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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戒

2016-11-02 10:51覺乃·云才讓
大家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阿克扎西拉姆

覺乃·云才讓,男,藏族,1977年生于甘肅省卓尼縣,哲學(xué)博士。2015年開始在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和新聞學(xué)院,攻讀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后。在《宗教學(xué)研究》《中國藏學(xué)》《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等刊物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數(shù)篇。學(xué)術(shù)研究之余,在《芳草》《民族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等不同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著有漢文散文小說集《角受傷的牦牛》,藏文小說集《守戒》(二十一世紀(jì)藏族作家書系),長篇小說《林中小鳥》(全國少數(shù)民族兒童原創(chuàng)小說叢書),《藏族當(dāng)代經(jīng)典小說翻譯選集》(第九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獎獲獎作品),《藏族古典寓言小說研究》(儒道釋博士論文叢書)等多部著作和譯作。其中部分作品選入五省區(qū)藏文教材必修科目,《四川藏學(xué)研究論文選集》,《當(dāng)代藏族小說譯選集》以及《中國當(dāng)代少數(shù)民族作家作品精選》(藏族卷)等。近年來獲得多種獎項,2007年獲得“第五屆《章恰爾》文學(xué)獎“新人新作獎”(藏文小說最高獎),2008年獲得第九屆少數(shù)民族最高文學(xué)獎“駿馬獎”,2009年獲得第六屆四川文學(xué)獎“特別榮譽”獎和第四屆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獎,2010年獲得第七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研究“創(chuàng)作新秀”獎,2011年獲得第六屆全國藏語廣播電視評析會編劇“一等獎”,等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作家協(xié)會會員,常年供職于四川廣播電視臺,從事專題節(jié)目的策劃和編輯工作。

從遠(yuǎn)方看上去,玉瓦克草原被正午的陽光曬得有點疲倦了,一朵朵如棉花般的白云,懶散地飄舞在碧藍的天空中。成群的牦牛、駿馬和羊群,就像各種顏色的珍珠,撒滿在無邊無際的草叢里。除了幾只孤傲的蒼鷹飛翔在茫茫的頭頂上,眼前靜悄悄的勝似一片剛剛描繪的油畫。一頂帳篷孤零零地背靠在一座矮小的山巒下,帳篷門口高高的竿子上掛著一面橙色的經(jīng)幡,偶爾隨著微風(fēng)的吹動,經(jīng)幡輕輕飄揚起來。帳篷邊用牛毛織成的一塊方形的毯子里,曬滿了白色的顆粒,那是牧人們從牛奶里提煉酥油后撈出來的,這種東西藏語里叫“曲拉”,可以吃,也可以賣錢。

“大嫂,給我弄一點水來”,從帳篷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離帳篷不遠(yuǎn)的草堆里,一個三十出頭的牧女坐在自己的腿上,正在用羊毛線紡織一套藏式褡褳。她叫才讓拉姆,略帶蓬松的烏黑的頭發(fā),盤在頭上,上面系著一條編有圖案的深紅色綢帶。一雙又圓又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閃動在她迷人的小臉蛋上。小巧的鼻子與稍尖的下巴間圓潤的小嘴,令男人們?nèi)滩蛔∠肴敕欠?。常年干活,她的身段稍顯彎一點,仍然擋不住她整體的秀美。一串鑲著珊瑚珠的項鏈壓著一對豐滿的乳房,使得她全身透著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自然她是這個牧人家的女主人。

“外面有人在嗎?”帳篷里又喊了一聲。這時才讓拉姆好像聽到了什么,側(cè)身一聽,便知道聲音是從帳篷里傳來的,她伸出舌頭,連連拍大腿,說:“嗷!我這個健忘的母鬼……”她匆匆忙忙地把手里的褡褳放在一邊,直跑到帳篷里,鞠躬在一個瘦干的喇嘛面前,很靦腆地說:“對不起,剛才外面風(fēng)太大了,我沒有聽見?!?/p>

“不,我剛剛看到斗尕扎西,本來不打算叫你……現(xiàn)在他又不見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盤坐在帳篷里特別為他設(shè)置的比其他睡處略高的最里面的臥榻上,打開一本長方形的經(jīng)書,正在嚶嚶嗡嗡地念經(jīng)。才讓拉姆聽到他的話后靈機一動,說:“阿克扎巴,不如我去找找斗尕扎西吧!”看樣子扎巴在帳篷里待久了想出去解手或者散散步,他急于念完某一章節(jié)后以便休息,并沒有及時回應(yīng)。才讓拉姆以為他沒有聽到,再想重復(fù)問的時候,扎巴突然客氣地說:“哦,不,我忘了加持圣水,請幫我倒一點水?!?/p>

“啦嗦(是)。”才讓拉姆恭恭敬敬地從這個叫阿克扎巴的喇嘛面前退出去了。阿克是安多藏區(qū)對喇嘛的稱呼,他的全部法名叫尕藏扎巴,只是平時省了尕藏兩個字,直叫阿克扎巴,顯示出他與施主之間的密切與隨和。才讓拉姆從扎巴面前退出后,她先象征性地把那雙又黑又粗糙的手滿滿地浸泡在一個缺口的木盆里,洗潔了一會兒,然后輕手輕腳地,提起一個靠在帳篷內(nèi)邊上十五公斤的塑料桶,把水倒在平時特別為喇嘛和尊貴的客人準(zhǔn)備的涂有吉祥物的瓷碗里。每當(dāng)遇到此事,不管是接受水的喇嘛還是端送的女施主,未免有一點緊張,尤其今天沒有他人在旁邊,他們倆顯得更拘束。

扎巴念完經(jīng)后,開始收拾經(jīng)書。眼睛的余光發(fā)現(xiàn)才讓拉姆把碗端在自己面前,早已等候了。于是他有點茫然地抬頭一看,正巧兩人的眼神觸礁在一起,也許太近了,好像電池的正負(fù)線路碰頭,扎巴的心虛了許多。為了擺脫尷尬,他把白凈秀長的手伸出去猛地一接碗,碗里盛滿的水潑在了自己盤坐的大腿上。幸好水是冷的,這個突發(fā)的事件里,扎巴好像受到驚嚇的小孩,又像眾人面前失態(tài)的少女,滿臉通紅,頭落到胸口,以便擠出被單里浸透的水。他盡量鎮(zhèn)定自己。才讓拉姆也好像被什么東西觸犯了,愣愣地呆在那兒。過了半天才醒悟過來,然后她忙手忙腳地來回在并不寬余的帳篷里走動,過后連看都沒有細(xì)看,居然從掛在空中的皮袋里,抽取一塊起皺的油黑的不知道是什么原料制成的布,用力地擦拭著扎巴潮濕的下裙。眼看才讓拉姆慌慌張張地觸摸了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扎巴不由自主地從床上彈起身來。當(dāng)他意識到已經(jīng)違反內(nèi)心的戒律而惶然坐回去的時候,整個表情木然又驚惶,也許他在想:我身上浸透的水有必要拿一塊布來擦?

才讓拉姆也算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為什么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呢?才讓拉姆好像被罰站的小學(xué)生,嘴里伸出長長的舌頭,不知所措,站在一邊。扎巴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了,雙眼緊閉,盤坐在原地,過了一陣子,扎巴瞇縫的眼睛里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居然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叫喊起來,而后又看見女主人滿臉無辜的表情,他指著剛剛擦自己下裙用的扔在床邊皺作一團的布塊,語氣硬重而緩和地說:“哦吧咋啥哆(臨時懺悔的咒語),這不是一幅唐卡畫像嗎?”

才讓拉姆一聽到唐卡兩個字,頓感震撼,全身起了疙瘩。她痛恨自己的愚昧無知,并且為自己的魯莽行徑可能犯下的罪惡而后悔莫及。她再也不敢輕易接近扎巴,更不敢接近這個存有神靈的唐卡像。她只在帳篷的某一個角落里,傻傻地看著扎巴的一舉一動。反正已經(jīng)違反了一些什么,扎巴從床上往下挪著下身,小心翼翼地收回扔在床邊上的唐卡畫像。他試圖消除唐卡上面的皺線。讓他感到遺憾的是唐卡已經(jīng)濕透,變得面目全非了。之后,這個緊張的氣氛稍微平息了,帳篷里反而變得死寂沉沉的,只是偶爾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吐字不清的懺悔聲音。

這時候,一個大約十歲的小男孩吟著歡快的細(xì)細(xì)的小調(diào),蹦蹦跳跳地直鉆進帳篷里,他毫不猶豫地抱著才讓拉姆的腰桿,很淘氣地說:“阿媽,我餓了?!?/p>

“小聲一點……”

“阿媽,怎么了?”小孩看見她母親動都不動站在那兒,感到疑惑。松開母親,調(diào)皮地望著有一點緊張兮兮的扎巴,問道:“阿克扎巴,我母親怎么了?”

“沒有怎么……你是否餓了,過來我給你好吃的?!痹蛷臄[在佛堂面前的碟子里取了幾個餅干,準(zhǔn)備遞給斗尕扎西的時候,才讓拉姆本能地?fù)踔f:“不,不,他不可以吃佛堂里的供品。我給他拌酥油糌粑?!?/p>

“不,我要吃餅干?!倍锋卦靼逯?,埋頭蹲在地上。

扎巴看見才讓拉姆狠狠地對斗尕扎西使個眼神,不讓他吃餅干,便從床上起身,把餅干遞給斗尕扎西,說:“今天是第七天了,可以換佛堂里的供品?!碑?dāng)才讓拉姆聽到扎巴說今天是第七天后,在斗尕扎西吃餅干的問題上她再沒有去插嘴,她想:丈夫怎么還沒有回來呢,以前不是五天就到了嗎,難道路上遇到山賊……她越想腦子越亂,因而設(shè)法不去想這件事情。發(fā)現(xiàn)扎巴站起來,要出帳篷,她半趴在地上,從帳篷的邊隙上抽回正在外面曬太陽的扎巴的靴子。

斗尕扎西看見扎巴沒有加持圣水,就從臥榻上起身沖出帳篷,顧不得嘴巴里滿是還沒有嚼完的餅干,就朝著母親叫喊起來:“阿媽,嗯……唉……”

“怎么了,你這個餓鬼,連佛堂里的供品都不放過。”才讓拉姆掀開帳篷的門簾,剛把頭鉆進帳篷里的時候,就看見兒子好像天垮了似的繃著身子在說些什么,滿嘴的餅干讓他話說不清。才讓拉姆感到既氣憤又可笑,說:“你這個不懂害羞的人,吃完說不行嗎?”

“阿克扎巴,沒有……加持圣水……今晚牛圈里又不能灑圣水了……”斗尕扎西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了不起的疏忽,得意忘形地還沒有說完,他那稚氣的可愛的臉上挨了母親狠狠的一巴掌?!霸撃愎艿哪悴还?,不該管的你倒積極,快一點拌糌粑,到山上趕牛去。今晚若牛不齊,我會剝了你的皮?!?/p>

斗尕扎西不知道,母親今天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又打又罵自己 。調(diào)皮的斗尕扎西也不吃母親那套硬辦法,他邊哭邊辯護,說:“上次,我沒有提醒阿克扎巴,你罵我,今天我提醒,又被你揍。我不吃飯,也不去趕牛。”他說完便走出帳篷,才讓拉姆隨手撿起一塊干牛糞,邊追上去,邊罵說:“今晚你不要回來,讓狼吃掉你?!碑吘惯@不是第一次,斗尕扎西才不怕母親嚇唬自己呢。盡管才讓拉姆追得有點死心塌地,斗尕扎西好像被風(fēng)吹走的輕便的塑料袋子,跑得越來越快,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消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澳隳缸觽z又打架了?”扎巴在鄰近的草地上蹲了一會兒,方便后,回帳篷的時候遇到怒氣沖沖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才讓拉姆,他開玩笑說:“你們俗家人,不是喜歡男孩嗎,這就是生男孩的代價。”扎巴說話后爽朗地大笑一聲,好像男孩子讓母親生氣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對不起,請你到帳篷去稍歇一會兒,我給你準(zhǔn)備晚飯?!逼鋵嵶鐾盹堬@然太早了,才讓拉姆實在找不到更適當(dāng)?shù)脑捇貞?yīng),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她只好隨處撿一些鮮活的牛糞捏成一團一團的,粘貼在用切割的草坪搭造的房屋上,打發(fā)這個令她蒙受尷尬的漫長的午后。當(dāng)然也許這就是她一天里此時此刻該做的事情。

扎巴本來打算為了消除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一些不快,拿斗尕扎西來跟她開玩笑,才讓拉姆的臉已經(jīng)看不出玩笑帶來的任何幽默的表情。他回帳篷里,戴上耳機,沿著帳篷后矮小的山梁朝著山頂走去。他聽的歌是安多藏區(qū)頗有名氣的彈唱歌手德白新出的情歌專輯。專輯里唱的是兩個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山梁并不高,他沒有費多大的力氣已經(jīng)站在相對高昂的山頂上,只是山路上他一直在想,今天與才讓拉姆之間發(fā)生的種種意想不到的讓人尷尬的事情。違反神圣的戒律誠然是個罪過,一想到才讓拉姆她那善良的帶有渴望的眼神,以及像個淘氣的小孩一樣站立不安的樣子,足以讓他感到渾身發(fā)熱。這時扎巴的心事已超出可以想的范圍。比如才讓拉姆迷人的臉蛋上那又圓又大的眼睛和豐滿的乳房……

山頂上的花草比起平原顯得單薄一些,正是因為這樣,參差不齊的草叢里,一朵朵矮小的無名的花兒開得格外的孤單。他的腳剛好踏上山頂最高的位置,耳塞里的歌曲節(jié)奏由悲涼轉(zhuǎn)化為歡快,隨著節(jié)奏的加快,扎巴心情舒暢起來。一陣陣清涼的帶著花香的微風(fēng)好像等待著此時此刻的興致,從扎巴光著大腿的裙里一直掠到他的臉上,扎巴飄飄然然好像有一種飛的感覺,他忍不住跟著歌曲的節(jié)奏哼唱起來。咬字不清,聲音卻越來越大,以至于正在粘貼牛糞的才讓拉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一會兒翩翩起舞,一會兒放聲高歌,不敢相信這是平日在她的面前一本正經(jīng)地念經(jīng)誦佛的扎巴。她忍不住笑,又怕取笑尊貴的喇嘛將會是一種罪過。盡量止笑,可越看他那瘋瘋癲癲的樣子越止不住笑。才讓拉姆的笑里帶著自責(zé),也不乏少女的風(fēng)情。

太陽好像害羞的出嫁少女,在云霞里或藏或露,慢悠悠地從南方高遠(yuǎn)的天空中向西移動?,F(xiàn)在太陽的光和熱已經(jīng)不如稍早。扎巴站在山頂“沒人知道”的地方痛痛快快地過了一把從城市里學(xué)來的青年人釋放激情的癮。通常臨近黃昏的這段時間里草原上彌漫著一簾悲懷的悠然的美麗。清爽的夏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好像翩翩起舞的海上波浪,遍野的花木與草叢開始舞動起來。在這茫茫的無邊無際的草堆里,牧人那洪亮的不受拘束的叫喊聲中,成群的馬和牛羊,緩緩地朝著各自的帳篷方向移動。扎巴眼看著太陽快要落到西天,而太陽的柔光從西邊連綿矮小的山頭切過來,長長的山影好像是個穿著黑裝的巨人,越過寬廣而疲倦、美麗的大草原,朝著自己的方向襲來,他的心里有一股難以忍受的無法抗拒的惋惜與悲傷。他在想:這個黑影何不是時間呢?人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在跟時間賽跑。于是他回想起不久以前自己到這里來的方方面面。

原來扎巴是從安多藏區(qū)某一赫赫有名的寺院里偷偷逃跑出來的。他今年剛滿二十五歲,在同寺里像他這個年齡的喇嘛基本上都前往圣地拉薩進行過朝拜,限于家里的條件,他至今未能實現(xiàn)作為一個藏人、宗喀巴大師的入門弟子前往拉薩去朝拜。當(dāng)然不是說寺院里每個出家的喇嘛都一定要到拉薩去進行朝拜。很多大師經(jīng)常說:信仰的磕頭只有是否堅定而并沒有長短和距離之說??墒沁@件事在他看來精神上蒙受了打擊,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從寺院里偷偷地溜出來。俗話說得好,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他的愿望終于在幾個有“偷渡”經(jīng)驗的朋友鼎力幫助下得以實現(xiàn),畢竟前往拉薩不像到某個施主家去念念經(jīng)那么簡單。當(dāng)他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小喇嘛匯聚在某個縣城里準(zhǔn)備“偷渡”拉薩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錢連一半的路費都不夠。

有超人的毅力或足夠的勇氣的話,那么古往今來,很多信男善女都是憑著自己的信仰一步一個腳印磕長頭到拉薩去進行朝拜的。他們不是沒有想到這個全靠體力的朝圣方法,可是他們?nèi)齻€里除了一個果斷地采取這個辦法外,其余的兩個遲疑不決。扎巴更沒有這個膽量,當(dāng)然為此他可以找很多的借口。很巧合的是那天晚上同他們一起住宿的客人,像個不折不扣的城市人,可是一了解,他是一個在外做生意的牧人。他正在尋請一個在家念經(jīng)的喇嘛。扎巴眼睛一亮把自己隆重地推薦給他。這樣做從精神上可以逃避沒有勇氣磕長頭到拉薩去朝拜的虧心,又可以賺了足夠的錢以后再度前往日夜向往的拉薩。這個中年牧人是才讓拉姆的丈夫。扎巴人生的二十五個年歲里,這算是第一次來到較大規(guī)模的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過去他喜歡聽歌,只能借別人的收錄音機聽,于是他用了身上僅有的錢,買了一臺廉價的耳機,跟著才讓拉姆的丈夫到了他家的牧場里。

扎巴說不出是悲還是喜,想了許多問題。當(dāng)他從山頂上開始往下來的時候,看見很多帳篷門口被三三兩兩的牛羊圍著,他就想起了斗尕扎西離家出走的事情。宛如山上滾動的石頭,他一口氣跑到才讓拉姆面前,氣喘吁吁地說:“斗尕扎西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讓我趕牛去吧……我家……噢……說錯了,你家牛放在哪個方向?”

“離家出走!我倒想看看那個小鬼能走到哪兒?!闭f完她匆忙從一頭棕色的母牛身下端著奶桶起來,給扎巴行禮,可是聽她的語氣,顯然氣還沒有消。

“我不是開玩笑,天快要黑了,恐怕多杰扎西叔叔也不會來,牛群怎么辦?”扎巴邊說邊毫無目的朝某個方向走去。

“阿克扎巴,怎么能夠讓你去趕牛呢,街坊鄰居會取笑的,那個小鬼不會壞到連自家的牛都不管的?!?/p>

“你不擔(dān)心他找不見?”

“昨天不就是找見了,我倒擔(dān)心我家那個貪財?shù)哪腥嗽趺催€不回來,該不會出什么事兒了吧?”

“不會的,一般做生意的人都很難確定回家的日子?!?/p>

“男人怎么那么煩,不好好待在家里,還出去做生意,搞不好就像人家說的,外面找了一個……我的媽呀,我的這個臭嘴。”才讓拉姆一不留神把自己心里的話都說出去了,一想到自己訴說的對象是扎巴,她害羞得只想鉆進洞穴里,臉早已紅得直發(fā)燙。

“不……”扎巴想說什么,又覺得不太妥,收回了自己的主意。他正止步返回的時候,突然雜亂的草堆里腳踩在了一只被拴在木柱上的狗的尾巴上,受驚的狗發(fā)出尖叫聲,使得扎巴平平的頭發(fā)都直了起來,跌跌撞撞,狼狽地逃回才讓拉姆的身旁。才讓拉姆看見扎巴受驚的樣子,笑得直不起腰來。她左手端著奶桶,用右手一再捶打著胸口,笑說:“那是我的男人做的好事,本來這個母狗有人給一百塊錢,他說今年養(yǎng)了狗仔以后賣的話可以賺一大筆錢,沒有讓我賣出去,現(xiàn)在倒好,母狗快要活活地被蟲子叮死了?!?/p>

“嗡嘛呢唄咪吽!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地獄。”扎巴自己被母狗嚇得神志不清,還裝作鎮(zhèn)靜,同情危難當(dāng)中的母狗。一個局外人看來這是多么正經(jīng)的虛偽啊,不過這樣同情的結(jié)果似有延長生命的神力,并且為此深信不疑的話,試試又何妨?

夜幕降臨了,天色已經(jīng)變得暗淡了許多。主人家的牛三三兩兩地匯集到?jīng)]有固定圍欄的牛圈里。沿著天地間放眼看去,方圓幾百里一頂頂黑溜溜的帳篷拔地而起。馬的嘶叫,牛羊的鳴叫,人的叫喊聲,鳥類的歌唱都已經(jīng)變得靜悄悄的,只有清涼柔和的風(fēng)聲里,摻雜著從遠(yuǎn)處飄過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狗叫聲。家家戶戶帳篷頂上彌漫著裊裊煙霧,隨著夜幕的到來煙霧消失在無邊際的黑夜里。有些牧民家的火灶里點燃了干牛糞,火光反照在帳篷的門窗上,形成一團團被燃燒的火團,從遠(yuǎn)方看去好像整個帳篷被火燒了。有些富裕的牧民家里開了太陽能電燈。這如同夜空里升起了月亮,草原的夜空變得更加光亮。只是比起如星星點燈的火光,太陽能電燈的光更加刺眼。畢竟草原上能用太陽能電燈的家庭是少數(shù)。面對著白日里美麗無邊的草原被黑夜籠罩在眼前,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可以聞到干牛糞火燒的野味。這種野味,也許只有草原人才懂得品嘗。

扎巴看見才讓拉拇提著滿騰騰的奶桶回帳篷里,說:“交給我……”“阿克扎巴……”沒有等才讓拉姆說完,他用力地接走了奶桶?!岸锋卦髟趺催€沒有回家呢?”扎巴把滿騰騰的奶桶,置放在一個相對平滑的地面。他以為才讓拉姆跟著他進來了,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仡^一看方知道才讓拉姆早已消失在帳篷的外面。扎巴有點緊張起來。他把頭伸出帳篷的門窗里,張望了一會兒,眼前是一片漆黑。他在帳篷里坐立不安,正在踱步的時候,好像聽見外面有人奔跑,出帳篷一看,原來是才讓拉姆兩手伸平,跟著一些母牛準(zhǔn)備抓它們的牛崽。牛崽跟斗尕扎西一樣調(diào)皮,它們老是在母牛的腿間鉆來鉆去,不讓自己輕易被女主人抓走。通常這些活歸斗尕扎西管,可是他賭氣,還沒有回來。扎巴從帳篷里反射的火光中看見,才讓拉姆好像玩捉迷藏游戲,從這邊跑到那邊,又從那邊跑到這邊。忍不住笑,說:“看樣子它們也學(xué)斗尕扎西?!比缓笏雅麊蔚倪厡涌墼谘蠝?zhǔn)備過來幫她。

“阿克扎巴,請你回帳篷吧,我能把它們抓起來?!辈抛尷愤呎f,邊不耐煩地跟著母牛抓牛崽。轉(zhuǎn)眼間,突然斗尕扎西從黑夜里顯現(xiàn)出來,很靈巧地抓住了一個個奔跑的牛崽,并把它們帶到帳篷的下方,各就各位拴在小木柱上。盡管看上去斗尕扎西猛手猛腳,氣好像還沒有消,可他像個老練的成年人,捉牛崽可有一招。他們?nèi)齻€,應(yīng)該說他們母子兩個,總算是忙完了,終于圍在火灶邊上。他們母子倆仍然有活干。才讓拉姆蹲在地上轉(zhuǎn)著分奶機的搖把,開始進行每天必需的牛奶分離工作,斗尕扎西開始做飯。按著慣例斗尕扎西會征詢母親的意見,然后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今晚他不打算問母親,銅鍋里倒?jié)M水,直放在三個鐵柱立起的火灶上,端一個塑料盆子,開始和面做面片,因為這就是他喜歡吃的。

“小孩一個,一點規(guī)矩都不懂,”才讓拉姆打破了母子之間的沉默,從她那緩和的語氣上完全可以看出,不準(zhǔn)備再責(zé)怪兒子了。斗尕扎西手腳稍微輕了一點,他仍然堅守著自己的沉默。扎巴看到倔強的母子倆,心里總算服了??墒窃谶@種場合他是局外人,盡管有很多話要說,只好克制自己,去適應(yīng)暫時凝固的氣氛。

這時,扎巴就像一個雕塑的蠟像盤坐在自己的臥榻上愣愣地發(fā)呆了片刻,恍然想起,明天早上佛堂里要祭奉新的供品,說:“才讓拉姆嫂子,請你清理一下佛堂里的供品?!辈抛尷繁惆逊帜虣C的搖把轉(zhuǎn)交給斗尕扎西。

“嫂子,你應(yīng)該要知道斗尕扎西是個了不起的兒子?!蓖盹埡蟠蠹s過了半個鐘頭,扎巴的一句話總算打破了帳篷里有點令人窒息的沉默。

“誰知道,像他父親的話,一天到晚在外面,家都不要了。”才讓拉姆雖然嘴巴里這樣說,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顯露出作為一個母親為兒子感到的驕傲。

“我阿媽只知道罵人?!倍锋卦鹘K于說話了,他的臉上開始露出稚氣又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的笑容。接著他渴望的眼神盯著扎巴放在一邊的耳機,說:“阿克扎巴,今晚你能借給我用一下這個嗎?”他很滑稽地用彈唱的動作指耳機。

“規(guī)矩一點,阿克扎巴的東西怎么可以隨便亂動呢?”扎巴還沒有說話,才讓拉姆便說道。斗尕扎西也不甘示弱,說:“那昨天阿克扎巴不在的時候,你怎么偷偷聽他的耳機呢?”才讓拉姆的臉紅了一半,想揍他一下,斗尕扎西已經(jīng)逃到扎巴的旁邊。

“當(dāng)然可以,你想聽什么?”扎巴把斗尕扎西的頭放在自己的胸前,讓他戴耳機。

“我要聽德白唱的情歌?!?/p>

“你這個鬼仔,胡說什么?”才讓拉姆聽到情歌倆個字,好像被什么東西觸犯了,心都跳起來了。

“我讓你聽亞東的《天葬》?!痹鸵餐蝗蛔兊孟裥『⒁粯樱d奮起來。

“《天葬》是什么?”斗尕扎西突然一問。扎巴傻了,他很崇拜地想了想,說:“據(jù)說這首歌特別好聽!”

扎巴把耳機的一邊塞到斗尕扎西的耳朵里,一邊塞到自己的耳朵里。他們一同聽亞東的《天葬》,聽了一會兒,斗尕扎西把耳塞推到一邊,說“這唱的是什么,我聽不懂,我要聽德白的歌”。他們哥倆聽這個的、唱那個的消磨了很長的時間,已經(jīng)疲倦了,斗尕扎西昏昏沉沉開始睜不開眼睛。扎巴發(fā)現(xiàn)才讓拉姆靠著分奶機的木箱子,縮著身子已經(jīng)睡著了,通常牧女們凌晨三四點鐘要起床去擠奶,因此吃過晚飯后,沒有閑心談天說地。畢竟他清醒一些,先把斗尕扎西扶送到設(shè)在門口的尿桶邊,然后悄然來到才讓拉姆身旁,輕輕地喊了一聲,她睡得很沉,只好輕微地碰了一下,才讓拉姆仿佛被觸電了,很不好意思地從地面跳起來了。她邊揉著眼睛,邊收拾東西,點了一支藏香,滿帳篷挨個熏了又熏。

扎巴睡在臥榻最里面特別為他設(shè)置的床位上,中間是斗尕扎西,才讓拉姆睡在最外面。今晚睡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一開始靜悄悄的,沒有往常熱鬧,只有斗尕扎西小巧的嘴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囈。才讓拉姆看見他的腳丫穿過被蓋的縫隙,光溜溜地露在外面。整端了一下他的睡姿,然后把自身的羊皮襖騰出一半,重重地蓋在兒子的身上。扎巴仰臥在被蓋里,側(cè)著頭,凝視著才讓拉姆為自己兒子蓋被蓋的情景,不由想起家里年邁的母親。現(xiàn)在她老人家不可能知道這個蕓蕓眾生的世界里她的兒子身在何方。這是他從寺院里偷逃出以后,第一次想到母親。一股酸楚的令人傷感的情意涌現(xiàn)在全身的每個細(xì)胞里。恰巧從帳篷門縫里吹來一陣風(fēng),吹滅了油燈,好像將發(fā)生一件“事故”,扎巴心里蕩起一股不祥的征兆。

他十一歲當(dāng)喇嘛,至今對佛法沒有產(chǎn)生過任何懷疑,也沒有有意地違背過自己的天職??墒遣恢罏槭裁?,在他身上發(fā)生過很多迫不得已的,又像一開始注定了似的意外。他也沒有能力避免這樣那樣突發(fā)的意外事件,對此他已經(jīng)習(xí)慣觀察發(fā)生在自身或者周邊的任何“事故”。在他看來,剛剛燈突然吹滅也預(yù)示著什么。他想擺脫纏著自己不放的胡思亂想,可是心里就像大海的波濤,仍然此起彼伏。還有一個更加讓他腦漲心跳的是,才讓拉姆那燦爛的羞澀的笑顏,不時地漂浮在他的腦海里,并且她豐滿的身段上散發(fā)出的神秘誘惑更是讓他難以自拔,這樣下去,他藏在內(nèi)心的秘密快要被揭穿了。他當(dāng)喇嘛的時候不算小,對于異性也有過說不清的模糊的感官接觸。因此,在他的心里對于男女之間的事情有一種本能的渴望與不加任何情感因素的矛盾心理。盡管他身體的某個角落里有一匹奔放的野馬,有時很難控制它,可是有些風(fēng)趣的幻想是在遇到才讓拉姆并且同她一起相處以后才產(chǎn)生的。

為了午夜隨時出去探望牛群,通常才讓拉姆把手電筒備放在枕頭底下,可是突然油燈滅了。她以為是扎巴吹熄了,不便說自己找東西,只好把頭放在枕頭上,閉上眼睛。稍早之時她確實睡意很濃。可是扎巴的手輕輕地一碰自己的身子,頓覺全身起了火,有一種熱乎勁與癢的感覺洋溢在她的七情六欲里,又好像什么放不下的東西落在了心里,不但覺睡不著,心里老是想一些沒有頭緒的事情。她盡量不轉(zhuǎn)身動彈,裝作睡覺。這些年來,不知是丈夫有外遇,還是他對自己不感興趣,除一年前與丈夫有一次不太和諧的性生活之外,至今沒有任何男人碰過她風(fēng)華正茂的身子。她聽到很多年齡相仿的有夫之婦說,男人到這個時候有一段靠不住的經(jīng)歷,夫妻間不是談戀愛,而是過日子,身為女人有些該釋放的也要釋放,男女之間的一些微妙的說不明的關(guān)系只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可以維持婚姻??墒撬粗ㄒ坏膬鹤拥哪?,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丈夫的風(fēng)流事。然而,讓她繼續(xù)這樣死守“陣地”有時也感覺很冤枉。她心里抱怨丈夫不爭氣,然而,面對十多年同舟共濟的丈夫,她又變得無動于衷。

扎巴到自己家里來念經(jīng)已經(jīng)一周了,就像任何藏族婦女,自己一直把他當(dāng)作神一樣看待,可是今天他們之間發(fā)生了那么多令人尷尬的事情。她的腦子里也開始涌現(xiàn)出一些沒頭緒的幻覺。一個婦女親近代表尊貴與神圣的喇嘛其罪責(zé)沒有比她更清楚的了。因為她的父親過去也是一個喇嘛,因此他們家里直到今天仍蒙受別人的忌諱與排斥??墒窃偷挠白踊蛘哒f從他身上煥發(fā)出的男人的風(fēng)貌,宛如一個幽靈已經(jīng)穿過她表層的皮膚,進入看不見的血肉與神經(jīng)里。現(xiàn)在她能做的也是同扎巴一樣,把這種來自體內(nèi)的大自然的呼喚置于信仰的對立面,勇敢地跟它較量。

月亮已經(jīng)升到他們家?guī)づ裾胺降念^頂上,月光好像切成的白滑滑的木板從帳篷的天窗蓋照射到床頭上,正好形成一道長方形的光線照亮著才讓拉姆母子與扎巴的臉。扎巴一開始仰著睡覺,腰酸背痛,倒可以忍耐一下?,F(xiàn)在月光直照在面部,瞇縫的眼睛里刺疼的眼球都快要被驅(qū)趕出來。他再也沒辦法裝下了,只好一邊探聽才讓拉姆母子的鼻孔里發(fā)出的輕微的幾乎停止了的呼吸聲,一邊左肩頂在毛茸茸的羊皮襯墊上,用力地反復(fù)輾轉(zhuǎn)了片刻,就好像解開了用繩索被捆綁的人,他的身心一下子舒展了許多。面朝門口、側(cè)身睡覺的才讓拉姆聽到扎巴翻轉(zhuǎn)的聲音,不由動了一下彎曲的小腿,可是隨著一個止不住的深深的咳嗽聲,她的全身都從皮襖里彈出來。兩個人又陷入沉默當(dāng)中,突然睡夢當(dāng)中的斗尕扎西空板著嘴巴,左手猛地伸展到母親的頭上。才讓拉姆轉(zhuǎn)過身來把兒子的手推回到被蓋里,看到兒子睡得如此香,她用手輕輕地?fù)崦鹤尤崮鄣?、沾著一點黑塵的臉頰。眼睛的余光看見扎巴那黑濃的眉毛下凹下的橫扁的眼睛,高昂的鼻梁架在圓潤的嘴巴上,整個臉型的輪廓雖顯略瘦,卻散發(fā)著十足的帥氣。在這個充滿欲望的令人興致勃勃的月光下,才讓拉姆很艱難地收回了眼睛的余光。扎巴雖然緊張地閉著眼睛,全神貫注地聆聽著從才讓拉姆身上發(fā)出的微妙聲音,哪怕她身上一根頭發(fā)摩擦發(fā)出的微不足道的聲音,在扎巴的神智里已經(jīng)變成動人心弦的妙曲。在這多情的清涼的月光下,沒有任何人點燃才讓拉姆,她像是個熊熊燃燒的火種,扎巴的臉都快要燒焦了,并且這個火種就像電流,已經(jīng)通過扎巴的心臟,向著全身神經(jīng)線路交錯的最敏感的部位擴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頭頂?shù)脑铝烈惨呀?jīng)爬向背后的山頭上,這個矮小的山梁,背對著東方,通常太陽是從這個山上爬起來?;ú輼淠?,天上的星星,萬物都靜悄悄的,此時此刻才讓拉姆只知道自己還沒有睡著,扎巴在想才讓拉姆已經(jīng)睡著了。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在這個多情的月光下,也許只有那些不眠的人知道這個夜晚有多漫長。

“阿克扎巴,吃飯了?!痹驮谒瘔舢?dāng)中聽見,斗尕扎西叫他。他瞇縫著眼睛,頭從被蓋里伸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太陽已經(jīng)爬上帳篷的頂端,從帳篷的邊縫、門縫、天窗蓋里,照射著刺眼的光芒。才讓拉姆母子倆忙完了所有活,熱騰騰地準(zhǔn)備了炒菜米飯。所謂的炒菜米飯是米飯煮熟后里面加一點蔬菜和肉片,牧區(qū)限于條件不可能吃到新鮮的蔬菜,米飯里大片大片的肉,與其叫炒菜米飯不如叫炒肉米飯更貼切,可是近年當(dāng)?shù)亓餍兄@個外來“飯菜”。才讓拉姆為了讓扎巴便于起床,端著喂狗的盆子,出了帳篷。扎巴隨即穿好了層層的披單與裙子。聰明的斗尕扎西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與舉止有一些異常,于是很天真地問:“阿克扎巴,你不高興?”

“怎么會呢?”扎巴盡量裝作輕松。

“我知道了,你就是因為今天早上沒有念經(jīng),所以……”斗尕扎西一邊給扎巴的碗里倒熱牛奶,接著說:“我本來想叫醒你,可是母親不讓我,她說……”斗尕扎西的話沒有說完,外面?zhèn)鱽硭赣H的話:“你的嘴怎么那么多……”

“阿媽又生氣了!”斗尕扎西頭貼在地上往帳篷的邊縫瞟了一眼,沒有看見母親,于是他朝著帳篷外擺了一副鬼臉,模仿著阿媽的口氣說:“你的嘴怎么那么多……”

“斗尕,溫水有嗎?”扎巴手拿著一個絲綢做的小提包,從里面取出一塊黃色毛巾,準(zhǔn)備出去洗臉。斗尕扎西指著門外,說:“你看,阿媽早就準(zhǔn)備了。”扎巴洗完臉回帳篷的時候,他們母子倆把炒菜米飯倒到碗里等著自己。斗尕扎西顯得有一點迫不及待。他看見扎巴出現(xiàn)在帳篷的門口,便端著碗開始大口地吃飯了,可是才讓拉姆把手掌伸到斗尕扎西的眼前一再敲打地面好像以此示意什么,斗尕扎西才恍然想起,通常等阿克扎巴念完《加曲》(飯前念的經(jīng))之后才吃飯的習(xí)慣。扎巴閉上眼睛,盤坐在床上,念珠拴在左手腕上,兩掌合十舉在胸口,開始念《加曲》。父親健在的時候才讓拉姆聽說這個藏傳佛教里流傳甚廣的《加曲》是宗喀巴親自賦詞的。因此才讓拉姆端坐在自己的腿上,虔誠地聆聽著。斗尕扎西非常明白這時不宜開玩笑更不能調(diào)皮。他歪著屁股,一會兒空手撫摸肚皮,一會兒東張西望,他餓得難以熬下去了。

還好不一會兒,扎巴誦完《加曲》,他們開始吃飯了。餓壞了的斗尕扎西,好像有人在后面追似的,先用筷子吃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干脆把筷子扔在了一邊,用手一把一把地抓起木碗里的飯菜。還沒有嚼完,就拌著牛奶咽下去了。碗沿、嘴邊、手指間散粘著大米的顆粒。才讓拉姆看見兒子好像受饑餓的乞丐,滿口滿口吃飯的樣子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想罵他一頓。扎巴面帶微笑地一面看著斗尕扎西,一面吃飯,好像鼓勵他大吃大喝。她只好把話題引開,對著扎巴很抱歉地說:“阿克扎巴,你喜歡吃這種菜嗎?我應(yīng)該做一點別的,斗尕扎西不喜歡吃酥油糌粑,特別愛吃城里人吃的飯菜……”

“喜歡,喜歡,我們天天在寺院里吃操圖(一種加有酥油和葡萄等原料的米飯湯,通常寺廟里進行大型布施的時候用作主食),現(xiàn)在有一點吃膩了……”扎巴還沒有說完,就被自己口中的話給鎮(zhèn)住了,他一下子一臉懺悔的表情,迅速改口說:“當(dāng)然隨時換口味的話可以增加食欲,有了食欲,可以提高自身的健康,能夠確保自身的健康,自然可以增強身上的免疫力,自身強大的免疫力可以防止……”

“哇,你說的怎么像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班瑪醫(yī)生的話哎,你該不會是醫(yī)生吧?”斗尕扎西認(rèn)真地看著扎巴,很天真地問。

“你又胡說八道!阿克扎巴是喇嘛,怎么可能是醫(yī)生呢?”才讓拉姆瞪了一下兒子??墒窃湍樕下冻鑫⑽⒌男?,點頭說“可以說我是醫(yī)生”。這讓自認(rèn)為兒子口出亂言的才讓拉姆感到有些意外。她的臉上密布著疑惑,問:“那,你是……”

“對,我是學(xué)醫(yī)的。一般寺院里有若干僧院,比如法相僧院、密乘僧院、時輪僧院、醫(yī)學(xué)僧院。我是屬于醫(yī)學(xué)僧院的?!?/p>

“我這人怎么那么笨呢,我也知道寺院里設(shè)有很多僧院,可是沒有把喇嘛和醫(yī)生聯(lián)系起來。噢,像拉布楞寺院的話,還有個叫跳神僧院,對吧?”

“有,可是,這兩個概念有點不一樣,正如我上面所說的四個僧院,一般較有規(guī)模的藏傳佛教寺院里必然有或者應(yīng)該有,這是因為宗喀巴大師及其弟子們當(dāng)年在拉薩創(chuàng)辦三大寺的時候,為了入門弟子在不同領(lǐng)域能夠有所造詣,施展才智,分別成立的。而諸如跳神僧院等其他僧院,則是可以按著寺院里的規(guī)模自行部署……”這樣的說教也許是一個喇嘛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可是阿克扎巴已經(jīng)說得有點沒完沒了了。

“那你能不能瞧一瞧,我家那個奄奄一息的母狗?”斗尕扎西不知道早就飛到哪兒去了,才讓拉姆終于打斷了阿克扎巴的講解,說:“看著它難受死了?!?/p>

“可以試一試?!痹瓦@才知道自己嘮叨了很長時間。

今天的天空萬里無云,金光閃閃的陽光下,遼闊的草原好像停止了呼吸,美麗空曠如夢境。一陣陣潮熱的微風(fēng)里散發(fā)著一股濃厚的花香,一批懶洋洋的蒼蠅粘貼在帳篷上,好像在曬太陽,又受不了太陽的炎熱,毫無方向地盤旋在空中,偶爾發(fā)出令人作嘔的難受忍受的嗡嗡聲。五顏六色的蝴蝶,就像快活的牧民小孩,輕飄飄地飛翔在比它們自己更鮮艷的花草中。幾個赤身的牧童手拿布網(wǎng)正在捉蝴蝶,斗尕扎西在他們里頭顯得老大不小,可是他重任在身。他沒有像其他小孩一樣跟著蝴蝶東奔西跑,只是低頭坐在一邊,把蝴蝶小小的如彈頭的屁股切斷,里頭粘上花蕊,重新放回天上??蓱z的蝴蝶好像半空中失敗的跳傘選手,搖搖欲墜地旋轉(zhuǎn)在空中。每次他的“杰作”成功后,便引出一番歡呼聲,小伙伴們圍著斗尕扎西,追趕已經(jīng)被他們“開刀”的蝴蝶。

這時候,帳篷的門簾突然被掀開了,扎巴和才讓拉姆相繼出來,準(zhǔn)備給母狗看病。碰巧看見一只只受傷的蝴蝶奄奄一息在草叢里,才讓拉姆心里不由勾起一宗往事。她從小最怕殺生,即便無意間踩死一只螞蟻,都不能饒恕自己,殺生對她來說就像任何佛教徒一樣是最忌諱的一件事情,可是人世間誰能夠保證百分之百的清白。

過去有兩件殺生的經(jīng)歷一直困擾著她,因為她搞不清這是誤殺還是被迫的真殺。第一次在童年,被殺的對象是一只青蛙,當(dāng)時她家里經(jīng)濟條件并不好,處處受到街坊鄰居的歧視,可是還了俗的父親從沒有把這些事情放在心里頭。他覺得自己還俗有歷史的原因,可以說是被迫的,可畢竟多少人曾經(jīng)為了自己的信念跨出了這個同樣面對被迫和加害的歷史階段,而自己卻未能做到。他把這一生的不公待遇都視為自己還俗后的報應(yīng),即便他還俗的行為遠(yuǎn)沒有達到遭報應(yīng)的田地,為了表明自己對佛的信念依然如故,他愿意承受這樣額外的負(fù)擔(dān)與壓力。這樣的結(jié)果顯然對家人不公平,他臨終前一再強調(diào)對家人的歉意。

話說回來,才讓拉姆殺生是緣于她的哥哥,在同齡人當(dāng)中她和哥哥經(jīng)常被人欺負(fù)。有一天,他們倆跟幾個同齡伙伴玩耍,剛開始玩得很開心,后來大家游玩到某個草地里并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青蛙,小伙伴們提議踩死青蛙后去嚇唬人。她和哥哥沒有照大家的意思去參與。這時,身為女孩子的才讓拉姆倒是沒有人追問,大家都認(rèn)為她的哥哥連青蛙都不敢殺,他是懦夫,該受到懲罰,故意讓他去殺。她的哥哥不但沒有去殺死青蛙,還罵那些小朋友,說他們是不怕殺生的魔鬼,結(jié)果遭到了眾人的毆打??拊谝贿叺牟抛尷费劭锤绺绫蝗舜虻脻M臉是血,求他踩死青蛙,她的哥哥說什么也沒有去踩死青蛙。才讓拉姆邊哭邊壯著膽子替哥去踩了一腳,她把腳剛踩在青蛙身上的時候,就暈過去了。后來聽她的哥哥說拉扯當(dāng)中不知是誰殺了青蛙,那只可憐的青蛙,被他們掛在手里專去嚇唬人。

第二次,就是說才讓拉姆殺生的第二次經(jīng)歷是,她嫁給多杰扎西后的第十年后,也就是多杰扎西的父母相繼去世的那一年。那一年斗尕扎西只有五歲大,她家里連續(xù)發(fā)生令人不愉快的事故。她已經(jīng)是家里唯一的女主人,她得承受家里發(fā)生的一切。多杰扎西的父親死得不明不白,帶著幾分懸念。他是一輩子跟著牦牛打交道過來的人,他對牦牛的感情已經(jīng)超出家人,他最瞧不起自己兒子經(jīng)常不好好管牲畜,去做什么該死的生意。至于父親去世,那是一個嚴(yán)寒的冬季,有一天晚上,他跟往常一樣平靜地念完每天必念的《得噶經(jīng)》,然后披著那件又破又皺的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歲月的羊皮襖,到外面去照料牛群去了,實際上他是到牛群里睡覺去了。第二天,他居然翻白著眼睛死在那里。從表面上看沒有一點被殺的痕跡,畢竟太突然了,以至于這件事傳開后,很多人以為他是兒子與媳婦暗殺的。雖然盡是一些猜測,有的人猜測得更大膽,說多杰扎西這一陣子連續(xù)虧本,外面的債主來報復(fù)他,誤殺了他的老爸。

當(dāng)然也有心腸好的人說,我們黑頭藏人是有信仰的人,怎么可能發(fā)生那種事情,那些無中生有制造謠言的人應(yīng)該對自己的言行負(fù)責(zé)任。佛祖早就說過,人的生命無常如雷光,隨時出現(xiàn)也隨時消失。已故的人突然死去,對家屬無疑是個災(zāi)難,誰敢保證我們每一個人不被死神突然牽走呢?無論如何,這是玉瓦克草原上發(fā)生的不同尋常的死亡。親戚和家屬不可能相信置人死地的邪惡之說,他們按著慣例,把老人送到天葬場,后事全部按藏傳佛教的儀軌舉行。多杰扎西的母親怎么也不承認(rèn)自己丈夫去世的事實。她經(jīng)常對著任何曾經(jīng)跟丈夫有關(guān)系的事物說話,直到完全瘋了,她老人家死得更凄慘。

才讓拉姆的公公和婆婆相繼去世了,像一陣突襲的風(fēng)暴,把她卷了進去。不過這些事情當(dāng)時對她沒有發(fā)生太多的影響。只是有一件事情她念念不忘,那就是公公去世后第一個七日(按藏族習(xí)慣,人死后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以此祈愿死者獲得新生),那天邀請法師給公公的來世進行預(yù)測性打卦的時候,法師把打卦的結(jié)果講解得很抽象,說:“雖然有投胎的跡象,你們要把他生前的所有遺物都處理好。”才讓拉姆琢磨著法師耐人尋味的話。她的婆婆不久去世了,兒子又小,給丈夫說你已故的父親可能變成鬼的話,他怎么可能相信,就算他心里暗自有此想法,他怎么容忍自己,她的心里一直有個恐懼的陰影。通常夏天,牧區(qū)的女主人大約凌晨三四點鐘起床后,便要去擠奶。有一天凌晨,外面刮著呼嘯的北風(fēng),加上黎明前的天顯得陰暗,才讓拉姆離開帳篷準(zhǔn)備去擠奶的時候,潮濕的霧風(fēng)里,始終感覺有一個東西跟著她,而且有一種古怪的聲音一會兒響在她的背后,一會兒又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她的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把若明若滅的電筒,她害怕照見一些可怕的東西,既不敢回頭,又不敢停下來,邁著一步步輕巧的幾乎沒有聲音的腳步,直直地向著前方走去。

突然,有一個人敲打她的肩膀,她猛地回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的公公如平常一樣披著那件他死去的時候穿在身上的羊皮襖,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公公的臉色蒼白了許多,僵硬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傷害的意圖,只是他痛苦地給自己訴說著什么。這個連夢里都會令她冒出冷汗的一幕,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才讓拉姆嚇得已經(jīng)處于半暈的狀態(tài),好像一個離群的動物遇到狼的襲擊后本能的反抗,她顧不上這是幻影還是公公的鬼魂,她本能地把能夠觸摸到的一切東西都朝著他扔了出去。此時此刻,她驚恐的喊叫聲連平時懶豬似的睡在家里的丈夫都被吵醒了,他以為才讓拉姆遇到偷牛的強盜,手持掛在帳篷柱竿上的半自動步槍,裸著半身跑出來,連續(xù)朝天開了幾槍后,可怕的喊叫聲才平息下來了。黑夜里他快步朝妻子發(fā)出喊叫聲的方向走去,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到達躺在草地上的妻子身旁。他恍惚之中一碰妻子,突然她又瘋狂地哭喊起來,并央求道:“公公,我求求你,不要過來了,我沒有丟掉一頭牦?!被呕艔垙?,她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沒有穿過你的任何衣物,我沒有……”多杰扎西怎么勸解都沒有法子,他只好朝她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好像醒悟過來,冷冷發(fā)了一會兒呆,問道:“我怎么了?”

天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才讓拉姆被嚇跌的地方有一頭出生不久的小小牛犢的僵尸。她把昨夜的所見所聞怎么形容都得不到丈夫的同情,反而被他指責(zé)說,那是你的幻想,你可能看見的是這個可憐的小牛犢,你竟敢活活地殺害了它,你才是鬼魂呢。這件事情對才讓拉姆的沖擊很大,從此以后,她變得疑心重重,不管坐在家里跟家人一起吃飯,或者走到野外牛群里,她都好像聽見公公吩咐自己干這干那,甚至有時好像旁人在說話,有些內(nèi)容非常具體而清楚,于是她也無意中做答。多杰扎西發(fā)現(xiàn)妻子經(jīng)常自言自語,好像給人回話,他覺得有一點不對頭,把她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找班瑪醫(yī)生看了好幾次病,醫(yī)生沒有瞧出什么名堂,只好按著妻子的要求,他每年外出的時候請一名喇嘛,念一些驅(qū)鬼除邪的經(jīng)。這樣一來對才拉姆的“病癥”起了很明顯的效果,今年是第五年了。應(yīng)該說才讓拉姆的困惑早已消除了,那為什么至今仍然堅持邀請喇嘛呢,這與其他的牧民一樣,他覺得家里每年邀請喇嘛念經(jīng)有望生意興隆,至少他覺得現(xiàn)在比過去手頭寬裕了不少。

話說回來,扎巴看見這些調(diào)皮的小孩捉蝴蝶,又高興地追趕的樣子,不由想起自己的童年,深深地嘆息后,說:“如果活在那個年齡不長大該多好,人的長大是多么突然??!”他以為才讓拉姆跟自己一樣到了母狗的身旁,誰知道沒有人回答他。回頭一看,才讓拉姆也原地不動地愣在帳篷門口,好像在回憶過去。扎巴一連串的自言自語,驚醒了她的回憶,于是她匆匆忙忙地跑到母狗的邊上。才讓拉姆試圖讓母狗站起來,以便扎巴探病,病危的母狗已經(jīng)沒有起身的力量,反而驚動了它身上的無數(shù)個蒼蠅。亂飛一團的蒼蠅,讓母狗腐爛的傷口散發(fā)出難聞的臭味。才讓拉姆邊俯下身,邊說:“阿克扎巴,你不要接近,太臭了,先換個地方,然后看吧。”她一個人又抬不動,抬頭,正想喊斗尕扎西的時候,扎巴把披單系在腰間,已經(jīng)動手起來了。他把母狗的頭抬起來,仔細(xì)地觀察了一會兒,然后果斷地說:“死不了,只是中了一點毒,狗的免疫力是很強的,給它喂一點好吃的,過不了多久自然會好起來?!?/p>

“真的?”才讓拉姆有一點不相信。

“不要以為我們當(dāng)喇嘛的只會念經(jīng),我們還有很多本領(lǐng)呢?!痹陀幸稽c得意,可是也不忘自己的身份,口里默念一些什么后,一口神氣吐在狗的身上。才讓拉姆聽到扎巴說他們還有很多本領(lǐng)后,變得大膽了許多。她把扎巴的話聯(lián)想到一些喇嘛自身的秘密上去了。出家人雖身在佛門,畢竟還是有七情六欲之人,她聽別人說:“尼姑的手不干凈,喇嘛的嘴不干凈。”她在想,大多數(shù)喇嘛都是從小皈依佛門,不該有男女關(guān)系,那所謂喇嘛的嘴不干凈也不會涉及某些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她暗自想到這些平日里不敢想的問題,可是越想越止不住笑。這是才讓拉姆第一次如此近的距離當(dāng)著扎巴的面笑逐顏開,也許她的笑里含有某種類似酒精的振奮人心的元素,這個看不見的元素被空氣傳送到扎巴的心里,此時此刻,扎巴的心也好像一只小鳥飛起來了……

扎巴念了一下午的經(jīng),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同斗尕扎西一起出了帳篷,坐在帳篷邊的草堆里,有點戀戀不舍地享受著夕陽下不乏凄涼的溫馨。這時遠(yuǎn)處矮小的、幾乎爬在地面上的山影卷土過來,長長的黝黑的山影和微弱的陽光切割一半的地方有一條通向遠(yuǎn)方的小道,隱隱約約地看到小道上有一個黑點朝著這個方向移動,扎巴說:“斗尕,你阿爸來了?!?/p>

“哪兒?”他沒有看見。

“看……”扎巴閉上左眼,沿著自己平伸的右手,給斗尕扎西指點遠(yuǎn)方小道上那個搖晃的黑點。

“嘿嘿,阿克扎巴,你看錯啦,那不是人,那是路邊拴馬的木柱?!倍锋卦餍Φ煤芸蓯??!澳阍趺粗溃磕局趺磿u晃呢?”扎巴有點不相信,向前一步,仔細(xì)地打量遠(yuǎn)方那明明在搖晃的黑點。

“木柱不可能搖晃,那是因為對面的山影朝著這個方向蔓延的時候,山影的搖晃使得我們覺得木柱被搖動,可那純粹是視覺上的幻影?!倍锋卦髦v得頭頭是道。

“好家伙,你知道得不少嘛!我這個大人在你的面前丟盡了面子。”扎巴心底里有一點佩服斗尕扎西。

“哎,不,以前我家里來陌生人的時候,常以為那是人?!倍锋卦鬟€算有點體諒扎巴,可是他話題一轉(zhuǎn)說:“你也真是的,沒有聽說過阿克丹巴(傳說當(dāng)中的藏族幽默大師)守經(jīng)幡的故事?”

“當(dāng)然有啊,可是這有什么關(guān)系?”扎巴就像小孩子一樣看著斗尕扎西。

我講給你聽。“從前有個懶漢,他自己不去掙錢,一天到晚夢想突然自己發(fā)橫財。可是夢想畢竟是夢想,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實惠,于是他聽到智慧的化身阿克丹巴經(jīng)過此地,早早地騎著馬到街上去等候了。過了不久,阿克丹巴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攔住阿克丹巴說:你是騙人的高手,替我騙個人好嗎?阿克丹巴有一點難為情地說:我當(dāng)然可以替你騙人,可是我的《騙術(shù)經(jīng)》忘在后面那個寺廟里,我得去拿回來。懶漢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來。阿克丹巴走后,他一直等到下午,可是連阿克丹巴的影子都不見。他心里起了疑,匆匆忙忙跑到后面的寺廟。讓他不可思議的是阿克丹巴竟然緊緊地抱著寺廟邊上一個高聳的經(jīng)幡。懶漢逼近阿克丹巴的身邊,很生氣又好笑,問道:親愛的阿克丹巴,你老人家在干什么?阿克丹巴說:快來,《騙術(shù)經(jīng)》被人搶奪后跑了,我想去追,可是這個廟里的主持叫我一定要抱著經(jīng)幡,如果它倒下來的話,就喊這個寺廟里的喇嘛,包括佛殿里念經(jīng)的,不容我寸步離開。懶漢想,如果《騙術(shù)經(jīng)》這樣白白地被人搶了,騙人發(fā)橫財豈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于是他幫阿克丹巴死守經(jīng)幡。阿克丹巴接著說:我要借用一下你的馬,那樣會快一些,不然追不上強盜。懶漢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便答應(yīng)了。眼看阿克丹巴騎馬翻過山了,懶漢緊緊抱著經(jīng)幡。過了一會兒,他無意中沿著經(jīng)幡朝天瞧了一下,正好天上的云經(jīng)過經(jīng)幡的頭頂時,經(jīng)幡的頭頂好像被搖晃了,他以為經(jīng)幡快要倒下來了,到處去叫喊說:經(jīng)幡倒下來了,經(jīng)幡倒下來了。眾多喇嘛聽見一個瘋子口出這樣不吉利的話,深感忌諱,圍著他打了一頓。他……”

“哈哈,你這個小鬼,挺聰明的嘛。你用阿克丹巴的故事來諷刺我吧?”扎巴聽他講故事很有趣,一想到天快要黑了,怕耽誤斗尕扎西去趕牛,于是他說:“阿克丹巴的故事雖然精彩,你講一個月也不會講完的,你還是到山上去趕牛去吧?!?/p>

“不,我阿媽說,今天我陪你玩,說她自己去趕牛。”斗尕扎西的心思還沒有走出阿克丹巴的故事,他興致勃勃地說。

“是嗎?你該不會騙我吧?如果騙了,今晚在你母親面前,吃不了兜著走了?!痹鸵桓眹?yán)肅的表情。

“你瞧……”斗尕扎西從草堆里起身,擺出練功夫的動作,慢慢地轉(zhuǎn)身,然后很滑稽地右手突然指向不遠(yuǎn)的山腳下搭起的帳篷門口兩個背對而去的女人說:“我母親正在去趕牛?!边@個動作是上次鄰居蘇南貢布叔叔帶他到鄉(xiāng)里去看電影的時候?qū)W過來的。蘇南貢布是他剛剛指向的那個帳篷的男主人,已經(jīng)快要四十了,可是貪玩得像個小孩。他不是那種老是計較這個計較那個的人,是個典型的好心腸,樂于助人,于是人們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鴨日”,意思是不長大的牦牛。

通常家里人手緊的時候,街坊鄰居會問:今天鴨日有沒有去放牛?原因是只要他到山上去放牛,不管是誰家的牦牛,再遠(yuǎn)的地方他都趕回來。有人開玩笑說:干脆你把老婆也讓給別人吧。他笑瞇瞇地說:“只要她愿意,我是不會反對的?!比耸篱g做壞人難,可是這年頭做好人也難。因為這樣也有人瞧不起他,說“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草原男子漢的血性”。依照他們的意思,好像草原上的男人統(tǒng)統(tǒng)應(yīng)該是無情的、蠻不講理的人,這也太荒唐了!無論如何,對于丈夫常年在外的才讓拉姆而言,這個被眾說紛紜的鄰居是最好的幫手,在家里有何重要的事情,她第一時間請他幫忙。只因為這樣,蘇南貢布的老婆,雖然面帶笑容,對于丈夫跟才讓拉姆之間的來來往往也心存疑慮。畢竟女人懂女人的心,她常常找借口,讓斗尕扎西到家里,側(cè)面打聽他的父親什么時候回來。

今天中午蘇南貢布的妻子不知遇到什么好事,興高采烈地跑到才讓拉姆家,請她去家里喝羊肉骨頭做的湯。在藏區(qū),一般女人在陰天里不妨礙家務(wù)的情況下,喜歡喝這種骨頭湯。聽說女人喝這種骨頭湯,有助于體內(nèi)的血液正常流通,這種湯也有更多的功能,比如調(diào)和月經(jīng)之類的。通常家庭主婦們?nèi)齼蓛烧f說笑笑聚集在一起喝這種湯的時候,家里的男人和小孩都被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當(dāng)然男人和小孩子們也受不了女人往腿上一坐,沒完沒了地拉家常的習(xí)慣。

“喂,你們好嗎?”扎巴正在評說斗尕扎西練功夫的慢動作的時候,突然從帳篷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身材魁梧、銅色的臉上架著高粱鼻子、寬額頭、圓眼睛、身穿破舊布料制成的藏裝的卷發(fā)男人。

“噢,蘇南貢布叔叔來了。”斗尕扎西叫喚起來。

“蘇南叔叔,你沒有到山上去趕牛?”扎巴感到有一點意外。

“啦嗦,我妻子說什么今天自己去趕牛?!碧K南貢布說完,便親切地把碩大的手掌蓋在斗尕扎西的腦袋上。

“我阿媽說她自己去趕牛。”斗尕扎西和扎巴不約而同地說出這個消息,只是扎巴把自己的聲音壓下來,讓斗尕扎西說完。

“是啊,女人嘛,想得太多了,有時候需要發(fā)泄發(fā)泄。”蘇南貢布看著斗尕扎西的臉,開玩笑地說:“你看她們倆說了一下午,還沒有說完,況且正準(zhǔn)備把還沒有說完的話帶到牛群背后去繼續(xù)說,你以后娶媳婦可要當(dāng)心呢。”

“斗尕扎西這么優(yōu)秀,他肯定娶一個很漂亮的像他阿媽那樣的媳婦?!痹驼f完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比喻有一點不妥當(dāng),可是他們兩個根本沒有在乎什么。

“阿克,斗尕扎西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碧K南貢布或真或假地說:“上次我們到鄉(xiāng)上去看電影的時候,有一個小姑娘對他有意思,我還準(zhǔn)備給他阿媽說明一下呢,條件成熟的話,可以迎親過來了?!?/p>

“不,我不娶媳婦。”斗尕扎西雖調(diào)皮,聽到娶媳婦的事兒顯得有些靦腆,他邊低著頭,邊從草堆里拔出一把草,說:“我要當(dāng)喇嘛 ?!?/p>

“哈哈……”蘇南貢布聽到斗尕扎西說要當(dāng)喇嘛,便笑個不停。

“為什么?”扎巴有點奇怪,說:“一生待在寺廟,只怕享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你愿意?”

“當(dāng)喇嘛好玩,可以吃好吃的,有人天天伺候。”

“斗尕扎西,那我?guī)筒涣四?。明天晚上鄉(xiāng)里有電影,本來……”蘇南貢布假裝著很遺憾的表情。

“我……”斗尕扎西想說什么,又不好意思。

如滴血的晚霞里夕陽落入天地合一的地平線上,遠(yuǎn)處兩個女人好像離不開的身影,搖晃在匯聚的牛群后面。顯然她們兩個是才讓拉姆和蘇南貢布的妻子。蘇南貢布的妻子叫擁措卓瑪,她身材矮小,肥胖,寬大而并不靈巧的臉龐上有一雙大眼睛,大鼻子。她身上除了一對挺立在胸中的乳房,看不出是個女人家,只是談吐當(dāng)中也不乏女人特有的媚氣與柔和的性情。她已經(jīng)快要四十了,也算是到了不惑之年,至今沒有生育。有人說她太胖了,所以導(dǎo)致不孕癥。她覺得剛嫁給蘇南貢布的時候自己是個嬌小修長的美女,反倒懷疑蘇南貢布的種子有問題。畢竟夫妻之間有感情,多少年來,他們?yōu)榇藸巿?zhí)不休,沒有動搖夫妻之間常年積累的信任。今天她那么高興,原來體內(nèi)的周期性“客人”沒有按時到來,這就意味著她可能懷孕了。

“反正恭喜你啊,不惑之年還有生育的希望?!辈恢浪齻円幌挛缯f了些什么,才讓拉姆還在說恭喜的話。

“也許是菩薩的恩賜,你不要給我家那個傻瓜說。我要給他一個驚喜?!睋泶胱楷斚駛€戀愛當(dāng)中的少女,拉著才讓拉姆的手。要是身板子沒有那么肥胖,她早就跳起來了。

“我真羨慕你,到了這個年齡,仍然可以得到男人的寵愛?!辈抛尷房粗吲d的勁兒,說。

“難道你丈夫……”擁措卓瑪張開嘴,夸張地瞪著眼睛。

“唉,不想說了。男人嘛,真討厭?!辈抛尷芬徽f,便想到擁措卓瑪隨時保護丈夫的性情,怕掃興,就補充說:“當(dāng)然,像你丈夫,既愛護女人又懂女人心的男人,是男人當(dāng)中的精品?!?/p>

“我家那個傻瓜,人笨一點,但對我很關(guān)心,在我家里他從沒有讓我干這個、干那個,有時候我賭氣,他會逗我開心。夜里為了不吵醒我,他悄悄地起床打量牛群。沒有他我怎么活……”如果今天不是逢上她高興的勁頭,才讓拉姆得忍受一大桶醋了。擁措卓瑪今天才顧不上那么多,她用了不少的時間,盡說她丈夫的好。

“你再不要說了,不然我羨慕死了?!辈抛尷反驍嗨脑?,說:“我家那個貪財鬼,一年到頭在外面,誰知道有沒有怪事,想過我沒有!”

“你擁有這樣一個丈夫,還覺得不夠使?他可是我們玉瓦克草原的帥男子。當(dāng)年你沒有嫁給他的時候,你知道有多少姑娘喜歡他嗎?”

“男人長得帥有什么用呢?還不是被人占用。男人應(yīng)該是關(guān)心家務(wù),有成就的嘛?!辈抛尷芬灿凶约旱囊惶子^點。

“所以說,你家多杰扎西是個才貌雙全的、有成就的男人。你看看,人長得帥,家里有漂亮的老婆,兒子又聰明,闖蕩在外,多威風(fēng)??!比起他,我家那個傻瓜,連豬都不如?!边@就是女人,剛剛把自己丈夫捧得快要成神仙了,不到幾秒鐘,又來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zhuǎn)變,說自己的丈夫連豬都不如。

“你不知道的,我家男人缺點多著呢?!辈抛尷酚幸稽c無奈地說。

“什么?……噢,我知道了。我們都是女人嘛,知道自己的心事,該忍耐的也要忍耐一下。這又不是一年兩年回不來了。聽說離開一段后發(fā)生那種事情,有一種別樣的情趣。不是嗎?我家那個傻瓜,燈一滅,就急著干事,人家來興了,他又開始打呼嚕。我已經(jīng)有一點膩煩了。”擁措卓瑪不愧是成熟女人,她把男女之間的一些問題談得淋漓盡致。

“我家男人……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發(fā)生那種事情了,我懷疑他……”看樣子今天姐妹之間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了,才讓拉姆對自己說出去的話有點不好意思,臉都紅了一大片。

“啊?……”擁措卓瑪目瞪口呆,說:“那這些年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不去想唄?!辈抛尷酚悬c哭笑不得。

“難道沒偷人?”擁措卓瑪睜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擁措娘娘,哦,不,擁措姐姐,你說到哪兒去了呢?!辈抛尷奉^都低下去了。

“我不信。你這么漂亮的女人,都甘愿忍受自己的騷癢?!睋泶胱楷敶_實有一點不相信。

“如果我跟別的男人有關(guān)系的話,我算是吃了土旦加措倉活佛的肉。”(土旦加措倉是鄰近寺廟的一個活佛)才讓拉姆發(fā)誓后,有一點后悔為了這種事情竟敢濫用無敵上師的肉。

“如果你不發(fā)誓,我倒有點不信。玉瓦克草原上很少有人信你。”擁措卓瑪說不清是同情還是理解,用悲壯的聲音說。

“為什么?女人身為妻子、孩子的媽媽,保持清白不是一件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嗎?”才讓拉姆抬起頭,聲音有點顫抖,可是鏗鏘有力。

“才讓拉姆妹妹,你怎么那么不開竅呢?這個年頭哪里有那么認(rèn)真的夫妻,這種事情你越認(rèn)真越搞砸了。就拿我來說吧……”擁措卓瑪想說什么,又咽下去了。也許這樣覺得太突然了,她補充說:“男人可以搞事,女人為什么不?”

“你該不會說你有過外遇吧?”才讓拉姆突然問。

“你這樣一問,我倒是有過呢?!睋泶胱楷斢悬c大膽而得意地說:“那是兩年前的事。我丈夫把牛群趕到秋季草場的時候,連續(xù)一個月待在山上沒有回來。正好,那一年不是鄉(xiāng)上的干部來劃分草山的嘛,當(dāng)年我的公公是村委會的成員,他們一直待在我的家里。誰知道其中一個居然對我有興趣,常常從鄉(xiāng)上來的時候,給我買來很多好吃的。他人長得一般,可是挺結(jié)實的,眉來眼去,我們終于發(fā)生了那個事情。雖然只有一次,但每次我想起那段經(jīng)歷,心里總是甜滋滋的?!?/p>

“哇,好厲害?!辈抛尷房匆娝臉幼?,笑得直不起腰來。

“哼,你的大姐雖然肥胖得有一點不堪入目,你知道嗎,幾公里之外,有一個人牽掛著我呢。”她越來越自得其樂,說話的時候那種醉人的表情,讓才讓拉姆笑得淚流滿面,后來干脆趴在地上止笑。

“你可不要為此打阿克扎巴的主意哦?!睋泶胱楷敳恢朗怯幸獾倪€是開玩笑,說:“你看過貼在佛殿長廊里的《生死輪轉(zhuǎn)圖》嗎?女人破和尚戒的話,陰間那些獄司會把燙紅的鐵桿子插向女人罪大惡極的陰道里。”擁措卓瑪邊說邊擺出很多恐怖的動作。

“呸!姐姐,你在說什么?”才讓拉姆生氣了,斷然離開擁措卓瑪往前跑了幾步后,回頭說:“我跟俗家的男人都沒有碰過,怎么可能跟……”

“哎喲,對阿克扎巴那么敏感,恐怕心里有鬼吧?”擁措卓瑪胖嘟嘟地跟著她,說:“開玩笑的,你不要生氣了?!?/p>

“跟喇嘛怎么可以開玩笑哪?!辈抛尷愤€撅著嘴巴。

“是,我的臭嘴巴,”擁措卓瑪很滑稽地擺出一副鬼臉,提高嗓音說:“怎么可以跟喇嘛開玩笑呢。”

“你真討厭?!辈抛尷房匆娍煲氖畾q的擁措卓瑪姐姐仍然有那么多豐富可笑的動作,從內(nèi)心里有一點羨慕她,氣隨著消失了。

“你覺得阿克扎巴人長得怎么樣?會不會是處男?”她有一點興奮地說。

“你說呢,我怎么知道,我連看都不敢看他的臉?!币惶岬皆?,才讓拉姆仍然有一點害羞。

“我說的嘛,你心里就是有鬼。孤男寡女睡在同一頂帳篷里,沒有才怪呢?!睋泶胱楷斢珠_始開玩笑了。

“我家兒子不是人?”才讓拉姆也不甘示弱,自辯說。

“就是你兒子擋在你們之間唄?!睋泶胱楷斦f完,便看見才讓拉姆不大喜歡拿扎巴開玩笑,她話題一轉(zhuǎn),說:“可是你發(fā)現(xiàn)沒有,扎巴人雖然瘦一點,但白白嫩嫩的,五官端正又別致,好像有意畫上去的??吹剿?,我經(jīng)常想起宗喀巴大師三個師徒有個唐卡像,他臉部的輪廓好像宗喀巴大師。有時候我在想象,跟他發(fā)生那種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感覺。應(yīng)該很棒。”

“你瘋了?連宗喀巴大師都引進這種骯臟的話語里?!辈抛尷芬荒樈傻谋砬椤?/p>

“怎么啦?宗喀巴大師也不就是爸爸媽媽生的?凡是爸爸媽媽生的,不就是靠性愛實現(xiàn)最后的出生嗎?只是我們把這種事情看得太歪了。”擁措卓瑪半認(rèn)真半開玩笑地接著說:“我們?yōu)榱伺嘤?,有時候當(dāng)著全家人用手把公牛的性器官塞到母牛的陰道里,這怎么解釋呢?”

“你完了,”才讓拉姆張開兩只手,朝著擁措卓瑪?shù)哪?,說:“你竟敢說出這樣的話,不怕褻瀆神靈?”

“信仰嘛,自己心知肚明就行了嘛,哪還能管得著別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就算是……”擁措卓瑪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才讓拉姆看見她還沒有罷休的意思,說:“擁錯卓瑪姐姐,已經(jīng)到了。”

“哇……”她好像突然從另一個世界醒悟過來,睜大眼睛一看,已經(jīng)到了自家?guī)づ耖T口,暮色已經(jīng)朦朧了。

才讓拉姆到家里的時候,帳篷的天窗蓋和門簾關(guān)得死死的,里面靜悄悄好像沒有人。散在帳篷門口的一些母牛急不可耐地遠(yuǎn)遠(yuǎn)朝自己哼叫,好像在說:我們的乳房都快要爆了,快來擠奶水吧。“斗尕扎西……阿克扎巴……”才讓拉姆連走帶跑到帳篷門口,連連喊叫了幾聲。帳篷里仍然沒人回應(yīng)。她有一點奇怪,正在東張西望的時候,突然右邊的山口上出現(xiàn)一個小女孩,她喊道:“才讓拉姆娘娘,才巴叔叔家牛群里有個小牛崽,是否是你家的?”才讓拉姆這才明白還沒有打量牛是不是齊的?;仡^牛圈里一檢查,果然牛群里有一頭花牝牛在悲切地鳴叫。才讓拉姆轉(zhuǎn)過頭來回答是的時候,小女孩已經(jīng)消失在山的那邊了。這下才讓拉姆急了。她跑進帳篷屋里拿電筒準(zhǔn)備到山的那邊去接小牛崽。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在的地方,也找不見電筒的蹤影。于是迫不得已,她把藏裝的邊襟疊回來扣在腰帶上,匆匆離開帳篷,朝著背后的山口飛奔而去,一些帳篷邊的母牛也跟著她奔跑起來。才讓拉姆兩難之間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的暮色下有人照著電筒過來。所處的方位離這兒很遙遠(yuǎn),以她的經(jīng)驗,這個手持電筒的人應(yīng)該是朝自己家里來,她的直覺告訴自己說,那就是扎巴和兒子,她的腦袋里隱隱約約總算有一點眉目了。

斗尕扎西把一條繩子拴在牛崽的脖子上,埋著頭牽引著牛崽,扎巴跟在后面,手里拿著一小節(jié)枯萎了的灌木。小牛崽很頑強,一會兒停,一會兒又跳,使得斗尕扎西不停地命令扎巴抽打它。扎巴根本不敢打,即使打,也是輕輕地、象征性地抽打,斗尕扎西偶爾回頭用腳踢一下,牛崽也不喜歡用暴力來攻擊它,猛然一沖,把斗尕扎西甩得遠(yuǎn)遠(yuǎn)的。黑夜里牛崽沒有方向,只管亂跑,他們兩個匍匐在草堆里在后追趕。牛崽的脖子上拖著長長的繩子,他們一會兒抓在手里,很快又脫了手。在這里說“他們兩個”,實在冤枉了斗尕扎西。斗尕雜西一邊去追趕牛崽,一邊還要扶持一下趴在地上的扎巴。扎巴簡直糟透了。他的手里拿著電筒,跌跌撞撞,有時電筒都不知甩到哪兒去了。

“阿克扎巴,你累壞了吧?”斗尕扎西沒有想到這些一直以來人們像神一樣跪拜的喇嘛也有難堪的一面。他咧著嘴說:“難道你小時候沒有放過牛?”

“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在我的記憶里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漫山遍野的田地和田地里的油菜花?!痹陀X得不但不好走路,還有一點寒意,他把披單的邊蓋在頭上。

“油菜花是什么?”斗尕扎西問道:“是長在山上的嗎?”

“不……哦,也可以這樣說,是種在田里的,山上也有田的嘛,它就是我們吃的食油?!?/p>

“花怎么變成食油呢?”斗尕扎西感到很奇怪,接著說:“我阿爸說今年外面食油價格很高,那草原上有那么多的花兒,為什么沒人去摘?”

“這個……”扎巴想了一想,說:“我不知道?!?/p>

“你們做喇嘛的不就是去了解花是如何開放,如何結(jié)果,如何凋謝,如何再開放的嗎?”這些話斗尕扎西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你從哪兒聽到這么多道理?”扎巴有一點不敢相信。

“這不是什么道理?!倍锋卦骱苷J(rèn)真地說:“你上次不是說佛祖成佛是因為找到了宇宙萬事萬物的生老病死之道理嗎?我只不過是把花兒的生老病死說了一下,不對嗎?”

“對,可這是因明僧院里的喇嘛需要了解的內(nèi)容?!痹蜎]有把握地說:“我是醫(yī)學(xué)僧院的喇嘛,我們更多的是探討醫(yī)學(xué)方面的。”

“那醫(yī)學(xué)更是涉及生老病死,不是嗎?”斗尕扎西有一點不理解。

“那個不一樣?!痹鸵徽f又覺得不知道哪兒不一樣,于是感到自己在逃避,笑著說:“你該不會是某個活佛的轉(zhuǎn)世靈童吧,懂得那么多。”

“即便是,我也不想當(dāng)?!倍锋卦骱苕?zhèn)靜地回頭說。

“為什么?”風(fēng)有一點大,扎巴側(cè)著耳說:“之前你不是說要當(dāng)喇嘛嗎?”

“不一樣?,F(xiàn)在的有些活佛只關(guān)心自己,不管信眾的危難?!倍锋卦髡f完又踢了牛崽一腳,幸虧沒有跑脫。

“誰說的?你還不快點懺悔?”扎巴被他那大逆不道的話震驚了。

“是我阿爸說的?!倍锋卦鳛榱俗C明自己的意思并不孤立,回頭又說:“還有很多人呢?!?/p>

“那你阿爸請我來念經(jīng)豈不是白費心思嘛。”扎巴有一點氣上來了。

“可是我阿爸又沒有說所有的活佛?!倍锋卦鲝脑偷穆曊{(diào)里聽出他的情緒,小小的斗尕扎西用解釋的語氣說:“他常說土旦加措倉活佛才是真正的活佛,敢于面對現(xiàn)實,隨時為民除害。因此我阿爸每年給他敬獻最好的牦牛呢?!?/p>

“是嗎?”扎巴覺得自己跟一個小孩子較勁實在有些不體面,于是話題轉(zhuǎn)了一大彎說:“你阿爸還沒有來,你阿媽會不會擔(dān)心?”

“不會的。我阿爸經(jīng)常這樣,阿媽倒有可能擔(dān)心我們?!毙『吘故羌冋娴?,沒有大人那樣處處顧慮。他又跟上了扎巴的論調(diào),說:“今天我把你帶出去恐怕我阿媽饒不了我?!?/p>

“你阿媽那么善良,她怎么會呢?”扎巴邊望著前方不遠(yuǎn)的夜幕下的帳篷,邊說。

“你還不知道,我阿媽打起人來可厲害了?!倍锋卦鬟呎f邊回憶母親打他的恐怖表情。

“你覺得你阿媽怎么樣?”扎巴問得沒頭沒尾。

“她很壞,打我,罵我。”斗尕扎西雖然身在黑夜里,卻意識到扎巴還不太滿意自己的回答,于是滑稽十足地說“可是她很漂亮噢”。

“穿著那么樸素,仍然顯得那么漂亮,如果……”扎巴自言自語,笑瞇瞇地?fù)u著頭,嘆道。

“你該不會喜歡上我阿媽了吧?”斗尕扎西聽見扎巴自醉的聲調(diào),很驕傲地說:“除了喇嘛,我家做客的人幾乎都盯著我阿媽的臉不放,有時我很想笑,可是裝作不知道?!?/p>

“你太早熟了吧?”扎巴早已滿臉通紅了,幸虧是黑夜,沒人看見,同時斗尕扎西補充的話讓自己輕松了許多。

“早熟是什么?”斗尕扎西又拋出一個問題來了。

“是沒有到成人的年齡,懂不該懂的事情?!痹瓦M一步舉例說:“比如你是個小孩,關(guān)于你的阿媽,你遠(yuǎn)不該懂那么多?!?/p>

“可是,我親眼看見的啊,什么是不該懂的事情?”斗尕扎西有一點疑惑地說:“那大人經(jīng)常說這個小孩挺懂事,是個好樣的,不是嗎?”

“不一樣的。”扎巴想給他大講道理,具體哪兒不一樣,還一時說不出來。剛好他們倆也到了自家牛圈里,才讓拉姆早已擠完了奶,等候在門口。讓斗尕扎西感到驚訝的是,今晚母親沒有因為自己帶阿克扎巴到山那邊而有一點罵自己的意思。還沒有到帳篷門口,母親一臉歉意地迎上來:“你們兩個太辛苦了,怎么知道牛崽在山那邊的才巴叔叔家牛群里?”

“今天中午蘇南貢布叔叔到山那邊去辦事的時候,知道一個離群的牛崽迷路在那邊,說怎么看都像個花牝牛的牛崽,在斗尕扎西的提議下,我們倆抱著試試的心意,一邊玩一邊過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就是我家,哦,你家的。”天黑已經(jīng)片刻了。眼前是一片黑夜,仍然朦朦朧朧,可以看見扎巴站在一邊細(xì)說抓牛崽的經(jīng)過。

“斗尕,今天你可幫阿媽立了大功,要不要給什么獎?”今晚才讓拉姆一反常態(tài)地說。

“不要。今天你和擁措卓瑪娘娘干什么去了?如果蘇南貢布沒有發(fā)現(xiàn)……”雖然受母親的寵很不容易,斗尕扎西反倒讓母親掃了一肚子的興。

“是,是母親的錯。”今晚才讓拉姆不但沒有生氣,而且處處讓著兒子。

總之,今天都忙來忙去。吃完飯后,上床睡覺了,也顧不了那么多。

次日午后的陽光太強烈了,花花草草,連那些一天對著太陽笑臉的花種都垂頭喪氣地趨于枯萎。潮熱的空氣悶得令人渾身流汗,氣也不容易透一口,牧人們掀起帳篷的邊縫,靠著從邊縫里吹來的似熱似涼的微風(fēng)乘涼,很少有人出門活動。快要到黃昏的時候,突然空中的云彩似乎調(diào)兵遣將,翻來滾去,互相匯合著,分散著,又與另一塊匯合起來,一切云塊的方向都朝著北邊那矮小的山巒上,電光好像是帶光的帶子在頭頂上迅速地閃灼,其迅速的程度使人的眼睛來不及看這帶子的形狀。開始下起雨來了,迅速的變化與排山倒海之勢,好像沒有下下雨那么簡單,這時沉悶的天氣不像易變的夏日,而越來越變得像個冬季的雪天。

才讓拉姆蹲在一頭雌犏牛的下面正在擠奶水。她很不習(xí)慣地打量著這個不可思議的天氣之變化,突然看見蘇南貢布家?guī)づ耖T口出現(xiàn)了一個騎手,她以為丈夫來了,正準(zhǔn)備打開嗓門提醒帳篷里的斗尕扎西和扎巴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止是一個騎手,至少有十來個,并且他們毫不猶豫地朝著這個方向馳騁過來。她又怕丈夫出什么事故了,冒了一身冷汗,手腿都麻了。一個穿著皮襖、用長長的頭巾蒙臉的男人前來說:“斗尕扎西在嗎?”才讓拉姆聽到他的聲音,才明白是蘇南貢布。才讓拉姆還沒有回話,早已準(zhǔn)備好的斗尕扎西像個兔子,從帳篷的門縫里飛出來,輕巧地跳上了蘇南貢布的馬背后。

“喂,到哪兒去?”才讓拉姆回神過來的時候,蘇南貢布策動著馬,爽快地一笑,替斗尕扎西回答說“去看電影”。半路上突然他又想到什么,回頭說:“你家多杰扎西給鄉(xiāng)里來了電話,說他后天到家?!?/p>

“天氣這么壞,你們瘋了?”才讓拉姆無可奈何地說:“要下雪了,斗尕扎西怎么不穿棉襖?”她的話音剛落,一批騎馬的男人在歡呼聲中風(fēng)塵仆仆地奔向了通向遠(yuǎn)方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小道,隨著染黑的暮色籠罩在眼前茫茫的草原上,這些飛翔在馬背上的騎手也逐漸消逝在黑夜里。

“嗡啊哄……”扎巴盤坐在他的臥榻上,緊緊地閉著眼睛,上身左右搖晃,正在念經(jīng)。他也許知道斗尕扎西已經(jīng)跟著蘇南貢布去看電影,也許只顧著認(rèn)真地念經(jīng)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傊裢硭罱?jīng)的投入與樣子比以往嚴(yán)肅多了。

“阿克扎巴,”才讓拉姆忙完了所有的家務(wù)活,斗尕扎西也不在,面對著火灶靜靜地聆聽著扎巴,腿上坐了一陣子,扎巴好像沒有停頓的意思,而她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吃的,問道:“你想吃一點什么?”

扎巴好半天沒有回應(yīng),才讓拉姆想也許這時候不該打斷他,正后悔的時候,突然他有一點茫然地說:“哦,隨便,隨便?!?/p>

“用今天早上提煉的新鮮酥油拌糌粑,不知你是……”才讓拉姆還沒有說完,扎巴打斷她的話說:“好好,我們農(nóng)村里天天拌酥油糌粑,那可是過年的待遇。”

“今晚天氣……”扎巴已經(jīng)決定拌酥油糌粑的意向,其實拌酥油糌粑相當(dāng)于自助飯菜,沒有多少前前后后的料理,于是才讓拉姆想從扎巴那兒了解一點關(guān)于今晚這異常天氣的情況,可是又看到扎巴全神貫注地念經(jīng),只好收回。她起身后,掀開帳篷的門窗往外張望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怎么夏天下雪呢?”

“下雪?”扎巴聽到才讓拉姆說外面下雪,有一點不可思議地望著她。

“那個鬼仔,今晚會凍死的?!蓖饷骘L(fēng)聲太大了,才讓拉姆沒有聽見扎巴的話,對著這難以形容的夏天的雪夜,只管自言自語。

“結(jié)束了?”過了一會兒,才讓拉姆兩手抓在門窗的邊沿上,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扎巴合上經(jīng)書后用一塊柔軟的黃色綢布反復(fù)裹它。為了表示歉意,她習(xí)慣性地伸出舌頭,匆匆跑回來說:“我給你倒水。”

“不,今天我沒有打坐,可以隨便起來?!痹筒]有起來,他搖身松一松披單的下邊,雙手端起來一碗熱騰騰的奶茶,邊喝邊嘆說:“怎么夏天還下雪!”

“是??!”才讓拉姆從帳篷的某個角落里指來了一袋用細(xì)細(xì)的皮繩扣緊的脹鼓鼓的皮袋子,放在扎巴面前。手洗凈后,又從身后矮小的木桶里捧出來了一塊白嫩的酥油,滿滿地放在一把變黑的銅勺里。

帳篷里除了碗筷的聲音,沒有任何動靜,他們倆面對面,雖然沒有往日眉來眼去當(dāng)中的害羞,卻不知如何打破沉默,也許兩個人內(nèi)心抱怨承受這種壓抑。對于男女之間看不見的越位及其所意味的道理,他們?nèi)匀汇懹浽谛睦?。?dāng)一個出家的喇嘛和一個美麗的少婦在一個空曠的雪夜里,伴隨著心臟的跳動,同住在一頂無人打擾的帳篷里,默默地忍受著肉體里隨時爆發(fā)的“火山”及其帶來的精神上的燒灼。這樣的情節(jié),像是個文人墨士的想象,今晚卻實實在在發(fā)生在他們身上。兩個孤男寡女面對并抗衡著彼此渴望而不可求的眼神和心臟,從純粹的生物學(xué)角度而言,他們好像違背著自然規(guī)律,可是固守這個違背多么不容易啊!

他們兩個已經(jīng)睡覺了。帳篷里除了干牛糞燒著后從煙灰里發(fā)出的微弱的火光,沒有一線光亮。帳篷外,風(fēng)雖然緩和了許多,但下著大片大片的雪。這時候他們倆自然不怕多情的月光偷偷從帳篷的天窗蓋里爬出來,撫摸他們受傷的情懷,然而一片片雪花從帳篷的天窗蓋里,飄落下來,使得羊皮襖里兩個滾燙的人渾身感到一絲清涼。這樣他們的神智更清醒了。于是又一次點燃了他們體內(nèi)膨脹的無數(shù)個細(xì)菌和埋藏在心底里的渴望……

不知道多長時間了,也不知道才讓拉姆有沒有進入夢鄉(xiāng)。因為今晚,他們兩個之間沒有斗尕扎西,好像面對著一個隨時陷落的無底洞。扎巴一直繃著神經(jīng),有一點累壞了。他的神智開始迷迷糊糊,接著他進入了一個可怕而飄逸的夢鄉(xiāng)里。在他的夢境里,他并沒有離開帳篷,而是仍然睡在此。他又覺得自己睡在一面陡峭的懸崖上,一會兒覺得底下是河流,一會兒又覺得是云霧,總之他的心里對此有一種莫名的神往和本能的恐懼,突然好像整個大地都動搖起來了,他抓住懸崖邊上的石塊,又脫了手,怎么爬都爬不起來,最后他從被蓋里墜落下來,半空中他在哭喊,好像整個世界都停止了。他只聽見自己墜落的聲音,最后竟然他沒有粉身碎骨,安然落在才讓拉姆的懷里。他看不清才讓拉姆的具體形態(tài),好像一條泛濫的河流,他從身體的某個地方開始進入了才讓拉姆的身體里,并且不斷地漫游在那里……突然有一股力量集中吸收著自身遍布的成千上萬的細(xì)菌,麻兮兮,醉癢癢,這種興風(fēng)作浪的強烈快感他從沒有過??墒?,隨著風(fēng)平浪靜,很多面貌可憎的奇形怪狀的“護法神”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錯誤,眼看眾“護法神”殺氣騰騰地簇?fù)磉^來,他只好拔腿就跑??墒桥派降购5墓菹?,已經(jīng)沒有任何脫逃的余地。

突然有一個“護法神”嚴(yán)厲地說:“你這個破戒的叛徒,我們要懲罰你?!被秀遍g,他清醒過來,恰巧外面有人在喊道:“才讓拉姆,才讓拉姆!”聽其聲音顯然是鄰居蘇南貢布。離帳篷不遠(yuǎn)的雪地里,很清楚地聽見蘇南貢布讓斗尕扎西從馬背后跳下來,自己騎馬策奔而回。此時此刻,正好是黎明前或明或暗的時光,帳篷里籠罩著一片淡淡的灰暗。扎巴睜開眼睛一看,被自己的狀況所嚇倒了,他居然緊緊地?fù)肀е抛尷啡愕纳碜?,才讓拉姆好像在熟睡?dāng)中,扎巴的驚慌并沒有吵醒她。扎巴如同死人全身都僵硬了,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被蓋里,摸到身上最敏感一帶,麻痹的手幾乎沒有感覺。他從自己身上仍然摸出一把凝干的液體。他從才讓拉姆的懷里彈出來,一手蓋在下面,一手拿著披單和靴子,從帳篷里飛出來了。

整整下了一夜雪,綠油油的草原一夜之間變成茫茫的雪野,今晨沒有往常寒冷,火紅的朝霞,好像掛在天邊的一幅巨畫。太陽從朝霞里還沒有初露,只是擋不住的光芒已經(jīng)穿越東方矮小的山丘,照耀在略帶朦朧的白皚皚的這片草原上。成群的牦牛圍著帳篷,三三兩兩地臥在雪地里,似乎不覺一點寒意。有些野狗從雪堆里爬出來,一會兒追趕,一會兒立定發(fā)呆,它們好像不愿意打破這沉靜,還沒有發(fā)出刺耳的叫喚聲。此時此刻,這種寧靜,這種美麗,令人有一點喘不過氣的感覺。從才讓拉姆家?guī)づ耖T口放眼看上去,遙遠(yuǎn)的雪原里,有一個黑點,不是草原人特有的眼力,恐怕別人會以為那是拴馬的木柱。毫無疑問,那個黑點就是扎巴,不知道他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去的,還是一口氣跑出去了。這段路上他的悲痛欲絕用語言來形容顯得太蒼白了。不管是夢里還是夢外。對于虔誠的扎巴而言,不明不白當(dāng)中他身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異常,這足以讓他懺悔一輩子。

此時此刻,就像一個誤判的囚犯,他抱著頭仰臥在一個三角路岔口,他的左方是前往拉薩的路,右邊是通向自己老家的路,后面則是回施主家的路,所有不同方向的路已經(jīng)被一層皚皚的白雪覆蓋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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