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漢寧
夯實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shè)的基礎(chǔ)
夏漢寧
關(guān)于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shè)問題,這也是近十年來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一般認為,學科是指在整個科學體系中學術(shù)相對獨立,理論相對完整的科學分支,它既是學術(shù)分類的名稱,又是教學科目設(shè)置的基礎(chǔ)。學科建設(shè)包含三個要素:①構(gòu)成科學學術(shù)體系的各個分支;②在一定研究領(lǐng)域生成的專門知識;③具有從事科學研究工作的專門的人員隊伍和設(shè)施。根據(jù)學術(shù)界的這一共識,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shè)既大有可為而又道路曲折。
雖然學科建設(shè)必須具備以上三個要素,但是學科建設(shè)更要有豐厚而扎實的基礎(chǔ),這應(yīng)該是毋庸置疑的。這種基礎(chǔ)既包含宏觀的理論基礎(chǔ),也應(yīng)該包含微觀的文獻基礎(chǔ)。我在這里想從微觀的、文獻的角度,來談如何夯實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shè)的基礎(chǔ)。
文學地理學在中國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作品與地域、作家與地域等等,在中國古代就被視為密不可分的元素。中國有兩部開創(chuàng)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源頭的詩集,這兩部詩集就與地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就是一部作品與地域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詩集。在這部詩集的國風中,就是按地域劃分來編輯的,包括了《周南》《召南》和《邶風》《鄘風》《衛(wèi)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曹風》《豳風》等十五個地域,被稱作“十五國風”,國風共匯集了160篇作品,表現(xiàn)的是十五國的民情風俗習慣等等。正因為十五國風是以地域為名,所以,在解讀十五國風時,人們往往要將地域做一番解釋。如,在解讀《周南》時,古代學者很自然地將其與地域結(jié)合在一起,陸德明是這樣解釋的:“周者,代名,其地在《禹貢》雍州之域,岐山之陽,于漢屬扶風美陽縣;南者,言周之德化自歧陽而先被南方,故《序》云‘化自北而南’是也。”由于各個地域風土人情不盡相同,所以各個地域的作品風格、內(nèi)涵及教化作用也不盡相同。如《鄭風》,匯集的是鄭國的詩歌,春秋時代鄭國管轄的區(qū)域大致包括今河南省的鄭州、滎陽、登封、新鄭等地方??鬃釉谧x了《鄭風》后則主張“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惡鄭聲,恐其亂樂也”。還有一個典型事例,這就是吳公子札觀樂?!蹲髠鳌份d:“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癁橹琛囤贰多{》《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渢渢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
除《詩經(jīng)》之外,中國古代還有一部被稱作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源頭之一的詩集,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楚辭》。楚辭是屈原創(chuàng)作的一種新詩體,在形式上與北方詩歌有著明顯的區(qū)別?!俺o”的名稱,早在西漢初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到了劉向手中才編輯成集,東漢時期王逸作章句。原收戰(zhàn)國時代楚人屈原、宋玉,及漢代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劉向等人辭賦共計16篇。后王逸又增入自己的作品《九思》,遂成17篇。《楚辭》是以楚國地方特色的語言、樂調(diào)、名物等而創(chuàng)作的詩賦,有學者認為,《楚辭》的直接淵源應(yīng)該是以《九歌》為代表的楚地民歌?!毒鸥琛吩瓰榧漓霑r之巫歌,后經(jīng)屈原加工而保留下來,而《離騷》等其他作品則是在這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關(guān)于《楚辭》的解釋,宋人黃伯思在《新校楚辭序》中有一段頗具文學地理學意義的闡釋:“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若些、只、羌、誶、蹇、紛、侘、傺者,楚語也;頓挫悲壯,或韻或否者,楚聲也;沅、湘、江、澧、修門、夏首者,楚地也;蘭、茝、荃、藥、蕙、若、蘋、蘅者,楚物也。率若此,故以楚名之。”黃伯思的這段話,將《楚辭》這部詩集,以及集子中的主要作者屈原、宋玉等與楚地的關(guān)系,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在中國古代,文學家與地域的關(guān)聯(lián)可用水乳交融和密不可分來概括。不少作家或以地域(籍貫地、為官地、居住所等等)為號,或被人以籍貫等地域名稱相稱。如:杜少陵(杜甫)、柳柳州(柳宗元)、韓昌黎(韓愈)、香山居士(白居易)、宛陵先生(梅圣俞)、歐陽廬陵(歐陽修)、曾南豐(曾鞏)、王臨川(王安石)、蘇眉山(蘇軾)、蘇潁濱(蘇轍)、黃涪翁(黃庭堅)、范石湖(范成大)、陸劍南(陸游)、湯臨川(湯顯祖)等等,這些作家的稱謂,無不與地域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正因為在中國古代文壇這種顯現(xiàn)極為普遍,所以在中國古代文論、詩論當中,便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而又普遍的現(xiàn)象,即將姓與地域相結(jié)合來稱呼作家,有的甚至只稱地域來代表某位作家。如,清人汪森在《梅山續(xù)稿原序》中說:“余讀宋諸家詩,而自始迄終,各有其原本焉。五季以還,家少陵而戸元白,然分途攬轡,超詣各殊。即如梅宛陵之精琢,歐陽廬陵之雅煉,蘇眉山之開拓變化,黃涪翁之出沒浩瀚,范石湖之豐標,陸劍南之逸足,真可謂百不為多,一不為少。其或以偏師制勝,獨壘爭竒,樹幟生前,標名身后,雖辟支小果,游戲神通,亦未可以優(yōu)此?!庇秩纾魅隋X宰在《臨安集·自序》中云:“唐柳河?xùn)|、宋歐陽廬陵、王臨川、曾南豐、蘇文安東坡、潁濱,皆以文章大家名世?!?/p>
在中國古代文壇上,還有一種現(xiàn)象值得一提,這就是對一些文學流派或文學群體、社團等的稱謂,也往往以地名冠之。如,將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及阮咸七人,稱為“竹林七賢”,就是因為這七個人常在山陽竹林之下喝酒縱歌,肆意酣暢,故名之。又如“江西詩派”,這一流派因呂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而得名,該流派以杜甫為祖,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為宗(即一祖三宗),下有成員25人(多為江西人)。再如,明代后期出現(xiàn)了一個“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流派,因其領(lǐng)袖人物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又稱“公安三袁”)都是湖北公安人,故稱“公安派”?!熬沽昱伞币彩敲鞔笃诘奈膶W流派,因其主要人物鐘惺、譚元春都是竟陵(即今湖北天門)人而得名。清代的“桐城派”是當時文壇上最大的散文流派,又稱“桐城古文派”,因此派“四祖”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都是安徽桐城人,故被尊為“桐城派”。
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具有很多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元素和批評實踐。此僅舉一例,宋代文壇突現(xiàn)的“江西現(xiàn)象”,為歷代評家所關(guān)注,而這種關(guān)注,恰恰就是從地域與文學的角度切入的。歐陽修對于家鄉(xiāng)的這種人才輩出現(xiàn)象,曾十分自豪地說:“區(qū)區(qū)彼江西,其產(chǎn)多材賢?!保W陽修《送吳生南歸》)歐陽修所說的“材賢”,自然包括了文學材賢。再如,宋人倪樸在《筠州投雷教授書》中,曾從地理學的視域,分析了人才產(chǎn)生的地理特征,他說:“昔人嘗論,山川磅礴蜿蜒,扶輿郁積之氣其間,精英之所鍾,神靈之所稟,不有異物必有異人,是故申甫自岳降,揚雄、王褒炳江漢之靈,不可誣也。蓋自周轍之東,圣賢之生多出于齊魯之邦,而漢之興淮、泗、汝、潁間,則英雄豪杰之所窟宅也。世祖中興,所賴以成功業(yè)者二十八將,而南陽、潁川二郡實居天下之大半。雖曰帝鄉(xiāng)故人,而其功烈皆能以才力自致,似非有以私之也。蓋天地自然之氣數(shù),其生人物各自有時,無所偏狥。”順著這一思路,他對宋代文壇的“江西現(xiàn)象”做了如下描述:“大江之西,國朝以來異人輩出,人物之盛,甲于東南。廬陵歐陽公首以古學為天下倡,而后之學者非古文不道,遂使五代斵喪萎苶之余習斬焉不存,而后宋之文超漢軼唐,粹然為一王法,則歐陽公實啟之也。臨川王文公雖其所為有戾于人情,然其文字宏博魁然,有荀、揚氣象;若南豐曾夫子以辭學顯;豫章山谷先生以文行著,而秘丞劉公道原則又江西之巨擘也,究明史體,窮歷代之端緒,遷、固而下,千有余歲,道原一人而已,而道原則實筠人也。至其它能以詩名,如謝無逸、潘邠老、汪信民諸公,號江西詩社者又不可以一二數(shù),江西蓋多士矣。”宋人黃次山在《重刻臨川文集序》中,也曾論及了江西地域文學現(xiàn)象:“藝祖神武定天下,列圣右文而守之,江西士大夫多秀而文,挾所長與時而奮。王元之、楊大年篤尚音律,而元獻晏公臻其妙;柳仲涂、穆伯長首唱古文,而文忠歐陽公集其成;南豐曾子固、豫章黃魯直,亦所謂編之乎詩書之冊而無媿者也。丞相旦登文忠之門,晚躋元獻之位,子固之所深交,而魯直稱為不朽……”明代秦夔在《丁酉科預(yù)江西省試執(zhí)事送某教諭》(其三)中,充滿深情詠嘆道:“江右文章舊有宗,請看六一與南豐。”清人汪琬在《白石山房稿序》中也曾說:“在昔有宋之興也,同時以文章名世者,世必推歐、蘇、曾、王四家,而歐陽文忠公、曾文定公、王文公,皆出于江右,于是江右之文章,衣被海內(nèi),遠近莫敢望焉?!鼻迦死罴囋凇赌蠄@答問》中有一段話,而這段話也被視為評論宋代文壇“江西現(xiàn)象”最為著名的論述:“宋興百年,文章楛窳,歐陽公奮興,然后沛然復(fù)古,并轡絕馳,直追韓愈,探大道之根源,作斯文之宗主,獨立一代,高視六宇,不特吳、越所絕無,蓋寰瀛所希睹也。若夫晏臨淄開荊國文公,李盱江傳南豐子固,古今大家,七有其三;文鑒佳篇,十居其五。黃涪翁辟宗派于西江,周益公領(lǐng)臺閣乎南渡。封事則胡忠簡驚人,詩盟則楊誠齋獨主。鐘秀于一門,則三劉三孔,競美清江。”
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雖然不如西方文學理論那樣具有系統(tǒng)性,但是,從以上的論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不乏文學地理學的基因。由于這些基因多散見于某些詩文著述中,因此我們只能稱之為中國古代文學中所呈現(xiàn)的文學地理學雛形,然而,這“雛形”卻是當下文學地理學建構(gòu)中不可缺少的標本。
夏漢寧,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文學地理學與宋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