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龍

美與善，都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語文美學育人理想意欲達成的目標。美而不善，或者善而不美，從語文美學角度理解都是不完美的，只有盡善盡美才是語文美學的最高理想。語文美學研究的當務之急是調(diào)和美善之間的矛盾，實現(xiàn)語文教學的美善和諧。

孔子說：“里仁為美。”（《論語·里仁》）這里的美是和善同義的。后來孔子又說：“尊五美，屏四惡。”什么是“五美”呢？孔子說：“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保ā墩撜Z·堯曰第二十》）孔子講中庸之道，凡事都講究中和，講求折中，不及和過度都是不美的。這里的“五美”即有和諧之意，它和善同義。

當前應該倡導美善和諧的語文教育，美善共通，美善共融，不以善抑美，不以善欺美。語文美學不能隨意拔高善的地位與作用，不能像孔子孟子時代那樣，壓抑人性的小善，一味地去附和大善。語文美學認為，文學就是人學，既然是人，就有肉體與精神兩方面需求。肉體之善和靈魂之善密切相關，缺一不可，它猶豫蒼鷹的兩只翅膀，缺一只就不能起飛。個人物質(zhì)功利性的“小善”（如健康、美、力、財富等）和人類公益的“大善”（如節(jié)欲、正義、大勇和智慧等）是同等重要的。中國傳統(tǒng)語文教育的核心是親大善遠小善，這就給語文教育帶來了嚴重的后果：由于社會核心價值觀過分強調(diào)為社會為群體為集體的大善教育，忽略培育學生健全人格的小善教育，培養(yǎng)出的人才尤如損傷了翅膀的鳥兒，獨立飛行的能力大打折扣，成不了“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的鯤鵬，反倒成了“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的麻雀。

語文的美是怎么轉(zhuǎn)變?yōu)樯频哪?？可以通過“以美儲善”的途徑實現(xiàn)。不同的讀者面對不同的文章，有不同的閱讀期待?？鬃釉凇墩撜Z·陽貨》里提出了關于文學作品具有“以美儲善”社會功能的“興觀群怨”說?！蛾栘洝酚涊d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迸d，指詩歌可以激發(fā)人的精神之興奮，獲得美的享受；觀，因為詩歌真實地反映社會政治和道德風尚狀況，因而從中可觀察出政治的得失和風俗的盛衰；群，則是認為詩歌有使人互相交流情感、加強團結(jié)的作用；怨，是指文學作品有干預現(xiàn)實、批評社會的作用。讀者在欣賞文學美的同時，也讓自己的道德水平得到進一步的提升。對于讀者來說，文章美一旦被讀者認識，它便具有了認識功能，有了認識價值，它便是善的。文章中的風土人情、公序良俗所具備的內(nèi)容與形式的美感影響了讀者，他就會披文入情，潛移黙化，愛他所愛，惡他所惡，從而實現(xiàn)文章的教化功能，寓教于樂，這就是善的功能。當然，也有的文章教育和認識功能并不明顯，如流連風物、怡情山水的詩文，它們的審美功能高于崇善和求真的功能，癡迷于審美的讀者往往囿于作者的情感，對文章的熏陶作用一無所知，這就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效果，就是“得意而忘言”的境界。讀李白、徐霞客的山水詩文，會更加熱愛祖國的大好河山；感受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風情，體會老舍作品的濃郁的京味兒，就會為祖國的多元民族文化而自豪。這時，讀者的情感就可能由自卑而自信，由低沉而高昂，由悲觀而亢奮。文章藝術美轉(zhuǎn)化為思想美，從而實現(xiàn)了文學直接的審美，間接的功利效果。這就是文學“以美儲善”的功能。

文學之善對于文學的真美來說，絕不是一種強加的外在范式、外在功能、外在因素。它是與真美水乳交融、相契相和、相輔相成的內(nèi)在因素。善與美的統(tǒng)一，不是簡單相加，善必須有真的品格，有美的特征，要從真美中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是揭示出來。而當下語文課堂進行善育的時候，多以貼標簽的形式硬性表現(xiàn)出來，多采用說教與強行灌輸?shù)姆绞竭M行，這樣做的效果往往適得其反，事與愿違。通過道德說教的方式進行善育，與中國古代“詩言志”的文化傳統(tǒng)相關?！霸娧灾尽钡恼Z文美學思想片面地提出“志”，而志在國家政治語境中的主體意思是指政治上的理想、抱負。到了孔穎達才發(fā)揮“詩言志”的“志”是“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志”在《正義》中被孔穎達解釋為“情”，其實，“詩言志”所由而出的最早在《尚書·堯典》中的那段話，與孔穎達《正義》明顯是有抵觸的：“直而溫，寬而粟，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边@句話的意思是正直而又溫潤，寬和而又嚴謹，剛毅而又不暴虐，簡放而又不傲慢，很明顯這都是指倫理道德和人格修養(yǎng)而言的。儒家的恭寬信敏惠與其一脈相承、大同小異?？追f達忽視這樣詳備的道德修養(yǎng)而勉強引申其中的情感內(nèi)涵是不夠嚴謹?shù)?。“詩言志”中的“志”所強調(diào)的就是這樣一種用來教育貴族后裔（“教胄子”）的道德倫理規(guī)范。于是乎，“詩言志”孤立地提“志”就與真善分離和割裂了。也就是說，當文學理論中“詩言志”轉(zhuǎn)變?yōu)檎Z文美學中的“詩言志”說的時候，“志”就變味了，因為語境變了，意思也相應地變了。如果這一古老的命題只講詩歌的政治倫理教化功能，是正確的，但將它理解為語文美學的一般原則那就錯了。畢竟“詩”與“教”并不是一回事兒?！霸姟笔窃姡敖獭笔墙?，不能混為一談。后人根據(jù)意識形態(tài)的需要，一定要用以說明政治之善，抽象之善，這種作法可能太不講倫理道德了。如果語文美學中這種政教化、御用化的傾向更加突出，灌輸?shù)囊馕兑矔鼜娏?，感染的作用相應被弱化甚至被排斥。所以，語文美學要摒棄以善代美，以善抑美。

以善抑美，以政代美是中外古典思想史的共通性?？鬃釉啻闻u鄭衛(wèi)之聲，“鄭聲淫”，“放鄭聲，遠佞人”（《論語·衛(wèi)靈公》）?？鬃訛槭裁凑f《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而說《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因為舜時代的《韶》樂遵循倫理規(guī)范，而《武》樂表現(xiàn)了武王武力奪權，屬于大逆不道，所以，它不善。美與善之間的沖突經(jīng)常是很激烈的。在柏拉圖《理想國》中，提出要把詩人趕出理想國，原因在于詩歌滋養(yǎng)不健康的情感，教壞了理想國的戰(zhàn)士。在當代的語文美學中，必須讓美與善的關系處于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中，讓美與善融合起來。美和善不是一種形式和內(nèi)容的關系，而是一種用文本閱讀實踐方法統(tǒng)一起來的關系，只有閱讀實踐才能將審美經(jīng)驗和道德經(jīng)驗融合起來。當下語文課堂的教學實際情況是過分拔高或曲解文本，戴有色眼鏡看問題，硬性貼標簽，沒有真正按照文本的內(nèi)容去實施善育，即使實施了善育，也實施的是偽善教育，這一點對學生的成長極為不利，給學生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帶來消極負面的影響。

例如，從傳統(tǒng)非黑即白的思維方式思考，從階級論的立場出發(fā)，一般認為《孔雀東南飛》的主題是反映了封建禮教對男女愛情的扼殺，但這種解釋過于“主題先行”，過于“先入為主”，忽視了審美特質(zhì)中的悲劇理論的實踐應用。如果從悲劇的根源和基礎上理解該詩的主題將更加合理，該詩實則體現(xiàn)了親情在封建倫理觀念重壓下的扭曲?？梢杂煤诟駹柕谋瘎±碚摻忉?，找到悲劇根源。全詩通過對焦仲卿與劉蘭芝愛情悲劇的敘述，展示了誓死捍衛(wèi)忠貞愛情，期盼幸福生活卻不可得的人間悲劇。其實，夫妻家庭生活親情倫理與“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的婦道、母子、婆媳社會倫理都是合理的，但同時這兩種倫理都有道德上的片面性，在夫妻親情倫理方面，焦劉二人算得上人間的恩愛夫妻。郎才女貌，伉儷情深，其樂融融。從焦劉二人愛情、婚姻角度看，他們的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滿的，夫妻家庭生活親情倫理是合理的。然而這一切從焦母的角度看，她心中卻非常不是滋味。因為焦母守寡多年，母子相依為命已經(jīng)成為長久以來的習慣，家中忽然多出一個媳婦，出于先天的“護犢”潛意識本能，失去了心理平衡，遷怒于媳婦，于是，她蠻不講理地加重媳婦的工作量，繼而百般挑剔媳婦的不是，終于完全喪失理性，認為媳婦簡直就是破壞焦家和諧氣氛的罪魁禍首，強迫兒子非把劉蘭芝休回娘家不可?！皨D有七法：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保ā洞蟠鞫Y記·本命》）劉蘭芝遭遣的理由是：“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專自由?！边€有一個焦母無法說出口的理由：“無子”。焦母為了維護一個大家長的權威，延續(xù)一個大家族的香火，享受一個大家庭其樂融融帶來的天倫之樂，她不惜讓兒子焦仲卿休妻的辦法來達到自己目的，在焦母看來，她的婦道社會倫理也是合情合理的。其實，從“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可以看出，焦母也并非無情無義，焦、劉兩家都對自己的行為追悔莫及。周旋于婆媳之間的焦仲卿試圖用夫妻、母子和婆媳三方的親情倫理來說服自己的母親放棄婦道倫理：“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從焦母背負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婦道倫理看，她仍然堅持自己的做法的合理性，其實“此婦無禮節(jié)”不過是焦母單方面的偏見，用黑格爾的話來說，親情倫理與婦道倫理都有其合理性，也有其片面性，每一方又都堅持自己的片面性而損害對方的合理性。這樣兩種善的斗爭就必然引起悲劇的沖突。所以，焦劉兩家悲劇的根源不是封建禮教對男女愛情的扼殺，而是親情家庭倫理與婦道社會倫理兩種觀念既合理又有其片面性的沖突。所以，如果把《孔雀東南飛》的主題定性為封建禮教對男女愛情的扼殺，這種“先入為主”的思維，在世界觀上，會給學生這樣的錯覺：這個世界太黑暗，這個世界太無奈，個人無論怎么努辦，也走不出人生的悲慘宿命。在價值觀上，學生會覺得焦母是一個霸道的家長，焦劉二人是被人耍弄、被人蹂躪的社會底層小人物，小人物不管怎么努力，也擺脫不了社會秩序安排的命運，這樣的分析會讓學生質(zhì)問：這個世界有沒有公理可言？在人生觀上，甚至會讓學生懷疑自己將來的人生。教師為什么不從文本實際出發(fā)，多讀一些外國美學理論，用兩種倫理既合理又片面的沖突論來解析這個男女愛情悲劇？讓學生明白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片面的，怎樣避免出現(xiàn)合理與片面的矛盾沖突，從而在自己將來的人生道路上用此理論化解人生的悲劇。

[作者通聯(lián)：北京宏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