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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司街的紙錢(下)

2016-11-02 10:57馬大灣
大家 2016年4期
關鍵詞:紙錢獄警舒伯特

馬大灣

牢獄之災

1

事發(fā)當天下午,任明必在黑司街的家中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搬回在哈羅的住所。正準備出門,警察便找上了門。

他們對他進行了簡短的盤問,將他逮捕,指控他涉嫌人身傷害。他無意辯解,被警察戴上了手銬,跟隨警車來到了附近的阿克斯布里奇警察分局。進行了登記,拍照,取指紋和DNA等一系列例行的程序,他被獨自關進臨時的牢房。

那間牢房又小又昏暗,里面的熒光燈出了故障,不停地跳閃,讓他好生難過。房間沒有一扇窗戶,灰黃色的墻壁高聳,讓人覺得像蹲在一口井的井底。牢房里有一張硬邦邦的塑料床,被牢牢固定在墻體和地面。床對面是骯臟且泛著臊味的不銹鋼馬桶。

警察不時會經(jīng)過一下,打開鐵門上的隔板,查看房內的情況是否正常。任明必躺在床上,以手作枕。每當隔板打開,他便以為輪到他的提審,心里忐忑不安。他很清楚,擔心于事無補。

他從沒因為任何犯罪行為進過警察局,所以他根本無法想象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是兇是吉,他都只能一個人承擔后果。凌晨兩點鐘終于輪到他了。他被執(zhí)勤的警察帶出了牢房。他以為是去審訊室,其實不然。那是一間隔離的專供囚犯使用的電話間。

里面有兩臺壁掛式的投幣電話。警察幫任明必解下手銬,伸手指向其中一個電話,冷漠地讓他去接電話。他停頓了片刻,瞧了眼那個警察。警察見他沒有動彈,再一次指了指那邊的電話。他緩慢地走到電話前,拿起聽筒。電話的另一邊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您好,是明必任先生嗎?”

“是的,我是明必任?!?/p>

“您好,任先生!我的名字叫保羅·麥肯錫(Paul Mckenzie),是一名律師,我將為您提供義務法律咨詢?!?/p>

“我不太明白,我沒有請過律師……”

任明必糊涂了,他沒有想到這會牽扯到律師。

“是的。我們的義務是向您免費提供法律咨詢,這是每個公民的權益。您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選擇不接受。這取決于您自己的態(tài)度。”

麥肯錫律師十分熟練地背誦著這段他可能已經(jīng)說過不知道多少遍的套話。任明必沒有反應過來,他沒有做任何應答。

麥肯錫又說:“任先生,您還在聽嗎?”

“在聽?!?/p>

“鑒于您不是英國公民,也許不清楚我們這里的法律程序,又考慮到您是第一次涉嫌犯罪,我誠懇地建議您接受這項義務服務。如果您選擇接受,我將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您所在的警察局。我可以幫助您解答法律上以及和案件相關的所有問題?!?/p>

“我應該,或者說,我必須要有一個律師嗎?還是說……”

任明必語無倫次。他顯然對英國的法律一無所知。

根據(jù)麥肯錫律師掌握的現(xiàn)有資料來看,任明必現(xiàn)在面臨的是一項起訴,他因涉嫌人身傷害罪被捕。犯罪總署會委派警探與他核實案情。警探確定犯罪性質后,會將案件移交當?shù)胤ㄔ?。法院會安排開庭時間,再將時間通告被告。

任明必思路徹底亂了,他猛然意識到這件事情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樣——在看守所里過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可以放他回家那么簡單。

麥肯錫語氣誠懇,“任先生,我建議您接受我們的幫助。我認為,我們需要面對面談談。”

“好的,我接受?!?/p>

過了二十分鐘,麥肯錫律師抵達了警察局。任明必又一次從牢房中被帶出。這次他被帶到一間審訊室。律師已經(jīng)候在那里。

麥肯錫是一個大塊頭的白人,略微有些肥胖。他身著黑色西裝,扎一條酒紅色的領帶。他打開已經(jīng)磨得起毛的黑色公文包。

他和他友好地握了握手。任明必此時已經(jīng)疲憊不堪,看上去很是憔悴。

麥肯錫遞上自己的名片。他向守在門口的警察打了聲招呼,警察轉身離開。他繞過任明必,關上了審訊室的門。他似乎認識這里的每一個警察。

“請坐,任先生?!?/p>

麥肯錫回到自己的位置。任明必坐下,將手里的名片暫且擱在桌子上。

“您好,任先生。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保羅·麥肯錫,來自列維斯基和麥肯錫律師事務所。接下來我將問您一些問題,請您配合?!?/p>

任明必點點頭表示愿意配合。

麥肯錫從公文包掏出一摞文件和表格。

“好的。您的姓名是明必任?”

“是的,明必任?!?/p>

麥肯錫說:“您自愿接受我們向您提供的法律顧問服務,是嗎?”

任明必說:“是的?!?/p>

“在此案中,我們將全權代表您,包括您和此案相關的一切法律事務,您同意嗎?”

“同意?!?/p>

“非常好,任先生。問題就到這里,只是些形式上的東西而已。”

他將一份類似合同樣式的文件放在他面前,拿出自己的簽字筆讓他在上面簽字。任明必粗略地掃了一眼后,在文件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非常好,任先生,謝謝您的配合?!?/p>

麥肯錫將文件又放回到自己的公文包,又從中拿出一個厚重的文件夾。文件夾“哐”的一聲落在了桌面上。他翻到任明必案子的那一頁,接著抬頭看向任明必,面帶他那標志性的友好微笑:

“任先生,請您務必放心,接下來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是絕對私密的,除了你我之外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所以,當我要核對一些信息時,請您如實作答,好嗎?這將直接涉及您案子的走勢和最終結果?!?/p>

“好的?!比蚊鞅攸c頭說,“請叫我明必吧?!?/p>

“好的,明必?!?/p>

麥肯錫將他從警方得到的情況跟任明必進行了詳細核對。任明必幾次情緒失控。

麥肯錫說到了一些細節(jié),讓任明必十分震驚。這些細節(jié)統(tǒng)統(tǒng)來自哈維、梅依依,還有那個戴眼鏡的女人。麥肯錫讓任明必盡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過于激動,他需要確認,他的行為與證詞里對他的指控是否相符,這是整個案件的要點。

任明必認同了證詞中的部分事實。他沒做的則堅決否認。

麥肯錫給他客觀地分析了眼下的形勢,他認為要點在于任明必打了哈維,這是問題的核心。對這一點他坦誠建議他認罪。因為事實是明確無誤的,他不認罪只會讓警方把事實的性質看得更嚴重。

考慮到犯罪情節(jié)不是特別嚴重,外加他沒有任何前科,以麥肯錫多年的律師經(jīng)驗判斷,他不會受到太重的責罰,很可能是以金錢賠償?shù)姆绞浇Y案。當然了,結果同時也取決于受害者本人哈維的追究與否。

對麥肯錫而言,接手這樁案子只是例行公事。每一家律師事務所都有接受檢方委托的義務。這類受委托行使義務的案子通常律師都不會太用心,更不可能盡心盡力,更多是應付差事的意味。

所以他簡單地讓任明必認罪,從法理上似乎說得通,其實很不負責任。因為他忽略了警方的立場和態(tài)度。警方會千方百計地讓被告方自己露出犯罪的蛛絲馬跡,會對各種犯罪的動因猜想和追索。警方的目的是維護法律的尊嚴,但也會因此讓沒經(jīng)驗的被告方陷入提問圈套而破綻百出。這也是任明必所面臨的窘境。

他對法律、對涉罪的認定一無所知,完全是幼兒園水準。麥肯錫的出現(xiàn)被他視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負責任的麥肯錫沒告訴他,面對警方狂轟濫炸般的提審,他該如何應對。是麥肯錫的疏忽,導致了他日后的困境。

麥肯錫一動不動地盯著任明必,“明必,下面我跟你說的話你務必聽清、記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p>

任明必像個小孩子一樣乖乖地點頭。

“一會兒警探將對你進行提審,會與你核查整個案件的始末。他們有比剛才更詳盡的盤問,所以你一定要保持頭腦極度清醒。”

任明必說:“天已經(jīng)快亮了,這么晚還會提審?”

麥肯錫說:“盡管現(xiàn)在已是深夜,但你別無選擇。你要控制你的情緒,不能讓情緒干擾思維。你有三種應對選擇:要么認罪,承認對你的那些指控;要么無可奉告;要么否認那些指控。你聽清楚了嗎?”

“可是他們說的有些是事實,也有些不全是事實,我又該如何表述呢?”

“不行!你絕不可以像與我對話時那樣,承認一部分,否認一部分,你聽懂我的話了,明必?”

“那我該怎樣應對呢?”

任明必臉上寫滿了緊張和恐懼。

“如果你相信依依梅的為人,并且認為她會為你說情,并且認為哈維不會進一步追究,并且她會勸說哈維向法庭求情,你可以選擇無可奉告。”

任明必說:“面對這么多假設,我沒有信心。我現(xiàn)在根本不知道依依梅的想法?!?/p>

“的確。我也認為你無法面對這么多個假設。公堂之上,人心叵測?!?/p>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選擇認罪?”

“沒錯,明必。依我看來,他們不會為你做什么,開庭在所難免?!?/p>

麥肯錫顯得信心不足。

“他們?”

“哈維,還有你的女朋友依依梅?!丙溈襄a聳了聳肩,“不用過于擔心,明必,這畢竟不是什么重罪。”

“你會為我開庭辯護嗎?”

他這一刻似乎有問不完的問題。

“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我愿效勞?!丙溈襄a指了指桌上的名片,“這個你收好,上面有我事務所的電話?!?/p>

麥肯錫和任明必握手,轉身離開了審訊室。開門時,任明必順著門縫見到麥肯錫短暫地和鄧恩警探交涉了幾句,接著鄧恩警探走進審訊室,坐在了剛才麥肯錫的位置。

她身著灰色套裝,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領毛線衫。一頭棕黃色的長發(fā),披散在肩上。她的臉狹長,五官的線條像是被雕刻上去一樣突兀。她總是眉頭緊皺,面容雖說有些冷酷,但說起話來卻很平和。

2

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多的光景,任明必終于結束了自己的陳述。鄧恩警探皺著眉頭,一絲不茍地記錄著他講到的細節(jié)。整個過程中,她幾乎沒有打斷過他,也沒有對他的陳述做出任何評論。

任明必的臉上顯露出難看的疲態(tài),他癱軟地坐在審訊室破舊的鐵椅子上,體虛力乏,目光無神。他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過眼了,確切地說是一天兩夜。他和梅依依睡在一張床上的最后一晚他幾乎也沒怎么睡。

鄧恩警探在她的筆記本上記錄完最后一行,攤開另外一個夾子,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厚厚的一打文件。她拿出這件案子的案卷。案卷有幾張照片。

鄧恩警探將五張照片分別放在桌面上,照片的方向朝著任明必。

第一張照片是哈維的右眼眼眶,又黑又青,白眼球里泛著血絲;

第二張是哈維的腮部,有明顯的紅腫;

第三張是他的鼻子和嘴角,有明顯的傷口和血跡;

第四張是哈維的辦公室,凌亂不堪,一副遭到了洗劫的樣子,桌子被掀翻在地,椅子被摔斷;

第五張是梅依依,她手臂上面除了瘀青和紅腫以外,還有抓痕。

任明必指著最后兩張照片,聲音顫抖,“這不是我干的,我沒有,不是我!”

鄧恩警探不動聲色地說:“哪些不是你干的,任先生?請你說明白?!?/p>

“最后的兩張,我沒有砸爛他的辦公室,我更沒有傷害梅依依!”

任明必說時不停地發(fā)抖,他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我并沒有說這是你干的,任先生。給你看這些照片,我沒問過你任何問題?!编嚩骶秸f,“你的意思是,其他三張照片上所展示的受害者的傷勢是你造成的咯?”

“我不知道,我承認我打了哈維,我沒有留意他的傷勢,我不記得我用了那么大的力。”

他剛才陳述時的平靜已經(jīng)蕩然無存。

“這是我們接到報警后一個小時左右在案發(fā)現(xiàn)場拍攝的照片。哈維李的證詞上說,他被你的幾記職業(yè)拳擊運動員似的重拳分別擊中右眼眼眶、鼻子和嘴部,導致鼻子和嘴角破裂流血,眼眶有嚴重的瘀血現(xiàn)象,眼球充血。你說你并未用力,我不敢想象,如果你用力的話會是怎樣的結果?!?

鄧恩警探語速飛快地說,根本不在乎任明必怎樣回應。

“據(jù)哈維李的接待員霍莉·羅布森小姐的描述,案發(fā)時,她在另外一個房間。她透過門縫看見你將哈維李的桌子掀翻,并且用椅子狠狠地砸了桌子,以至于椅子斷裂。第四張照片記錄的就是這個?!?/p>

任明必抓過第四張照片再看。

鄧恩警探繼續(xù)說:“據(jù)哈維李的描述,依依梅手臂上面的瘀青和抓痕,是因為她拒絕與你一起離開,你強行拖拽她以至于倒地所造成的。你剛才的陳述中有所提及,你們各自的描述在這里有所交叉,是嗎?”

任明必激動地辯解,“我沒有強行,我沒有,我不是有意傷到她的,請相信我!”

“但你的確抓住她手臂拉她,不是嗎?”

“是的。是她自己掙脫時摔倒了?!?/p>

鄧恩警探說:“好的,任先生。接下來我開始提問題,請你如實回答。問題的回答方式,‘Yes或者‘No,或者‘無可奉告。除了這三種回答,我不接受其他任何解釋或者陳述,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我聽懂了?!?/p>

鄧恩警探正是那種恪盡職守的警務人員。對她而言,法律是至高無上的。她對她的工作對象不帶任何成見,無論是被告還是原告。她一絲不茍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她像別的謹守原則的警察一樣,以法律的名義力爭讓一切罪犯無所遁形。

“任先生,你與依依梅小姐一年半前在巴黎相識,是嗎?”

“Yes.”

“你們相識一個月后成為戀人,是嗎?”

“Yes.”

“依依梅曾幾次拒絕與你成為情人關系,而你無視她的意愿,繼續(xù)糾纏她,是嗎?”

“她沒有說過拒絕與我交往,我從沒強求過……”任明必開始辯解,沒等任明必說完,鄧恩警探直截了當?shù)卮驍嗔怂?/p>

“回答‘Yes或者‘No!”

“No,No.”

任明必無奈,把話憋了回去。

“No,好的。在你們交往的開始階段,你便用言語侮辱過依依梅,是嗎?”

“No.”

“你說過‘你只會與男人上床,像一條發(fā)情的母狗嗎?”

“我怎么可能說這樣的話!”

鄧恩一改平緩和氣的語氣,目光中流露出令人生畏的嚴肅:“我最后一次強調,我只接受‘Yes,‘No或‘無可奉告作為回答,請你配合!另外,你再繼續(xù)這樣對我咆哮,我將視為你的不予配合,并且強行終止這次審問。你,聽,懂,了?”

他的聲音低下來,“我聽懂了,抱歉?!?/p>

“你對依依梅說過‘你只會與男人上床,像一條發(fā)情的母狗這句話嗎?”

“No.”

“你因嫉妒依依梅與其他異性來往,其中包括她的前夫,與她發(fā)生多次爭吵,是這樣嗎?”

“No.”

“你要離開巴黎,她不同意。你威脅她,說要教訓那些勾搭她的男人,是這樣嗎?”

“No.”

“依依梅是迫于無奈做出妥協(xié),你們才共同決定來到倫敦,是嗎?”

“No.”

“她不要和你同居,你用吵架和哀求的方式威脅她,強迫她與你同居,是嗎?”

“No.”

“你說你是為了她才來到倫敦的,她不和你同居會遭報應,是這樣嗎?”

“No.”

“你們同居后,你以寫作為名,要求依依梅必須照顧你的生活和打理家務,是這樣嗎?”

“No.”

“你不同意她出去工作,說她出去工作是為了勾搭別的男人,是她母狗的本性復發(fā),是這樣嗎?”

“No,No,No!”

他猛烈地搖頭,眼睛里已然滿是淚珠。

“你當著舒伯特的面用羞辱的口吻罵依依梅,‘你會遭報應的,你這個天殺的婊子,是這樣嗎?”

“No,No……”

“你威脅依依梅,你也會找別的女人上床的,你說你寧肯去嫖妓,妓女比依依梅還要干凈,是這樣嗎?”

任明必不住地搖頭,他滿臉淚水地望著桌上的照片。他再也說不出No了。

“任先生,我不確定你搖頭的意思,請你用言語回答我的問題。”

“No.”

“你因為她買錯了咖啡的牌子或者忘記為你準備早餐而砸碎了咖啡機和餐具,是這樣嗎?”

“No.”

“你不允許她為自己購物,你說她在糟蹋你辛辛苦苦賺來的稿費,而事實是你當時并沒有任何收入,是這樣嗎?”

“No.”

“你以她提出分居為由,要她承擔后果,搬出屬于她姑媽的住處,是這樣嗎?”

“No.”

“她勸你回柏林你拒絕了,理由是你為她拋棄了柏林的一切,憑什么讓你來承擔再回柏林的結果,是這樣嗎?”

“No.”

“你住到哈羅區(qū)又曾多次嘗試聯(lián)系她,但她拒絕與你通話或見面,是這樣嗎?”

“Yes.”

“依依梅向你索要欠下的電費,你拒絕付錢,與她再次發(fā)生激烈爭吵,對她進行辱罵,是這樣嗎?”

“No,她說起拖欠電費的事情,我說我會付清,我沒有辱罵過她?!?/p>

鄧恩強調:“Yes,還是No?”

“No.”

“你又幾次糾纏依依梅,并且要求與她復合,她不答應但你就每天守在她家門口,是這樣嗎?”

任明必停頓了一下,他恢復了一些理智,開始仔細地思考鄧恩提出的問題。

“是這樣嗎?”

“No,正如我剛才說過的,復合的事情是她主動找上我的?!?/p>

鄧恩說:“明必任,你用不著自說自話。依依梅不同意與你復合,她只說可以見你,也表示不排除與你復合的可能,是這樣嗎?”

“No.”

“你和霍莉庫珀保持著情人關系,是這樣嗎?”

“No.”

聽到霍莉庫珀這個名字。任明必的腦子又亂了,他的手開始發(fā)抖,眼神開始游移。他搞不明白梅依依是如何知道他和霍莉庫珀的事情的。

他說:“警探,我想申請審問中止一下?!?/p>

鄧恩說:“那就休息一下?!?/p>

他說:“是這樣,我想在審問之外向你申明一點。那時我和霍莉庫珀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而那時候她和哈維李還保持著情人關系!”

鄧恩說:“我們現(xiàn)在沒有審問,你有話可以說。我們分別已經(jīng)詢問過哈維李和依依梅,他倆否認了是情人關系。雜志社的其他人也對此進行了否認?!?/p>

“他們都是哈維的雇員,當然他們串通好了,幫他說話?!?/p>

“你這樣說不負責任,沒有任何證據(jù)。明必任,我們的審問繼續(xù)嗎?”

“好?!?/p>

“你和依依梅復合前是否對她進行了跟蹤?”

“No!”

“你在你們復合前便提到過哈維李這個人,并且懷疑他和依依梅是情人關系,是這樣的嗎?”

“No!”

任明必的聲音愈來愈大。鄧恩用眼神警告了任明必。

“為了迎合你的需求,她開始努力做家務,對你細心照料,你認為這是她應該做的,是這樣嗎?”

“No.”

“你開始打橄欖球,說話具有攻擊性,時常罵臟話,是這樣嗎?”

“No.”

“因你沒有固定收入,經(jīng)濟拮據(jù),依依梅希望你能多些心思在工作上,你不以為然,是這樣嗎?”

“No.”

“依依梅安排哈維李與你見面,為了澄清他們不是情人的事實,是這樣嗎?”

“No.”

“哈維李希望你能理解并支持依依梅的工作,你卻說,讓他最好離你的女朋友遠點,還以威脅的口吻說,下次你就不會這么客氣了,是這樣嗎?”

“No.”

“依依梅患了嚴重的失眠癥,并開始服用藥物,對此你知情嗎?”

“No.”

“下面請你聽一段錄音?!?/p>

鄧恩從公文包拿出一個微型錄音機,按下播放鍵。

“你沒資格不滿足,你個臭婊子,賤貨,我會宰了你,如果我想的話,隨時可以……”

鄧恩按下停止鍵,“這段話是你說的嗎?”

“No.”

“這是依依梅提供的錄音……”

任明必聽不下去了,哭喊起來,“我不知道,老天啊,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什么也沒有做!”

“明必任,冷靜!”鄧恩勸告任明必,“提審就要結束了,請你配合!”

任明必幾近瘋狂地搖著頭,用手拍打著自己的臉。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猛然站起身,走到鄧恩面前。

鄧恩立即向他發(fā)出最后通牒,“明必任,立即回到你的座位!否則馬上把你帶回牢房。坐回去!馬上!”

任明必徑直跪倒在地,膝蓋和地板接觸時發(fā)出低沉的悶響。

“明必任,馬上坐回你的位置!”

鄧恩退到門口,與任明必保持安全距離。任明必垂著頭,手捂著自己的左胸。他用一只腿將整個身體撐起,緩慢地起身。

他嘴角掛著淚水和鼻涕,“對不起,對不起!全是我的錯,我的錯!”

他一步一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待他坐定,鄧恩才坐下。

他停止抽泣。鄧恩變得謹慎,她觀察著他的表情。

鄧恩試探著問任明必:“明必任,你剛剛的表現(xiàn)是受到藥物影響的緣故嗎?”

他輕聲說:“No.”

“我將繼續(xù)提審,你可以保證配合嗎?”

“Yes.”

任明必沒有抬頭,眼珠一動不動。

“你強行要求依依梅辭去雜志社的工作,是這樣嗎?”

“No.”

任明必閉上雙眼,面容異常的沉靜。

“今天早上,你強行闖入哈維李的雜志社,是這樣嗎?”

“No.”

“你直沖到哈維李面前,對他進行羞辱,是這樣嗎?”

“No.”

“依依梅上前勸阻,也同樣遭到你的辱罵,你稱他們倆是無恥的通奸者,是這樣嗎?”

“No.”

“你襲擊了哈維李,他隨即倒地,你跨在他身上又打了數(shù)拳,是這樣嗎?”

“Yes.”

“你說,想親手送哈維李和依依梅下地獄,是這樣嗎?”

他睜開雙眼,將目光投向正在靜待他回答的鄧恩。他嘴角微微上揚,一字一句,語氣堅定。

“無可奉告?!?/p>

對任明必而言,這樣一場提審完全不可忍受。但最終,他只能忍受下來。

從場面上看,他已經(jīng)違背了他對麥肯錫律師的承諾。他在絕大多數(shù)問題上對警方以No相對,換一種說法,他并沒有認罪。

鄧恩問他的那些問題,他的直覺是鄧恩在與他為難。當然他知道,那些問題都來自于原告的證詞。鄧恩提審只是做對原告證詞的認定而已。

按照麥肯錫的指示,他對那些問題都說Yes的話,警方一定會認定他是個十足的惡棍,是蓄意犯罪的壞人。那是任明必無論如何不能夠接受的。他不想給警方那樣的印象。他想不出提審之后的結果。

任何結果他也只能被動地承受。

3

次日中午,正在牢房里昏昏欲睡的任明必收到了法院的傳票。這意味著他被正式起訴,指控的罪名為普通企圖傷害罪。

他又一次被警察帶到電話室。警察提示他,在正式開庭前,他有權利和律師進行一次電話溝通。他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又慌忙從褲子口袋里翻出麥肯錫律師的名片,撥打了上面的號碼。電話那邊傳來了麥肯錫的聲音,那是他最想聽到的聲音。

“麥肯錫先生,我收到了法院的傳票,他們正式起訴我了,我的罪名是普通企圖傷害罪,我不懂這是什么意思,聽上去不是很嚴重,普通和企圖都是很溫和的詞。這不是很嚴重的罪名吧?”

任明必的嘴唇動得飛快,恨不得一口氣將他的疑問全部倒出來。

“冷靜,明必,冷靜?!丙溈襄a說,“我已經(jīng)得知這一消息。你要保持冷靜,你在鄧恩面前的表現(xiàn)對你非常不利。”

“抱歉,抱歉!聽到那些證詞,我實在無法控制自己,對不起?!?/p>

“不用向我道歉,明必?!丙溈襄a說,“聽著,我剛得知一個對你有利的消息。哈維李沒去醫(yī)院驗傷,也就是說,他也許無意進一步追究你的責任,這也是為什么你被指控的罪名為最低等級的人身傷害罪。”

任明必想插嘴,麥肯錫沒給他機會。

“你不要過于在意依依梅的證詞,我知道那些話你很難接受,但你被指控的是對哈維李的人身傷害,所以哈維李的證詞更關鍵。最后,我會爭取讓開庭時間盡量提早。我知道牢里的空氣會讓人絕望,對于你這種初來乍到的新人,更是難熬。關于結果,我不能保證任何事情。明必,經(jīng)驗總歸是經(jīng)驗,事實難免有不如人意的時候,所以我希望你做好一切心理準備,好嗎?”

他的話讓他內心寧靜了不少,但他還是想知道,這個罪名到底會給他帶來什么樣的處罰。

“最低等級的罪名?如果定罪,會是什么樣的處罰?我會坐牢嗎?”

“我不敢保證,明必,最低等級的人身傷害罪從罰款到坐牢半年都是可能的。你的案子,我會爭取不讓你坐牢,畢竟情節(jié)不是特別嚴重,外加你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我會盡我所能?!?/p>

麥肯錫最后一句說得尤為誠懇,但語氣里還是流露出一絲不確定。

任明必說:“謝謝你這么說?!?/p>

麥肯錫說:“明必,安靜地等待開庭,現(xiàn)在你能做的是試著閉上眼睛,讓自己休息一下,能睡上一會兒也是好的?!?/p>

他掛斷了電話。

作為律師,麥肯錫知道是任明必自己對原告證詞的否定,使警方將對被告的罪名指控降到了最低級別。但他不想將真實情況告訴任明必,因為那樣會讓律師很沒面子。他作為他的律師應該為原告提供正確的指示,那是他的職責所在。是被告的情緒失控,反而令案件有了向好的轉機。麥肯錫仍然要責備任明必,以此來掩飾他作為律師的失責。

守在一旁的警察向他聳了聳肩,一副憐憫的表情。他雖然內心明白無法從他口中得出答案,但他還是問了那個警察一句:“我不會去坐牢的,對嗎?”

“不知道,我只是個警察。你的問題屬于法官。”那個警察又聳了聳肩,“雖然我只是個警察,但我可以讓你去門口透透氣,如果你愿意的話?!?/p>

警察局后院,有一個露天的長廊形鐵籠,內外有兩道鐵門。外面便是警察局的內部停車場。任明必記得這個入口,他昨天下午正是從這里被帶進去的,穿過那兩道鐵門。

他坐在鐵籠下的長椅上。椅面還有未干的雨水。他的褲子很快被浸透了,但對此他沒有絲毫反應。他望著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雙眼,想象著自己離開的那一刻。

那個警察站在他身旁,點燃了一支香煙。煙味飄到了他鼻子里。他仰視著那個正在享受吸煙樂趣的警察,第一次仔細打量他。在此之前,他甚至沒有正眼看過這個警察一眼。

他是個矮胖子,大概一米七十。肚子肥大,幾乎看不見自己的腳尖。他三十幾歲,也許更年輕。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動作遲緩,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但聲音洪亮。

他慢慢地擺動脖子,斜眼看向任明必,又看看自己嘴里叼著的香煙。

“想抽煙嗎?”

他從口袋里又掏出香煙盒,遞向他。

“謝謝?!?/p>

他欣然領受,拿一支煙銜在嘴角。那個警察將打火機湊了過來,為他點燃。

他深吸了幾口??赡芤驗槲眠^猛,他感到一陣眩暈。

“小黑屋子不好受吧?”

那個警察問他時并沒有看著他,而是看著進進出出的警車。

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第一次?”

“對。”

“看你那么緊張,應該是第一次?!本煺f,“第一次誰都害怕那個小黑屋子,我們接受培訓時也在那里面呆過,整整二十四個小時。之后就有兩個伙計選擇退出警局,還有一個尿褲子的。我在這里工作五年了,也怪了,你是我第一個帶出來抽煙的?!?/p>

他聽著警察自說自話,手指下意識地輕點燃燒著的煙灰。

“打人了,哈?”

“對,打人了。謝謝你帶我出來透氣,謝謝你的煙。”

“不用謝。你打了誰?你的女人嗎?”

警察似乎對他產(chǎn)生了那么一點好奇。

“噢,不是,是哈維。說來話長,還是不說罷了?!?/p>

任明必笑了笑,吸了最后一口煙,然后將煙頭扔在了地上,用腳踩滅。

“你最好沒有對女人動手。在這個國家,你動女人一根手指頭,法院就可以讓你吃上一年的牢飯。她們可以打你,作為男人你只能忍受,一旦還了手,你就遭殃了!我在這里的五年,見到因為打女人而來這的太多了,多數(shù)都是移民,印度佬和巴基斯坦佬居多。在他們那里,女人連牲口都不如,打了便打了。但是他們的女人到了英國,都學會了報警和起訴,這群男的就沒轍了,只能等著蹲監(jiān)獄咯?!?/p>

他說得正起勁,任明必打斷了他:“我不是因為這個被捕的,我打的是個男人?!?/p>

警察頗不以為然,“有什么區(qū)別,反正你打了人,打了人就得進來。時間到了,我們該進去了。”

他滅了自己的煙頭。他是讓煙一直燒到過濾嘴才扔掉的。

“祝你法庭上好運。在我們這里互相不說再見,不見是最好的結局?!?/p>

他朝他眨了一下眼,鎖上了牢門。

下午兩點半左右,任明必戴著手銬,被兩名警察押著上了警車。

警車的后部是一個貨柜式的空間,里面被分成兩個小隔間,沒有窗,像一個移動的牢房。

車開出了警察局,經(jīng)過一條橫馬路后抵達了法院后院的停車場,總共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他不懂,為什么不足百米的距離要動用警車。也許是為了顯示司法的威嚴吧。

他被押送的警察移交給法警,又被帶到法院候審的臨時監(jiān)房。這次和在警察局被拘禁的情形有所不同,這個監(jiān)房相對較大也較為明亮的房間內,有燈光、長椅和一張臺子,但沒有馬桶。

同時還有若干其他候審的犯人也被關在這個房間。他是唯一的黃種人。

任明必坐到沿墻擺放的長椅上。他身旁是個阿拉伯人。對面是兩個身材高大壯碩的黑人,身穿寬松的運動裝。他們兩個好像認識,一直在低聲聊著什么,一點也不為自己將要被審判感到擔心。對面墻角站著一個瘦弱的黑人,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地面,不時搓一搓自己的手指頭。

他的到來,短暫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絲緊張。任明必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他們便不像開始時那樣關注他了。他忍不住與旁邊那個阿拉伯人搭訕,這時的他特別需要與他人的交流。

“你好,下一個開庭的是誰?你嗎?”

“我?不,不會英語,英語不講的?!?/p>

那個阿拉伯人緊張地搖頭解釋,任明必失望地看著他,強作笑顏表示沒有關系。這時,對面的一個高個子黑人與他搭話。

“你是因為什么來這里的?”

他猶豫了一下,“是,普通企圖傷害罪?!?/p>

“別告訴我,你一定是打女人了吧?”

黑人說了這樣的話,和身旁的人大笑。

任明必馬上辯解,“我打的不是女人。”

另一個黑人湊到他跟前,面帶嘲諷和瞧不起的表情,“看你的樣子,不像能揍扁男人,或是捅上他幾刀的嘛,兄弟?”

“都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們這幫混蛋!”

牢門口傳來一聲炸雷。一個法警正趴在小窗口,對著里面的人怒吼。他打開了鐵門,手里拿著張名單。

“德馬庫斯·敦比拉特,這他媽的是什么狗名字。哪一個,出來!”

“德馬庫斯·敦比亞特,不是敦比拉特,警官。”

搭話的黑人站了起來,緩慢地朝門口走去。法警半個身子故意擋住出口。

黑人輕聲地對法警說:“請您讓一下,警官大人?!?/p>

“‘拉特還是‘亞特關我屁事!你們這幫渣滓,”他側過身來,閃身讓那個黑人過去,“對于我來說都是狗屎,滾!”

任明必急忙起身走向法警。法警已經(jīng)鎖上了鐵門。透過鐵門上的小窗,他問法警:“請問警官,什么時候輪到我?”

法警看著他,啪的一下合上了小窗。

他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長椅上。旁邊的阿拉伯人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手。

墻角站著的那個人開口了,“普通企圖傷害罪,第一次嗎?”

“第一次。”

“第一次吃官司嗎?”

那個人將雙手在胸前交叉。

“嗯?!?/p>

他輕蔑地笑,“別愁眉苦臉的,你這點事算什么。哼,晚上就可以回家睡覺了?!?/p>

“真的嗎?我不用坐牢嗎?”

任明必聽到“回家”兩個字,興奮不已。

他說:“難道你經(jīng)歷過嗎?”

“我?經(jīng)歷的事比你多多了。你這個不算什么,賠點錢就可以了事了。這么輕的罪名初犯不會坐牢,坐牢國家是要花錢的,你不值得國家為你花錢。那都是納稅人的錢。”

他說話雖然口氣囂張,但任明必卻在其中聽出了幾許信心。這也是第一個直接給他答案的人。

“你不是第一次來這里吧?”

“怎么可能是第一次。哼,我都不知道我來過多少次了?!蹦侨似擦似沧欤拔业谝淮蝸肀饶愕淖镏囟嗔?,還不是被保釋回家了?只不過要被戴上腳環(huán),限制活動范圍。你那么一點小事?lián)氖裁???/p>

任明必覺得好奇,“你說的第一次,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想得到更多的心理慰藉。

“我的第一次?你不想知道的,比起你的,嚴重十倍。我捅了一個人十刀,信嗎?”

墻上的掛鐘顯示三點五十分。他知道,法院馬上要結束庭審。如果今天無法開庭受審,那么他將被送回警察局,回那個他今生今世再不想見到的小黑屋里度過第二個晚上。

候審間此時只剩下他和那個阿拉伯人。其他人已經(jīng)接受了審判,各自去向不明。任明必在房里來回踱步。他緊張不安的表現(xiàn)招來了那個阿拉伯人的不滿。

阿拉伯人說:“停,不要走,停下來!”

雖然他只說了幾個單詞,但任明必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到長椅上。他雙手緊握,顛著腿,死盯著掛鐘。

又五分鐘過去了,已經(jīng)是三點五十五分。

他開始絕望,突然鐵門被打開。

“明必任和哈米爾卡薩米,出來!”法警喊到他們兩個的名字,“明必任,9號庭;卡薩米,12號庭?!?/p>

他被法警引到候審間,法警要他等候他的辯護律師。

來的人是一位身著綠色職業(yè)套裝的女性黑人。她說她是卡布西耶律師,屬于麥肯錫的律師事務所。是麥肯錫委托她臨時過來,為任明必辯護。

她說麥肯錫律師在另一場庭審中耽擱了,無法趕過來參加這里的庭審。這讓任明必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卡布西耶語氣強硬,“任先生,您不要激動。請您相信我,我已經(jīng)對您的案子做了粗略的研究。我有幾個關鍵問題需要問您,請您務必配合!”

“問吧?!?/p>

“除了在黑司街的住所,您可以給我提供另一個地址嗎?朋友的或者親戚的?”

“可以。我在哈羅有一個公寓,租來的?!?/p>

任明必把地址報給了卡布西耶,她記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

他不懂,“為什么問這個?”

“因為如果您的案子今天無法宣判,那么我會盡可能將您保釋,那樣你就不必留在拘留所里。因為您的女朋友是證人之一,在案子宣判前,您不可以與她有任何接觸。所以你需要給我一個地址,是保釋的需要?!?/p>

他點頭表示明白。

卡布西耶又說:“因為您的案子可能會涉及罰款,您有足夠的現(xiàn)金嗎,比如說五百英鎊?”

“我身上沒有那么多的現(xiàn)金,但是我可以想辦法,這個數(shù)目應該不成問題?!?/p>

她說:“是這樣,任先生,依我的經(jīng)驗,若您可以當場交清罰金,您也許今晚就可以回家了?!?/p>

任明必心里一顫,因為又一次聽到了回家兩個字。可是五百鎊對他不是個小數(shù)目。

“最后一個問題,也是最關鍵的。麥肯錫說您準備認罪,對嗎?”

“他建議我認罪?!?/p>

“我們只能提供建議,但不能為您做決定。請您在這里明確告訴我,在庭上您準備認罪嗎?這將是法官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您記住,您的罪名是普通企圖傷害罪?!?/p>

“這個罪名我可以認。別的不行?!?/p>

“好的,那么我們這里討論的只是對您處罰的問題了。我認為,如果不出意外,您將被處以罰款?!?/p>

任明必追問:“我會坐牢嗎?會嗎?”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這要看法官的立場。如果坐牢,時間也不會太長?!?/p>

任明必愈發(fā)激動,“不會太長會是多久?最長會是多久?多久?”

“我不知道,也許幾天,也許幾個禮拜?!?/p>

卡布西耶顯露出不肯定的態(tài)度,她無奈地看著玻璃對面的任明必,他急得好像自己將要被判死刑一樣。

法警這時候打開了門,“時間到了!”

卡布西耶最后對任明必說了句“庭上見”。

先前那個阿拉伯人從掛著12號牌的法庭出來了,他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阿拉伯語,面目猙獰。法警叫他閉嘴,他哭號起來。法警帶著他從任明必身邊出去了。

另外兩個法警互相聊天,“今天12號庭這個女法官真是痛快!她經(jīng)手的三個案子,全部判了入獄。干得漂亮!這些人渣,都該關起來!”

“你說的是。女人比男人下手狠。10號庭的男法官就不一樣,三個罰款,只有一個入獄。男的怎么比女的還心軟?”

“這種強奸犯在牢里有他好受的,牢里的那幫家伙不會對他的屁眼留情?!?/p>

那個法警在自己身后的小黑板寫上“入獄”(Prison)。

看到這一幕,他之前建立起來的信心瞬間崩塌了。9號庭就在前面了。

押他上庭的法警說:“遇上這樣的法官,祈禱都沒用,等著坐牢吧?!?/p>

他無從判斷那個法警是說強奸犯還是說他,那話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心上。他暗暗祈禱,但愿9號庭法官是男的。

法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完全沒來由地說了一句,“祈禱有個屁用?該你坐牢你怎么也躲不過。”

4

法庭上,法官和兩個陪審員高高在上。

他的座位在一個單獨隔開的玻璃房里,剛剛押送他的法警站在他身旁。卡布西耶坐在任明必的左前方,見他進來她回首向他點頭致意。原告位置上坐著一名頭發(fā)灰白的中年男人,顯然不是哈維本人。

法官是一個中年婦女,這首先給了他霉運當頭的預兆。她戴著無框花鏡,除了有些疲憊,臉上沒有別的表情。她只短促看了他一眼,此后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

公訴人對案件做簡單陳述,申明起訴明必任的罪名是普通企圖傷害罪。

法官問任明必:“被告,對控方律師的指證,你承認自己有罪嗎?”

“我承認有罪?!?/p>

法官讓控方律師發(fā)言。

律師將整個犯罪過程和證人證詞一一羅列。女法官聽到一半便露出厭煩,梅依依的證詞讓她惱怒。任明必從她的臉上甚至看出了嫌惡。他知道自己大事不妙了。律師又向法官出示了那些照片證據(jù)。

法官對被告充滿了蔑視。她關心的不是被告襲擊哈維的那些細節(jié),而是對依依梅手腕上的傷痕反復追究。她對被告的解釋不屑一顧,說她對暴徒的辯解沒有相信的理由。

辯方律師強調被告打人是事實,被告的認罪只針對被控的罪名。原告方的許多指控都與事實有很大出入,請法官明斷。

任明必的情緒在法庭上又失控了,聲淚俱下,哭聲帶著絕望。他像面對鄧恩警探一樣語無倫次,反復強調這里不對或者那里不對。他的表現(xiàn)讓女法官愈加厭惡。

卡布西耶律師看出了形勢對被告很不利,又一次開口說自己的委托人情緒有些激動,說事情的原委只是由于嫉妒心的緣故,才一時沖動打人。

女法官打斷了卡布西耶的陳述。

“案件的脈絡很清楚,被告有嚴重的暴力傾向,這才導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脅恐嚇依依梅。他對哈維李的襲擊,從根本上追究是針對依依梅的。哈維李只是代依依梅受過。雖然被告自己否認他傷害依依梅,但是證據(jù)表明,他的確傷害了,而且傷得很重。依依梅才是這樁罪案的受害者。除了手上的傷痕,我認為心里的傷痕更重?!?/p>

卡布西耶說:“即使通過原告律師的描述,我們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被告沒有主觀傷害依依梅的意圖。他只是牽了她的手要帶她走,由于情緒激動,下手重了些而已?!?/p>

法官說:“在我看來,這個人就是一個暴徒。對女性威脅恐嚇甚至動手的行為,是絕不可以寬恕的。他的行為絕不只是男人間的毆斗,不可以縱容,更不可以饒恕?!?/p>

卡布西耶的辯護沒有得到法官一絲一毫的認同。她向法官提出保釋,法官甚至當成玩笑話反過來嘲諷她:

“保釋?你不是開玩笑吧?如果我放這個人回家,誰能夠保證他會變回一個有理智的正常男人?他在法庭上的失控,連同他昨天早些時候的犯罪,已經(jīng)證明了他是個會給人群和社會帶來危險的人。我不會放他出去,當然不會批準你的保釋申請。我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卡布西耶說:“法官大人,可是……”

法官說:“沒有什么可是?!?/p>

“法官大人,鑒于我的當事人沒有任何前科,請您允許我的……”

沒等卡布西耶說完,法官又一次打斷她,“如果你是這種人的女朋友,還會為他爭取保釋的資格嗎?不要再說了,今天就到這里,作為本案的法官,我將與我的同事進行商議,決定是否將此案移交到更高級別的法庭。十天后將再次開庭,繼續(xù)審理!”

任明必止住了抽泣。他眼前一片漆黑,雙腿不住地打顫。他被法警帶出了被告席。

他向庭上的卡布西耶投去無助的目光,卡布西耶一臉無奈,嘴里似乎在說“抱歉”。

法警將押任明必回牢房。

“我怎么說的,祈禱屁用沒有。該你坐牢你怎么也躲不過?!?/p>

一個法警說:“他最好能趕上最后一班去斯克拉比斯(Scrubs)的牢車,否則我們還要專門送他一個人?!?/p>

另一個法警說:“趕得上,他們還沒走呢,今天宣判的都要坐牢,沒判的也去坐牢,斯克拉比斯這下子熱鬧了?!?/p>

“那里不是一直都很熱鬧嗎?”

法警所提到的斯克拉比斯是監(jiān)獄。它的全稱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jiān)獄,位于西倫敦的哈默史密斯,距離哈維的雜志社不遠。

再次開庭前,任明必將在這里度過十天的時間。當運送任明必的牢車抵達監(jiān)獄,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去。他四下望望。這座監(jiān)獄都是些城堡式的建筑,如果不去留意窗外的鐵柵欄和高墻上的電網(wǎng),第一次置身其中的人很難想象這里就是歐洲最大的監(jiān)獄。整個監(jiān)獄在昏暗的路燈映照下,顯得有幾分陰森。

給任明必好奇的時間十分有限。

負責押送犯人的警察與獄警交接了這批犯人的資料后,開著牢車駛出了監(jiān)獄。

經(jīng)歷了這樣大起大落的二十四小時,他幾乎完全被擊垮,不論身體還是心理。他們幾個的前面排了長長的一條隊,長到根本無法看見前方的情形。

任明必目送著牢車遠去,心里逐漸清晰了。這里才是真正的監(jiān)獄,先前的只是警察局的拘留牢房而已。坐牢成了鐵打的現(xiàn)實,起碼在未來的十天里。而十天后,他也許還會回到這里。他的命運掌握在那個女法官手里。刑期的長短他無從想象。

“嘿,新來的,你們等著被玩死吧!”

從牢房里傳來了一陣喊聲,隨即一個拳頭大小的橙子飛了過來,狠狠地砸在任明必的腳邊。正在沉思中的他受了驚嚇,一屁股坐倒在地,隨后傳來一陣哄笑聲。一時間,排隊的犯人都將目光投向他,使得他緊張到呼吸急促,面無血色。

獄警拉他起來,問他是否有被砸到,他搖搖頭。

排在他前面的人回頭對他說:“聽說這里是C區(qū),關了好多殺人不眨眼的瘋子,要是被分到這里,你就等著被搞死吧?!?/p>

任明必尚未從剛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反應有些遲鈍。那個人向他伸出手:

“羅伯特,你呢?”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手過去,軟綿綿地搭在羅伯特的手上,“明必,我叫明必任?!?/p>

“很高興認識你,明必。”

“我也是。”

羅伯特說:“別怕,我又不會吃了你。你是第一次吧?一定是的。被判了多久?”

他們已經(jīng)排到了登記處的門口。

“十天。十天后再次開庭。”

任明必半只腳站在了門內,感覺稍微安全些,他還是忍不住朝外面看了一眼。

“才十天?嘿,這根本不算什么。看你這副緊張的樣子,我以為你要待上十年呢?!绷_伯特說完笑了,“什么罪名?”

“普通企圖傷害罪?!?/p>

“打人咯?嚴重嗎?被打的去醫(yī)院了嗎?骨折了嗎?還是怎樣?”

羅伯特接連問了幾個問題。

“沒有,他的鼻子流血了?!?/p>

“只是鼻子流血了?我的上帝啊,這就把你送到這里來呢?你知道這里面都關了些什么人嗎?簡直可笑死了?!?/p>

羅伯特表情夸張,對任明必說的話感到難以置信。

輪到羅伯特了,任明必站在他的身后。借著燈光他仔細瞧了瞧他。他起碼有四五十歲的樣子,頭發(fā)短短的,兩鬢斑白,留著不長的山羊胡子。他那么從容,那么心平氣和,一定不是頭一回來這里了,也許早就是這里的??汀?/p>

他會是怎樣一個人呢?交談中,羅伯特并沒有給任明必不舒服的感覺。相反,他倒是覺得羅伯特不像是個粗魯?shù)娜?,更不像普通人眼里的罪犯?/p>

羅伯特和警察有說有笑地結束了登記,完事后他轉身向任明必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說他在里面等著他,他朝他點了點頭。

登記處旁側有一個小食堂。在這里,新簽到的犯人將吃到他們的第一頓牢飯。此時里面全是剛剛辦好登記手續(xù)的新犯人。任明必手里拿著統(tǒng)一頒發(fā)的塑料餐具,用眼睛尋找羅伯特的身影。

他后面的人很不友好地推搡了他一下,催他快點打飯,不要四處張望。他連忙收回脖子,老老實實地繼續(xù)排隊打飯。

他端著一盤炸魚和一小碗豌豆泥找座位。所有的空位都被人先占了,無奈之下,他便蹲在墻角,開始了他的第一頓牢飯。

炸魚在保溫箱里悶了一天,外殼像泡過水的紙一樣脆軟。白水煮的豌豆泥也是沒滋沒味,好像連鹽和胡椒都沒有放。盡管這樣難吃,他還是大口大口地吞食,畢竟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吃過一頓正經(jīng)飯了。他兩腭快速地上下擺動,咀嚼著嘴里的食物,心中突然產(chǎn)生了一絲暖意,他為自己身體本能帶來的饑餓感感到欣慰,這證明他并沒有徹底垮掉。

羅伯特出現(xiàn)了,他俯下身來,把臉湊到任明必面前,“多吃點吧,這個食堂平時是給監(jiān)獄的工作人員提供午餐的,所以味道算好的。你沒去弄一碗布丁加甜面包嗎?那可是這里最讓人回味的!”

因為嘴里還有食物,任明必沒有開口,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有飯后甜點這回事。羅伯特對任明必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隨后起身離開。他把最后一勺子豌豆泥倒進嘴里,心滿意足地長吁了一口氣。

羅伯特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布丁回到他面前,將布丁小心地遞給他。任明必先是聞了聞布丁的香氣,用小手指頭在碗里輕輕蘸了一下,再將手指放進嘴里舔了舔,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幸福感。

“真是太好吃了!謝謝你,羅伯特!”

“不會騙你的。這里的一切我都是那么的熟悉,二十年都不曾變過?!绷_伯特感慨,“快吃吧,一會兒就要去體檢、領衣服了?!?/p>

他開始信任羅伯特,從他們相識到現(xiàn)在,他所有的舉動都讓任明必感到溫情。加上羅伯特在他面前呈現(xiàn)出一副經(jīng)驗十足的架勢,這使得他對羅伯特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依賴。

他期望能與羅伯特多些來往,最好可以分到一個牢房。他正想開口,羅伯特就被一個他認識的人叫走了。他臨走前不忘與任明必道別。羅伯特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說:“很高興認識你。明必,祝你好運,兄弟!”

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羅伯特消失在人群當中。自此作別后,兩人再未謀面。

任明必將自己穿了兩天兩夜沒有換洗的衣服全部寄存。他接過監(jiān)獄里統(tǒng)一分發(fā)的衣服,包括內褲和襪子。由于他排隊靠后,他排到時大號的衣服已經(jīng)分光,他無奈地接受了比自己平常小兩個碼數(shù)的衣服。

他問前面的犯人是否可以調換囚服,那人只斜眼冷笑,根本沒有理會他。

體檢的時候他目睹了入獄后的第一次斗毆。排他后面的一個頭上刺滿了文身圖案的光頭男人因不服從獄警的檢查(他拒絕被扒開屁股檢查肛門),朝獄警的臉上吐了一口濃痰。他與獄警扭打成一團,最終被三個獄警共同制服,按在地上。

任明必躲在一旁,不敢靠得太近。其他的犯人有的跟著起哄,有的還給那個光頭加油鼓氣。體檢房里頃刻間一片混亂。其中一個獄警用膝蓋頂住光頭的腦袋,另兩個獄警用警棍分別抽打著他尚且露在外面的屁股和大腿。

那個光頭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已經(jīng)被打得吐血的嘴里不住地咒罵著獄警:

“等我出去,我一定強奸你老婆,再強奸你女兒,你們這幫狗娘養(yǎng)的?!?/p>

他叫得越響,獄警的警棍就抽得越狠,直到他疼得幾乎暈厥,才停止了罵聲。

兩名獄警將他強行攙起,他的雙腿已經(jīng)被打得失去了知覺,綿軟無力。

第三名獄警貼在他耳邊低聲說:“你可以強奸任何人的老婆或者女兒,但你首先得能活著從這里出去,你這個人渣!”

體檢房里的所有犯人都不敢再吭一聲,那個光頭被兩名獄警拖了出去。

后來,任明必聽到別的犯人私下議論,得知那個光頭拒絕配合檢查是因為在屁股溝里私藏了大麻和刀片。他們還說,有人甚至可以把小包的可卡因塞進肛門里,混入獄中與其他犯人進行交易。

對于他而言,這些事情他只是在小說或者電影中有所耳聞,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親眼看到這些傳說中的事。

那個光頭叫斯蒂夫,綽號“殺人者”(Stevethe“Slayer”),是個慣犯,有些人知道他的大名是因為他差點勒死一名獄警。殺人者現(xiàn)在被關了禁閉,估計他要在里面待上一段時間了。與羅伯特相同,任明必從此之后再未見過斯蒂夫。

他和其他十來名犯人一同被押往五樓,他們穿過了多道上鎖的鐵門。

一名上了年紀的老獄警,將他們帶進一個很像教室的房間,讓他們各自入座。任明必孤零零地坐在了第一排,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三兩成群地坐在了后面。那位老獄警從外面接過一個麻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裝著許多個小口袋。他把麻布口袋放在任明必面前攤開,命令他將其中的小口袋分發(fā)給在座的每個人。

他拆開了自己的小口袋,里面裝了一些零食,一把梳子,一套牙具和一個塑料杯子,三小袋洗發(fā)水,一小瓶止汗劑,還有一條薄到幾近透明的毛巾。

一名黑人犯人突然嚷嚷起來:“警官,我的香煙呢?袋子里沒有香煙??!”

又有兩個人發(fā)出同樣的抱怨。

看上去還算和氣的老獄警突然一聲怒吼:“別他媽在那里嚷嚷,香煙一會兒再發(fā)!”

任明必謹慎地觀察著,他始終沒有作聲。

一個穿著獄服的中年男人進了房間,他一頭灰白短發(fā),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手里端著一杯咖啡。任明必稍許有些緊張地看了他幾眼,他向任明必回以禮貌性的微笑。從舉手投足間不難看出,他舉止斯文,氣質和風度與其他犯人完全不同。

“各位晚上好,歡迎來到過渡中心?!彼刮哪腥寺曇羧崛醯孟駛€女人,“我的名字叫斯特里奧斯,你們可以管我叫斯圖,這里人都這么稱呼我。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那么請這些人賜給我一點耐心,允許我向其他第一次來這里的朋友們介紹監(jiān)獄的情況和規(guī)則。如果任何人有任何疑問,請舉手示意我,我將盡量作答。”

那個黑人又冒了出來,“嘿,老頭兒,我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什么時候能拿到我的香煙?”

“抱歉,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請你在我的介紹結束后向獄警詢問吧?!彼麤]有理會那個黑人的怨氣,“為你們介紹監(jiān)獄里的規(guī)則,這是我在監(jiān)獄里的工作。是的,我同你們一樣,也是這里的一名普通犯人。你們同樣有獲得工作機會的權利,具體的細節(jié)我會一一講給你們。”

之后的半個小時里,斯圖沒有再被打斷過。他詳細地介紹了監(jiān)獄里的日常和規(guī)則制度,這些信息對于毫無經(jīng)驗的任明必來說是十分有用的,他恨不得將許多細節(jié)記在紙上,以免忘記。

之前的那位老獄警雙手捧著若干包煙絲走了進來,他命令任明必將煙絲發(fā)給抽煙的犯人。斯圖察覺到任明必的躡手躡腳,便上前幫他一同分發(fā)。

那個怨氣沖天的黑人拿到煙絲后立即拆開,以超常的速度卷好了一支又粗又長的煙卷,將其點燃,迫不及待地吸了起來。旁邊幾個也湊上前,邊卷煙邊聊天,不論何時何地抽煙的人總能馬上找到共同話題。

任明必趁著混亂,湊到斯圖面前,他正在小口地喝著咖啡。

他說:“打擾了,我還有一些疑問,不知道能否……”

“不用這般客氣,孩子。這里是監(jiān)獄,不是大學課堂。問吧?!?/p>

他目光瞥向后面那幾個抽煙的人,他似乎不喜歡有人在這個房間里抽煙。

他問了斯圖諸多問題,從來沒坐過牢的他該如何應對監(jiān)獄這樣的特殊環(huán)境。斯圖嚴厲地提醒了他,不要向別人透露自己的私事,個人私事在監(jiān)獄里是十分不合適的話題,否則會讓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他又說不要輕信別人的話,這樣會吃苦頭。

斯圖似乎對任明必內心的怨氣有預知。

“這里面沒有一個犯人是冤枉的,盡管許多人都不認為自己犯了罪??偸潜в幸环N莫名其妙的冤屈感是毫無用處的。你既然打了人,被打的人起訴了你,在這個國度,讓你坐牢是理所應當。”斯圖儼然以智者自居,“既然到了這里,就要面對這里的現(xiàn)實。你看上去不是個壞人,但你與這里的其他人沒有不同,起碼在法官和警察的眼里是沒有任何區(qū)別的。我看上去難道像個殺人犯嗎?瞧瞧我這細細的手臂,可能連塊石頭都扔不出二十碼遠。但討論這些又有何意義呢?我要在這里待上兩年,如果一切順利。倘若我的律師出了差錯,我可能要在這個鬼地方待上更長的時間?!?

任明必問他:“能告訴我你為什么入獄嗎?”

斯圖警告任明必,“千萬不要再向任何人提這個問題,千萬!”

老獄警再次出現(xiàn),他與斯圖交換眼色,然后喝令所有犯人回到各自牢房,自由活動時間到此結束。

任明必正準備隨同其他幾個犯人一同離開,斯圖一把挽住他的胳膊。

“孩子,記住我今晚說的話,你的監(jiān)獄生涯就此開始了?!?/p>

“謝謝你,斯圖!”

斯圖對列隊離去的犯人們說:“鳥兒們,歡迎來到斯克拉比斯!”

5

任明必入獄后的第一夜注定是無眠的。他躺在冰涼的鐵架子床上輾轉反側,心神不寧。他用潤濕了的毛巾蒙住了面孔,嘗試調整自己的呼吸。此時此刻,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和恐懼。對未來的絕望,令他仿佛掉入了一個無底深淵。

他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張熟悉的面孔。

第一個竟然是他前妻莉亞。莉亞生了一張小巧的圓臉蛋,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幾乎總是面帶笑容,所以當她浮現(xiàn)在任明必的腦海,也是一副可愛的笑模樣。他絞盡腦汁去想象,去描繪,但呈現(xiàn)的只是一張莉亞的笑臉。他不禁流下了眼淚,突然覺得自己從未珍惜過莉亞。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人會像莉亞那樣永遠對著他笑。

他想到的第二個人是舒伯特。舒伯特油膩的金發(fā)和灰綠色的眼珠。他想到舒伯特在巴黎的公寓,還有他曾經(jīng)借宿過的沙發(fā),躺在上面柔軟的感覺。他不清楚舒伯特是否得知了他入獄的消息。他得知的唯一渠道是梅依依,也許連梅依依也沒想到他已經(jīng)坐牢了。

第三個就是梅依依了。她的名字讓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茫然,是各種情緒交雜而成的混亂感。關于她的證詞,無論如何努力他也猜不透她的動機是什么。他很難相信那些話出自他如此深愛的人之口。他對她還抱有一線期望,他幻想十天后的再次開庭,她會出現(xiàn)在庭上,推翻她先前的證詞,反過來為他申辯。他認為之前發(fā)生的所有不愉快都是誤會和意外所致,她誤會了他。她在沖動之下寫了那份證詞。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些幻想。

當然第四個一定是哈維了。至于哈維,任明必想到他那一頭紅發(fā)就氣得發(fā)抖。干嗎要想他這個混蛋?不想他,不想他!

任明必再次陷入無休止的糾纏。為什么她拒絕跟他一起走?為什么她會選擇留在哈維身邊?他又回憶起當時的那一幕。

梅依依慘痛的哭聲和她在臨別前那句“我不屬于你,不屬于任何人”又把任明必從幻想中拉回到現(xiàn)實。他不確定,一點也不確定十天后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早上,根本沒睡實的任明必被獄警叫起。由于牢房數(shù)量緊張,他被換到一個六張床的監(jiān)舍。房間很大,足夠容納十個床位,但這里只安置了六個。里面已經(jīng)有三名犯人入住了,他是第四個。與之前的單人監(jiān)舍不同,這個六人間相當寬敞,并且擁有三扇窗和一個獨立的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有淋浴龍頭。

由于他被送來的時間較早,那三名獄友仍在熟睡。其中一個胖子鼾聲如雷,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他選擇了靠近衛(wèi)生間的空鋪,將自己的隨身物品安放妥當。對面床鋪的一個家伙坐起來。他友好地朝對方擺了擺手。他沒說話,生怕打擾到另外兩個。

那個人口氣不太友好,“你什么時候來的?”

“剛才。”任明必壓低嗓音說。

“你說什么?你他媽能大點聲嗎?”

任明必抬高了一點音量,指了指另外兩個人,“我說我剛到。不好意思,我怕打擾他們休息?!?/p>

他的聲音越來越響,“你他媽有什么怕的,???這個,就是一頭死豬;那個,是他媽的一個死人!你叫什么,孩子?”

“明必任?!?/p>

“大點聲!”

“明必任?!?/p>

這句比上一句聲音稍大。

“看在上帝的份上,竟然又來了一個白癡!”他搖頭說,“我他媽叫你給我大點聲,你難道聽不懂人話嗎?”

“我叫明必任!”

他終于放開嗓子,用同樣的音量喊著回應。那兩個熟睡的家伙果然沒有丁點反應。

“哦,叫‘敏蒂!瞧,沒事的,死豬還是死豬,死人還是死人,怕什么?我是鮑勃。你又是犯了什么罪進來的?別告訴我你是第一次坐牢?!?/p>

鮑勃起身下床,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是的,我,是第一次坐牢?!?/p>

他想到了斯圖告誡他的話,沒有像往常那樣,主動告訴對方自己入獄的原因。

“又是個第一次坐牢的?!?/p>

鮑勃在自己床邊俯身,開始做起了俯臥撐,一連做了三十幾個,并沒有要停下來的勢頭。

他坐在床上靜靜地觀察起鮑勃。他身材矮小,但強壯有力,上肢尤其發(fā)達。他穿白色的背心和帶花邊的內褲,腳上穿白色的網(wǎng)球襪。他始終低頭,他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淺棕色的頭發(fā)和若隱若現(xiàn)的山羊胡。

連續(xù)做了五十幾個俯臥撐后起身,他才得以看到他的臉。鮑勃的臉上有幾道深深的橫紋,眼睛下凹,嘴巴又扁又長。留給任明必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顴骨,那是一組淚珠圖案的文身。

鮑勃氣喘吁吁,抖了抖胳膊和腿,然后褪去自己身上的背心和內褲,肥大的下體正對著他。任明必屏住了呼吸。

“機靈點,敏蒂,這里可不是他媽的幼兒園?!?/p>

鮑勃進淋浴房洗澡去了。他在淋浴房里大聲地唱著歌,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樣得意自在。任明必這才舒了一口氣。

午飯在自由活動區(qū)。過渡中心里沒有食堂,食物由移動餐車發(fā)放,領好飯的犯人可以在自由活動區(qū)內用餐。犯人有一個小時左右的自由活動時間,有時會多于一個小時,這取決于當值獄警的心情和犯人的表現(xiàn)。

多數(shù)人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或聯(lián)絡家人朋友,或聯(lián)絡律師。還有些慣犯,他們會讓人往牢里匯錢,買零食香煙和各種日用品。新入獄的犯人會得到兩次免費的通話,但只可以撥打自己申報過的號碼。

獄警會在一旁監(jiān)督通話,任何可疑的通話內容都會被獄警隨時終止,并剝奪他第二次通話的權利。

他在餐車前遇到了斯圖。斯圖的另一份工作是監(jiān)獄廚房的幫工,今天剛好輪到他發(fā)飯。他小聲提醒任明必,不要選番茄湯。

飯后,兩人坐下聊天。

斯圖說:“這里的番茄湯是罐頭裝的,那些罐頭的年齡比你還要大。”

任明必對斯圖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斯圖一改昨天的嚴肅和謹慎,他講了一些自己的經(jīng)歷。斯圖出生于阿伯丁,母親是蘇格蘭本地人,父親是美國人。小時候隨父親在紐約長大,成人后回到英國。在倫敦國王大學讀金融學和法學,并且取得了雙博士學位。

斯圖人生最輝煌的時刻,莫過于他三十歲便成立了自己的財稅事務所,辦公室的地點在騎士橋附近。那是倫敦最昂貴的地界。

他驕傲地說:“心情不佳時,看看窗外的泰晤士河就都好了。”

他因涉嫌逃稅和詐騙被起訴,最終被判有期徒刑兩年。他來到斯克拉比斯已有半年之久,刑期還剩一半(根據(jù)英國法律,監(jiān)禁的一天算作兩天)。

由于他有高等教育的背景,他的犯罪也屬非暴力性質,他入獄后便被委派到過渡中心工作。這是監(jiān)獄中最受犯人追捧的工作。在這里的犯人比在其他地方要自由得多。

除了夜里睡覺,他們整天都不用去自己的監(jiān)舍。這里的住宿條件和餐食質量也要遠遠好于普通的監(jiān)舍區(qū),使得申請這份工作的犯人多到難以想象。

晚飯后,當其他犯人必須回到自己監(jiān)舍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同獄警一起打牌、聊天,直到深夜。他們和獄警成為朋友,經(jīng)常與獄警一起用餐,享受獄警待遇。

他們時常要去后廚幫工,這也是他們的固定職責。所以對每頓餐食的好壞,他們都一清二楚。

任明必強烈地希望能留在過渡中心,找一份類似斯圖的工作。斯圖認為沒有這種可能性。首先他的罪名表明他有暴力傾向,有暴力傾向的人不能夠自由活動。其次還要看運氣和時間。通常只有入獄一年以上的犯人才有資格去碰這個運氣。

“你不要因為這個垂頭喪氣。”

因為斯圖不認為他會在這里待上很久。這樣的說法讓他感到短暫的興奮,他那一刻的表情活像一個受到師傅表揚的學徒。

他對任明必描述中的梅依依印象平平,他不認為有過如此不好的經(jīng)歷后,這樣一個性格難以捉摸的女人會回過頭來幫助他。

他認為任明必不要抱有過多的期望。他當下最該做的是通知他的朋友舒伯特,請他務必盡快趕來倫敦,為任明必找個負責任的辯護律師。這樣在十天后再次開庭時,任明必爭取保釋或者減刑的概率會大大增加。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在這個金錢至上的世界里,你相信免費的東西比付錢的東西更可靠嗎?”

任明必茅塞頓開,像被更換了機油的引擎,一時間充滿了動力。

斯圖善意地提醒任明必,“那個鮑勃看上去不是個好惹的家伙,最好離他遠點,千萬不要招惹他?!?/p>

他向斯圖道謝,健步如飛地沖向電話。

聽到舒伯特聲音的一刻,他哽咽了,勉強忍住了激動的淚水。舒伯特的情緒同樣很激動,他并不知道任明必坐牢了。通話時間有限,他簡潔明了地告訴了舒伯特自己的境況,還有斯圖給他的建議。

舒伯特沒丁點猶豫就答應了。他說,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任明必盡快脫離監(jiān)獄。舒伯特是真正的朋友。他對舒伯特的信任始終沒有過絲毫動搖。

但是,他的好心情沒能持續(xù)很久。

6

任明必在過渡中心已經(jīng)逗留了兩天。

他所有的力量和精神支撐都來自于與斯圖的談話。這給了他在這里熬下去的希望。

他不像開始時那么焦灼,起碼不是無時無刻地煎熬。入獄后的第二個夜晚,他睡得還算踏實。醒來天色已經(jīng)漸亮。

在天亮的時候,他一起身便去淋浴房洗澡。雖然水流很小,但幾天沒讓身體接觸到水的他還是十分享受。他刷了牙,擦了擦鋼制鏡子上的霧氣。他瞧著自己滿臉胡須的憔悴樣子,摸了摸眼眶和下顎,感到自己明顯消瘦了不少。

盡管有斯圖指點,他的食欲仍然很差,只能勉強吃些午餐。早上,他有時只吃一個橙子,有時什么也不吃,只喝上幾口茶或者熱水。

這兩天鮑勃沒有找過他麻煩。他與其他兩位有說有笑,有時會開個跟中國人有關的玩笑,將任明必卷進他的話題。

鮑勃和那個胖乎乎的家伙同是來自于蘭開夏郡,他們說話帶著濃重的中部口音。他大多時候需要反應一會兒,才能理解他們的玩笑。因為這個,他們還會再一次笑上一陣。

英國人不喜歡外國人,但他們對任明必的印象還算不錯。

他幾次將自己的糖包送給鮑勃。鮑勃愛喝口味偏甜的茶,每次他都放別人兩倍分量的糖粉。他是有意討好鮑勃。

鮑勃愛看電視。那個電視機只有巴掌大小,但發(fā)出的音量卻大得驚人。鮑勃由衷喜歡音樂頻道,他調臺總會選擇四個音樂頻道中信號最好的一個。

另兩個人每天都早早睡下。胖子的鼾聲如期而至,嚴重影響到鮑勃觀看電視節(jié)目。他狠狠地踢了他屁股,而胖子紋絲不動,鼾聲依舊。鮑勃一把將胖子的枕頭抽了出來,把枕頭捂在他臉上,按了幾下。

胖子這才稍許有些反應,像母豬一樣哼哧哼哧地喘了幾口粗氣,鼾聲終于停歇了。鮑勃一臉得意回到了床上,繼續(xù)看電視。

任明必笑了。

鮑勃轉頭,“就是一頭豬,我講過的。”

任明必順著鮑勃說:“這鼾聲,的確有點太響。”

“有點?你他媽地在逗我玩嗎,孩子!要不是他幫我搞來一包煙絲,以我原來的脾氣,我早他媽地宰了這頭肥豬了!”

鮑勃揮了揮拳頭。

“他不是個壞人,鮑勃。”

“你他媽知道什么是壞人嗎,小子?”

“我的意思是,他只是打鼾,沒做什么故意妨礙別人的事情?!?/p>

任明必有點緊張。

“沒做什么?強奸自己的前妻,綁架自己的孩子,這叫沒做什么?你他媽的天真了,敏蒂,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鮑勃話語中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任明必沒再接話,他看了看胖子,又看了看鮑勃,一臉尷尬。

鮑勃沒再講話,隨著電視的響聲逐漸合上了眼。他想關掉電視,但又怕鮑勃突然醒來。他轉過身,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又睜開,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睡。

深夜里,半夢半醒的他被一陣開門的動靜擾醒。一只手電筒的光柱在他的臉上晃來晃去,他迅速坐起身。手電筒又照向鮑勃的方向。

鮑勃破口大罵:“哪個狗娘養(yǎng)的,快關掉那該死的光!”

是兩個獄警。其中一個打開了熒光燈,監(jiān)舍里一瞬間變得光亮刺眼。任明必和鮑勃同時用手臂擋住了眼睛,剩下兩個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繼續(xù)睡著。

鮑勃大喊:“你們他媽要干什么!這他媽的是怎么一回事?現(xiàn)在是幾點鐘?你們這幫白癡!”

開燈的那位獄警平靜地說:“三點一刻,鮑勃,給我閉上你的臭嘴,否則關你一個禮拜的禁閉!”

任明必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將要發(fā)生的事。他不敢像鮑勃那么憤怒,他只是好奇凌晨三點鐘獄警究竟因何而來。

手拿電筒的那名獄警說話:“進來吧?!?/p>

一個頭發(fā)凌亂的高個子大漢走了進來,手里捧著被子和枕頭。

“你睡這里。”

獄警指了指任明必邊上的空床,高個子點點頭。他放下行李,連忙向獄警致謝。

鮑勃背對著獄警捂住臉,“發(fā)發(fā)慈悲,獄警大人,關掉那該死的燈,可以嗎?”

他此刻的語氣比剛剛要客氣許多。

兩名獄警異口同聲,“閉嘴!”轉身離開了監(jiān)舍,鎖死了鐵門。他們沒有關燈。

新來的高個子頭發(fā)黝黑,泛著臟兮兮的油光,滿臉的青胡茬,樣子像東歐人。他坐在床沿一動不動??斩吹难劾锿钢謶郑路鹗芰梭@嚇。

鮑勃抹了抹眼睛,對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鮑勃看到他的腿上有血跡。

“這是,怎么回事?”

高個子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

“是睡在我上面的人。他,他,剛剛割腕了!我睡得好好的,突然有熱乎乎的東西滴到我臉上,我伸手一抹,原來是血,還是熱的。整個床都沾滿了,血滲透了他的床墊,順著床就躺了下來。太可怕了,到處都是血,墻壁上也是。我按了緊急呼叫鈴,獄警趕來時,他已經(jīng)斷氣了?!?/p>

高個子拽著自己的褲子接著說:“他們說洗衣房里沒有干凈褲子了,說到了早上才能給我換干凈的?!?/p>

鮑勃眉頭緊皺,咬著牙說:“真他媽惡心死了!”

任明必嚇得臉色慘白,腿不住地發(fā)抖。

鮑勃問高個子,“那個自殺的,他犯了什么罪?來了多久了?”

“唉,才一個禮拜不到。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二十幾歲吧?!备邆€子惋惜地搖頭,“他說,他從珠寶店里偷了一串珍珠項鏈,反正不是什么重罪,才判了四個月,就忍受不了了。我都已經(jīng)被關了半年了。他人不壞,好像還上過大學?!?/p>

“哼,又一個愿意說他人不壞的,這回你們兩個天真的蠢蛋可有的聊了。”鮑勃用手戳了戳任明必的頭,“喏,這就是你所謂的不壞,為了他媽區(qū)區(qū)四個月就不活了。敏蒂,你要是被判個一年半載的,豈不是也得這樣,???”

他神情恍惚地眨著眼,沒敢吭聲。

“要他媽的自殺,換個干凈點的死法,害得別人這么狼狽。勒死自己多好?。 ?/p>

鮑勃朝任明必的后腦勺拍了一巴掌,然后回到自己床上。他蹺起二郎腿,顛著腳。

他閉眼吆喝著,“新來的,去給我把那該死的燈關了。”

高個子慢騰騰地起身,乖乖地到門口把燈關上。任明必坐在床上,裹著被子,頭腦一片混亂。高個子回到床上后躺下,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他本想再問高個子幾句,但那家伙已經(jīng)睡著了。

就這樣,他雙手抱著膝蓋發(fā)呆,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午時,警鈴凄厲地響起。兩個獄警從走廊的兩端向中間匯聚,他們依次打開監(jiān)舍的鐵門。鮑勃已經(jīng)等不及了,在門口摩拳擦掌。

任明必焦急地奔向活動中心。他眼下顧不上吃飯,他要利用最后的免費電話機會聯(lián)系舒伯特。希望舒伯特已經(jīng)有所行動,最好幫他請了辯護律師。

他來到電話間便被獄警強行攔住了,獄警告訴他今天沒有自由活動,午飯過后,他們將被帶離過渡中心。這一次的去處是下面的牢房,那才是真正的牢房。

他向獄警苦苦哀求,獄警對此無動于衷。

斯圖看到了這一幕上來詢問。他雙手緊緊地攥著斯圖的手,講了夜里發(fā)生的事情。

眼下他只想打個電話,想確定舒伯特是否幫他請了律師,這樣他才能稍許安心,否則他將無法忍受之后的幾天。他聽別人描述了下面牢房的情形,讓他感到絕望。

他像個無助的孤兒,整個人都在打顫,話也說得慌慌張張,語無倫次。

斯圖說,下面的牢房與這里沒什么區(qū)別,讓他不要過分憂慮,因為憂慮一點用也沒有,只是在折磨自己,最后會把自己逼瘋。

他還說,監(jiān)獄里自殺很常見。應該多想想出獄后的事情,想想自己未來的計劃。這些慣常式的安慰性話語似乎對任明必起不到絲毫作用。他流著眼淚,再三請求斯圖幫忙,斯圖看著身旁的獄警,無奈地搖頭。

斯圖幫不上他,令他絕望。他崩潰了。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的情況下,很突然就跪在了獄警身前。他要做最后的掙扎。

獄警望著跪在地上的任明必,露出了一絲憐憫和為難。他迅速四下張望。

“就這一次,只有兩分鐘?!?/p>

他撥打了舒伯特的號碼。電話響了很久,舒伯特沒有接起。他又撥了一遍,無人接聽。

獄警說:“沒人接,是你的命不好。我也沒有辦法?!?/p>

“求求您,讓我給我的律師打個電話?!?/p>

獄警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他似乎無法再通融他的任何額外要求。

任明必眼巴巴地看著獄警,“就一次,最后一次!”

獄警發(fā)了句牢騷,再一次同意了。他急忙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那張已經(jīng)被壓得皺皺巴巴的名片,撥下了上面的號碼。接電話的人是麥肯錫本人。

“我是明必任,我在監(jiān)獄里候審,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請您務必告訴我,我的朋友舒伯特是否已經(jīng)聯(lián)系您了?他來倫敦了嗎?他需要從您那里拿到關于我案子的卷宗,他見到您了嗎?我現(xiàn)在沒有錢,什么也沒有,這是我最后的機會給您打電話,您務必要見到舒伯特,他的號碼是×××。他會幫我請律師的,最好的律師!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您不是說我不會坐牢嗎?這里簡直太可怕了,我馬上就要去真正的牢房了!”

任明必以最快的語速說著,他完全喪失了話語的邏輯,像瘋了一樣不停地提問。

“冷靜,明必,冷靜。你的案子我仍然在關注,幾天后會再次開庭,屆時我會出庭做你的辯護律師,請你放心。至于你說的你的朋友,他沒有聯(lián)系過我?!?/p>

“不可能的,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說會不惜一切代價幫我的!他人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在倫敦了,他是從巴黎來的,他要為我,喂,喂,喂!”

電話自動斷線,兩分鐘的通話時間結束了。獄警從任明必的手里接過聽筒。

他絕望地蹲在地上,放聲痛哭。這引來了其他獄警的注意。三名獄警把他硬生生拖回了監(jiān)舍。

所有過渡中心的犯人在獄警的押送下排隊下到一樓。多數(shù)人都抱著自己的行李和雜物,臉上布滿沮喪。

斯圖專門趕來與任明必道別。他在紙條上寫下了他的囚號和全名。如果他過幾天不用再回來,一定寫信告訴他。無論在哪里,他都會為他感到高興。

任明必接過紙條,隨著隊伍下樓去了。他回頭望了望斯圖,斯圖面帶微笑,雙手握拳朝空中揮了揮。

兩人就此作別,再未謀面。

一部分犯人已經(jīng)被安置完畢。任明必與其他十來個人還滯留在登記處旁的一個小屋子里。先前與他同監(jiān)舍的還剩下鮑勃和那個高個子,他仍穿著那條滿是血跡的褲子。獄警并沒顧得上給他找一條干凈的褲子。

他倚著墻壁坐在地上發(fā)呆,兩眼無神。

鮑勃和其他幾個人聊得正歡。對于鮑勃來說,過渡中心里的日子并不如下面的舒服,因為在下面他認識的人更多。他跟那幾個人說,他馬上就可以搞到一些大麻,這令其他幾個人頓時興奮了起來。他們一個個笑嘻嘻地討好鮑勃,希望自己也能借光抽上幾口。

那個高個子沉默寡言,他安靜地站在屋子的另一個角落里。

任明必滿腦子都是顧慮,他開始擔心舒伯特:他是否已經(jīng)到了倫敦?幾天后他會不會和律師出現(xiàn)在開庭現(xiàn)場?主審會不會又是一名女法官?

他心里犯了嘀咕,如果又是一個女法官或者還是先前的那個女法官,再或者按照先前女法官的判斷,他的案子會被移交更高一級的法院審理,那么他的刑罰也會更重。他會被判繼續(xù)坐牢。半年,八個月,甚至是一年?他來這里才只有三天啊。

他坐不住了,在小屋子里來回踱步。

案子也許還有別的走向。舒伯特完全可能請不出假,來不了倫敦。不然他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刻不接電話?就算他來了,也找到了好律師,案子也許仍然會輸。斯圖說過,已經(jīng)認罪也就意味著只能等待法院量刑,坐牢也許在所難免。再棒的律師也不能把人從牢里撈出去。也許這種可能性更大。

這么想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也許他命中注定有這一場牢獄之災。他該關心的不是坐不坐牢,而是坐多久。半年,八個月,十個月,還是一年?

他做了所有最差結局的假設。律師給他的最長刑期預測是一年,一年又如何?昨晚自殺的那個小伙子只四個月的監(jiān)禁,就絕望了,選擇了死。四個月,只有四個月!

既然他的承受能力不足四個月,他為什么還要去偷一條項鏈?

如果那條項鏈沒能誘惑他,他現(xiàn)在還活著,而且是自由自在地活著。他可以去博物館,可以去印度小食店吃烤雞,可以和朋友去西區(qū)看演出。這就是違法的代價。

看別人很容易,看自己就沒那么容易了。

另外一種可能是,任明必沒跟蹤梅依依到她的辦公室,那么他也不會遇到哈維,不會看到哈維為梅依依擦眼淚,當然更不可能揍他。那樣的話任明必的個人歷史將重寫。

中國有一句老話,后悔藥沒處買。

雖然買不到后悔藥,但是后悔藥這東西當真有。這不,他已經(jīng)看到后悔藥了。

7

任明必的心里充滿了糾結。他后悔不該追究哈維的事,不該逼梅依依問她老板的名字,不該那天去打橄欖球,那樣他和哈維也就永遠不會謀面。

他湊到高個子身邊,帶著哭腔跟他搭話,“他們都說我的情況根本夠不上坐牢的,你怎么看?你犯了什么罪,判了多久的監(jiān)禁?”

高個子聳了聳肩,對任明必的問題沒有丁點興趣,什么也沒說。

他繼續(xù)無厘頭,“我真后悔極了,但我的確沒有做什么啊,我只打了他幾拳。別人動了刀子也沒有被關進監(jiān)獄,何況我是第一次。我的樣子哪里像是個罪犯,哪里像??!我太倒霉了,遇上了個惡毒的法官。你可以想象嗎,那天所有經(jīng)她手的案子都被判刑了!你說是她心情不好還是怎么回事?你說,她會不會判我繼續(xù)坐牢?那個女魔頭肯定會。她會判我多久?半年還是一年?我怎么了?只要不坐牢,讓我干什么都行!看在上帝的份上。”

任明必已經(jīng)泣不成聲,他徹底崩潰了。

高個子一副無所謂的神情,他似乎根本沒有在聽他講話。

他的哭聲越來越大,不斷地訴苦。

他變得歇斯底里,“我不是個罪犯,我是個老實人,這輩子都沒去過警察局!我還是個作家,我的小說出版過。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有理想的。我新寫的小說還沒完成呢,我發(fā)誓,再也不會惹麻煩,再也不會!就不能給我一次警告嗎?我可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啊。”

高個子實在忍無可忍,毅然打斷了他,“不要再跟我嘮嘮叨叨了,你他媽的像個娘們兒一樣,真是煩透了!”

他像沒聽到他的話,“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和你們一樣,我只是,太難受了,我實在挨不住了!”

原本有說有笑的鮑勃也看不過去了,他氣勢洶洶地向任明必沖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狠狠地將他頂?shù)綁?,對他怒吼?/p>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他媽的,給我閉上你的狗嘴!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混蛋!”

他被頂?shù)么簧蠚鈦?,他對鮑勃的這一舉動沒有絲毫防備。

“你他媽的絮叨個不停,好像就你一個婊子要坐牢似的,你個混蛋?!滨U勃把能想到的臟話都罵了個遍,口氣兇殘,“去你媽的作家,去你媽的理想!你這副德行就是一個婊子,等著被強奸,等著被玩死!”

他支支吾吾地做出一副難以呼吸的樣子,臉從紅色憋成了紫色。

“你個狗雜種,給我聽好了,這里沒有一個是冤枉的,全都是他媽的人渣,還有人渣中的人渣!我在這個該死的屎洞里,進進出出快二十年了,什么他媽的人渣沒見過!你這樣的孬種,應該像昨晚那個孬種一樣,自己了結算了。你根本不配活著,更不配作為一個男人活著!”

兩名獄警沖了進來,他們馬上制止了鮑勃。鮑勃沒有不依不饒,松開了任明必。

任明必開始猛咳起來,大口大口吸著氣。他癱坐在地,停止了啜泣。

獄警問所有人,“發(fā)生了什么?”

無人應答。

又問鮑勃,“你對他做了什么?”

鮑勃雙手上舉,做無辜狀。他突然笑嘻嘻,一臉油滑地回答:“嘿嘿嘿,我可什么都沒干。獄警大人,千萬不要誣陷好人!”

獄警指了指鮑勃,轉向任明必,“他對你做了什么?”

任明必垂著頭,他呼吸平緩了許多。他先是抬頭看了看獄警身后的鮑勃,鮑勃做了一個無所謂的表情。

他說:“他,什么也沒做?!?/p>

獄警說:“你用不著怕他,有政府為你做主。你袒護他的結果是他永遠都欺負你?!?/p>

任明必重復:“他是什么也沒做?!?/p>

另外一名獄警對前一個使了個眼色,兩人離開了小屋子。

鮑勃和其他三個被叫了出去,不是因為他們惹了什么麻煩,而是輪到他們登記了。

屋子里最終只剩下任明必和那個高個子。高個子顯得十分沮喪,他估計會和任明必分在一間監(jiān)舍,他可不想與這么一個整天唉聲嘆氣的人住在一起。

他朝坐在地上的任明必掃了一眼,心里又生出幾分同情,“嘿,兄弟,有句諺語,If you can not do the time/do not do the crime(你受不了蹲監(jiān)獄/就別干犯法的事)?!?/p>

獄警把高個子帶走了。剩下他一個人,沒過多久也被帶出去登記。

他被安置到了一個雙人間的上鋪。他鋪位的那個犯人今天下午剛剛刑滿出獄了。

8

監(jiān)舍小得可憐,只有區(qū)區(qū)六平方米。進門的右側是一個雙層鐵架床。左側有一個小鐵柜,鐵柜隔板下方放著他同室獄友的牙刷和杯子。上面是一個老式的球面電子管電視機,屏幕側面是一排手動按鍵。連遙控器都沒有的那種老電視。

這么小的監(jiān)舍,居然有一個不足兩平方米的獨立衛(wèi)生間。馬桶盥洗池鋼鏡一應俱全。

同監(jiān)舍的是個巴基斯坦移民后裔,他叫基普,生在西倫敦,長在西倫敦。他從來沒去過他父母的故鄉(xiāng)巴基斯坦。

基普是個大塊頭,體重足有二百五十磅。身材比任明必高出一截。他說基普是他名字的縮寫,全名太長,他從不透露給別人。

從他來到監(jiān)舍的第一刻起,基普就對他表示了歡迎。像他一樣,基普喜歡聊天,喜歡主動講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

他告訴他,之前住在上鋪的那位是個波蘭人,非法移民,一句英語也不會說。他們在一個監(jiān)舍里共處了三個半月,說話的次數(shù)用一只手就可以數(shù)過來。這樣的經(jīng)歷著實讓基普憋得夠嗆,所以他才會一見到任明必便呈現(xiàn)出十分熱情和健談的狀態(tài)。

講到他自己,他有一肚子苦水。

基普入獄的原因是在緩刑期內違反了規(guī)定,自動入獄服刑。這不是他第一次坐牢,也不是第二次,是他第五次進監(jiān)獄。

據(jù)基普講,自己這次入獄是被他的前妻和前妻現(xiàn)任男友陷害了。

“之前,我前妻給我打來電話,你知道嗎,這個婊子的電話我是絕對不允許接的,我是在自尋煩惱?。∷B續(xù)打了好幾次,我猶豫來,猶豫去,最后還是像條狗似的接起電話,我是個軟心腸,你懂嗎?”

他越說越起勁,索性從鋪上坐起來。

“那個婊子養(yǎng)的,她向我哭訴啊,說她現(xiàn)在的男人對她如何不好,去外面勾搭別的女人之類的……再說一遍,我心軟,真的心軟,我只能安慰她。其實我心里對這個惡毒的臭娘們兒厭惡透了!這個喪良心的東西,我給她吃,給她住,還給她買了塊幾千英鎊的手表,鑲了鉆石的那種?!?/p>

對往事的回憶讓基普沮喪,他又躺下。

“那會兒我們還是夫妻。她穿著我給她買的裙子去俱樂部跳舞,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大腿上,像個脫衣舞娘似的扭屁股。他媽的,我當時上去就揍了那個男的,一個白人。我差點殺了他,你知道嗎?回到家里,我也沒輕饒那個婊子,一頓好打!她對我不忠,我就把她的屎都揍出來?!?/p>

他把一只腳抬起來,狠狠地蹬一腳床柱。

“她背著我偷偷報了警,把警察放進門,那會兒我還他媽的在床上睡著呢。兩個警察都帶著家伙,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被那兩個畜生警察按住了。媽的判了我半年刑,緩期。一般這種案子都是這個結果,交點罰金就他媽的沒事了。但就是那該死的條款,我兩年之內不許與我前妻有任何直接或間接聯(lián)系,就算她找到我,我也只能先給警察打電話,通報或者直接拒絕?!?/p>

基普痛心疾首,忍不住再一次坐起來。

“愚蠢啊,我的軟心腸害了我,放下電話不到一個小時,警察就找上門,直接把我送進了監(jiān)獄。一定是那個婊子和她男人串通好的!等我出去,別讓我再見到這對混蛋,否則我宰了他們兩個!管他呢。”

基普只是接了一個電話,蹲了三個月零二十天的大獄。他的刑期還剩整整十天。

“兄弟啊,我只能告訴你一條真理,”基普用總結性的語調說,“在這個他媽的屎坑一樣的國家,你絕不能動女人一根手指頭,一下也不行!唉,他們這里真拿娘們兒當回事??丛谡嬷鞯姆萆?。女人都是婊子,你對她們心軟,她們卻巴不得瞧你受罪呢!”

任明必對基普贅述的一切反應漠然,在和鮑勃發(fā)生沖突后,他不像開始時那么焦慮了。他眼神透出毅然的堅決,有些無所謂,又有些絕望。他變得寧靜了,不再依賴與別人聊天來平衡內心、尋求內心的安寧了。

雖然任明必的反應相對冷漠,但對基普的熱情和友善總是微笑相對。

大多數(shù)時間里,他選擇一個人坐在床上思考問題。只有在吃飯的時候,他會和基普聊上幾句?;諡榇烁械礁吲d,每次都有些意猶未盡。

任明必起得比基普早,先燒一壺開水,泡一杯茶,也為基普泡上一杯。再用熱水將毛巾潤濕,擦拭身體。

基普醒來時,茶已經(jīng)冷了。這家伙每天夜里都會看電視,直到深夜。他最中意調解家庭矛盾類的節(jié)目,他看得十分投入,每次都期盼著有一個美好的結局。

每當基普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任明必就在床鋪上做仰臥起坐。

鐵架床出人意料的厚實、堅固。無論他在床上怎么翻騰,床都幾乎不會搖動或者發(fā)出讓人生厭的響聲。所以這絲毫不會打擾到基普。

他還會做俯臥撐,數(shù)量不定,一直做到肌肉無法承受為止。有時他還會模仿鮑勃,有模有樣地對空揮上幾拳。

另外一個顯著的變化,他開始正常進食,他的胃口恢復到入獄前的水平。

基普見任明必喜歡吃水果,便把每次自己的那份給他。獄里有食品預購登記,預購物品會在一周內交付。比起新鮮的橙子,基普更愿意花錢買橙味汽水。

任明必沒再嘗試與外界聯(lián)系,這其中包括舒伯特和麥肯錫律師。

他入獄的第九個晚上,也就是再次庭審的前一天晚上,基普和他一同吃了晚飯。與往常一樣,任明必和他在晚飯時聊了一會兒,主要是基普在講,他在聽。

基普說,待他幾天后出獄,他會第一時間回到父母家,先給媽媽一個擁抱,然后美美地享受一頓媽媽做的地道的巴基斯坦大餐。

幾天里,基普默認了任明必的沉默寡言,但他還是對任明必為什么入獄心存好奇。今晚是他倆最后一晚同住一室。就算任明必明天被判了監(jiān)禁,回到這間監(jiān)舍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他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他了。

任明必這一次沒有打擊他的好奇心,簡潔地用幾句話概括了自己的入獄原因。

基普說:“原來是這么回事,不算什么,小事一樁!”

任明必將自己最后一塊餅干給了基普。

基普拿起餅干就吃了起來,“聽著,兄弟,在我看來,你應該宰了那個叫哈維的家伙!這個雜種認為自己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我見識過!”

任明必低著頭,沒有說話。

基普接著說:“誰碰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如果是用手碰的,那么就是這個家伙最后一次有手了!如果是用他的……”

任明必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打斷了基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基普表情享受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頭,從大拇指舔到中指。他望了望天花板,發(fā)出一聲長嘆。

“不要擔心了,兄弟,我下面說的話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你的那個女朋友,在我看來,也是個婊子。信我的,是他們兩個合起來玩你的!”

任明必輕蔑地哼了一聲:“也許吧?!?/p>

任明必進了洗手間。

基普還在說:“一定是的,我吃過虧。女人啊女人,都他媽是婊子!”

這是基普對任明必講過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女人都是婊子。每次聽到基普講這句話,任明必便在心中重復一遍。

他從洗手間出來,用毛巾擦了擦手,眼睛盯著窗外。

他說:“出獄的感覺是怎樣的?”

基普手上正在卷著煙卷,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我進進出出那么多次,早就麻木了?!?/p>

任明必仍盯著窗外。

他說:“你第一次是因為什么進來的?”

基普將煙卷銜在嘴角,拿出火柴,將其點燃,他吸了口煙,咳嗽了幾聲后,將頭轉向任明必:

“因為什么也沒什么要緊,我自己都記不起來了。才十九歲,他媽的十九歲啊,坐了一年半的牢,想想真是有意思。我都三十七歲了,再也拿不出那時候的沖勁了?!?/p>

基普繼續(xù)抽著煙。

任明必第三次問他:“你十九歲干了什么?”

基普仰頭看向他,朝他的臉吐了一口煙。煙縷在他的臉上拂過。

基普不緊不慢,“我差點殺了那個人,沒打中他的頭,但我的確準備打他的頭,結果一槍打碎了他的肩胛骨。判了我四年!那人沒死,但起碼嚇了個半死……”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順著梯子爬到自己床上。

基普仍在自言自語。他已經(jīng)不在乎他說什么了。過了好一陣基普才安靜下來,窩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看著他最喜愛的電視節(jié)目。他這時向下探頭??措娨暤幕詹]有注意到他。

任明必用道別式的口吻說:“嘿,基普,很高興認識你!”

基普懶洋洋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他站在床邊,面對著任明必,伸出他那肥碩的大手。

“我也是,明天庭上好運!”

任明必握了握基普的手,“謝謝。我就要回家了。”

任明必平躺在床上,合上了眼。基普也鉆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換了一個電視頻道,這個頻道正在重播白天的新聞。

基普嘆了口氣。他伸腿踢了踢床板。

“兄弟,兄弟!”

任明必沒有應聲。

“Hope for best,prepare for the worst(希望最好的結果,做最壞的準備)?!?/p>

任明必并沒有睡著,他聽到了基普的話。心里回響的卻是另外一句:女人都是婊子。

9

庭審當天,任明必在凌晨時起床?;账谜臁K没盏奶觏毜栋涯樄瘟藗€干干凈凈,臉上立刻有了生氣。他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用手輕輕拍打著臉頰。

他燒了一壺水,跟之前幾天一樣,用熱毛巾擦拭了身子,還擦了下身和屁股。他把那條用了十天的破毛巾丟進了垃圾桶。他赤裸著身子開始刷牙,足足刷了三遍,從里到外,一絲不茍,最后把牙刷也扔進了垃圾桶。

他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頭發(fā)。他把蓬亂的頭發(fā)統(tǒng)統(tǒng)梳向一邊,然后用手壓了壓,發(fā)型看上去比之前要整齊得多。

他穿好衣服,從床邊抓來一個橙子,剝了皮,掰成小塊塞進嘴里。

他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鐘,監(jiān)舍里沒有鐘。平時他們要靠電視節(jié)目的播出時間,才能確認幾點幾分,這是基普教給他的。

他怕吵到基普睡覺,所以沒有打開電視。他耐心地坐在板凳上,等待著獄警押他去法院。他每咽下一口橙子,心里就會重復一句:女人都是婊子。

寂靜的走廊里傳來清脆的腳步聲。他知道,時候到了,獄警來了。

獄警先打開門上的小擋板,用手電筒照了一圈。電光照在他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遮住臉。獄警打開牢門,開了頂燈。他快速與任明必確認了身份。

熒光燈影響了熟睡的基普,他猛地翻身,將臉朝向了墻。任明必湊近基普耳朵。

“別忘了,生你的也是個女人。”

“去你的,混蛋……”

基普抓了抓耳朵,迷迷糊糊。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胡亂地嘟囔著,重新沉入夢鄉(xiāng)。

基普就此與他失之交臂。

任明必跟著其他幾名犯人一同來到監(jiān)獄的登記處,這是他十天前抵達斯克拉比斯的第一站。

十天以來的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重現(xiàn)。

給他熱布丁吃的羅伯特;綽號“殺人者”的斯蒂夫;那個給囚徒們發(fā)煙的老獄警;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斯圖;痛快而率性的鮑勃;穿著帶血漬褲子的高個子;饒舌而溫和的基普。

十天就這樣過去了。這是如此漫長的十天。對于任明必來說,仿佛過去了十年。

他同行的這些犯人,有的今天刑滿釋放;也有的與他一樣,面臨又一次開庭。

他問了一名押送他們的獄警,獄警告知現(xiàn)在的時間是五點一刻。犯人逐個被搜身檢查,之后更衣,換上自己入獄時上交的衣服。

排在他前面的人笑著跟獄警聊起了天,他開心地說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正在外面等他,獄警為他感到高興??磥硌航馑麄兊莫z警今天心情不錯。他又問任明必,是否也是刑滿出獄,任明必搖頭。

他面帶微笑,“我今天回家?!?/p>

獄警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好吧,你這么想會很開心。但也許今晚你又回來了?!?/p>

任明必十分堅決地重復,“我今天回家?!?/p>

他被押上了囚車,關在一個小隔間里。與來時不同,這個小隔間竟然有一扇紫紅色的小窗。他倚在窗前,凝視著外面。囚車在停車場停了好一陣才啟動。

囚車在監(jiān)獄內繞行了一圈,監(jiān)獄的高墻上那些發(fā)著光的照明燈已經(jīng)不再耀眼,因為天已經(jīng)亮了。任明必長呼了口氣。囚車終于駛出了斯克拉比斯監(jiān)獄。

10

任明必與律師見了面。他的律師依舊是卡布西耶,那個上次為他辯護的黑人女律師。對此,他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反應,面容平靜地坐在卡布西耶的對面。

任明必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有什么變化嗎?說吧,我有心理準備?!?/p>

“是的,明必任。不好的變化,對我們不利的變化……”卡布西耶翻了翻手中的文件,“他們更傾向于原告的證詞,所以,如果你今天堅持你之前的證詞,法庭很有可能會將你的案子移交更高級別的法庭,也就是皇家刑事法庭。由于你已經(jīng)認罪,而且法官認定你不得保釋,這也就意味著你要在牢里候審,直到再一次開庭審理。你對此的態(tài)度是什么,要移交更高級別的法庭嗎?”

他無法馬上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明必,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你一定不想繼續(xù)坐牢,不是嗎?如果你不想,我的建議是,徹底認罪,認同依依梅和哈維李證詞中的所有指控,這樣我們也許會有一線希望。我是說也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依依梅聯(lián)系過你嗎?”

“沒有。她是原告之一,法律不允許我與她有任何聯(lián)系?!?/p>

“我的朋友,舒伯特。他聯(lián)系你了嗎?”

“他在旁聽席上。你入獄后的第三天他就趕來倫敦了,聯(lián)系了我?!?/p>

無論如何,這個消息讓任明必有了些許釋然。無論什么時候,舒伯特總會給他帶來必要的心理支撐。

“告訴我,我接來下該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明必,我會承認被指控的所有罪名。就算你不情愿,也要承認。他們更相信原告,因為那些證據(jù)和原告的身份。你需要配合我,你要給法官一種誠懇的認罪態(tài)度。要讓法官相信,通過這十天的監(jiān)禁,你對自己的行為有了反省,你要讓他們感覺到你為你的罪行悔恨,越強烈越好!我不能保證什么,但我會盡我所能,爭取讓這個案子在今天宣判。這樣一來,就算你要坐牢,刑期也不會很長。社區(qū)法庭無權判你超過三個月的刑期?!?/p>

任明必語氣誠懇:“我明白了?!?/p>

庭上,法官和兩名陪審員已經(jīng)入席。旁聽席上的舒伯特,雙手交叉,抖著腿,神態(tài)緊張。任明必被押上被告席,他的兩眼盈滿了淚水。舒伯特看到他,立即激動地站了起來,向他擺手。

今天是位相對年輕的男法官。原告律師也換了人,是個印度人長相的女人,卻是一口標準的倫敦口音。

按照慣例,原告律師開始了陳述,講的內容與第一次開庭基本一致。唯一的區(qū)別,這位女律師沒有在證詞原有的基礎上添油加醋,陳述的口吻也少了幾分進攻性,多了幾分平和。她對這個案子似乎缺乏熱情,一副例行公事的姿態(tài)。

年輕的男法官也沒有像上次開庭的那個女法官那樣情緒化,只是偶爾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些記錄。

任明必一直低著頭,他的臉上除了眼淚就是眼淚。這引來了法官的注意,舒伯特也向他投來了擔憂的目光。

法官無奈,被迫中斷了原告律師的陳述。

“明必任,你有什么問題?”

任明必沒有理會法官的問題,繼續(xù)流淚。

法官看了一眼法警。

法警俯身探向任明必,問他怎么了。

他嘴里含混地嘟噥著。

法警向法官匯報:“他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法官說:“他是否可以繼續(xù)參與庭審?”

法警向任明必傳達了法官的問題,他勉強地點了點頭。他抬頭看了看法官席,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淚水。法官決定庭審繼續(xù)。

原告律師陳述完畢。

卡布西耶開始了辯護。她首先代任明必表明了完全認罪的態(tài)度,稱委托人在獄中的十天里,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進行了深刻的檢討和悔過。她將手指向了被告席:

“法官大人,您都看見了,我的委托人對自己犯下的過錯是多么懊悔。他此前從未觸犯過法律,這次犯罪為他敲響了警鐘。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毫無怨言地接受法院對他犯罪行為的懲罰?!?/p>

任明必沒有抬頭,不住地抽泣。

卡布西耶說:“明必任希望能有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他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是一位出版過小說的作家。他在事發(fā)當時,表現(xiàn)得非常不冷靜,他已經(jīng)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我誠懇希望,法庭能給我的委托人這樣一次機會,讓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p>

法官皺著眉頭,表情嚴肅。他不時向被告席掃一眼。

旁聽席上的舒伯特雙手合十,為他的好朋友閉目祈禱。任明必的樣子令他心疼。

法官宣布休庭,休庭后進行宣判。

舒伯特征得了法警的允許來到任明必面前,他們之間隔著一層玻璃。他激動地拍打著玻璃,把臉貼到玻璃上,聲音哽咽。

“明必,我的上帝??!你還好嗎?”

任明必擦去眼淚,與舒伯特四目相對,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一旁的卡布西耶此時卻顯得比開庭前輕松了許多,因為她認定自己預先設下的目標已經(jīng)達到了。

“明必,放心吧,馬上就宣判了,不會移交皇家刑事法庭?!?/p>

她對任明必豎起大拇指。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但還是向卡布西耶做出回應。

舒伯特問卡布西耶,任明必是否要坐牢,卡布西耶表示不清楚。

他轉向任明必,“沒事了,明必,我來接你回家,我們今天就回家!”

任明必對舒伯特感到失望,他先前居然對他抱了那么大的期望?,F(xiàn)在他不再指望舒伯特能為他做什么了。

休庭結束,法官重新坐上他的寶座。他對案件做了簡短的綜述,評估了案件的性質,最后宣布將對本案進行宣判。

全體庭上人員起立,任明必最后一個站了起來,他弓著背??ú嘉饕仡^看他一眼,他低頭用余光回看了卡布西耶。

法官擎起判決書,“被告明必任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個月,緩期一年執(zhí)行。緩刑期內,明必任不得與哈維李、依依梅兩名原告有任何直接或間接接觸。如有違犯,被告的緩刑期直接取消,即刻入監(jiān)服刑。另,如被告在緩刑期間有任何其他違法行為,同樣處以緩刑期直接取消,即刻入監(jiān)服刑。被告需支付此案的訴訟費八十五鎊,罰款一百七十五鎊,兩項總計兩百六十鎊。此判。”

法庭寂靜了一刻。

法官說:“被告有疑義嗎?”

任明必愣了一下,“沒有。”

任明必并沒有馬上獲得自由,而是在法院的牢房里又足足等上了四個小時。這段時間他躺在地上睡了一覺。他已經(jīng)疲憊得睜不開眼睛,所以睡得很沉,很踏實。

法院派人去監(jiān)獄取來任明必的檔案和監(jiān)禁記錄,在各項一一確鑿核查后,他才得以釋放。最終走出了司法的藩籬。

11

終于重獲自由了,任明必一走出法院的牢房便看到坐在臺階上的舒伯特。他背對著任明必,沒有馬上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出來。他站在他背后有一會兒。

他沒有招呼他,而是繞到他身前,而且也沒有轉向他,一直朝前走。舒伯特看見他了,馬上起身跟上去。

“明必!明必!”

任明必沒理會他,繼續(xù)往前走。舒伯特快走幾步,繞到了他面前,激動地抱住了他。

他沒有伸手回應,面無表情,沒有絲毫高興的跡象。舒伯特這時高興得快要哭了。

“明必,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你終于出來了,謝天謝地!”舒伯特難以掩飾自己的喜悅,“走吧,跟我回巴黎,離開這個鬼地方。感謝上帝,這一切都過去了,感謝上帝!”

他緩緩地將舒伯特從自己的身上推開,依舊一聲不吭地朝馬路方向走。舒伯特感到莫名其妙,他追趕上任明必,擋在他面前。

“怎么了,明必?你怎么不說話?你要去哪里?你干嗎推開我,你什么意思?難道你不要你的朋友了嗎?”

任明必還是沒有理他,繼續(xù)前行。舒伯特攔住了他的去路,一只手使勁兒地抓著他的上衣。任明必站下,面對著舒伯特。

“你放開,請讓我一個人待著。”

不等舒伯特松手,他猛地扭動了一下身子,舒伯特的手被甩開了。他一臉茫然,看著任明必漸漸走遠。

遠處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任明必的耳中回蕩。這個聲音好像立定的口令,他立刻止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

是莉亞,他的前妻。一身白色裝束的她在午后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耀眼。

任明必神情凝重,夾雜著一點意外。他不敢正眼看莉亞。莉亞的眼中含著淚水,仿佛一位母親與自己的孩子久別重逢,充滿了心疼。

莉亞對身旁的舒伯特說:“讓我和明必單獨聊會兒,本尼?!?/p>

舒伯特只能一個人走向路邊的長椅。

“明必,你還好嗎?”

莉亞眼中的淚水已經(jīng)流了下來,她強忍著不哭出聲,盡可能地用平和的口吻說話。他側著臉,表情依舊沉重。他不知道怎樣回應莉亞的問話。

“明必,我都知道了。抱歉,我沒想到會是這樣。”莉亞哽咽了,“我該早點給舒伯特電話,也許事情不會像今天這么糟。”

“這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任明必語氣冷淡。他這樣說一點沒顧及莉亞的感受。莉亞用袖口擦了擦眼淚,露出溫馨的笑臉。

“明必,我愿意照顧你一段時間,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愿意從斯圖加特搬回柏林,和你一起,如果不反對的話。”

“我沒想離開這里,謝謝你的好意?!?/p>

他看著法院對面的警察局。

莉亞雙手抓著任明必的胳膊,苦苦地哀求,她恨不得跪在地上。

“明必,離開這里吧!求你了,為了你自己,這里不是你的家,這里沒有人會照顧你,這里……”

“請你不要再說了?!?/p>

他將自己的胳膊從莉亞的手中抽出。莉亞馬上又不顧一切地抓住他。

她帶著哭腔央求他:“你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你還有我,有舒伯特。明必,求你了,回來吧,回家吧!”

他放開了莉亞的手,一把將她推倒在地。長椅上的舒伯特跑了過來,連忙扶起莉亞。

任明必對著他們兩個,口氣決絕:

“我是一個人,一直都是?!?/p>

跟倫敦說再見

1

紙錢并沒有直接回哈羅區(qū)的寓所。他去了和梅森連同打橄欖球那幫伙伴們經(jīng)常光顧的酒吧。時候還早,他獨自一人坐在吧臺,給自己點了一大杯啤酒。

八點鐘左右,梅森,喬,還有加西亞他們走進了酒吧。今天是訓練日,紙錢知道,他們訓練后一定會來這里聚會。

梅森第一個注意到他,走上來親切地與他擁抱,像老朋友一樣。其他幾個人也都圍了過來。

梅森從他的老婆那里得知了紙錢入獄的消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這件事情。他告訴紙錢,沒有人因此對他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大家依然是朋友,是兄弟。他迫切希望紙錢能夠盡快恢復,回到他們中間,重新一起打球。

喬和其他人對具體發(fā)生的事情仍抱有很大好奇心,于是向他詢問。紙錢沒有心情再聊這個,他的回答明顯是搪塞。

梅森見他不想多提,便有意把話岔開。他拍著紙錢的肩膀,說愿意無條件幫助他度過眼下艱難的日子。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都愿為紙錢去做。他的話讓紙錢很欣慰,紙錢舉杯,感謝在座的每一位。

喝下這一杯啤酒,紙錢挽著梅森的胳膊,將他拉到吧臺的一角單獨說話。

紙錢臉色有些難看。梅森覺得他有難言之隱,讓他不必有任何顧忌,說出來就是。紙錢猶豫再三,還是說出了那個關鍵的單詞:Gun(槍)。

梅森的眼睛一亮,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長吁了口氣,在紙錢周圍踱來踱去。他忽然從他身邊走開,走到加西亞跟前,拉著他走出人群。他和他耳語了幾句,兩人一同回到紙錢面前。

“這件事,你親自跟加西亞說。我不要在你們兩個人中間傳話?!?/p>

“加西亞,我需要一把槍,真正的槍,可以殺人的那種。”

他把話說出來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么難看了。他整個人現(xiàn)在徹底放松了。

“可以?!奔游鱽喓兔飞鰝€眼神,“紙錢,要什么你盡管說。什么型號?”

“型號無所謂,只要是真槍?!?/p>

加西亞說:“明白了。但現(xiàn)在的價錢有點高。”

紙錢說:“價錢不是問題。你盡管去找,再貴我也要。我會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你?!?/p>

加西亞有些詫異地瞄了梅森一眼。

梅森點點頭,表示他沒有問題。

加西亞說:“也用不了那么多。具體的價錢我拿到東西會告訴你的。什么時候要?”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

加西亞有些為難,“明天?要得那么急,會有些困難?!?/p>

紙錢很堅決,“明天,就明天!”

加西亞撓了撓腮幫,躊躇不決。最后他只能答應,盡他最大努力在明天晚上前為他找到一把合適的槍。

紙錢為表感激之情,深深地向加西亞鞠了一躬。加西亞隨即離開了,留下紙錢和梅森站在門口。

梅森把雙手重重地搭在了紙錢的肩頭。

“很高興認識你,我的兄弟!”

“我也是?!?/p>

梅森將雙手從紙錢的肩上拿了下來,伸出自己的右手。紙錢同樣伸出自己的右手,兩只手緊緊相握。

梅森說:“你確定嗎?”

紙錢說:“確定?!?/p>

“再見了,紙錢,祝你好運!”

“再見!”

紙錢沒再和其他人道別,獨自離開了酒吧。

2

紙錢回到自己在哈羅區(qū)的寓所。

他把自己所有的錢都集中到一起,攤放在桌子上。他盯著這些錢看,然后有計劃地將錢分為幾份。最多的一份是槍資。

中午,加西亞已經(jīng)向紙錢告知了碰頭時間和地點,也報上了價錢。加西亞自己不會露面,屆時會有他安排好的人與紙錢交易。

紙錢把槍資裝進一個不起眼的舊信封,他將信封揣在屁股口袋里。他乘地鐵去到指定的交易地點。幾分鐘后,交易的人出現(xiàn)了。他和紙錢簡短地對過暗號,接下了那個舊信封。他當面打開,用手指點了點鈔票。

他告訴紙錢,前面二十幾步左轉的小街,那里有四個公共垃圾箱,只有一個是黃色的。箱底的右側有個牛皮紙袋,里面是一把黑色左輪手槍和已經(jīng)上了膛的六顆子彈。他囑咐紙錢盡快,以免出現(xiàn)什么差錯。

按照他描述的路線,紙錢迅速找到了手槍。他拎著牛皮紙袋,再乘地鐵回到哈羅區(qū)的家里。

他把槍從牛皮紙袋中取出,放在桌上。他對著槍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又把槍放回牛皮紙袋,把紙袋扔進了冰箱的冷凍室。

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時間是六點一刻。他去了浴室,用冷水沖了把臉。他從浴室的櫥柜里拿出一瓶深褐色的碘伏溶液,用食指伸進瓶中蘸了蘸,在鏡子旁的白墻上寫了個阿拉伯數(shù)字“3”。

六點半,紙錢再次離開寓所。

坐了半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后,他抵達了黑司街車站。他這次選了一條不常走的路線,稍微繞一點遠。他來到梅依依的住處,從街對面眺望那棟他再熟悉不過的房子。

房子的二樓有光透過窗簾,那是他和梅依依的臥室。一樓的客廳亮起了燈,透過大窗他看到了梅依依的身影。

她只穿了一件絲綢睡袍,敞著衣襟,卷著袖管,里面只穿著胸衣和內褲。她手里端著一杯紅葡萄酒,在廚房站定。一忽,一個男人的身影從梅依依身邊掠過,他迅速拉起窗簾。接著,一樓的燈熄了。

他沒有再看下去。一切都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他按原路返回了車站,乘車回寓所。

次日早上,紙錢早早醒來。他洗了澡,刮了臉,自己對著鏡子剃光了頭發(fā)。他再次拿出碘伏溶液,在昨天下午寫的“3”下面又寫了一個“2”。

他為自己做了一杯熱茶,加了少許糖。喝好茶,他看向掛鐘,時間是八點一刻。八點半,他準時出門。

與昨天一樣,他乘公共汽車到黑司街車站,然后循著新路徑步行到梅依依的住所,在昨晚相同的位置站下。

二樓臥室的窗簾和一樓客廳里的窗簾都已拉開,客廳里不見有人。紙錢左右張望了一下,穿過馬路,來到房子門前。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那是當初屬于他的那一把。他小心翼翼地插進鑰匙,試探著向右擰了一圈,又擰了一圈,門鎖打開了。

他輕輕推開門,第一眼便看到一雙咖啡色的男士皮鞋,鞋內側繡著H.L.的字樣,應該是哈維李的縮寫。他沒有再向里面邁步,一步退到門外,關上了門,迅疾離開。

他已經(jīng)知道梅依依未換門鎖。目的達到了,他現(xiàn)在對其他事情不感興趣。

第三天早上,紙錢重復了昨天的程序,從起床的時間到去測試門鎖的時間完全一致。唯一的差別,他今天在“2”的下面寫了“1”。

晚上六點半,他又去了黑司街,他再次等到窗簾被那個男人拉起,隨后返回住所。

從哈羅站到寓所的路上,紙錢路過一家雜貨店,他買了一小盒牛奶。老板可能是出于心情好,附送了一份當天的《衛(wèi)報》。

紙錢將牛奶放進冰箱,然后從冷凍室把裝有手槍的牛皮紙袋拿出來,放在桌上。

他看了眼掛鐘,關了燈,連衣服也沒脫,倒在床上睡去。

第四天早上,紙錢按照鬧鐘定好的時間,五點一刻準時醒來。他洗了臉,刷了牙,拍了拍自己的光頭。他照例拿出碘伏溶液,在“1”的下面寫了一個大大的“×”。

他做了新茶,這次沒加糖,而是加了昨天買的牛奶。他翻閱著那份贈送的《衛(wèi)報》,這曾是他最喜愛的英國報紙。

五點半,紙錢合起報紙。他從牛皮紙袋里取出左輪手槍。他十分不熟練地打開輪盤式彈倉,很有耐心地數(shù)了數(shù)子彈的數(shù)目。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五顆,六顆?!?/p>

他退出其中的三顆子彈,慢慢合上輪盤。他沒有電影里那些槍手的瀟灑自如。他之前沒碰過一把真正的槍,更別說為槍裝卸子彈。

他把槍放回了牛皮紙袋。皺皺巴巴的牛皮紙袋表皮隱約泄露出槍的輪廓。他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茶,抓起紙袋,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轉身離開了。

今天早上的公共汽車比往常要擁擠許多。紙錢沒能找到一個座位,他艱難地向車的一側挪步,嘗試站在一個離窗口近些的地方,這樣他能看到一路上經(jīng)過的社區(qū),街道,沿街的住宅,店鋪,還有教堂,學校,忙碌的人們,趕著去上課的學生。他想盡可能地記住這一切景象,無論是什么,現(xiàn)在看來都變得沒那么重要了,因為這些畫面將是他記憶中最后的片段。

到達黑司街目的地時,時間是六點三十分整。如果他的估算沒錯的話,今天是梅依依的工作日,這會兒她應該是剛剛起床,正在浴室里梳洗。再過一刻鐘,她將會下樓,去廚房里準備早餐。她一定會先燒上一壺茶,然后再準備點心。對,她還會打開音響,放上一段歌劇之類的音樂。

他掏出鑰匙,將牛皮紙袋放在地上,輕輕地打開了房門。進門前,他留意了一眼身后的小花園,小花園一派生機盎然。

紙錢原來的設想,他這會兒該先進到廚房,他應該聽得見樓上浴室傳出的水聲;水流聲停止,之后是水流進下水道沉悶的咕咚聲。

紙錢應該坐在餐桌旁,把牛皮紙袋安放在餐桌中央。他會聽到樓上浴室門閉合的響聲;接下來應該是梅依依緩緩從樓梯走下來,直覺會讓她察覺到他的存在,她把步伐放得更慢,一階一階向下邁;梅依依應該穿著紙錢的舊襯衫,比起她嬌小、精致的身子,襯衫顯得格外肥大。這是她每個清晨一成不變的樣子,紙錢再熟悉不過了。

他還可以繼續(xù)想象。

她下樓了,她見到他會是怎樣的反應,也許她會與他周旋,拿出她慣常的手段和招數(shù),她還會像以往那樣治他于無形嗎?

還有那個哈維李,紙錢不會忘了他也在樓上。也許先下來的是他,也許不是,但他聽到下面的聲音一定會跟著她下來。紙錢才不會在乎他面對的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兩個人正好,他生怕他們不是兩個人。

紙錢不能夠想象,解決了一個人,再去尋找和解決另一個人。那樣太麻煩了。也許老天根本不會給他那么長的時間。

他會平心靜氣地讓他們坐下,讓他倆坐到他對面。他不會對他們大呼小喝,他沒有這個必要。他能夠想象出,哈維李被嚇得尿褲子,嚇得渾身抖個不停。梅依依也許不會,她也許會以一貫的強勢繼續(xù)向他發(fā)威。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她就是那樣一個女人。無論他們兩個人怎樣表現(xiàn),都改變不了他們各自的命運。他們的命運都操在紙錢手里。

紙錢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所有這些都只是他一瞬間的幻象。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邁進廚房一步。他從小花園回到門廊,只朝廚房瞄了一眼。瞄了一眼的瞬間。

3

加西亞朋友的槍要價還算合理,這讓紙錢余下了大半的錢。

依照紙錢當時的心情,所有的錢已經(jīng)失去了原來的意義。或者可以說幸好當時有梅森在,加西亞看在梅森的面子上也不會痛宰紙錢。梅森當紙錢是好朋友,而加西亞是梅森的好兄弟。

這時候說錢與當時說錢已經(jīng)大不一樣,因為時過境遷。當時的那個紙錢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紙錢為自己設定了倒計時,而倒計時是每個男人都會喜歡的一種游戲。

游戲止于游戲。這是游戲最有意思的所在;把游戲當真,游戲便不再是游戲。

紙錢其實是個游戲高手。無論他和梅依依的戀情,無論他在警局和法院的歇斯底里,無論他與囚犯獄友的相處,無論他與好友舒伯特的斗嘴,他都顯示了一個高手所具備的進退自如的本領。

所以他才有那樣神奇的瞬間,能夠從縱身跳崖之際回身抓住一根藤。

他已經(jīng)跟莉亞告別,跟從巴黎趕來的舒伯特告別,跟梅森告別。倫敦城再沒一個值得他留戀的人,也再沒給他一個留下去的理由?,F(xiàn)在他最需要的是一張機票。

機票不是問題,因為錢不是問題。

也是機緣湊巧,他在就近的一家旅行社找到了一張當晚去德黑蘭的機票。紙錢對伊朗心儀已久,這次的離開剛好是一個機會。

剩下的一點錢足夠他買一份土耳其卷餅和一張機場快線票。

來英國很久了,他這才想起自己竟沒去看看泰晤士河。他不想把這個遺憾終生留下,因為他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

他還有時間。他搭上一輛途經(jīng)河邊的巴士。他不想多繞路,經(jīng)由河邊的第一站他就下了車。泰晤士河真是壯觀,河面寬闊到超乎他的想象,也遠比他想象的更骯臟。

紙錢獨自站著,熙熙攘攘的車流人流在他身后聒噪。他心境很平和,奔騰激蕩了許久的心潮回歸寂靜。他將一直攥在左手的紙袋擎起,放到巨石砌成的堤岸上。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拎起紙袋的一角,將手臂平伸出去,拇指和食指輕輕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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