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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童聲

2016-11-17 11:40加力
廣州文藝 2016年3期
關鍵詞:自由市場嫂嫂鞋油

是在1960年冬天吧?大人常常在說政府掐糧了。我聽不懂,只知道鍋里的飯越來越少了,到后來全家人每頓飯都不得不用秤稱好了分著吃。每天無數(shù)次,我攀著家里那張舊飯桌,踮著腳尖,一遍又一遍地掃描著飯桌上的東西。我把世上的東西只分成兩類,一類是能吃的,一類不能。

一天,桌子上放了一盒像牙膏一樣的東西。很快知道了,那東西叫鞋油。鞋油是憑票供應的,全院28戶人家,只分到兩張鞋油票。頭天晚上居委會開會,群姐去抓鬮抓到一張。家里人興奮不已,馬上把鞋油買了回來。

高興的不是可以擦皮鞋了,家里沒人穿得起皮鞋。高興的是鞋油可以在自由市場上賣掉,賺的錢家里就可以添補點吃的了。

當天下午,群姐就領我來到了附近的自由市場。這是青島最大的自由市場,在市場三路和陽谷路上。街上的人總是密密麻麻的,賣什么東西的都有,當然少不了賣吃的。

沒想到我也當起了賣主。天很冷。我穿著小棉襖,清鼻涕還是不斷地流了出來。我揣著手,不時地用襖袖抹著鼻涕,兩只襖袖早已變得硬邦邦亮錚錚的了。鞋油就放在我懷里。

群姐推了我一把,讓我快喊。她在我后邊遠遠地跟著。群姐比我大11歲,中學沒畢業(yè)得了肺結核休學了,后來就一直在家?guī)椭謰屨疹櫟艿苊妹脗儭?/p>

“誰買牙膏!誰買牙膏!”我邊走邊喊著。群姐快步?jīng)_了上來,揪著我襖領子晃了晃?!霸诩以趺唇棠愕模咳思艺l拿鞋油刷牙!”

我壓根兒就不喜歡鞋油,還不如牙膏呢,放在嘴里甜絲絲的,還有個薄荷味。鞋油這玩意兒帶個油字反倒不能吃。白瞎了。

“誰買鞋油!誰買鞋油!”我重新喊了起來。很快來到了玉田飯鋪門口。平時我最喜歡爬上玉田飯鋪的窗臺,看里面吃飯的人。里頭的面條是純白面做的,從來不摻和苞米面地瓜面什么的,勁道得很,用筷子一挑長長的,還像彈簧一樣直甩。哪像家里的面條,筷子一挑就斷了。

玉田飯鋪門口是一溜兒賣吃的,有涼粉兒,有烤地瓜,還有冰糖葫蘆什么的……哎,看到了嫂嫂她娘。她正在買火燒。那只火燒剛剛烙出來,金黃色香噴噴的。老遠就能聞到。

我悻悻地走開了。世界上我最不喜歡的人就是隔壁家的嫂嫂。她頭兩天站在俺家門口啃半截苞米,越看她她越吧唧嘴。我不許她吧唧嘴,她竟然哭起來了,還把她大哥叫來了。哼!等著吧,誰要是再敢在俺家門口吧唧嘴吃苞米,我非攆她走不可,叫她大哥來也不行!叫誰他大哥都不行!

背后忽然一聲尖叫,人群騷動起來。轉(zhuǎn)身一看,只見嫂嫂她娘眼睛大大的,直望著馬路對面。再一看。她手中的火燒不見了,啊喲!

人群很快在路邊圍成了個圉。我鉆進去一看,只見一個獨腿的人蜷伏在地上,身邊斜躺著一只木拐。他一個勁地往嘴里塞火燒,一個高個子大青年在狠狠地踢他。獨腿人毫不理會,只顧塞著火燒,噎得眼淚直流。人群中出來一位老太太,上前推了大青年一把。大青年沒動地方,老太太倒后退了幾步。老太太穿了一條肥大的棉褲,兩只腳小小的、尖尖的,裹腳布把棉褲腳裹得緊緊的。一看到那雙腳,我就想起了端午節(jié)的粽子。

“俺媽那天病了,俺妹妹剛給俺媽買了個饅頭……”大青年沒說完,老太太又挪著碎步,上前去推他。嫂嫂她娘擠進來了。她看了看,嘆口氣,說算了吧,也怪可憐的。

嫂嫂她娘人很善良,是街道委員。她前兩天還到俺家串門,跟媽媽說街道上剛開了會,不是什么掐糧了,是農(nóng)村受災了,還說政府救濟什么的。又說嫂嫂患浮腫已經(jīng)幾個月了,每天再光喝稀粥怕?lián)尾蛔×?。臨走時她留下了半個疙瘩頭咸菜。那天晚上俺家里也沒再做菜,全家人喝粥。就著那塊咸菜。

忽然我的襖領子一陣發(fā)緊。還沒搞明白,兩只腳尖已經(jīng)掠過地平線出了人群。群姐氣呼呼地說找了我很久。檢查了一下,鞋油好好的。

我擰動了一下脖子和肩膀,很快把小棉襖擺平了。唉,接著喊吧?!罢l買牙……”我趕緊縮起了脖子。哎,沒動靜?;仡^一看,群姐正在和嫂嫂她娘說話。松了一口氣。再接著喊!

“誰買鞋油!”我順著市場三路走到了自由市場的盡頭,再往前走就是大窯溝車站了。這里路口上有家郵電局。郵電局門口常常有個學徒工模樣的人在賣五香花生米。他個子不高,瘦瘦的,總是穿了一身工作服。戴著一副洗得發(fā)白了的藍袖套。他面前橫放著一輛大國防自行車,車后座上放著一個翻過來的小箱蓋。蓋里有一小袋花生米。他用剪成小塊的舊報紙把幾?;ㄉ装梢粋€個小圓錐體。擺放在箱蓋里?!拔逑慊ㄉ桌?!一毛錢八粒!”,他一邊包一邊喊。有不少人去買。有錢的人一次會買好幾包。

一個人剛買了一包花生米走開,轉(zhuǎn)身又回來了?!鞍?、哎、這里面只有七粒!”那人邊說邊要伸手去拿花生米。學徒工連忙用手護住,“不、不對!絕對是八、八、八……”“八粒!”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來,真想早點了結學徒工的痛苦??伤⒉徊俏?,只顧著爭辯,脖子上的青筋像下雨天俺院子里爬的蚯蚓。

我最搞不懂的就是這些事。家里那桿十六兩一斤的秤我早就會看了,一兩不差。可大人數(shù)數(shù)怎么還沒數(shù)到十就亂了呢?

唉,不管人家了。自己的活還沒完呢。

“誰買鞋油!”我開始順著原路往回走。天快黑了。眼前是無數(shù)雙走動的人腿。褲子有黑的、藍的、灰的、草綠色打藍補丁的、草綠色不打藍補丁的……。

猛地看到一只木拐,還有一只系了結的空褲管。哎,他怎么還活著?正是剛才搶火燒的人。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的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的。上面補丁疊著補丁。他身子一晃一晃很有節(jié)奏地走著,頭像只搖頭電風扇似的左右轉(zhuǎn)著,目光在掃著路兩邊的地攤。

我想起了三哥。他大我兩歲,已經(jīng)上學了。上次他學校包場看電影,人一回來,他就找了根樹權夾在腋下,彎起一條腿,一走一晃,口中不斷喊著:“報告太君,八、八、八路……”嘻嘻,人一急眼了怎么都喜歡重復八這個數(shù)!

我從沒撈著看電影。不過看小人書也能知道。凡是敢反抗八路軍解放軍叔叔的人,要是還活著,腿一般都瘸了。

“誰買鞋……”兩條長長的腿擋住了我的去路。抬頭一看,呀!是剛才踢獨腿人的大青年。他低頭看著我,眉頭皺著,一只大手像只海五星似的扣在我頭上。

“鞋油怎么賣的?”他低聲問道,眼睛在打量著鞋油,好像那是只剛出爐的火燒。開什么玩笑。他這么厲害的人買東西還用錢嗎?我趕緊把鞋油抱得緊緊的,想從他身邊溜走。海五星一擰。我立刻像圓規(guī)似的畫了個圈,又回到他面前。

“姐——!”我拼命喊著。海五星猛地縮了回去,群姐趕到了。

大青年頓時變得溫柔了許多。聲音很輕地問了價錢。然后便開始掏錢了。他好像每個口袋都能掏出點兒錢來,聽說有錢人都不把錢放在一個口袋里。

“是你弟弟吧?很懂事……”大青年邊掏錢邊問群姐,還不時地用海五星梳理額前的頭發(fā)。我忽然喜歡上這個大青年了,他說實話。哥哥姐姐總說我傻乎乎的。

大青年又說起了舞廳。市場三路上的友協(xié)電影院旁邊剛開了家舞廳,一到禮拜六晚上老遠都能聽到里面嘭嚓嚓的聲音。不過人家都說那是吃得太飽的人去的地方。

群姐一直沒怎么說話。只是低頭在擰著身前的辮子梢。

大青年終于結束了掏錢的過程,鞋油賣掉了。群姐拉著我快步走出了人群。她臉上泛著興奮的紅暈,眼睛里流露出希望和憧憬。在沒人處,她掏出了一塊糖,我忙用雙手接住了。

那糖我認識,是國慶節(jié)爸爸廠里的徒弟結婚送來的。我們兄弟姐妹每人分到兩塊。沒想到群姐的糖還一直留到現(xiàn)在。

那糖不知融化過多少次,糖和糖紙緊緊粘在一起,剝不開了。不過這一點兒也難不倒我。我連糖帶紙一起放到嘴里,等糖融化一會兒,就用牙齒尖一點一點把糖紙推下來,然后把糖紙渣嚼嚼,直到確實沒有甜味兒了,才把糖紙渣吐掉。

三哥早就告訴我了,凡是在嘴里不能融化的糖紙是不能吃的。再說那東西臟乎乎的吃下去也不衛(wèi)生!

責任編輯楊希

加力

原名張加力,1954年生于山東青島,1980年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英語系,1984年調(diào)入香港招商局集團工作。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曾撰寫多篇港航業(yè)評論文章,發(fā)表于香港《大公報》、《文匯報》、《經(jīng)濟導報》等,并參與撰寫了《香港概論》(上卷,1990年4月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一書。自九十年代初開始一直在香港、深圳和上海從事企業(yè)管理工作?,F(xiàn)在皇家加勒比游輪(中國)公司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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