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忠

《白帝城最高樓》“拗體”解

陳廣忠

《九家集注杜詩》收錄杜甫詩作1431篇，《瀛奎律髓》中認(rèn)為有19首屬于 “拗體”。對于杜詩中的 “拗體”，眾說紛紜。本文對 《白帝城最高樓》進行了詳盡的格律分析，認(rèn)為本詩是杜詩 “拗體”與 “吳體”的有機結(jié)合。

杜甫 《白帝城最高樓》 拗體 吳體

杜甫 （712－770）的七言律詩，共有 159首，①代表了唐代律詩的最高成就。杜甫在 《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中也說：“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xì)?！边@是杜甫對自己律詩創(chuàng)作的總結(jié)。但是對于杜甫七律詩中的 “拗體”，則分歧迭出，顯示了歷代學(xué)者對這一問題的關(guān)注。方回編 《瀛奎律髓》中認(rèn)為杜詩的七言拗律有19首。因此，解決杜詩中的 “拗體”，是研究杜詩必須越過的門檻。

南宋郭知達編 《九家集注杜詩》卷三十一《近體詩》錄有 《白帝城最高樓》，其詩如下：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霾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鼉游。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全唐詩》：仄，一作 “翼”。睡，《全唐詩》作“臥”，一作“睡”。對，《全唐詩》作“封”。

歷代學(xué)者對于杜甫這首具有代表性的七言拗律，就其詩體界定、風(fēng)格特點、價值影響、詩歌創(chuàng)作的社會環(huán)境及創(chuàng)作心理等方面，進行了多方面的分析。

王士禎 （1634—1711）在 《分甘馀話》卷三中說：“唐人拗體律詩有二種，其一蒼莽歷落中自成音節(jié)，如老杜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諸篇是也?！雹谥赋龃嗽妼?“拗體律詩”，其格律 “自成音節(jié)”。

仇兆鰲 （1638—1717）《杜詩詳注》卷十五注文引黃生 （1622—1696）曰：“城尖徑仄，變聲第一。又曰：拗律本歌行變體，故次句得用‘之’字?！雹壑赋鲈婓w為 “拗律”，其形式來源為 “歌行變體”，其詩學(xué)價值為 “變聲第一”。

楊倫 《杜詩鏡銓》引邵子湘云：“奇氣奡兀，此種七律，少陵獨步。”④指出當(dāng)為七律；其風(fēng)格特點為 “奇氣奡?！保湓妼W(xué)影響為 “少陵獨步”。

《唐詩選》注 ［一］中說：“這首七律的音節(jié)是古體詩的音節(jié)。說它是歌行的變格或律詩的變體都可以。這種詩體創(chuàng)自杜甫?！雹拗赋鲈婓w屬七律；具體的說，它的來源是 “律詩的變體”，“歌行的變格”；其格律構(gòu)成之 “音節(jié)是古體詩的音節(jié)”。

《御選唐宋詩醇》卷十七引王嗣爽 （1566—1648）曰：“此詩真作驚人語，是緣憂世之心，發(fā)之以自消壘塊。”⑦指出其創(chuàng)作 “拗體”的社會環(huán)境、個人遭遇及心理因素，皆因 “憂世之心”，為了消除心中 “壘塊”。

這首律詩的平仄格式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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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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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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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詩體說，這是一首首句入韻的七言律詩。唐中宗時代王仁昫 《刊謬補缺切韻》平聲四十三尤韻有：愁 ［?ǐ?u］（本文擬音為作者所加）、游 ［jǐ?u］、流 ［lǐ?u］；平聲四十四侯韻有：樓［l?u］、頭 ［d?u］?？芍嗽姙槠铰曈取⒑詈享?，符合律詩用韻要求。

這首詩的拗救和失對、失粘情況是這樣的：首句“徑”（△）字拗，“旌” （＊）字救，屬于孤平拗救。其次，首句 “尖” （●）、“仄”（●）二字失對。第二句，“立” （●）字失對。第三句，“坼” （○）、“霾” （○）二字失粘。出句 “虎”（△）字拗。第四句，“清” （●）、“抱”（●）、“鼉”（●）三字失對。對句 “黿”（＊）字救出句 “虎” （△）字，屬于大拗。即出句拗，對句救?！叭铡弊洲郑包x”字救。屬孤平拗救。其中 “黿”字，一字兩救。第五句，“?！保ā穑┳质д场５诹?，“水”（●）字失對。第七、八句，為正常的七律平仄格式?？梢灾?，本詩拗救有二種：孤平拗救和大拗。其中失對7字，失粘3字。

入聲是推導(dǎo)詩律平仄的要點之一。在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中，保存入聲韻32部。本詩的入聲字有：仄 ［?ǐ?k］，職韻。獨 ［?uk］，屋韻。立 ［lǐěp］，緝韻。峽 ［??p］，洽韻。坼［?‘?k］，陌韻。 石 ［?ǐ?k］，昔韻。 泣［kǐěp］，緝韻。血 ［hiwet］，屑韻。白 ［b?k］，陌韻。

這首詩的頷聯(lián)、頸聯(lián)對仗工整。除了 “扶?！薄叭跛睂儆谥参铩⒌乩韺拰ν?，其余皆為工對，顯示了 “詩圣”高度的文學(xué)素養(yǎng)和非凡的語言功力。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知道：本詩為杜詩中規(guī)范的拗體七律，全詩用平聲韻，頷聯(lián)、頸聯(lián)對仗整齊。本詩中出現(xiàn)了3次拗救：即孤平拗救2次，大拗1次。全部符合有 “拗”有 “救”的要求。然而，這首詩并不是如此簡單，應(yīng)該還包含著使用 “吳體”。

令人費解的是，精于詩律的老杜，在本詩中竟出現(xiàn)10次失對、失粘的情況，頻率如此之高，應(yīng)該作如何解釋？前人的看法，可以分成二個方面：

其一，這是杜甫創(chuàng)制 “變體”律詩的需要。所謂 “變聲第一”“少陵獨步”“律詩的變體”等，實際上就是認(rèn)為杜甫對七律進行了改造，從而創(chuàng)制了 “變體”的七律。

我的看法是：所謂 “變體”，實際上就是老杜所說的 “戲為吳體”?！毒偶壹⒍旁姟分写_切標(biāo)明 “吳體”的有四首：《愁》《釋悶》《寄岑嘉州》《曉發(fā)公安》。通過對四首 “吳體”的格律進行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吳體”是一種平仄相對自由，允許失粘、失對存在的律詩。它的平仄、用韻、粘對、拗救、對仗、字句等，與律詩相同。本詩10次失粘、失對，正符合 “吳體”的要求。

杜詩 “吳體”的特點，受到唐、宋代詩人的追捧。皮日休、陸龜蒙、歐陽修、黃庭堅、張耒、陸游、史浩、王十朋、李洪、陳師道、陳與義等，皆是老杜詩體變革的追隨者。

杜詩 “吳體”的缺陷在于：允許失粘、失對的地方存在，勢必造成 “律”詩不 “律”的狀況，使天衣無縫的詩律，發(fā)生了很大的紊亂。

而所謂 “拗體”，必須有 “拗”有 “救”，方能稱為 “拗體”。有 “拗”不 “救”，那是詩作的失誤。本詩3次出現(xiàn)的拗句，全部符合“拗體”的要求。

可以知道，“拗體”和 “吳體”的內(nèi)涵是不同的。而這首律詩，就是 “拗體”和 “吳體”的有機結(jié)合。

其二，從創(chuàng)作思想上看，“變體”的創(chuàng)作，是緣于 “憂世之心”，為了排解心中之 “壘塊”，就是說，這是有目的的制造的失誤，以達到“奡兀”的奇妙效果。王嗣奭 《杜臆·愁》中注文說：“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氣，而因以拗語發(fā)之，公之拗體大都如此?！雹哌@或許就是杜甫這時深層的思想情感?！犊穹颉分羞@樣寫道：“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薄栋椎鄢亲罡邩恰穼懹谔拼诖髿v元年 （766），即杜甫死前的第五年。處于疾病、饑餓、潦倒、孤獨的凄慘境地的年老 “狂夫”，信筆天成，不受粘、對規(guī)律的約束，正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所以就出現(xiàn)了很多失對、失粘的現(xiàn)象，這應(yīng)是王氏所謂杜詩 “吳體”以及 “拗體”創(chuàng)作的思想根源之一。

可以知道，杜甫的所謂 “拗體”“吳體”詩，其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是使詩律平仄的音段發(fā)生變化，以達到新奇、突兀的藝術(shù)效果。也就是在詩律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進行一些創(chuàng)新。這首詩大概就是老杜夸耀的 “詩律細(xì)”的杰作吧！

注釋：

①方回編：《瀛奎律髓》卷二十五 《拗字類》第1366冊，《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44頁。

②王士禎：《分甘馀話》第870冊，《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77頁。

③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1277頁。

④楊倫箋：《杜詩鏡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6頁。

⑤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編：《唐詩選》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版，第297頁。

⑥ 《御選唐宋詩醇》卷十七，第1448冊，《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73頁。

⑦王嗣奭：《杜臆》卷七，《愁》詩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85頁。

責(zé)任編輯 劉曉鳳

作者：陳廣忠，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23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