐在一個屋子里,跟我的愛人、兒子,還有母親,一起悠閑地干著手工活,或是在玩著一種游戲。這是一棟木樓,低矮,晦暗。這是在二樓,從窗戶望去,可以看見一棟洋房,白色的,很漂亮。我說:“那也是我的?!?/p>

那樓的頂部和一邊的墻上,長著青苔,很鮮亮。再看看我的身體,發(fā)現(xiàn)我的肋骨上也長滿了青苔。

從天上出逃

房子在天上。

我必須從這里逃出去。

可是門口有人把守,外面每個墻角也都有人把守,我能看見他們的身影。有一個窗戶,那里沒人,我只能從這里出去。

從窗口往下看,發(fā)現(xiàn)這里實在是太高了,比山還高,怎么跳下去?

呃,對了,下頭正好是麥田,麥子很高很高,連接著這房子和大地。我如果順著這麥稈滑下去,就不會摔壞了。

于是,我從那個窗口出來,抱著麥稈,滑下去,滑下去……

波德萊爾的手術(shù)

午后,我躺在床上。這是緯一路報社院內(nèi)東宿舍樓二樓那個只有九平方米的房間,突然,一頭牛出現(xiàn)在我的床前。這是一頭南陽黃牛,身材巨大,彎彎的犄角像兩把刀。它瞪著眼,扎著進攻的架勢朝我逼近,把木頭地板踩得咯吱咯吱響。

這么小的房間,怎么就進來了一頭牛?

正驚異間,我認(rèn)出來,這頭牛是波德萊爾變的;或者說,是波德萊爾偽裝成一頭牛,進到我房間來了。

我趕緊跳下床,想著怎么對付這個家伙。這時候,這頭叫作波德萊爾的牛,就像在斗牛場上那樣,紅著眼,腦袋一翹一翹,屁股一翹一翹,朝我沖過來。我沿著墻根奔跑著、躲閃著。房間實在太小,沒有回旋余地,而波德萊爾又是那樣靈活,在轉(zhuǎn)了幾圈之后,我已無處可逃。我被擠在一個墻角,一動不能動。波德萊爾晃動鋼刀一樣的犄角,像一個老練的刺客,嚯地一聲,挑開了我的胸膛。

呃,我被開膛破肚了,竟然不疼!

更讓我驚奇的是,從我胸膛流出來的,不是內(nèi)臟,而是一堆鉛字!這一堆亂七八糟的鉛字,先是像從口袋里往外倒東西那樣從我的腹腔無聲地流出來;接著,滴滴答答往下滴。鉛字流了一堆,埋住我的腳面,明亮亮的,帶著鉛字的光澤和一股腥甜的味道。原來,我肚子里裝的不是心腸,也不是學(xué)問,竟然是這些東西!我既吃驚,又感到不好意思。

想看看波德萊爾接下來會干什么,一轉(zhuǎn)眼,那頭牛不見了。在門口,有一個身影,一閃。一個聲音說:“這是在完成一個手術(shù)?!蔽也恢肋@話是不是波德萊爾說的。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這些鉛字怎么處理?是重新裝到肚子里,還是清掃出去?正這么想著,突然,嗡的一聲,腳下的鉛字化作一群蒼蠅,飛了。

從月光下的田野走過

我走在荒原上。

這是回家的路。為了抄近道,我走進一片野地。

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土坷垃呈藍灰色。

走進一片干涸的池塘。我知道,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池塘里泥皮翻卷,像是被風(fēng)吹起來的卷發(fā)。我知道,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果然,腳下響起一片嬰兒的啼哭聲。

天啊,我是不是踩到他們的身體了?我嚇得哭了起來,一只腳高高地抬起來,不敢放下。

我的哭聲是秋風(fēng),與地下嬰兒的哭聲混在一起,“嗚——嗚——”地響……

窯神

他們說我溺褲子了,我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原來,是我的褲子溺褲子了。

聽到人們的喊聲,我朝一個屋子跑去,發(fā)現(xiàn)一把椅子上放著我的褲子,褲子是濕的,褲襠那個地方正在撒尿。我大窘,趕緊上前制止,褲子卻依然溺著。我急忙用手去捂,捂不住,就接了一捧尿。

我捧著尿,不知道該怎么辦。此時,那一捧尿在我手里越來越大,像一個儲藏紅酒的橡木桶那么大,卻是長方體。感覺這尿是固體的,像一塊冰,但并不重。我抱著它。

這時候,我似乎是在一個工廠的廠房里。我知道,這是一個人的工作室。我看見一個人,白臉,微胖,大約五十歲,他盤腿坐在一個土壇上,渾身光芒四射。許多東西從四面八方往這光芒里聚集,似乎是一些圖案,卻看不很清??磥?,這是一個法力無邊的人。

他微微一笑?!皝?,給我。我可以把你的尿燒成瓷器?!彼淖齑讲]有動,他是在用意念跟我說話。

原來,他是窯神!

我把尿送上去,他只是用手在上頭比畫了幾下,那一塊尿立即變成了一件牙白色瓷器。

現(xiàn)場有許多人,我們一起把這件瓷器抬到一個圓形大廳中間。這是展室,放在中間的一定是重要的藝術(shù)品。這時候,再看那瓷器,它像是一塊長方體石頭,頂部的邊緣上有明顯的凹凸,這凸凹起伏自然,線條流暢,有水的質(zhì)感。我知道這是一種藝術(shù)效果,而其他人卻感覺不到,他們圍著這瓷器,看著,議論著。我說:“這是表現(xiàn)水的效果?!?/p>

窯神依然坐在土壇上,手在空中比畫著,說:“我能把風(fēng)燒成瓷器?!?/p>

風(fēng),怎么能燒成瓷器?

正驚異間,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扇門那么大的瓷板,上頭果然有風(fēng)的痕跡。

現(xiàn)場亂哄哄的,有人從大廳四壁的洞龕里往外掏東西,是一個一個土碗。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展廳是土窯改裝的。那些土碗,是為了反襯大廳中間那些藝術(shù)品的價值。所以,人們一摸,那些碗就碎了。

一個意念對我說:這些碗,其實是窯匠的腦殼。燒窯是很費神的,他們把腦子燒成了瓷器,腦袋就成了空殼。

怎么會這樣?

突然看見地上放著一些石塊。其中有兩塊長方形石頭,在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它們的意思:“看我,看我!”

那兩塊石頭上蒙著厚厚一層灰土。我用手慢慢地拂去灰土,一遍,一遍,用力地擦著。漸漸地,看出這是兩個人的面孔。這面孔很配合地往外浮現(xiàn),就像從水中浮出來那樣。我知道,它們是在從一個很深的地方往外拱。

四周沒有一個人影,連那個窯神也不見了。那兩個人從石頭里坐起來,伸著手,打著長長的哈欠。其中一個說:“走嘞,活動結(jié)束了?!?/p>

這腔調(diào),很像窯神。

促織在記錄我的夢

我夢見我在做夢。

在我夢見的那個夢里,一片芭蕉葉差不多像云彩那么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許是受到某種驚擾——這芭蕉葉突然化作鳳凰飛了起來。飛的時候,順便帶走了成群的樹枝和樹葉。

不知道鳳凰為什么飛,也不知道它飛往何處,于是,我站在那里仰著頦,像一只鵝,發(fā)出一聲一聲驚叫。

這一叫,我從那個夢里掉下來,掉進離我最近的一層夢里。這時候,一輛汽車咳嗽著,正在爬進我的耳朵。

這一次,我真的醒了,卻不知身在何處。我清楚地看見,一只藍色促織正趴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快速地記錄我的夢。

與肉身玩一場游戲

在一個地方走著,這里好像是山地。突然想跟自己玩一個游戲,就是把肉身裝到一個籃子里,讓籃子馱著我的肉身奔跑。這樣,我就會既省力又快活。

這么想著,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籃子,籃子剛好裝得下我的身體,而且會自己奔跑。哈哈,真是符合我的需要??!我感到我從自己肉身里分離出來(就像從一個口袋里拱出來那樣。當(dāng)然,這個過程很短),然后飄到一個山崖上。在這里,我看到我的身體坐到那個籃子里去了。此時,我已經(jīng)跟我的身體無關(guān),就像是站在高處看一場戲。

我跟籃子約定:任何時候,只要我吹一聲口哨,它就得立馬馱著我的肉身回來。籃子顯然是答應(yīng)了的,不過,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如果它聾了,或是不聽我的口哨,我可怎么辦?那籃子里可是裝著我的肉身的啊!

還沒等完全跟籃子商量好,裝著我肉身的籃子已經(jīng)像一輛敞篷車那樣跑起來。眼前是一排人的腳面,那籃子就在這腳面上奔跑,就像是一只靈活的老鼠,又像是一個行駛著的小火車(那些腳趾頭就是枕木)。好玩是好玩,可是,我還是不放心:如果它藏到哪個腳趾縫里不出來,我可怎么辦?

籃子在那一排腳面上來回跑著,越跑越快,越跑越自然,還發(fā)出撥動琴弦的聲音,頗有一些炫耀的意思。我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既開心又擔(dān)心,不知道該在何時吹起口哨……

村莊的氣息

一只貓頭鷹趴在窗戶上,它有一人多高,睜著一只眼,用一種沙啞的腔調(diào)說:“村子都流膿啦,你還在這兒喝茶!”我感到問題嚴(yán)重了,就急忙起身往門外走。

貓頭鷹像一個背抄手的人那樣,把翅膀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它的意思——領(lǐng)我去看我的村莊。

來到一個山崖之上,四顧茫茫。我的村莊呢?貓頭鷹說:“村莊鉆到地下去了。我不騙你,我能聞見它的氣味?!?

在我站立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根青藤,像小狗那樣輕輕地咬我的腳后跟。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村莊有關(guān)。

聞到一股蒸饃的味道。哦,這就是村莊的氣息吧!這說明,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村莊;只是,它已經(jīng)在地下了。我想哭,可我咬著牙,沒有哭出來。

貓頭鷹把睜著的那只眼閉上,卻睜開了另外一只眼,它這是在表達一種滿意的情緒。于是,我對它說:“你看,我是不是一個很堅強的人???”

貓頭鷹自言自語:“我只想吃饃,而不想吃肉?!?/p>

打水

在一個大廳里,我們開會。

為了這個會,我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大廳里人來人往,沒有人跟我說話。會議就要開始了,有人說:“怎么沒有開水啊?”我發(fā)現(xiàn)暖水瓶是空的,就拎起兩個暖水瓶去打水。打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另外兩個人也去打水。我想著心事,低頭往前去。

我們?nèi)サ牡胤?,是一個大機關(guān)的禮堂??斓介T口的時候,我突然緊張起來:人家會讓我們進去打水嗎?看看門口那里,門衛(wèi)不怎么管,那兩個人進去了,我就跟著進去。這時候,有一個人在大聲喊我名字,是一個正廳級干部,他指著墻上的一幅字,很嚴(yán)肅地問我:“你看,這字好不好?”我知道這字是某位領(lǐng)導(dǎo)寫的,就說:“好?!蹦侨苏f:“你好好宣傳一下,最好是一個整版?!蔽蚁?,這字還值得用一個整版去宣傳?我沒敢說出口,只是含糊地答應(yīng)著。

說話的時候,遇見幾個熟人,其中有一個女的,是我從前的同事,現(xiàn)在這個大機關(guān)工作。她手里拿著好幾個暖水瓶,跟我的暖水瓶放在一起。我們說著話。說過話之后,發(fā)現(xiàn)我的暖水瓶不見了!正驚異間,我面前的暖水瓶越來越少,一開始還有兩個小一點的暖水瓶,眨眼之間只剩下一個藍色細(xì)頸飲料瓶。我不敢說什么,只好拿起那個飲料瓶去接水。之后,我騎著自行車趕緊往回去。

走出機關(guān)大院,我迷路了。我來到了一座山上,面前是一塊大石頭,我騎車迎著石頭撞上去,竟然過去了!這使我既驚訝又高興。我的車把被撞歪了,我一邊騎著繼續(xù)往前走一邊校正車把。

來到一個鎮(zhèn)子上,這里有一條公路,我知道這條路并不通向我要去的地方,而是通向一個村莊。該往哪里去?不知道。我只好沿著這條路,漫無目的地走著,邊走邊辨識方向。

聽見一個熟人的聲音,是在宣布會上評出的優(yōu)秀詩歌。在我站立的地方,能聽見會場的聲音,卻看不到人。但我能想象到人們的表情,甚至能看見他們縮著脖子鬼鬼祟祟的樣子。由于我不在場,他們就沒有選中我的詩歌,這讓我很傷心。我轉(zhuǎn)念一想:這也好,這樣可以激發(fā)我寫出更好的詩歌!

再往前走,又是山,山坡上到處都是坑,起伏不定。翻過一個陡坡,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個大坑,我差點栽下去。幸虧我發(fā)現(xiàn)及時,躲了過去。順著坑沿上一個車轍那么寬的路,我推著自行車往前走。聽見會議室里人們說話的聲音,心想:天就要黑了,我為了打水費了這么長時間,真是不值得。

人們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他們對我充滿了敵意。我突然明白過來:憑什么要我伺候你們?開會是大家的事,每個人應(yīng)該自我服務(wù)才對??!

我一直沒能回到那個會場,只是不停地在會場周圍打轉(zhuǎn)。

大爆炸就要來臨

樓頂上方有三架飛機。中間那架戰(zhàn)斗機先是向上沖,緊接著猛地栽下來。其余那兩架巨型客機,也慢慢地向地面逼近。飛機的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從天空向地面壓下來,壓下來。

地面上是房子和街道。那即將到來的劇烈爆炸,是災(zāi)難,是大災(zāi)難??!

完了,完了!

我望著窗外,身體慢慢地朝樓梯那里挪動,以便在爆炸發(fā)生的那個瞬間,能迅速逃離。

火光,從地面映上來,是紅黃色的光。這是危險的信號。

完了,完了,完了!

樓房就要倒了!我們都要完了!房間里有人??!

我站在門口,緊緊地抓著門與墻中間的地方。從這里可以望見另一邊的天空,那暗藍色的天空,預(yù)示著兇險。我一邊望著天空,一邊緊盯著樓梯。

萬一樓梯也被炸倒了呢?我往哪里去?

劇烈的爆炸——那一定是十分劇烈的——就要來了。這薄薄的墻體頂個什么用呢?我站立的地方,說不定會最早倒塌,水泥預(yù)制板會砸爛我的頭顱。會的……會的。

蘑菇狀煙云帶著火焰從地面、從樓下的房子上冒出來,越來越大,那圓形的火團在劇烈地翻卷??膳碌拈冱S色火焰,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大爆炸,大爆炸就要開始了。啊,啊!啊——

一急,一首詩從我腦子里長出來了。這詩,像花兒一樣開放,很美,很美,大概有二十句,長短錯落,清晰地呈現(xiàn)在一張紙上,就像是從打印機里出來的。這是一首充滿哲理的詩歌。

突然,我看見了我的老領(lǐng)導(dǎo)。我是在樓房與地面之間的一個地方(大概是一個陽臺上)看見他的。我拉了一個廣告,十萬元,版面做得很時尚,有很漂亮的圖片。按照規(guī)定,我應(yīng)該得到三萬元提成。我把版面拿給這位領(lǐng)導(dǎo)看,可他說:“不行,只能給你十分之一的提成,而且不能算你的任務(wù)?!?/p>

忙了半天,才三千元錢啊!我失望極了。我想爭辯,卻不敢說出口。那個廣告版面大概體會到了我的心情,就在我眼前虛化起來,并高高地懸在天上,飄過來,飄過去,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表達一種虛無感。

而在飄揚的廣告的下方,也就是飛機落地的地方,火光越來越亮。暫時還沒有聽到爆炸聲??墒牵抑?,那驚雷般的聲響,正在穿越空氣,朝我所在的方向傳來!

逃命要緊。至于廣告提成,以后再說……

屋里有好多人,其中有我哥哥,我們在玩一個游戲。突然看見有一種東西從盤子里往外爬,白色的,是蛆。哥哥說,這是可以吃的。我嘔吐起來,從屋里跑到院子里。

要離開這骯臟的地方,需要練習(xí)一種功夫,就是飛。所謂飛,也就是讓身體離開地面。這很好玩。

我向著天空,伸直手臂,突然離開了地面。

再試試,斜著身子,雙腳用力,手臂一伸,斜斜地,離開了地面。

這不就是飛嗎?哎呀,太奇妙了!

我來到村外。一個坡,緩緩的,像枕頭,這是呼倫貝爾的一個坡。我站在坡頂上。是的,要飛,就需要一個高度,這符合滑翔的原理。我試了一下,手一伸,竟然飛起來了。

我飛得很高。向前飛。很快。

看見幾個人,是年輕人,男人,他們也在飛,跟我保持同一個姿勢。他們說說笑笑從后頭飛過來了。我朝著虛空,猛然一個俯沖,像游泳一樣,感到飛得很快。

前頭有樹,很低,我從樹枝間飛過去。我很高興:我竟然有這樣的本事!

來到一個小鎮(zhèn)上。這小鎮(zhèn)離大海不遠(yuǎn)。

下雨了。我握著兩把傘,卻不影響飛翔。

我來到一個地方,那里有許多人,有男人和女人,都是普通人,他們在一片開闊地上,說笑著,很開心。雨絲落到他們的頭頂上,像膠水一樣明亮、有質(zhì)感。我穿過雨絲,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去。

雨下得更大了。我得避雨。

我停在一個人家的窗臺上。這是一個長形窗子,木窗欞,窗子關(guān)著,窗欞剛好能卡住我的身子。我撐開手臂,懸停在那里。聽見窗戶里頭傳來小女孩說話的聲音,很悠揚,像吟唱。如果她們這個時候打開窗戶,就會看到我;看到我,她們也許會受到驚嚇。

于是,我從那里飛走了。

這是一個土坡。有幾個人看見了我,就議論起來,很驚奇的樣子。

我說:“我是鍛煉出來的?!?/p>

我又說:“我本來不會飛,我伸了個懶腰,離開地面,慢慢地就會飛了?!?/p>

那些人依然很驚訝,瞪著眼看我。

在一個地方,我見到了一位老同學(xué)的父親,感覺到他也會飛。

我落在一棵樹上休息,我對那位同學(xué)的父親說:“有這樣的本事,想要啥就可以去拿,誰能拿你有啥辦法呢?”他說:“不行。那樣的話,你的本事就會失去?!?/p>

我一遍一遍地練習(xí)飛,每一次都能飛起來。有幾次,飛得有點低,差點兒擦到地面,但每次都能飛起來。這樣一來,我就放心了。

不僅能飛,我還能停在空中,很自由,很舒暢,就像仰泳那樣手腳不動,靜靜地躺在那里。

我大概已經(jīng)是天使了吧?

我來到的這個地方,是天堂吧?

可是……可是……如果是天堂,怎么還能看見人間的景致和那么多熟人呢?

既然是熟人,我就應(yīng)該教他們飛。我說:“很容易,真的很容易。手一伸,放松,向上,就行了?!蔽液芗{悶,這么簡單的事情,他們?yōu)槭裁淳娃k不到呢?

我拿著傘,走著走著,又飛起來了。

我回到剛才那個院子里,胳膊一伸,身子就離地了,就像玩雜技一樣,就像在太空艙里一樣。真高興!真高興!看看自己的胳膊,我又疑惑起來:胳膊還是胳膊,又沒有變成翅膀,怎么就會飛了呢?

呃,你看,我是一個介于人鳥之間的人!

孩子,孩子?。?/p>

有一個小孩子,他犯事了。這個孩子矮而壯,看上去像是一個玩偶,但跑起來很靈活。抓他,抓不住。

抓他的時候,他跑,像飛蟲,又像跳蚤。我弄了一種類似橡皮筋的白色繩子去拴他,沒拴住,他跑掉了。我就繼續(xù)追,一直追到一個建筑物的頂上。這建筑物,就是一棟大樓,卻高得離譜,就像是在天上一樣。就在我追趕那個孩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是我表哥的兒子。我心疼他。我抓他是為他好,是怕他出事。

我倆之間隔著一個鐵柵欄,他已無處可逃,就馴服地隔著柵欄伸出手指頭讓我拴他。就在我拴他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突然向后一仰,直直地朝樓下一頭栽了下去。

孩子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像一段樹樁,咚的一聲栽到地上。剛開始,他并沒有倒地,而是直直地戳在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才轟然倒下。他的頭瞬間腫脹得又大又長,整個人就像一只巨型龍蝦,頭部帶著一個巨大的殼兒。那孩子倒地之后,側(cè)著身子喊了一句:“哎呀,我的頭?。 ?/p>

都怪我,沒照顧好他!我站在那高高的建筑物上,痛不欲生,哭喊著:“孩子,孩子?。 ?/p>

惡作劇

一個向下傾斜的水槽,很陡。水槽邊站著一群人,我在其中。這些人在醞釀一個陰謀,也就是準(zhǔn)備搞個惡作劇。這個惡作劇,是針對我的一位領(lǐng)導(dǎo)而設(shè)計的。剛才他還在這里,現(xiàn)在他到山坡下頭——也就是水槽的下方去了。

趙本山來了,他想出一個創(chuàng)意:先把一個打火機扔到水槽里(這是一個很有質(zhì)感的、體量不小的金屬打火機),把它扔下去,是為了引起水槽下方的人的注意。接著,他順著水槽滑下去了。

趙本山表演得太逼真了,完全是一個死人的樣子,蜷著身子,飛快地滑向水槽底端。我的那位領(lǐng)導(dǎo)很胖,竟然能像彈簧那樣彈跳起來,閃電般撲上去,一把抱起趙本山,用十分專業(yè)的動作拍打他的背心、掐他的人中,飛快而熟練地完成了一系列搶救動作。突然,趙本山兩眼一睜。他依然蜷著身子,卻滿臉怪笑,就是他在小品中經(jīng)常表演的那種具有嘲諷意味的笑。

我們哄堂大笑。

那位領(lǐng)導(dǎo)大窘,朝水槽上方惡狠狠地看了一眼。這一眼很毒、很有力。他大吼:“你們記住,有你們好看的!”

我正好站在水槽頂端,我是那位領(lǐng)導(dǎo)的部下,自然是他最熟悉的,他一定看見并記住了我。我心里很害怕。

我的那位領(lǐng)導(dǎo),在他兩位秘書的簇?fù)硐律狭艘惠v轎車。領(lǐng)導(dǎo)一行和他的車,像一顆飛逝的導(dǎo)彈,倏地遠(yuǎn)去了,并把四周的風(fēng)景也帶走了。我深深地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威懾力。

我在心里埋怨起來:你這個趙本山,搞這個惡作劇干什么?你看你,這一弄,領(lǐng)導(dǎo)會記恨我的。麻煩大了……

獲救

滿大街走著巨型的牛,有一個意念告訴我:這種牛每頭都有二千六百公斤;其中,李俊生的牛二萬六千公斤。碰見這么大的牛,我竟然沒有帶照相機!但我?guī)в杏浾撸屗麑憘€文字稿好了。

我沿著一條公路走著,路的一側(cè)是山。我來到一座橋上,橋是玻璃鋼做的,看起來很像石頭。我翻過橋欄,發(fā)現(xiàn)這座橋的桁梁突兀著,像石頭,又像金屬,上頭有一些洞。本來,我是抓著橋欄往左側(cè)運動的,但看到一個洞,覺得可以從洞中返回橋面,就朝那個方向運動了一下。到了那里,沒有找到那個洞。這時候,已經(jīng)回不來了。

下面是深淵,水是藍黑色的,向上鼓著,像一個一張一合的巨大魚鰓。我拼出全部力氣往上攀爬,可是橋還是向著水面傾斜下去。眼睜睜地看著水面離我越來越近,最后,我被那橋帶到了水里。

我穿著衣服在水里游。不過,只是褲子濕了,上衣還是干的。我游了一會兒,抓住了橋身。我在橋欄下方的橋體上掙扎,看見了橋上的洞。從那個洞口,可以看見里頭有許多大型機器零件,像是一種液壓裝置。我繞過那個洞,抓住了橋欄桿。

在靠近欄桿的地方,停著一輛大卡車。一開始,我沒有看見車?yán)锏娜?,也沒有看見其他地方有人。我大聲呼喊:“救命啊,救命?。 ?/p>

無人應(yīng)聲。

我繼續(xù)四下窺看,發(fā)現(xiàn)司機爐里坐著兩個人,都是男人。我繼續(xù)大呼救命。那兩個人面露譏諷,笑著,沒有動彈。

那個橋欄桿太高了,沒有他們的接應(yīng),我是不可能爬到橋上去的。我看著腳下的深淵,嚇得要哭。這時候,一個司機把車頭上一個類似吊臂的東西向右后側(cè)動了一下,我抓住這個東西來到了橋面上。

橋面上滿是塵土。我已經(jīng)顧不上這些,趴在地磕頭作揖,不停地念叨著:“謝謝!謝謝!”

有人吃吃地笑,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光著屁股!本來,我是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的,不知道啥時候沒有了。是不是剛才在水里游的時候掉了?

一個女人拿來一條褲子,是麻色的,又寬又大,像一個大布袋。讓我穿這個?實在不合身,太難看。沒有其他衣服,我只好將就著穿上了。穿上褲子,我的生殖器卻依然露在外面。

突然來了一個中年男子,手里拿著一卷紙,是一個稿子,還有十元錢,對我說:“是李老板決定讓那兩個人救你的。”我看了一眼稿子,是一首詩歌,太差。

幾個人很熱情地把我請到一個似乎是飯店的地方,讓我在那里休息。我依然光著屁股。那人又重復(fù)了他的話,意思是老板讓他安排那兩個人救了我,想讓我發(fā)個稿子宣傳一下。

飯店的老板娘安排一個小孩過來,手里拿著一瓶醬油,往一個母雞身上澆著,說是處女澆出來的雞,好吃。

我想,我應(yīng)該記住救我的司機和那個老板的手機號,等他們?nèi)ム嵵萘?,我接待他們?/p>

卡住了

我在空中飄浮著。一個巨大的盤子,形狀像算盤珠子,又像飛碟,灰黑色,帶一點淡淡的藍,其質(zhì)地像塑料又像冰,它卡在我的腰間。我知道,將這個東西充足了氣,我就可以在星星和月亮之間游泳。

我想把這個東西帶回去,可是又擔(dān)心:腰里卡著這么個東西去上班,會不會把同事們嚇得抱頭鼠竄?

于是,我只好繼續(xù)在空中飄浮著。

毒氣彈已被啟動

在我老家的村北頭,出現(xiàn)了一個騎馬的人,他戴著防毒面具。從他的裝束和動作看,有什么危險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他把防毒面具送給一個乞丐,自己面朝北方,像是要去執(zhí)行某個任務(wù)。他的馬聳起鼻子大聲嘶鳴,不肯挪動半步??雌饋?,馬已經(jīng)意識到了危險。

一個意念在說:“大爆炸就要降臨?!?/p>

灰蒙蒙的田野上,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絲風(fēng)。這意味著,離大爆炸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

“快把防毒面具要回來!”一群人吆喝著。而那個騎馬的人,在馬上靜靜地遙望北方。看起來,他是一個英雄。

隔著一片莊稼地,我看見一片灰白色的煙霧在升騰,一座灰藍色的石頭房子朝這里飛速滾動。

天啊,毒氣彈被啟動!

看啊,絲路花雨

跟愛人一起走在郊外。這里像是田野,又像是城鄉(xiāng)接合部。

走了很長很長的路,上上下下,很累。走著走著,來到一個既像渠埂又像小路的地方,窄窄的,彎彎的,兩邊都是污水。我們只能蹲著,手腳并用,慢慢地往前蹭。

突然,腳下,以及身邊,到處都是蜈蚣。大大小小的蜈蚣蠕動著,黑黑的,很生動。蜈蚣朝我爬過來,眼睛亮亮的,巨大的螯朝我伸過來,伸過來。但它們只是在趕路,并不是專門沖我來的。

驚恐。惡心。我小心翼翼地蹲著,盡量不招惹它們。我規(guī)避著,偶爾用手在腳下扒拉著,避免那些蜈蚣爬到我腳上來。

怎么會有這么多蜈蚣呢?是蜈蚣,還是蠕蟲?

我們來到一片稻田邊,聽見一個小孩在大喊:“看啊,快看啊,絲路花雨,絲路花雨!”

真的是花雨?。∫恍┚薮蟮牡舅?,像淋浴器的噴頭一樣噴著白色的、香噴噴的汁液。那些稻穗,看上去就像是一朵朵盛開的蘆葦花。太陽出來了,天地間一片金黃,從稻穗上噴射出來的東西就像珠玉一樣,極富質(zhì)感。我們驚喜地大叫著。

我要拍照。那個小孩拿起一個谷穗,谷穗依然在快速地噴淋著,就像是一支正在燃燒的煙花??墒恰墒?,對不上焦,我一次一次按快門,就是按不下去。最后,總算拍成了。從屏幕上看,還不錯,只是層次和銳度還不夠好。

那個小孩繼續(xù)叫著:“絲路花雨,絲路花雨!”

考試

也許是因為我還沒有接到考試通知,也許是我把這事給忘了,反正,在一個本應(yīng)是答卷的時間,我卻在興高采烈地玩耍。

這是在古鎮(zhèn)的一個院子里,有好多老房子,黑瓦,灰墻,我在那里玩著游戲。這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身手矯健,能從一個房頂飛到另一個房頂。我對房檐很感興趣,就把自己吊在房檐上蕩來蕩去,還偷了人家一件小物件,好像是一根木棍。

我來到另外一個院子里,看見兩個人正在低頭看一張紙,是考試卷子。這是兩個女人,其中一個是我的同事。我不喜歡她,但對她手里的卷子很感興趣,是古文卷子,“四書五經(jīng)”之類。我走上前去偷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那題目真的很深奧,如果不事先準(zhǔn)備,是絕對做不出來的。看了卷子,我心里依然沒底兒。我這才想起來還有考試這么一回事,突然急出一身汗。

我看了一下鐘表——這是一個比馬車輪子還大的鐘表——鐘表顯示,此時離規(guī)定的入場時間晚了整整十分鐘!

我朝考場飛奔而去。

跑到考場門外,我突然想起來,忘了帶考試必備的東西:2B鉛筆,還有演草紙等等。天啊,我什么都沒有,怎么考試?!

空城

我和愛人跟隨一群人往一個地方去。我倆討論著一個哲學(xué)話題,不知不覺來到沙漠。四周一片蒼茫,我們依然討論得熱烈。

正在興頭上,轉(zhuǎn)身一看,那些同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他們的身影小得像螞蟻,成了一些虛幻的影子。

太陽就要落山了,茫然四顧,只見沙漠上布滿洼地,一片無邊的灰黃色?;丶业穆肥诌b遠(yuǎn),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走回去。

一個老太太駕著一個圓盤狀的東西朝我們駛來,是一輛類似電動拖把那樣的車子。我看見車子左側(cè)還有位置,可以坐一個人,就央求她把我?guī)?。她笑著說:“不是不想帶你,你看,左邊沒氣了。”真的,那車子的左側(cè)有點癟;但我知道,這只是托詞,主要是她不愿帶我。她笑得很詭秘。我無奈地看著她走遠(yuǎn)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來到一個古城的城頭。這古城是用泥土做的,類似一個巨大的地坑院。原來,這是一個由眾多窯洞組成的城市。我站在城頭上,看一個老太太在城下的空地上表演。她拿起一種樹的果實,以極快的速度往一個地方扔,快得就像是在用機槍掃射。不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只見她很興奮、很賣力地扔著。我想,這也許是一種非遺項目吧。我感到,她的動作不太自然,有過于濃重的表演痕跡。

身邊有一些熟人,我們一起在那里觀看。從這個角度往城里看,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空城。我心里猛然一空,對身邊一位朋友說:“你看,城里沒有一個人,我的心里涼了,洼涼!”那位朋友扶了扶眼鏡,伸著脖梗子朝下看,看了一會兒,說:“是啊,沒人。這世界啊,已經(jīng)沒人啦!”

我突然難過起來。

空中樓閣

我站在一座三十層高的大樓頂端。樓頂懸著一個閣樓,是一個古銅色的金屬閣樓,像一個小廟。

要進入這個閣樓,必須沿著大樓的某個墻角向上攀爬。這大樓的墻角沒有腳踏,雖說有個扶手一樣的護欄,卻怎么也抓不住。

大概是因為碰觸的緣故,大樓搖晃起來,隨時可能傾覆。

看樣子,我是下不去了?,F(xiàn)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奮力爬到那個閣樓;到了那里,我就安全了。

大樓搖晃得這么嚴(yán)重,我隨時可能掉下去。

我拼力一搏,朝著閣樓撲過去。

大樓搖晃得更厲害了。不過,我已經(jīng)抓住了閣樓上的窗欞。葉片狀窗欞,軟軟的。我死死地抓著。從這里,我看到閣樓里頭有一張桌子,室內(nèi)幽暗而寧靜。

閣樓里有我的母親和愛人。剛才,她倆一定在為某件事情發(fā)生爭執(zhí),我能感受到某種緊張的氣氛。我想說點什么,想想,終于沒有開口。

這里很適合寫作,閣樓里的擺設(shè)也令我滿意??晌掖藭r已經(jīng)沒有寫作的心情,一門心思想著怎樣下樓。

這的確是一個難題,因為這樓既沒有樓梯又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樓的外墻上只有麻稈箔子。

呃,不知怎么回事,這一次,我說下來就下來了。下來之后,我回頭望著高樓,依然心有余悸。我疑惑:這么高的地方,沒有樓梯,也沒有腳窩,我怎么就下來了?

愛人對我能夠下來表示懷疑。我知道她的意思:你很矮,怎么就下得來?

為了表示我是自己下來的,我伸手在麻稈箔子上抓了一下。我抓的那個位置,正是我的頭加上胳膊的高度。母親對我的舉動很欣賞,我也很自豪,愛人也就認(rèn)同了。

想起閣樓上有一個寫作間,我后悔起來:怎么沒有在里頭寫作呢?這么想著,我抬頭望著大樓,繼續(xù)研究腳窩的問題。我記得,小時候,在山里,上山的路都是有腳窩的。那腳窩,其實是一個一個銅制的燈箋,里頭有紅色的辣椒水,上山的時候,腳可以踏上去,還可以吃里頭的東西。

文字變成蟑螂奔跑起來

大片稀薄的文字在空中懸浮。這是一篇文章,通篇是平淡的敘述,似乎是某個名人的生平或悼詞。

一陣風(fēng)吹來,那一片文字翻卷起來,迅速折疊成一座大廈。這大廈滿是縫隙,就像一個粗制濫造的玩具。錯別字是一個一個窗戶。

有人叩門。

一個瘋子在門外念著咒語:“我從天上來,這是云中的反對!”

文字們受到驚嚇,變成蟑螂奔跑起來,眨眼間沒了蹤影。

我與“我”

看見“我”站在我面前。不是鏡像,而是一個真實的人站在我面前。那個“我”,個子比我高,臉色發(fā)青,后腦勺斑禿而殘缺,稀疏的頭發(fā)翻卷著。

一個意念告訴我:那個人,就是我。

但那個“我”,卻用陌生的、冷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突然疑惑起來:那個“我”,究竟是誰?

那個意念又說:“他,是……‘他;當(dāng)然,也是……”那語氣,有點游移不定。

有一個級別比我高,卻令我十分鄙夷的官員,從高高的臺階上朝我迎面走來。在平時,我是絕對不會主動跟他說話的;而此時,那個“我”竟然趨步上前,諂笑著,跟那人親熱地打著招呼。

這時候,我已經(jīng)確切地知道,那個“我”,其實就是我。

“我”,怎么是這樣一個人呢?

問題是,那個“我”,偏偏就是我!這讓我不好意思起來。

我突然下定決心,要撇清我們?nèi)咧g的關(guān)系,就掰著指頭盤點起來:“他”——“我”,“我”——我,我——“他”……

我的口中念念有詞,說著說著,我的舌頭在嘴巴里打了個死結(jié),口吃得說不出話來。

迷路

那位老兄是一個高級官員,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手持一個遙控器在玩著一個飛行器。我從他手中接過遙控器,發(fā)現(xiàn)他剛才玩的其實是一個會飛的玩具汽車。我按了一下遙控器,那玩具汽車突然失控,呼的一聲不見了。

那老兄很生氣,瞪著眼,什么也沒有說。他的表情里含著官員的威嚴(yán),以及對我的輕蔑。我很羞愧,趕緊沿著腳下的路去尋找那玩具汽車。

我來到一個鎮(zhèn)上,這里到處都是街道。我沿著街道尋找,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還是沒有找到那輛玩具汽車。

在一條街的拐角處,我遇見一個修自行車的老頭。我問那老頭,是否見過一輛玩具汽車。那老頭顯然已經(jīng)知道我的情況,露出滿臉不屑的表情。我明白他的意思:你是一個窮人。這讓我很生氣:連你都嫌我窮?我想跟他說:其實,我比你有錢得多!但終于沒有說出口,我沒有心思跟他計較這個,我要集中精力尋找玩具汽車。

街道上到處都是垃圾,污水遍地。我知道,那個東西肯定就在這一帶,可就是找不到。我又一次看到那位老兄慍怒的眼神。我繼續(xù)在街上來回走動,不停地尋找著。

這是郊外。腳下是一條土路,很寬,通向遠(yuǎn)方。但是,我不知道這路通向哪里。就是在這里,我迷路了。

最讓我擔(dān)心的,并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是如果找不到那輛玩具汽車,怎么跟那個老兄交代。

那些人鉆到石頭里去了

我跟著一群人來到一個地方。這是一個高原,山連著山,冰川連著冰川。一眨眼,跟我一起的那些人,不見了!

別慌,再往前走走,我知道那些人就在前頭。我在山上走著,一邊走一邊四下探看。

我看見一棟房子,是普通民居。已經(jīng)看到房子了,怎么還是不見一個人影?正在疑惑,房子突然說話了:“你跑哪兒了?等你,我都等成了石頭?!?/p>

一看,那房子已經(jīng)跟山連成一體,它真的成了石頭。再看這石頭房子,竟然是一個老人的臉,須發(fā)飄飄,滿臉皺紋。這時候,山上的石頭一聲接一聲地咳嗽起來。我知道,這些石頭是在證明,這山真的很老了。

我突然明白:那些人,是鉆到石頭里去了。

“唉,我來晚了,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們從石頭里摳出來。”我一邊嘆息,一邊捧起眼淚慢慢地往石頭上滴。

石頭里發(fā)出一聲很低很沉的嘆息……

橋倒了

中午,下班了。上班的地方離家很近,所以就沒有開車,我決定沿著一座立交橋步行回家。

這是立交橋的頂層,很窄,大約只有一米寬,我沿著立交橋走著。走著走著,起風(fēng)了,橋開始搖晃,越晃越厲害,于是我就趴在橋上。迎面過來一個女人,我抓著橋的右側(cè),提醒她小心,不要踩著我。等她過去之后,風(fēng)還在刮著,我依然不敢站立起來。

突然,一根橋墩斷了,向右側(cè)歪過去。完了!誰知那個橋墩并沒有完全斷掉,而是斜著支在那里。我沿著這歪斜的大橋往前走。

風(fēng)又大了一些。這時候,橋向著右側(cè)徹底地歪了下去??礃幼樱瑯蚴且沽?。我緊緊地抓著欄桿。大橋倒了,倒向右側(cè),不是轟然倒塌,而是慢慢地歪在地上。地上有大一片青草,還有幾棵柳樹,柳絲飄拂。我爬起來,慶幸自己沒有受傷,就折返回來,往單位去開車。我想,還來得及,頂多耽誤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

在返回單位的路上,我遇見一個人,他主動跟我說話。我看見他手里拿著手機,手機上有我的信息。原來,他加了我的微信。我很納悶:我不認(rèn)識他,他怎么就加了我的微信?我對那人說:“我要開車回家。”他說:“哦,你是一個大官兒的兒子吧,怪不得你有轎車!”他的眼神有點怪怪的。我想,有個汽車算什么?你看我的衣服,黃色的上衣、藍色的褲子,一身名牌。莫非是他看出我一身名牌服裝,就認(rèn)為我是官二代?

我要去開我的汽車。可是,我發(fā)現(xiàn)身邊是一片廢墟,突然迷茫起來:即使找到汽車,我還能開出去嗎?于是,我坐到一個水泥樁子上。我的姿勢很酷。我想,如果一直這樣坐下去,我就能坐成一個思想者;也就是說,我能成為一尊雕像。

人頭的演出

我來到一個像是集市的地方;準(zhǔn)確地說,是來到了集市中心一個小廣場上。這里有一個很大的木頭案子,上頭堆放著許多剝了皮的人頭。這些人頭泛著白色的油脂,眼睛鼓著,黑色的筋和紅色的血管暴突。

在這些人頭上方,吊著一具無頭軀體,是一個人的胸膛。旁邊有一些人,最顯眼的是兩個,一個是秦始皇,另外一個是他的下屬。那個下屬把一柄大刀遞過去,對秦始皇說:“您砍吧?!蹦莻€叫秦始皇的男人,揮刀朝那一堆人頭砍過去。從我那個角度,看不到那些人頭被砍成了什么樣子,但我聽到了咔嚓聲。我想,那些人頭肯定是爛了。秦始皇的下屬又指著那具無頭尸首說:“您砍,您砍,照中間砍?!鼻厥蓟蕮]刀砍去,那個尸首的胸膛自上而下出現(xiàn)了一個長長的、直直的口子。這時候,秦始皇似乎有些不忍心,想放棄,而他的那位下屬鼓勵說:“很好,很好!您看,還是熱的。趁熱,趕緊砍,趕緊砍!”

秦始皇沒有接著砍。那個軀體依然掛在那里,我知道,它還熱著。那劃開的胸膛里,有一個東西在怦怦地跳,大概是心臟吧?!芭榕?!砰砰!”這聲音像蒸汽機發(fā)出來的。在這胸口的下方,一團黑紅的東西像稀泥一樣緩慢地向外淌,是血吧。

我想吐,忍著沒有吐出來。可是,我憋得很。

我跑起來。

身后,那一堆人頭突然大笑起來,像一個個南瓜,朝我滾過來。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行為藝術(shù),每一個場景都是設(shè)計好的。接下來,該我出場了。

可是,沒有人給我劇本,我不知道該怎么介入這場演出。

就在我惶然不知所措的時候,那些人頭已經(jīng)在我四周均勻地擺布開來,就像舞臺上跑龍?zhí)椎?,各就各位。一個個人頭睜著眼,帶著一種渴盼,等著我的行動。

我與這些人頭僵持了一陣子,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卻又想不出解脫的辦法。一急,我想出一個點子:我變成一只貓,叼起一顆人頭跑起來。

我一跑,所有的人頭都跟著跑起來。我們翻過一道一道墻,在大街小巷跑著,跑啊,跑啊,跑成了一條晃動著的虛幻的影子。

天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得分!”

原來,我的行動,竟在無意中符合了這個節(jié)目的創(chuàng)意。

可是,這些人頭,總不能永遠(yuǎn)這樣跑下去吧?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也不知道這些人頭最終該往哪里去,就站在街頭焦急地晃來晃去……

山羊變?nèi)诵?/p>

聽見一個聲音說:“這位山羊其實蠻好的?!?/p>

不知道這話是什么意思。剛才,我看見一只白山羊在路邊溝渠里吃草,動作很溫順?,F(xiàn)在,它變成了人,不再吃草,而是改行搞收費了,收過路費。他的樣子看上去怪怪的,連叫喚的聲音也有點拿腔捏調(diào)。我理解,這可能是職業(yè)需要。

在那個窗口,我朝著山羊變成的那個人遞過一張人民幣。這張錢突然飛到那人的臉上,像刀子那樣一根一根地刮他臉上的毛。他的臉,依然是山羊的臉。

我不知道這樣刮下去,這位山羊會成為什么模樣;可以確定的是,那山羊的前蹄子已經(jīng)變成了人手,正長長地伸向窗外,努力地練習(xí)著抓握的動作,企圖使手的姿勢變得靈活而優(yōu)雅。

山變成魚流走了

在一座山上,一個男人拿著一條干魚,興致勃勃地擺弄著。

山頂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池塘,清澈無比。那人把那條干魚慢慢地放到池塘里,池塘里立馬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魚,是活魚。這些魚有的像蛇,有的像泥鰍,有的像鰻魚,它們游得很有力;還有一些像鯽魚、銀魚,游得很輕盈。我不知道這些魚是那條干魚變出來的呢,還是被那條干魚引出來的,反正我知道這些魚的出現(xiàn)與那條干魚有關(guān)。

許多人趕來觀魚。我很想弄到一條,可是不知道如何下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魚從池塘的出口往外流。大量的魚正在流走,可是池塘里依然有很多很多魚,好像這些魚就是池塘里的水。

不知道這些魚會流到哪里,但我覺得腳下的這座山正在一點一點變低。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魚,其實是山上的石頭變的。

天啊,要是山就這樣變成魚流走了,那可怎么辦?我想把這個想法跟剛才拿干魚的人說說,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了……

偷跑的鞋子

我赤著腳,在沙漠上耙地。

這沙漠是假的。那個老板為了占有這片土地,故意讓人在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沙礫,他想以沙漠的價格來購買這個地方,等到辦完手續(xù)之后,把沙礫清除,這土地就歸他了。因為我知道他的這個秘密,他就收走了我的鞋子;我沒有鞋子,就無法舉報他,就只能在這里替他耙地。

我的鞋子在那個老板的房間里,就在他的寫字臺底下,是一雙繡花鞋。有幾個人在那里看守著,當(dāng)然,也有人在替我想辦法;但我知道,這里有監(jiān)控,那個老板在監(jiān)控室里瞪眼看著。我能看見那個老板的眼睛,也能看見我的鞋子。這里的空氣很緊張。

那雙鞋子離我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我知道,這是鞋子自己想出來的辦法:讓我鉆進去,它把我?guī)С鰜?。如果我鉆到鞋子里,別人就看不到我,他們會以為是鞋子自己出來散步,就不會管它了。

我用這個辦法弄出了鞋子。

我只要穿上鞋子,一切都好辦了。對了,我要到天上去告狀。

怎么才能到天上去呢?

我遇到一個同事,他是負(fù)責(zé)信訪的。他說:“沒有梯子是不行的?!彼f著,朝我遞過一個眼色。我順著他的目光,果然找到了一把梯子。

這梯子,其實是用繩子結(jié)成的,不是垂直地懸著,而是平鋪在空中。我在上頭走著,晃晃蕩蕩,就像走在蛛網(wǎng)上。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梯子通向的不是天空,而是像水一樣蕩漾著的虛空。

我知道上當(dāng)了,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買魚

這是在我老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很荒涼的樣子,有一種恍惚感。

我餓了。

一個學(xué)生家的廚房在冒煙,我聞到蒸米飯的香氣,知道他家的飯好了,就理直氣壯地去要了一碗。我端著飯碗,這才發(fā)現(xiàn),這竟然是我表哥的家。他家準(zhǔn)備了十分豐盛的午餐,一桌子酒肉,像是在待客。我端著碗飯,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侄——不高興,拿白眼翻我。我很羞慚。

我獨自來到河邊。我來這里是為了完成一項任務(wù)——替一位作家和他的女兒買魚。

這是一條很深的河,稱得上是一條巨壑。這里產(chǎn)一種十分珍貴的魚,他們要的就是這種魚。

我聯(lián)系上了逮魚的人。他是我的表哥,卻又像是另外一個人。我們說好了價錢——每斤三百八十元。他答應(yīng)在河里為我找魚。

他們夫婦二人從河的下游把魚引了過來,意思是讓我看看。這種魚很小,只有指拇肚大小,成群,很活躍,能飛起來。他們讓我看了一眼,那魚群就立馬像一股煙一樣飄走了。接著,那個逮魚的男人在河水中比畫著,那群小魚就又出現(xiàn)了,就像一團聚攏的煙霧。

這是魔法。

我知道,他們在等我拿錢,一手交錢,一手交魚。這條河,難道是他家的魚缸?

不知道最后成交了沒有。

我一個人在河岸上走著,又看見了那個逮魚的人。他突然變得十分高大,就像傳說中的巨人。他在沙灘上走著,就像飛逝的云影那樣迅疾。大地在轉(zhuǎn)動,他走得輕松而有力,臀部和大腿結(jié)實得像要撐破褲子。我覺得他是一個神。

我?guī)е蚴痴叩男邞M,走在河岸上。

河岸很陡,河很深。我想下去,卻又害怕。我想,要是從這里下去的話,是會摔斷脖子的。

石頭站起來比畫著

我看到一個石頭院子。

正對著院門,是一個石頭房子,紅色的,兩層,石頭墻壁很粗糙。東廂房的墻壁上有一個窗戶的痕跡,窗框的輪廓很清晰。窗框向內(nèi)凹陷,里面放著一個古式的鐵制燈盞。

來了一群人。我們一起朝院子里張望。

感覺這是一個神圣的地方,這里出過一位英雄?,F(xiàn)在,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名人故居或是一個紀(jì)念館??粗鴫ι系睦劾蹚椇?,我心里突然難過起來。

院子里布滿塵土,透出一股腐朽的氣息,一定是好長時間沒來過人了。你看,連空氣都變得荒涼了。我這么想著的時候,那房子突然變成一幅畫,以極快的速度,從我眼前迅速后退,就像一個快速推拉的電影鏡頭。

院子消失了,而在我原先站立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石雕。這是一個人物雕像,由于雕像太大,我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也就是它粗壯的大腿和一條正在揮動的胳膊。一個聲音說:“這就是院子的主人,這里頭有一個故事。”

我覺得,這雕像是紅石頭房子主人的靈魂變化來的。我為這個發(fā)現(xiàn)深感自豪,就伸出雙臂大聲說:“看啊,石頭站起來比畫著!”

我想說的是,這里的主人還在活著。我的話,沒有一點回應(yīng)。茫然四顧,這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聽見我的聲音在空寂的荒野回蕩,再次感受到空氣里的那種荒涼。

空襲

巨大的轟鳴聲。我知道,飛機來了。

是飛機。漫天都是。轟炸機。飛得很低,離我最近的那架,大得像一座房子,像正在游過來的大鯊魚?!稗Z,轟,轟……”到處都在爆炸,濃煙滾滾,火光一閃一閃一閃。

跑啊!

我來到一堵墻邊。只要飛機看不到我,就不會炸到我。我抱著頭,趴在地上。飛機從我的頭頂上方偏右一點的地方飛過去,我看見飛行員的臉和胳膊。

母親就在我前方靠左的地方,我大喊:“快趴下!”母親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還笑了一下。哎呀,都啥時候了,還笑呢!突然,一發(fā)炮彈打過來,母親的腦袋沒啦!可是,她沒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著,脖子上掛著幾縷灰白的頭發(fā)。我抱起母親。母親斜立著,腦袋剩余的部分在冒煙。突然,她的腦袋砰砰砰地響了起來,就像一個迫擊炮。原來,打進母親腦袋的炮彈沒有爆炸,這時候又從她的腦袋里發(fā)射出去了!

“打??!打??!打啊!”我抱著母親大叫。

飛機又來了,滿天空都是,真的很像魚群,張著大嘴巴。

我害怕極了。

上船

一條大河,河水渾黃,濁浪滾滾。這大概就是黃河吧。

河上駛來一艘船。我最緊迫的任務(wù),是要登上正在駛來的那條船。我迎著船跑過去。

船是用疙疤草做成的,青乎乎,周身布滿孔洞,呈網(wǎng)狀。船的一大半在水下,只有疙疤草做的甲板在水上漂著。這樣的船,竟然可以安然無恙地航行,真奇怪!

船越來越近,很快到了我跟前。我看見那船上站著很多人,有臧懷森、李勇、周繼平和郭炳德,都是我在農(nóng)村成人教育雜志社的同事。他們站在那草船的甲板上,就像站在云端一樣。他們看見我,熱情地朝我揮動手臂,動作幅度很大,并大聲吆喝:“上來——上來——”

船離岸很近,我沿著河岸拼命地跑。在我奔跑的時候,松軟的沙土河岸在我腳下不停地垮塌,轟轟響,就像是一顆顆地雷在爆炸,我感到自己隨時可能掉到河里。一個意念說:“你必須趕在河岸完全垮塌之前跳到船上?!?/p>

我終于跑到了船邊,但船沒有停下來,它飛速地順流而下。我不能再等了。我要上船,我要上船!

我瞅準(zhǔn)一個機會,飛身向船上跳去。

我的上半身撲到船舷上去了,下半身卻掉在水里。我的下半身立即變成魚,是一條大魚的后半部分,有白色的魚鱗和紅色的尾巴。我就這樣趴在船上,順流而下。

我會掉到河里去嗎?

我死死地抓著……

蛇的表演

荒原上有一條小徑,上面長滿裸露的樹根。這些樹根,其實是偽裝成樹根的蛇。這種蛇有劇毒,只要被它咬上一口,絕對是沒救的。我很害怕,但是,我的任務(wù)要沿著這條小路往前去。

我用一根長長的棍子在這些樹根之間來回滑動,這就是打草驚蛇。我像探雷者那樣,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

我來到一個大房子邊上,這房子四堵墻是完整的,卻沒有房頂。房子的墻很高。說是墻,其實是山壁。我知道,此時我已經(jīng)置身于一個偽裝成房子的山谷。這里頭的情況很復(fù)雜,我不知道會遇到什么,是虎狼還是蛇蝎?到了這里,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只能往前去。

在我身后出現(xiàn)了一道鐵絲,鐵絲上盤著一條小蛇,它朝我頭頂滑過來。我知道,這是蛇們對我的考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匍匐在地,盡量把頭低下去。

第一波,那條蛇從我身體上方滑過去了。我清楚地看到,那條小蛇從我頭頂過去的時候,身體盤曲成一個很好看的造型,它是想扮演一個紐扣。

第二波,一條更大的蛇出現(xiàn)了,肥胖,眼睛很亮,帶著挑釁的眼神。它也是沿著那根鐵絲滑過來的。我知道,它這是表演,不一定會真的咬我。但我依然很害怕,怕它萬一改變了主意,突然咬我一口,我就完了。

第三波,一條巨大的黑蟒出現(xiàn)在天上,就像在深水里一樣。它沒有沿著鐵絲朝我滑過來,而是以一種虛擬的姿態(tài)顯示著它的存在。我知道這個家伙更兇險,卻不知道該怎么辦。

母親出現(xiàn)在山的高處,她很著急,沖我比畫著。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讓我快點走出去。我也在想辦法,但一時想不出辦法來。

許多人都明白我的處境,也都替我擔(dān)心,可是他們也沒有什么招數(shù)。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山谷里,不知道前頭是否還有蛇。

一望無際的荒草,像洪水一樣掀起連天的浪濤,朝我涌來……

石頭要飛

山谷里到處都是石頭,是巨型鵝卵石,它們像河流那樣鋪排開去,一望無際。

這個由鵝卵石組成的隊伍,顯示出某種秩序。它們似乎是在遵照某種指令,朝著一個方向運動。

突然,一些石頭離開隊伍,一搖一晃地往旁邊的一座山頭涌去。它們腦袋向上,身體前傾,很像鵝或大雁??礃幼樱鼈兪且w。感覺到它們還有更大的想法,就是要把山帶到天上去。山上的天,很遠(yuǎn),很藍。

一個意念在說:“石頭把大山射向山外。”

也許,這就是這些石頭此行的目的?我望著這些石頭,驚訝地想。

世界是一個洞

經(jīng)過一條大河,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一棟房子。到了跟前一看,這房子很奇怪,它的門竟然是一個燈罩。

一個燈罩,人怎么進去?我想出一個辦法:撞門。

那燈罩是紙糊的,一撞,開了。我一個倒栽蔥,跌進一片黑暗,人間的一切頓時消失。

這么黑,怎么走?

正著急呢,虛空里飛來一只螢火蟲。螢火蟲的光芒照見了我腳下的路,以及周圍的一些景色。原來,我走在一個地道一樣的洞中。不知道這個洞會通向哪里,但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確信:世界是一個洞。

等螢火蟲飛走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洞中的黑暗,我發(fā)現(xiàn)這里與人間沒有什么兩樣:有男人,有女人;有大人,有小孩,甚至還有街道。我在街道上走著,跟一些人說說笑笑。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我跟一個人打了一架。我很生氣,不愿待在這里,我要回家。

我來到洞口,守門人說:“要回去,你就得走很長很長的路,而且洞口那里荊棘叢生。那種磕磕絆絆,讓人難以忍受。何必呢?”

聽他這么一說,我猶豫起來。

首尾相接

有一個東西,可能是一篇文章,也可能是某種邏輯,它們的開頭部分和結(jié)尾部分相當(dāng)分明,而且自成體系。它們看上去像是兩塊透明的冰,又像是兩團很有質(zhì)感的霧,隔著一個尖形屋頂,從不同的方向往一起聚攏,試圖首尾相接,連成一體。

我知道它們的目的:形成一種力量,以便徹底操控我。

很想阻止它們,可是我只能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形成一種合攏之勢,卻無能為力。

甩了出去

地上有個大樹樁,樹樁上有很好看的花紋。我俯身看著。正看呢,那樹樁的截面突然變成漣漪,向四周蕩漾開去,越來越大,最后變得像廣場那么大。

我知道,即使是變成漣漪,它依然是樹的年輪。可我旁邊的那個人卻堅持說:“這是路。”

“這怎么是路呢?你想啊,環(huán)形的路,怎么走?”我說。

那人不回答。其他人也不回答。我想找人講講這個道理,可是周圍那么多人,卻沒有一個愿意出來跟我辯論。

這時,那個叫作“路”的東西,突然像光碟那樣旋轉(zhuǎn)起來,塵土飛揚,好瞇眼。

它越轉(zhuǎn)越快,最終把我甩了出去。我在空中翻著跟頭,不知道是在向上飛著,還是跌了下去……

誰把田野卷起來了

起風(fēng)了。窗簾拂了一下我的臉。

本來躺在床上,風(fēng)一吹,我突然就躺在野地里了。這也很好,我躺的地方很軟和,是個草甸子。再一看,眼前有好大一片草地,青草在翻卷。它們卷著卷著,卷成了一座房子。咦,竟然有這樣的房子!房子有一股麥秸的味道。

我依然在草地上躺著。頭底下枕著的東西——是枕頭吧——動了一下。原來,我枕的是青蛙,一只枕頭那么大的青蛙。我的媽呀,怎么是青蛙!青蛙的嘴巴咧了一下,很友好的樣子。我明白它的意思:這都是為你好!我看見,一個青綠色的螳螂從房頂鉆了出來,很嚴(yán)肅,一聲不吭,直盯盯地看著我。原來,螳螂的肚子爛了,一些像是生銹的細(xì)鐵絲一樣的東西——是它的腸子吧——在體外拖著,沾了許多灰。啊,我又沒有招惹你,你找我干什么?!正驚異間,看見螳螂身后跟著一只蜻蜓,它不飛,只是爬,好像是受傷了。這只蜻蜓,我在哪里見過。從它的表情上看,它也認(rèn)識我。蝴蝶來了,在我房子里飛。啊,我知道了,原來,風(fēng),就是這蝴蝶帶來的。這蝴蝶,幾乎是透明的,有一種虛擬的性質(zhì)。呃,怎么會有這樣的蝴蝶?它不回答,只是飛,好像有點悲傷。我也跟著悲傷起來。

哎呀,不能再躺下去了。田野都成了這個樣子,我還在這里躺著!我感到很羞恥。我要起身,去把田野攤平??墒?,我被卡在一個水泥管子一樣的洞里,動彈不得。這時候,很多螞蟻在我身邊跑來跑去,很緊張的樣子。我很奇怪:誰也沒有招惹你,你跑個啥呀?突然聽見一片響聲,時遠(yuǎn)時近,是促織的聲音,像是口哨。原來,是蚯蚓來了,我周身都是蚯蚓,它們扭作一團,冷颼颼黏嘰嘰。我的媽呀!

正慌張呢,看見小時候的幾個伙伴,有小剛、牛牛和英子,我們一起往村邊的樹林走去。這時候,聽見一片響聲,嗚哩哇啦,像是吹嗩吶。又沒人娶媳婦,怎么吹嗩吶?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螞蟻、促織、蝴蝶、蚯蚓,還有螞蟥、老鼠等等,黑壓壓一片,跟在我們身后。它們眼看就要追上來了,我驚叫起來,喘息著跟那幾個伙伴說:“快快快,要地震了??纯矗揖驼f吧,誰讓你們把田野卷起來的?”

沒人回答。四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風(fēng),又吹起來了……

誰贏了

眼前有個東西,像是石頭,又好像是別的什么東西。不論它是什么,反正我是跟它挺上了。我騰空而起,把腦袋當(dāng)作金剛鉆,高速轉(zhuǎn)動著身體,我要鉆透那個東西。

沒想到,那個東西突然張開了口。我用力過猛,一頭跌入虛空。

一個聲音說:“哈哈,誰贏了?”

他摔成了一張畫皮

我在村東頭的野地里走著,那個黑衣人突然從莊稼地里閃出來??床灰娝哪?,他看上去就是一個黑色的木頭樁子,又像是一個虛虛的剪影。他朝我走來,離我越來越近。此刻,他與我并行。他裝作不看我,我卻知道,他正在用眼睛的余光瞅著我。

我知道他是鬼。我的頭發(fā)豎起來了,我的寒毛豎起來了。

我跑起來,想甩掉他。沒見他怎么奔跑,卻總是與我保持同等距離,就像是我的影子。這更加說明他是鬼。

怎么對付他呢?

呃,有辦法了:我快跑快跑快跑,然后,猛然一停。那家伙不知道這是我的計策,我跑的時候,他跟著跑,我突然停下,他卻猝不及防,一個跟頭仆倒在地。再一看,他摔成了一張人形畫皮,攤在塵土中。

我指著畫皮哈哈大笑,說:“跟我玩這一套,你還嫩了點兒!”

再看那畫皮,它先是變成一段木頭,接著變成我家的那條板凳,最后變成一股煙塵,在我眼前,緩緩地,飄散而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地下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這嘆息,竟然那樣熟悉!莫非……他是……

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來。

靈魂要惹禍

我走出報社家屬院大門,突然看見在沿街的一棵女貞樹下,有一片金黃的樹葉自南向北朝我飄過來。這樹葉,不大,但比較厚,像廣玉蘭的葉子,又像是一縷陽光,具有虛擬的性質(zhì)。它看著是樹葉,卻不像樹葉那樣自上往下飄落,而是像魚兒、像蝴蝶那樣做水平狀移動,一閃一閃的,是在飛。

多么漂亮的葉子!

“這不是樹葉,而是你的靈魂?!币粋€聲音對我說。

我感覺到這個正在飛著的家伙——也就是我的靈魂——將會胡說八道,會給我惹禍。

怎么會是這樣呢?我很吃驚。

那個東西從我面前飛過,斜著身子偷窺我。從它的神態(tài)看,既鬼鬼祟祟又膽大妄為,一副真的要闖禍的架勢。我明白它的意思:我是風(fēng),誰能抓住我?

我很無奈。我知道,管不住它。

此刻,它正朝著一個危險的地方飛……

躺在墳?zāi)估?/p>

我走在一條土路上,前方是天空,隱隱可見山影。天上掛著鳥翅狀白云,地平線上是一片高高的、硬硬的草。眼前這個景象很適宜攝影,我想把它拍下來。

我開始選擇角度。

需要一個高度。我發(fā)現(xiàn),在我身體的左側(cè)有一個東西,像建筑物,又像箱子,我爬了上去。天啊,是一座墳?zāi)?!墳?zāi)估镱^竟然有汽車,是一輛轎車,車頭部分像是大張著的鯊魚嘴巴。這墳?zāi)褂幸环N來自某種高貴身份的拒斥力。這種力量,讓我不敢也無法靠近這個墳?zāi)埂?/p>

我身體的右側(cè),也是一座墳?zāi)埂_@墳?zāi)瓜褚蛔AХ孔?,從外面能夠看見里面的一切。墳?zāi)估镉幸粋€老頭兒,醬黑色皮膚,花白胡髭,微胖,身板結(jié)實,一副健壯的農(nóng)夫模樣。我覺得他是守墓人。老頭兒發(fā)現(xiàn)了我,就在墳?zāi)估镱^神秘兮兮地問了我一些問題,譬如,天是什么、空是什么等等。當(dāng)他知道我只是想借個地方拍照,就讓我進去了。

我在這個墳?zāi)估锾上?。我躺的地方鋪著青磚,是漢墓里那種灰色大磚。我看見自己躺在墳?zāi)估?。我對于自己躺在墳?zāi)估锔械狡婀?,并隱隱感到不安。我知道,這是墳?zāi)沟耐馐遥镱^還有東西,那東西讓人不安。我聞到一股濃重的腐敗氣息。

我看著墳?zāi)雇忸^的風(fēng)景,卻忘記了拍攝。不知道在這墳?zāi)估锎袅硕嗑?,等我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天色黯淡,此前看到的景色還在,但光線不足,已經(jīng)無法拍攝了。

從墳?zāi)估锍鰜碇?,我走在流浪的路上——我感覺自己是在流浪。我背著相機,卻從未拍照。

我來到一個村口,見到兩個中年婦女,長得不錯,氣質(zhì)很好,像是有些來歷。她們端著飯碗在吃飯。我與她們交談。離開之后,聽見她們在議論我:“他剛才在飯店買飯,是八塊錢一碗的面條,哈哈哈……”她們是在笑話我窮酸嗎?我很不喜歡她們這種德性。當(dāng)然,我知道她們其實并沒有惡意。

我繼續(xù)走。我的打扮像一個流浪者;但我知道,其實,我不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

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相機鏡頭上蒙了一層像冰又像塑料的東西,灰色,硬硬的,一摳,掉渣兒。我一邊摳著一邊走,始終沒有停下來拍照。

我突發(fā)奇想:我要是身上真的沒有一分錢,就這樣去流浪,會是什么感覺?呃,對了,我可以住在墳?zāi)估?,那個地方應(yīng)該是不收費的。

逃跑

要開會。許多人往禮堂去。

途中,一群人——都是年輕人,像是學(xué)生——想逃跑,他們沿著禮堂相反的方向散漫地、鬼鬼祟祟地走著。

袁宏千老師追了上來,趕他們回去。我知道,要是被趕回去,一定會很難堪的,說不定會在大會上公開亮相。

我也在逃跑者的行列。但我走的那個地方,正好是一個房子的拐角,透過身邊的花墻,可以看到袁老師所來的方向。我躲在墻的后頭,要是他來了,我能提前看見他的影子;要是他的影子離這兒很近了,躲不過,我就會主動走出來,不讓他覺得我是在逃跑。

等一等,再等一等。

袁老師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截住了那群學(xué)生,把他們轟回去了。

我鉆進身邊的一個草堆。這草,是干的,有些像塑料,我拉起草,把腦袋蓋起來,依然感覺很危險。你想啊,開會的時候,他們是會點名的,一旦發(fā)現(xiàn)我不在會場,就會繼續(xù)派人找我。

怎么辦?

我得繼續(xù)找個地方躲起來。

正好有一個空房子,房子里有一張床,床上有被子。我感覺這好像是一對老年夫妻的床鋪,他們大概是串門去了,我知道他們不會離得太遠(yuǎn)。我赤身裸體睡在這床上。睡前,我關(guān)上了門。

真困啊,渾身疼。

我睡著了。這時候,門,突然開了。我趕緊起身,看看是不是有人找來了!

沒有人。門是自己開的。

我把門關(guān)上,接著,門又自己開了。

怎么會這樣?我納悶。

我睡的地方,好像離會場不遠(yuǎn),從這里能聽見會場的聲音。離得這么近,萬一他們找到我,可怎么辦?大白天,別人在開會,你卻在睡覺,這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屋子的主人回來了。我趕緊起身穿衣服。我緊張地抓起褲頭,卻怎么也穿不上。越是緊張,越是穿不上。我發(fā)現(xiàn),我抓起的是別人的褲頭,感覺很別扭。

來到屋外。這時候,來人了,是個年輕男子。他仿佛什么也沒看見,一種熟視無睹的樣子。但我知道,他可能是會議組織方派來的。我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千萬不能緊張。

我裝作是這房屋的主人,慢慢地返回到屋子里,找到自己的衣服慢慢地穿。但門外那個人沒有離開,他在等我。從他的眼神看,他是一個盯梢者,他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又聽見腳步聲。應(yīng)該是這房子的主人回來了。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床鋪跟原來不一樣,那可怎么辦?我得趕緊收拾收拾,把它整理得跟原來一個樣??墒牵@床鋪原來是什么樣子?忘了。

趕緊走。我要趕在他們回來之前走掉。

可是,那個年輕人依然守在門口。

看樣子,我是走不掉了……

天坑里的表演

在一個類似河床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坑。我知道,這是一個天坑。

許多人都知道,我是一個會飛的人?,F(xiàn)在,我要在這個天坑里給大家表演飛翔。我站在坑沿往下看,坑里黑壓壓的,都是人。他們知道我要干什么,就仰著頦看我。

對于我來說,飛,是不用怎么費勁的,只需騰空而起,雙手前伸,頭盡量向上抬就行了。飛嘛,對了,向上去,至少是做水平狀運動才叫飛,而這一次是要向下去,到坑里去……我突然感到心虛,對這樣一次飛行表演沒有把握。

我決定先找個落差小一點的河溝試驗一下。腳下就是一條河溝,我雙手前伸,縱身一跳。腿軟,身體有點沉。我知道,這樣是飛不起來的。最后,飛是飛起來了,但很低,快要擦到河床了。

人們在天坑里等著,我聽見他們急切的呼喊聲。為了顯示我還行,我就在天坑上頭試了一下,就是憋足了氣,像游泳那樣,跳了下去。

明明是飛,怎么會是跳呢?我自己都感到吃驚。

我的身體猛然一沉,像是掉進了水里。我趕緊抓住坑沿,胳膊用力撐著,讓身體浮了起來。接著,我松開了手,我的身體像一個肥厚的樹葉,開始向下飄??斓娇拥椎臅r候,我用盡全力想使身體避免墜落。我的身體很沉,像失速的飛機,像生病的蜻蜓,上半身在空中懸著,下半身卻向下耷拉,幾乎要擦到地皮了。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這是很丟人的事情。果然,天坑底下的人開始竊竊私語,他們可能是在議論我,甚至是在嘲笑我。

我從坑底上來,又一次站到坑沿上。

在這里,我看到許多坑,其實是想到了許多坑。憑我以前的經(jīng)驗,我知道坑是可以套疊的,許多個坑套在一起就是天空。我現(xiàn)在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把這些套疊的坑搬過來,也就是顛倒一下,讓這些坑成為天空。我這樣做,是為了解決飛翔的方式問題——既然是飛翔,就必須向上去。

再看腳下的坑,它越發(fā)地顯得幽深而混濁。我突然明白,我面對的是天坑而不是水坑,它是空的,這樣的坑是可以用來飛翔的??墒?,我心里依然沒底兒:不論怎么說,這個坑還沒有翻過來,它依然是坑而不是天空;這樣一來,所謂飛,還只能是跳。既然是跳,就是向下……那么,我就會摔下去……那么……

就在我反復(fù)盤算的時候,坑里的人,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們都往哪里去了?是不是對我飛翔的本領(lǐng)產(chǎn)生了懷疑,對我的表演喪失了信心?

我得趕緊想辦法,讓他們看到我還行……

沒有證件

一個很陡很陡的山,山頂有一些房子。

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響,紅光彌天,山,晃動起來。對面那座山朝我站著的這個山倒過來,周圍的山也朝這里倒過來,就像是幾個手指頭猛地捏在一起。

一個胖女人尖叫著,哭喊著,從那魚脊樣的山坡往山下墜落。巨大的石頭帶著火光和響聲,從天而降。世界末日到了!

我的一個女同事,滿面愁容地拉起我,要與我一起逃竄。我知道,這時候是不能下山的。我拽著她,一起往山頂正中間那個房子跑去。

一個長長的過道。進去之后,看到一個門洞,很黑,屋里坐著三個老太太,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她們的臉很白,像紙,下巴上的皮膚墜得很長,如同吊著一塊餐巾。她們直瞪瞪地看著我和我的同事,表情莊嚴(yán)。我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洞穴,在這里是安全的。在門口,我聞到一股濃重的塵埃氣息。我想進去,可是從她們的表情看,她們不歡迎我。黑暗中傳來一個聲音:“到這里,需要特殊證件。”這是那三個女人在用意念告知我。

我沒有證件。

沒有證件,是不能進去的。我們沒有進去,但暫時還沒有死。我們繼續(xù)跑著,在尋找逃跑的路徑或是可以躲藏的地方……

修煉

此時,我和愛人在一個離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感覺是西北某地。我們商議著騎摩托車回家,可是身上僅有八百元錢。我知道,這點錢連油費都不夠。

我們來到一個地方,前方是大山,那山高得需要仰視。這山,其實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很完整。山上到處都在開山炸石,炮聲滾過來滾過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戰(zhàn)場。莫非是有人要把這座山掏空,變成一個房子?

一個同事把我們兩口從他家里送出來,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

正走著,看到一個巨大的驢子拉著一輛太平車往前沖,走到一個地方,突然拐個直角,進入一個隧道,那動作十分驚險。這時候,突然下起暴雨,路面成了一條河流。本來,我們想繼續(xù)走,可是一股洪流沿著路面沖過來,我看見高高的水頭,知道已經(jīng)走不了了。我們只好跟著那個同事返回他家中。到他家門口,我央求說:“讓我們暫時在你這兒躲一躲?!彼麤]有應(yīng)聲,他的母親斜眼瞥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們不樂意接納我們。我和愛人擠在他家窗外的一張沙發(fā)上,我心里很難受。

想起來了:原來,就在這里,我也是有家的啊,我家是一座兩層樓,二樓有一個很大的房間,有床,有家具,很舒服的,我干嗎要寄人籬下、遭人白眼?

我找到了我家的房子。二樓有一個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泥巴墻,墻上有腳印,還有人頭頂出來的印跡,這是人們練功留下來的。看來,一個人要成功,就必須這樣修煉,也就是頭腳并用,在墻上留下自己的印記,最好是能搗出一個深坑來。

我突然意識到,這里原來是一了先生和他的弟子們修煉的地方。

現(xiàn)在,是該我修煉的時候了。我對愛人說:“你抓住我的腳,把我橫起來,像撞鐘那樣把我的腦袋朝墻上撞,看會弄出什么結(jié)果?!?/p>

兇兆

我來到一戶人家,好像是一個熟人的家。這房子有點像老家白桑關(guān)的吊腳樓。我跟這家的女主人輕松地說了一會兒話,出來的時候,在客廳里看到有一排小孩坐在一張長條桌子旁,直瞪瞪地看我,很友善的樣子。我對他們說:“幾十年之后,我能記住你們現(xiàn)在的樣子?!贝丝蹋艺娴目吹搅怂麄兌暌院蟮臉幼?,甚至能預(yù)測他們的命運。從他們的表情看,他們似乎不相信。我說:“我在形象記憶和預(yù)測方面有特異功能?!?/p>

說著,我來到屋外一個高臺上。突然,南面的天空,一片白色的云朵狀星云旋轉(zhuǎn)起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心里很害怕。孔祥敬在遠(yuǎn)處吆喝著:“快看啊,要出大事啦!”

應(yīng)該照相,趕快照相!可是,我沒有帶照相機。我扭頭往家里跑,要去取照相機。走了幾步,覺得不行——等我回來的時候,也許這個天象就消失了。我折返回來,想問問附近人家是否有照相機可以借用一下。我跑到一戶人家,家里只有一個老太太,我覺得不行:像她這個年紀(jì)的人,大概不懂得什么是照相機,問了也白問。我不抱希望地隨便問了一下,沒想到,她竟然拿出了照相機!我拿著照相機跑到院子里,這時候,那旋轉(zhuǎn)著的星云已經(jīng)消失,天上只留下一團云霧狀的東西。我沮喪極了。

我把照相機還給老太太的時候,她的兒子回來了。原來,她的兒子竟然是我的同事。我怕那個同事會因為借照相機的事埋怨他母親,可他沒有。我們在那里說著話,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大叫起來。

我跑到外頭,看到南面的天空有一個燃燒著的飛行器正在朝地面墜落。我一邊吆喝著,一邊去找照相機。一轉(zhuǎn)眼,那燃燒的飛行器已經(jīng)落地,就落在遠(yuǎn)處一所房子的背后。這個情景只有我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我指給后來的人看,由于房子擋著,他們看不見,這讓我很著急。這個場景沒有拍攝下來,我遺憾極了。

我站在那個高臺上望著天空,心想:這是大禍來臨前的兇兆。

一轉(zhuǎn)身,我看見哥哥。他滿身傷痕。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他到一個親戚家,那家人把他痛打了一頓。我想,這大概就應(yīng)驗了剛才的天象吧!想到這里,我在為哥哥難過的同時,又有一點高興:這件事驗證了我剛才看到的,確實是一個兇兆。

驗證

我醒了。不知道是怎么醒的,也許是被尿憋醒的。我只穿著褲頭,站在小區(qū)的院子里望天。這時候,大概是半夜,烏藍的天上有一些淡淡的星星。我一邊看星星,一邊想一些事情。后來,聽見有人說著話朝我走來,我覺得應(yīng)該回去了,就背靠我家的住宅樓,一個鷂子翻身,翻到家里去了。

我是從窗戶翻進去的。一看,不對,這是別人的家!又一看,是翻錯了樓層,這是二樓,而我家在三樓。我進的是我一位同事的家,他從前是報業(yè)集團印務(wù)中心的工人,如今是一位大領(lǐng)導(dǎo)的秘書。他家里十分整潔,有床,有家具,特別是有好多部電話機,紅黃藍白黑依次排列,極干凈、極有秩序,感覺就像是軍人的宿舍。

問題是,他不在家,家里又沒有其他人!

我突然緊張起來:我怎么進到別人家里了呢?他家沒人,誰能證明我是無意間進到他家的?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去。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家的門上插著鑰匙。這是一個圈套:那鑰匙是偽裝的,它其實是一個防盜監(jiān)控裝置,專門用來記錄開門的動作。我是從窗戶進到這家的,這個裝置自然拍攝不到我進門的身影,也拍攝不到我在房間的情形;而我走出家門的時候,偏偏被這個裝置拍攝下來了。這樣一來,我更是說不清了。

在電梯間,我遇見一位女同事,她是個編輯。我對她說:“我進錯門了,我沒有偷他家的東西,你看,我兩手空空。你能不能替我證明一下?”她滿臉狐疑的表情,說:“那我通知他,讓他回來看看?!?/p>

那位秘書先生已經(jīng)知道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卻一直沒有露面。我遙視到他的臉,知道他很生氣,他正在報案,并在想著收拾我的辦法。我急著與他溝通,卻見不到他。我知道,他是故意不與我見面。越是這樣越危險。

報社和社會上許多人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情,好多人來到我家宿舍樓前,有的竊竊私語,有的伸著脖子圍觀。到了后來,局面完全失控,很多人沿著樓梯進入我進錯的那個人家里。樓梯擠不下,一些人就像壁虎那樣沿著宿舍樓的墻壁往那個人家里爬。

那么多人進去,他家的一切不都大亂了嗎?誰要是偷走了他家的東西,我怎么說得清?

我站在院子里,望著眼前的紛亂景象,既無奈又茫然。

在圍觀的人群中,一個漂亮的女同事微笑著來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緊緊地貼在我的手心上。我知道她的意思:我支持你!她還用眼神告訴我:實在不行,我會組織游行,我把口號都想好了。我用眼神回答她:驗證,想辦法驗證!

就在我倆通過眼神交流的時候,我的一位從前的部下朝我蹭過來。他想跟我說話,又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就沖我擠了擠眼。他本來是個胖子,此時卻瘦了一圈,臉色變得烏黑。特別是他的鼻子,像一個胡蘿卜戳在瘦削的臉上,明顯地有些歪。我知道,這是緊張的緣故。

周圍的空氣越來越緊張。我在等待這家人,卻沒有一個人露面。而他家的墻壁上,人影越來越密集。我突然看見,這家的男主人,也就是那位秘書先生,正在一條街道上大步走著,腋下夾著一個鐵籠子,里頭裝滿了懲罰我的方案……

英雄與乞丐

在一片曠野里,一個男人身穿鐵甲,他身材高大,像城堡那樣站立著。周圍的人竊竊私語,用一種無比崇敬的目光仰望他。我知道他們的意思:這是一位英雄。

可是,我知道此人的底細(xì)——他只是一個乞丐,他剛從雞窩里鉆出來,身上沾著雞屎,嘴里含著一把鐵銹。

我大聲吆喝著,要揭穿他。

人們明明聽見了我的話,卻裝作沒聽見。他們依然沖著那人振臂歡呼,像迎接凱旋的英雄那樣,歡呼,不停地歡呼。

天上的冰峰

我和一些人站在一個地方緊張地張望。我知道,出大事了。是什么事呢?不知道。

天上懸著一座山峰,很高,半透明,白中透著藍,應(yīng)該是冰峰。從我們所站的地方仰望,感到那懸空的冰峰很神秘,有一種壓迫感。總覺得,說不定啥時候,這冰峰就會突然朝我們砸過來。我盯著冰峰,發(fā)現(xiàn)上頭溝壑縱橫,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棵樹,上頭的情況一定很復(fù)雜。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冰峰尖而高聳,像玻璃碴子,像一把豎著的刀。

隱約聽見冰峰上有音樂聲傳來。不是縹緲的仙樂,而是塵世的旋律。那聲音趴伏著,很低,渾濁而詭秘,就像豹子接近獵物的響動。

這音樂聲是危險的信號,它預(yù)示著冰峰的某種變化。我一直擔(dān)心:萬一那天上的冰峰突然朝我們砸過來,可怎么辦?

恐懼。無奈。

突與圍

前方有一座房子,石頭的。

我看見我的身體是一個透明的長方體,正在朝那個石頭房子沖過去。

這個透明體其實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精神體,它是柔軟的,有水的質(zhì)感,卻又能以一種形體的方式獨立存在。它朝石頭房子沖擊的時候,就像一根正在移動的巨大桁梁,很有力度。

當(dāng)那個透明體接近石頭房子的時候,房子突然閃開了;或者,是那房子被透明體從中間沖斷了??傊?,房子兩側(cè)的墻壁,像兩個彎曲的臂膀,向我站立的方向包抄過來。這樣,那石頭房子就將透明體包圍起來了。

透明體愣了一下,想逃走,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它被卡在那里,就像被一雙胳膊緊緊地抱著。

雨人

一個農(nóng)家小院里來了幾個人,他們是來演出的。其中一個人只有二十五公斤,他平時的角色是掛在墻上充當(dāng)?shù)谰?,同時扮演石頭,所以他沒有一句臺詞。此時,這個小個子男人出現(xiàn)在我身邊,他一聲不吭。這人一看就是個傻子,連五官都模糊不清。他的名字叫“雨人”。

雨人一直跟著我。他是有使命的——負(fù)責(zé)竊聽和偵察。我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趴在地上,變成了一只甲魚。這是干什么?原來,他通過腹部獲取能量和信息,并迅速地把信息傳遞出去。我感到好奇,就抓起他的尾巴,把他高高地舉起來。當(dāng)我把他放到地上的時候,他立馬變回人形,還是那么小,依舊緊緊地跟著我。

我知道他正隨時隨地向某個地方報告我的信息,卻不知道他究竟掌握了我哪些信息,這讓我越發(fā)緊張。

頭盔與雕像

桌上放著一尊石雕頭像,是北魏風(fēng)格的。只有我知道,這是我的頭顱。

為了不讓人認(rèn)出是我的頭顱,我在這石雕頭像前頭放了一頂茶色玻璃頭盔。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認(rèn)為他是一個騎摩托的人,就不會想到是我了。

月亮爛了

大山里有一條河,河床是一塊平坦的整塊石板。我和愛人一起在河床上走著。我很累,拉不動腿。

看著看著,月亮落到河上來了,它像一幅正在鋪展的畫,像一個正在往鏊子上攤放的餅子,自上而下,慢慢地攤到河床上。這月亮有碾盤那么大,灰藍色,粘著一塊一塊云彩。月亮爛了,上頭有斑斑水痕,有點臟。

月亮怎么會爛了?說明這個世界要出大事了!

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我們開始逃跑。

一眨眼,我們來到一座山上。這是一座很陡的山。我們來到山脊上。這山脊像刀刃,根本站不住人,為了保持平衡,我把身體耷拉在山峰上。

我們只能到山的那一面去。

山的那一面也很陡,陡得什么都看不見。我愛人先下去了。我知道她下去了,卻看不見她。突然聽見石頭翻滾的聲音,知道她從這山上掉下去了,我傷心地大叫起來。我喊她的名字,沒有聽見她的回應(yīng),只聽見從她下去的那個方向傳來石頭滾落的聲音。這時候,我才想到,我的愛人是為了給我探路才掉到山下去的。我哭得更傷心了。

把身體耷拉在山峰上也不是個辦法,我決定往山下去。我知道,從這么陡峭的地方下去,肯定是會摔死的??墒?,又有什么辦法呢?

突然想到,大概是因為這山峰太陡、太薄,掛不住月亮,月亮才掉到河灘上了吧。我四下張望,想看看附近還有沒有月亮;如果還有月亮,我可以趴上去,這樣我就不會摔死了。

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茫茫的虛空。

在世界的邊緣

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身邊有一棵大樹。我知道,這樹不是樹,而是世界。我此行的任務(wù)是,找到世界的邊緣。

我望著樹,突然明白過來:那個最高的枝條,不就是世界的邊緣嗎?問題是,怎樣才能上到那個枝條上。

一只很大的螞蟻,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以十分夸張的動作往樹上爬。它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很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它并不是為了上樹,而是在點化我??墒牵沂侨税?,我能上到那么高、那么細(xì)的樹枝上嗎?

呃,對了,我可以變成蟲子嘛。我想了想,決定變成一只會飛的甲殼蟲。這么一想,我就成了一只天牛。變成天牛就好辦了,我一飛,就飛到那個最高的樹枝上了。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知道,到了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如果繼續(xù)往前走,是會掉下去的;掉下去,就是掉到了世界之外。我感到極大的恐懼。

有一個聲音說:“沒事兒,那是另一個輪回。”

“這個,這個”

在一個像是廣場,又像是甲板那樣的平臺上,矗立著一個老式航母的煙囪那么大的圓柱體,棕黑色,肉乎乎的,是男性生殖器。一群拇指大小的棕黑色小矮人,圍著這個生殖器轉(zhuǎn)圈。我猜想,他們是這個生殖器的孩子。

那些小矮人,步伐整齊,像跑操一樣走著,走得很有力。他們越走越快。我知道,按照這個速度走下去,他們會走成旋風(fēng)??床灰娝麄兊拿婵祝簿涂床怀鏊麄兊谋砬?,但從他們詭秘的動作看,他們是想走成旋風(fēng),并且要鬧出一點動靜來。

這時候,生殖器頂部伸出一個彎頭來,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水龍頭。這是由于它的心情過于激動,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彎頭循著那些小矮人行走的軌跡轉(zhuǎn)圈,就像一個轉(zhuǎn)動的秒針。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它突然停下來,并開口說話:“這個——這個,???這個……”感覺它是想發(fā)表演講,卻突然不知道講什么了。

小矮人們停下來,很規(guī)則地排列在生殖器四周。他們仰望著那個彎頭,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那個彎頭大幅度地點著頭,說:“這就對了嘛。這個,唵?大家明白了吧,這個,這個——”

小矮人們手拉著手,朝那個彎頭鞠躬。

彎頭向左轉(zhuǎn)了一下,又向右轉(zhuǎn)了一下,然后沿著順時針方向晃動起來。小矮人們就像一個人脖子上的項鏈那樣,連成一串,跟著那晃動的彎頭晃起來、跑起來。跑著,跑著,他們騰空而起,圍繞著那彎頭在虛空里飛。

彎頭興奮地吆喝:“這個——這個——”

小矮人們一邊飛一邊跟著呼喊:“這個——這個——”

在劇烈的晃動中,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天地間只剩下一片“這個,這個”的叫喊聲。最后,叫喊聲變成了號子,聲音越來越洪亮,節(jié)奏越來越強烈。

它想到天上去

它苦撐著,努力保持鳥的架勢。它的翅膀在空中飄浮著,做出羽翼豐滿的樣子??墒牵抑?,它只是一張照片。由于像素太低,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透亮的綿紙,軟塌塌地掛在天上。

天上的鐘聲響起來。一聲。一聲。這是對它的召喚。它很想到天上去,因此顯得很焦急。它一個勁兒地沖我瞪眼,并把自己的心翻出來讓我看。我明白它的意思:讓我?guī)蛶退?。我知道它的底?xì),就不想幫它;再說了,我也幫不了它。我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心,像鼻涕一樣掛在那里。

我們僵持了許久,彼此都很尷尬。最后,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你的心是鼻涕而不是鉆石,你趕緊把它收回去?!?/p>

在通往大河的途中

在一條不大的土路上,我遇見一位老領(lǐng)導(dǎo)。他笑著跟我打招呼,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好長時間不見了,他的臉竟然變得明凈而單純。我們說著一些私密的話,說著說著,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凝重而神秘。原來,是螃蟹來了。這螃蟹大如臉盆,咖啡色,脊蓋上有一個印記,是火車上“詹天佑鉤”的圖案。那螃蟹,正在飛快地越過一片耕耘過的松軟的土地。

螃蟹從我腳下爬過去。

我知道它是要去往一條大河的岸邊,我也往那里去,所以我們成了同路者。我手里拿著鐵制的銳器,本來是想砸爛它的脊蓋的,念及它也是往那個地方去的,便沒有傷害它。

我知道這螃蟹的一切秘密:它是去聽詩歌朗誦的。我正在為這事兒忙碌呢,也就是負(fù)責(zé)邀請一位著名詩人。當(dāng)時,手機沒打通,后來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找到他。他依然是慣常的表情:很自得,甚至有些傲慢。要請他,是給他面子,他連聲“謝謝”也不肯說。這家伙,總是這樣。

我與這位詩人一起坐著飛機往大河岸邊去,飛旋的陸地在我們腳下傾斜著倒退。那只奔跑的螃蟹,跑得跟我們飛機的影子一樣快。

我已經(jīng)看到了那條大河,最終卻沒能到達。我只是走在通往那條大河的途中。

找不到教室

雙腿那么沉,實在走不動,可是,我還得往前走。我得趕到一個地方,有急事。

下雨了。

我的腋下夾著一個綠色木箱,這是書包。書包總是往下掉。絆腿。

沿著一條很陡的石階路向上去,磕磕絆絆來到一個地方,看見幾個人,有男,有女,都是中老年人,像是農(nóng)民。我問他們:“現(xiàn)在幾點了?”離我最近的那幾個人都沒有戴手表,他們搖搖頭。靠后的那個男人,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說:“八點零二分?!彼贿呎f一邊讓我看那手表。就是那個時間。

八點鐘上課,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點了!怎么跟老師交代?我緊張起來。

學(xué)校就在前頭那個山包上,不遠(yuǎn)了。我用盡最后的力氣往上去,好像是在用心臟拉動雙腿。

這時候,我突然停了下來:我的教室在幾樓?是哪個教室?

忘了。

卻不知道去問誰。

找飯

我餓著肚子。我的任務(wù)是給領(lǐng)導(dǎo)找飯。

那位領(lǐng)導(dǎo)在很遠(yuǎn)的地方,我用手機跟他通話,問他在哪里,他沒有說具體地址,只是說:“沿著中州大道一直往前走,我住的飯店在湖的北岸。”從他的語氣判斷,他不想多說,我就沒敢多問。

要往那里去,可是我沒有車,手機沒電了。我登上一個高坡往下看,竟然可以看見那位領(lǐng)導(dǎo)。他坐在一張桌子后頭,目光炯炯,很生氣的樣子。我知道,他是等急了。

那是一個開會的地方,很多人,亂哄哄的。人們來來往往,各自端著碗,一些人碗里有飯,一些人的碗?yún)s是空的。等到我給那位領(lǐng)導(dǎo)弄到一碗稀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吃餅了,一邊吃一邊拿眼翻我,目光里滿含著威脅。我很害怕,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時候,我看見另外一位領(lǐng)導(dǎo),他坐在不遠(yuǎn)處的一張桌子旁邊。我事先不知道他也來了,就感到很突然。他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先前那位領(lǐng)導(dǎo),不說話。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看你怎么對待我!

我準(zhǔn)備給后來的這位領(lǐng)導(dǎo)端一碗稀飯,一轉(zhuǎn)身,看見他已經(jīng)在喝稀飯。原來,已經(jīng)有人給他端過來了,是我的同事給他端的。我很尷尬,只好站在那里發(fā)呆。

樓上下來了幾個人,是外省人。一個人操著上??谝粽f:“阿拉沒見過這樣的地方,這么差的招待!”我知道他是說給我聽的。

我來到后廚,看見兩個女孩子,她們是老板。我準(zhǔn)備反映大家的意見,還沒等我開口說話,她們看了我一眼,然后朝天空做了個手勢。原來,這廚房通向一個土坡,沿著這個土坡,無數(shù)泥丸往這里滾滾而來。這些東西怎么能吃呢?我焦急起來,好像這個問題與我有關(guān),我有很大的責(zé)任。

先前那位領(lǐng)導(dǎo)帶著我的幾個同事走了,他們在一個土崖下頭說話。我站在崖上不停地放屁,這是因為沒有吃飯的緣故。

這個世界太吵了

我來到一個黑屋子里。進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墓穴。

黑暗里傳來腳步聲、貓叫聲。一個聲音說:“太吵了,你們——太……吵……了!這個世界——太……吵了!”

伴隨著這個聲音,一個直挺挺躺著的老女人,突然從棺材板上坐起來。她披頭散發(fā),右眼珠從眼眶里掉下來,臉頰抽搐,臉蛋像一塊青泥伴著尸水滑落。她猛地伸出手來,一尺多長的指甲,尖利,彎曲。她抓住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立馬變成黑色。她尖叫著:“我讓你說!我讓你寫!”

這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身披黑色大氅的老女人,她雙手合十,低聲念起咒語。那女尸漸漸安靜下來,我乘機逃脫。跑了一陣子,突然想到:我跑了,救我的那個老太太怎么辦?于是,我停下腳步。

就在此時,女尸追了上來。她的胳膊扭動如蛇,她的手是巨大的抓鉤,像九節(jié)鞭那樣朝著我彈射過來。

“啊——啊——啊——”我無處可逃,站在那里不停地尖叫。

字被打斷了腿

一群漢字站在懸崖邊上。一行,一行,一行。我知道,它們想偽裝成詩歌。

這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我揮動斧頭,砍,砍,砍。偏旁部首像風(fēng)中的樹葉,飄著,呻吟著。那些文字,像老年人的牙齒,東倒西歪。

我突然清醒過來:這是干嗎呢?哦,是不是砍得太多了?

“起來,站回去吧!”我對腳下那些落葉似的文字說。

那些字被打斷了腿,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它們走不回去了。

這可怎么辦?

跟繩子一起驚叫

我站在高高的懸崖上。我得到一個指令:必須到對面的山頭上去。

這是不可違抗的命令。但是,怎么過去呢?

一抬眼,看見有一根繩子從我所在的山頭,直直地連接到對面的山頭。有辦法了:我沿著繩子走過去,不就可以了嗎?

繩子在兩山之間繃得緊緊的,就像一根上滿了的弓弦。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去。

誰知,我的一只腳剛踩到繩子上,那繩子突然抽搐著顫抖起來,一邊大聲喘息,一邊發(fā)出驚叫。我的媽呀,這東西……竟然是個活物!那繩子在向我表達一種強烈的信息:這是一個人的心臟。

明明是一根普通的繩子嘛,怎么就變成了人的心臟呢?我一邊疑惑著,一邊繼續(xù)踩著繩子,試探著,往前走。

繩子,在喘息,在驚叫。

腳下是一個巨壑,這是我預(yù)料之中的;可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巨壑竟然是一碗沸騰的胡辣湯!就是我們平常在街邊吃的那種胡辣湯——醬黃色,油乎乎,上面漂浮著肉末和蔥花,在咕嘟咕嘟地冒泡。一個聲音對我說:“世界是一碗胡辣湯?!?/p>

這么高,繩子又這么操蛋,我隨時可能掉下去。如果掉下去……我會被煮成什么樣子?哦,別這么想……已經(jīng)別無選擇,我必須沿著這繩子往前去……繩子這么抖……天啊!呃,得定住神,穩(wěn)住繩子。既然這繩子是心臟,那么,它就應(yīng)該聽得懂我的話。我對繩子說:“是我在走嘛。我都不怕,你緊張個什么呢?”

繩子抖得輕了點,我知道,它是在聽我說。我就繼續(xù)對繩子——也就是心臟——說:“如果我掉下去了,我的皮肉可能被煮爛,但頭發(fā)是不會煮爛的,你可以把我的頭發(fā)撈上來,把它洗干凈,當(dāng)成假發(fā)賣掉。對了,還有我的名牌鞋子,它是新的。”我這樣說,是想讓它覺得忍受一點痛苦是值得的。

可是,繩子依然在大聲喘息,并發(fā)出殺豬般的叫聲。莫非,它聽不懂我的話;或者,是不相信我的話;再或者,是我踩疼了它?

繩子更加劇烈地顫抖,并一起一伏地喘息著,這使我更加確信它是個活物。我有些后悔,卻已經(jīng)不可能退回去了。我眼睜睜地看著腳下的胡辣湯,趴在繩子上,跟繩子一起驚叫。

叫著叫著,我的叫聲成了口哨,繩子也把叫聲轉(zhuǎn)換成了口哨。我們的叫聲,聽上去就像兩只蛐蛐在相互應(yīng)和。這時候,我全然明白了:這繩子,是一個人的靈魂。

懸著

從前,總覺得人不是鳥,怎么能飛呢?不,不是這樣的。你看,我真的會飛。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就懸在半空中了。

這是在老家村子北面的田野里,我遇見兩個人,是兩個老頭,他們穿著臃腫的棉衣,灰頭土臉的,不說話,木呆呆地看著我。為了向他們展示點什么(頗有點炫耀的意思),我的身子向上一聳,呃,離地兒了!

我怎么會有這種功夫?!這讓我自己都頗感意外。

為了檢驗我的功夫,我的身體一次一次向上躥動,不是像鳥兒那樣扇動翅膀,也不是像電影上的超人那樣手往前伸,而是直直地向上去,就像踩水那樣。當(dāng)然,這是要用力的,也就是憋著一口氣,心里暗暗地念著咒語:“向上,向上,向上?!?/p>

我發(fā)現(xiàn),只要人在空中,想往哪兒就能往哪兒。

我朝村子的方向飛去。途中,我看到一片墳地,就在我身體下方。突然,我的身體猛地一歪,就像一塊鐵片遇到了巨大的磁場,我忽地偏離了原來的方向,以極快的速度向前飛去。我知道,這是墳地在暗中用力。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鬼氣,冷颼颼的。我害怕起來。好在,我很快就恢復(fù)到原來的狀態(tài),繼續(xù)向村子的方向飛去。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竅門:穿一件肥大的衣服,把雙手裝進衣服的口袋里,雙肘向外把衣服撐起來,這樣就能起到翅膀的作用,不用動彈,就足以增加身體的浮力。這符合空氣動力學(xué)原理。

來到我家的院子里,我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一次又一次向上用力。我媽看見我,沒有阻止,也沒有鼓勵。我知道,她是在暗暗地替我擔(dān)心。

我憋著一口氣,繼續(xù)練習(xí)飛翔。一開始,并不高,只是在房檐的高度;后來,慢慢地可以達到房脊的高度;再后來,可以達到樹梢的高度。有一瞬間,我突然上升到云彩的高度。從云彩上向下看,我家院子的地面上滿是云朵,我突然害怕起來。我從高處落下來,腳重重地踏在地上,地上的云朵四散開去,像漣漪一般不停地蕩漾著、蕩漾著。

我一直憋著氣。這樣很累,但心里快活。我的心中充滿了優(yōu)越感:我會飛。人,本來是不會飛的,而我會!

我家院墻的東側(cè)有許多樹木,蔥蘢而幽暗,墻外有一條通向村外河坡的小路。我聽見小路那邊有兩個人在議論我。一個說:“你看張鮮明那個樣子,以為只有他才會飛!”另一個說:“其實,早就有人會飛了,這也不是他的發(fā)明?!蔽铱匆娝麄兊哪樕下冻鲫幇?、不屑、詭秘的笑容。

我想走上前去,對他們說:“那你們也飛一個讓我看看!”想想,算了。一來,我們是熟人,我不想讓他們難堪;二來,我不能確定,在這個世界上,除我之外就真的沒有會飛的人了。

這么想著的時候,我又一次離開了地面。這一次不是飛,而是高高地懸在空中。此時,我俯瞰大地,聽見一個聲音說:“向上,就是憋氣。”

呃,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也是我的感悟?。∥蚁氪舐暤卣f出來,可是看不到一個人,就取消了這個想法。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空中,懸著。

拯救黑暗

這地方像是山頂,又像是高空。我的腳下,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片深淵,像大海一樣洶涌著、鼓蕩著,隱隱傳來轟隆轟隆的水聲。

就在我朝下觀看的時候,一只肉乎乎的蟲子從那水面上——也許是從虛空里——浮上來。有一個意念告訴我:這蟲子叫“黑暗”。我知道,是那鼓蕩著的水面把它送上來的,深淵是它的窩兒。

我背著一個布袋。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那蟲子鉆到我的布袋里了。此刻,蟲子從布袋里探出頭來,一邊大幅度地?fù)u著頭一邊對我說:“我聽見了你的心跳,說明你是螢火蟲?!蔽抑?,它這是提醒我,用我的心去拯救黑暗。

心,怎么拯救黑暗呢?

我朝著深淵走去,邊走邊用力地把胸口向外扒開。我這樣做,是為了讓我的心亮起來。

果然,我看到我的心是一只燈泡,在胸腔里一明一滅。

我在深淵邊上站著,這就是拯救黑暗——我的心亮著,就是為那片大海標(biāo)出了邊界;標(biāo)出邊界,就證明那大海是存在的;既然大海是存在的,就可以證明黑暗是從那里浮出來的;既然黑暗是從那里浮出來的,就可以證明黑暗真的是一只蟲子。

我為自己的舉動和推理感到自豪,就志得意滿地扭頭看了一眼脊梁上的布袋。此時,那個布袋已經(jīng)空了。

那只叫“黑暗”的蟲子,到哪兒去了?

哦,也許是鉆到我頭發(fā)里了——我的頭發(fā)是黑的,這是“黑暗”的巢。從此以后,我就是一個頂著“黑暗”在世界上走動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