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我一直覺得，一個人的名字往往對人生有所喻示。我不是迷信主義者，但——名為丹青的，往往后來從事繪畫，且不止一人。某種程度上亦是家族長者對后生的一種寄予得以實現(xiàn)。劉海粟的名字怎解呢？我覺得他是滄海之一粟，他還是海派繪畫的一顆種子。

海派畫家，是一種可框定的名字概念。在國畫領(lǐng)域，劉海粟作為海派畫家，上承吳昌碩、任伯年，下啟當代的諸如李可染、陳家泠、徐建榮等輩；在油畫領(lǐng)域，自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大批留學生赴歐學習繪畫，其中劉海粟、林風眠、顏文樑、關(guān)良、吳大羽進入了藝術(shù)界和大眾的視野?；蛟S因為19 世紀以來中國畫有“海上畫派”之謂，所以這些從上海出發(fā)前往歐陸的學藝者，亦因他們出發(fā)的那個碼頭而被稱之“海派”。

劉海粟在上海灘曾經(jīng)掀起了一個又一個風波。從裸體模特兒風波，到在歐洲呼吁多出藝術(shù)叛徒，再到十上黃山，乃至四任妻子……種種溢出畫壇之外的事件，使之成為社會焦點。

今年3月16日是劉海粟誕辰120周年，8月18日，坐落在延安西路凱旋路口的劉海粟美術(shù)館新館迎來正式開館，開館大展《再寫劉海粟》上的100件展品，多角度展現(xiàn)了劉海粟多姿多彩的藝術(shù)人生。

除了劉海粟美術(shù)館新館開張以外，最近就劉海粟來說最大的新聞，要數(shù)萬達的王健林自夸已收集9張劉海粟黃山圖。在8月26日播出的《魯豫大咖一日行》節(jié)目中，王健林向魯豫展示了一張丈二匹的劉海粟潑彩橫軸，并稱，他自己是劉海粟收藏的大家。王健林稱：“十上黃山，劉海粟畫了10張。黃山的丈二匹，我現(xiàn)在收了9張。剩下的一張不知道在哪兒，要是知道就拿東西換一換了?！?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6/11/28/cfta201611cfta20161111-3-l.jpg" style="">

王健林算是霸氣了。但比起當年劉海粟來，未見得今日王的新聞就比昔時劉的更多。

未被遺忘的劉海粟

劉海粟真乃是一個頗具爭議，又從來不缺話題的存在。在官方的美術(shù)史上，他是大師，他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特別是西方繪畫在中國的奠基人，他更有活到老畫到老的經(jīng)歷。但因為年輕時辦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開風氣之先使用裸體女模特，乃至其風流韻事等等，被斥為“藝術(shù)叛徒”、“教育界的蟊賊”，甚至還受到軍閥的密令通緝，外加抗戰(zhàn)期間見諸報端的一些漢奸之名等等，使得劉海粟頗有些撲朔迷離起來。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這么一個人物，卻有如此福報——身前成為繪畫界領(lǐng)軍人物，身后則有如此大一座美術(shù)館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大上海。

通覽劉海粟的一生，漫長的98年的旅程，確實值得仔細研究與探討。撇下這些暫時不表，為何王健林一擲萬金收購劉海粟作品？

當然，我們知道，萬達收購藝術(shù)品的豪情何止萬丈。王健林自1980年代涉足收藏，從畢加索、莫奈，到吳冠中、劉海粟，總之收的總是市場上的俏貨。

王健林收購劉海粟，無疑是藝術(shù)市場的一個風向標。盡管他不是職業(yè)收藏家，更非職業(yè)畫家，但作為“職業(yè)有錢人”，做點兒這樣的小收藏，足以掀起收藏界的一陣狂風。

如今新落成的劉海粟美術(shù)館新館，從建筑外形上看，就能看出其與王健林所藏劉海粟黃山系列作品的淵源——其建筑造型立意取自劉海粟一生“為師為友”的黃山云海山石。新館總建筑面積達1.2萬平方米，共有6個樓層，其中地上4層，地下2層。共有6個展廳，展廳總建筑面積4329平方米，其中4個展廳常年展示劉海粟的捐贈。

據(jù)稱，館中現(xiàn)有藏品2000余件，其中包括90年代中期劉海粟先生與夫人捐贈的畫作和收藏900余件?！皠⒑Ｋ诿佬g(shù)館新館，是一座面向未來、面向青年的美術(shù)館，海老希望以這些藝術(shù)品影響更多的年輕人；它的建成開啟了劉海粟美術(shù)館發(fā)展的新篇章，更是傳承海老精神、凝聚青年力量、秉承創(chuàng)新理念、弘揚中華文化的重要平臺?！眲⒑Ｋ诿佬g(shù)館館長朱剛?cè)缡钦f。

當然，就我從館方了解到的情況，即使此次8月18日開幕的開館大展《再寫劉海粟》，也僅僅展出了100件展品，只是劉海粟捐贈的900多件作品的九分之一。朱剛說：“許多館藏還都沒有拿出來，我們今后也會通過數(shù)字美術(shù)館進行陳列，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建立數(shù)字美術(shù)館，更多地將作品展出?！?/p>

也許，逐期逐個展出劉海粟留下的作品，正是未被遺忘的劉海粟接下來繼續(xù)不被遺忘的關(guān)鍵所在。

十上黃山

劉海粟成名很早。然而，更難能可貴的是，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有特別的軼事，讓人記住他的大名。

但有一件事，幾乎貫及他的一生，那就是—— 上黃山。從1918年一上黃山，到1988年十上黃山，中間相隔整整70年。特別是其間經(jīng)歷了民初國內(nèi)亂局、北伐、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包括之后的“文革”十年動亂。

上海人原本有句非常粗俗的俗話——“沒上黃山想黃山，到了黃山怨黃山，再上黃山豬頭三”，主要是因為黃山名氣太大，然而，到了黃山后感覺到攀登之難，于是再也不去了。但劉海粟不但去了又去，還畢其一生去了十次。

畢竟，畫家的事業(yè)與眾不同。且看劉海粟十上黃山的經(jīng)歷——從1918年到1949年，也恰恰是劉海粟的青壯年時期。在此時期間，他共登臨黃山五次，留下了相當數(shù)量的素描速寫稿及油畫寫生、冊頁小品等。盡管其時他已是聞名滬上的畫家，但這些黃山作品的藝術(shù)個性并不強烈。

1954年，劉海粟第六次登黃山。這次黃山之行，他碰巧遇到了山水大家李可染。李可染某種程度上是劉海粟的后背，但此番黃山相會，劉、李之溝通，簡直堪稱二人在藝術(shù)成熟期的一次激烈碰撞，迸發(fā)出的是升華的技藝之光。1988年，劉海粟十上黃山時曾經(jīng)回憶1954年之行，寫道：“1954年夏與可染同畫黑虎松及西海，朝夕討論，樂不可忘。今可染已自成風格，蔚然大家，松下憶之，匆匆三十四年矣?！?

1980年、1981年劉海粟七上、八上黃山，1982年九上黃山，仍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國畫油畫作品，藝術(shù)上進一步提升，可謂“漸老漸熟，愈老愈熟”。

1988年，劉海粟第十次登上黃山，實現(xiàn)了他十上黃山的夙愿，也完成了他一生藝術(shù)探索的歷程，攀登上了藝術(shù)的"天都峰"。劉海粟在十上黃山的近兩個月的時間里，到處寫生，作畫不輟，每每被黃山瞬息萬變的云海奇觀所激動，他深情地說：“我愛黃山，畫天都峰都畫了好多年，它變之又變，一天變幾十次，無窮的變化……我每次來，每次都有新的認識，有畫不完的畫?！?/p>

十上黃山，堪稱圓滿，也為海老身后名奠定了十足基礎(chǔ)！比如王健林目前在手的九幅畫作，若無十上黃山，當無此等作品。

美專風流

如果說劉海粟是個風流人物，恐怕無論正面看他者還是負面中傷者，都會在心里暗自掂量一番，最后無論出于什么目的，都會默認這是事實。

劉海粟最初的風流逸事，來自上海美術(shù)?？茖W校。所謂上海美專，有跡可循的歷史是——1912年11月23日，由劉海粟與友人創(chuàng)建于上海乍浦路7號，時稱“上海圖畫美術(shù)院”，張聿光為首任校長。1913年1月28日的《申報》，則能看到上海美術(shù)院招生廣告，注明校址在“美租界乍浦路八號洋房”。1913年7月，劉海粟和他的同事們首次遷校于美租界愛而近路（今安慶路）。是月，上海美術(shù)院師生于張園舉辦首次作品展，展出作品50多幅，引起社會各界的矚目。隨著全國新文化運動蒸蒸日上，上海美術(shù)院迅速發(fā)展，由于入學人數(shù)增多，當年10月27日遷至北四川路橫浜橋畔全福里7號。1914年7月12日，學校三遷校舍于海寧路啟秀女中校址內(nèi)。

亦正是1914年起，劉海粟在這里首次采用人體寫生進行教學。風波竟然牽動了整整二十年。

1925年8月24日，江蘇省召開教育會議，通過了禁用模特兒的提案，引起各藝術(shù)院校的關(guān)注。使用女模特兒的上海美專校長劉海粟對此提出異議。他致書當局，談到他自創(chuàng)立美專之初，就擬采用模特兒，但“世人不察，目為大逆、譏笑怒罵，百喙叢集。鄙人為學術(shù)尊嚴計，不惜唇焦舌爛，再四辯白，有識君子，欣焉有得，可謂世有是非，竊自慶幸”。

此時的上海美專，已于1923年將徐家匯路斜橋附近永錫堂舊址內(nèi)的老建筑改建成西洋畫科新校舍200余間。當年8月遷址于上海法租界菜市路440號以永錫堂浙紹會館為基礎(chǔ)改建的新校舍（今黃浦區(qū)順昌路 550號-565號）。

如今，我路過順昌路，在秋日的斜陽里，可以感受到的是一種莫名的落寞。當年風起云涌年代的豪情早已消失。前幾年，順昌路成為了成人紙尿褲一條街，售賣的是專門包住成人尿失禁者重要部位的用品。無論當年開風氣之先的畫家、學生，還是當年的人體模特們，也早已煙消云散。歲月就是此般吊詭。一些風流，在風流過后，都像是一場玩笑。

海上敵友

位于復(fù)興中路512號的劉海粟舊居，略顯落寞。

劉海粟生前愛熱鬧，為此還成為報端他人攻擊劉海粟的一個把柄。而如今的劉海粟舊居，地處老盧灣鬧中取靜的地段，似乎仍在等待他的舊主人歸來。

比之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劉海粟故居，那日我路過南昌路上的林風眠舊居，那小小的門臉，似乎不愿與人見面的那種頗有怨艾的感覺，似乎讓人感受到一種逼仄。

在上海的西畫界，本有“四大校長”之稱——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和顏文樑。然而，在畫壇，這幾位又有著不一樣的恩恩怨怨。

據(jù)傳，劉海粟與徐悲鴻就不對付，甚至達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此說源于劉海粟曾經(jīng)被列入《新華日報》刊登的漢奸名錄——此份名錄排名第一的是周作人，劉海粟高居老六。當然，這只是一份戰(zhàn)時的名錄。真正把這份名錄當真的，徐悲鴻算是一個，甚至幾次致信于人，稱呼劉海粟為漢奸。事實上，抗戰(zhàn)伊始，劉海粟曾表現(xiàn)出一個中國人的責任感與愛國熱忱，他的畫作也成為那段歷史的證明。1936年，張學良與楊虎城發(fā)動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劉海粟有感而發(fā)，作國畫《虎踞圖》，表達了全國人民要求停止內(nèi)戰(zhàn)、團結(jié)抗日的共同愿望。1937年“八一三”淞滬戰(zhàn)役打響，劉海粟有感于“八百壯士”的英勇抗戰(zhàn)，即興創(chuàng)作了油畫《四行倉庫》，大大地鼓舞了軍民的斗志。

1937年10月11日，上海淪陷。地處租界的上海美術(shù)專科學校（簡稱上海美專）猶如孤島。1939年1月25日，劉海粟帶領(lǐng)上海美專師生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樓畫廊舉辦“上海美專師生救濟難童書畫展覽會”，共展出作品421件，籌集資金兩千余元，為難童教養(yǎng)院蓋了3幢宿舍樓。可見，劉海粟在抗戰(zhàn)前期，是上海美術(shù)界積極抗日的代表人物。

1938年底，汪精衛(wèi)在日軍的支持下粉墨登場，為即將成立的偽政府四處物色人才。漢奸褚民誼曾力邀劉海粟擔任偽“教育部長”。很多關(guān)于劉海粟的傳記中都提到過這一點，說劉海粟以“不懂政治”為由拒絕了。

解放后，劉海粟確實又大紅大紫過一段時間，而此期間，林風眠卻不得志，甚至非常失落。徐悲鴻、顏文樑則各有各的活法。在上海來說，他們都是畫壇前輩，雖然亦敵亦友，我想，后人不需要在某些環(huán)節(jié)過于臧否古人。如今，當我徜徉在劉海粟美術(shù)館新館，想到的更多的是——幸好有了劉海粟這滄海之一粟，包括徐悲鴻、林風眠和顏文樑們，才使得中國的西畫，特別是引自法蘭西的一脈得以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