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增輝
簡論陶、杜田園詩之異同
吳增輝
陶淵明與杜甫都有辭官經(jīng)歷,但陶氏堅定歸隱,杜甫心懷魏闕,二人出世、入世的不同心態(tài)造成了其與田園的不同感情關(guān)系,陶潛與田園渾融為一,杜甫則與田園貌合神離,這種不同深刻影響到二人田園詩的選材、主題甚至整體審美風(fēng)格的差異。
陶淵明 杜甫 田園詩
陶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而歸隱田園,被鐘嶸稱為 “古今隱逸詩人之宗”①,也是中國田園詩的開創(chuàng)者。杜甫在被貶為華州司功后,辭官歸去,飄泊西南,在寓居成都、夔州期間,寫有不少田園詩②。杜甫景仰陶淵明,在其詩作中多處化引其詩句,有人將杜甫看作是陶潛某種意義上的踵繼者,實則二人對田園的心態(tài)有本質(zhì)的不同。陶歸隱田園是因為政治極端黑暗,理想實現(xiàn)無望;杜甫棄官則是因為官卑職微,才不獲騁。陶辭官是徹底絕望,堅決退出;杜辭官則是以退為進,等待時機。陶、杜對官場和政治的不同態(tài)度造成了其辭官后的不同心態(tài),并進而造成了二人與田園的不同感情關(guān)系。陶淵明的出世心態(tài)使他與田園契合無間,渾合交融;而杜甫的入世心態(tài)使他只是寄居田園,物我兩分。二人的心靈世界與田園的不同關(guān)系深刻影響到其田園詩的面貌。
一
陶、杜出世、入世的不同心態(tài)首先造成了二人對田園的觀察視角及感情指向的差異,進而造成田園詩取材的差異。
陶淵明辭官之后,斷絕了與官場的聯(lián)系,僻處田園,如其所描述的那樣,“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歸園田居五首》其二)③,并堅決躬耕自食,“代耕非本望,所業(yè)在田?!?,為此矢志不渝,堅決拒絕官方的接濟。蕭統(tǒng) 《陶淵明傳》載,淵明 “躬耕自資遂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罎佉粤蝗?,麾而去之?!雹芴諟Y明正因為不堪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才憤而辭官歸隱,豈能再接受檀氏的饋贈。躬耕生活固然辛苦,但卻可以保持經(jīng)濟的獨立,而只有經(jīng)濟的獨立才能保證人格的挺特,精神的自由,陶氏說,“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詠貧士七首》其五)。陶氏所懼者乃是喪失自然的心性,折辱高潔的節(jié)操,所以陶氏說:“先師有遺訓(xùn),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陶淵明雖然為官不久,卻深切感受到官場的污濁,人心的險惡,故而重歸田園,面對清新的田園風(fēng)物和淳樸的人情便感到格外親切,這在其詩中有生動的表現(xiàn):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歸園田居五首》其一)
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fēng)送余善。
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
秉耒歡時務(wù),解顏勸農(nóng)人。
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
(《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
詩人面對淳樸的田園景象,忘情其中,而只有經(jīng)歷官場污濁的人,才能在善惡的強烈對比中產(chǎn)生這種對田園的依戀之情。對陶氏而言,田園不僅是生活的依靠,更是精神的家園,它已成為淳樸人性的象征,成為與黑暗現(xiàn)實相對峙的另一極,因此,對田園的堅守也是對自然大道的堅守,是對惡濁人性的否定與反抗。陶淵明已將自己的整個生命投入田園,并與之融為一體,田園的一草一木都負(fù)載著他的價值理想,陶氏因此才會將田園風(fēng)物當(dāng)作基本的描寫對象。
陶淵明躬耕自食并非僅為擺脫形役,也是對自然大道的實踐。面對篡亂相替的社會現(xiàn)實,陶淵明痛感 “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fù)真”(《飲酒二十首》其二十),向往上古時代 “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nóng)》)的淳樸人性。陶淵明 “看到了社會的危機,但沒有正確的途徑去挽救它,只好求救于人性的復(fù)歸”⑤。既然社會墮落的根源在 “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序》),那么拯救社會的途徑必然是要使被污染的人性返樸歸真,而勞動恰恰是使人保持淳樸心性的手段。桃花源 “相命肆農(nóng)耕,日入從所憩”,“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桃花源詩》)的理想社會即是陶淵明返樸歸真的人性理想在社會領(lǐng)域的延伸,陶淵明躬耕自食也可以看作對 “質(zhì)性自然”的哲學(xué)觀的身體力行。因而,盡管勞動極其艱苦,“晨出肆微勤,日入負(fù)耒還。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但陶淵明并不想放棄,“但愿長如此,躲耕非所嘆”,只有自食其力,才能不為形役,踐行大道,回歸自然的天性?!安谎源鹤骺?,常恐負(fù)所懷”(《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所懷”者正是任真自適的人格理想。
正由于上述信念的支撐,陶淵明并不只追求最后的結(jié)果,而更注重勞動本身,“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他真實生動地描述自己的勞動生活,“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歸園田居五首》其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園田居五首》其三),有時則流露出收獲無成的憂郁,“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成草莽”(《歸園田居五首》其二)。但陶淵明往往能超越勞動的功利性,以審美化的心態(tài)體驗勞動過程,別有會心而有獨得之趣,“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歸園田居五首》其三)?!邦洛㈤芟?,斗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其中有苦澀,有幾分詼諧,更有難以言傳的滿足。
正是在身體力行的勞動過程中,陶淵明真切感受到農(nóng)人的辛苦,他與農(nóng)人一起勞作,開懷暢談,彼此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兑凭佣住菲涠疲稗r(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又 “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陶淵明與這些淳樸的鄉(xiāng)鄰坦誠相待,推心置腹,必然不自覺地與人心惟危、爾虞我詐的官場進行對比,并分外感到真情至性的可貴,這正是陶淵明汲汲以求者,“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移居二首》其一)。上層士大夫多是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反倒是下層的農(nóng)人擁有不加偽飾的 “素心”,從這個意義上說,陶淵明歸隱田園,不僅是要獲得心靈的寧靜,也是要追尋誠樸的心靈。陶淵明描寫與 “素心”的農(nóng)人朝夕相處的快樂生活,是對骯臟的官場以及 “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的時代的間接否定,寄托著他對理想社會的探索,其中隱約閃爍著《桃花源記》的影子。
如果說田園是陶淵明的歸宿,那么對杜甫而言,田園只是暫時棲止的驛站。因此,杜甫的目光并不限于田園本身,而是放眼更豐富的自然風(fēng)物及更廣闊的現(xiàn)實世界,他的心靈常常從田園游離出來,由一己之憂樂想到天下蒼生的悲歡,賦予田園詩以深廣的現(xiàn)實內(nèi)容。
杜甫對田園的親近主要在流寓成都及夔州期間。在成都時杜甫曾在小塊田地上種菜,離開成都輾轉(zhuǎn)于夔州期間,又曾在赤甲、瀼西等地有斷續(xù)的耕作生活,甚至還曾買下一塊四十畝的果園,并雇人耕種。但對杜甫來說,田園遠沒有其對陶淵明那么重要。從經(jīng)濟角度而言,杜甫主要依靠朋友而不是田園維持生計,他雖然也在園中種菜貼補生活,但遠沒有發(fā)展到依靠田園為生的地步。夔州期間雖曾買地耕種,也只是出峽前的權(quán)宜之計,杜甫從來沒有躬耕田園以終老此生的打算。從文化心態(tài)而言,流寓西南的杜甫雖然喪失了官員的正式身份,但時刻關(guān)注時局,并與包括嚴(yán)武在內(nèi)的地方大員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這就決定了杜甫不可能將自己的心靈深深地沉入田園中去而將田園景象和勞動生活當(dāng)作自己的全部精神寄托。
因寄食于人,杜甫雖然置身田園,卻不像陶淵明一樣格外關(guān)心莊稼的長勢與收成,將田園景象當(dāng)作核心的寫作對象,這類景象即便出現(xiàn)也往往是一筆帶過,如 “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跡三首》)其三⑥。出于士大夫的審美情趣,杜甫更欣賞自然風(fēng)物的千姿百態(tài),描寫山光水色、花鳥魚蟲等自然物態(tài)。這類詩作觀察細致,描述生動,如寫雀寫蟲,“啅雀爭枝墜,飛蟲滿院游”(《落日》),寫蜂寫蟻,“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獨酌》),寫煙寫霧,“汀煙輕冉冉,竹日凈暉暉”(《寒食》),寫魚兒寫燕子,“細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水檻遣心》其一),無不細致入微,精妙傳神。因此,杜詩所描繪的多為自然物態(tài),而非田園景象,表達的是自然之趣,而非田園之樂。這既與其欣賞趣味有關(guān),更與其寄食于人的生活方式及暫棲田園的文化心態(tài)有關(guān)。
雖然杜甫到成都后表達了為農(nóng)的愿望,“卜宅從茲老,為農(nóng)去國賒”(《為農(nóng)》)。但并未真正實行。從其詩作來看,杜甫在成都時似無土地,“四鄰耒耜出,何必吾家操”(《大雨》),而且杜甫始終也未能熟習(xí)農(nóng)事,“朝廷問府主,耕稼學(xué)山村”(《晚》),“筑場看斂積,一學(xué)楚人為”(《從驛次草堂復(fù)至東屯茅屋二首》其一)。少量描述自己勞動情形的詩作也主要是種菜種藥之類較輕微的勞作,如 “接縷垂芳餌,連筒灌小園”(《春水》),無論勞動時間還是勞動強度顯然都不能與陶淵明相比,自然也不可能像陶淵明那樣對勞動的艱辛有深切的體驗。在成都期間,杜甫侍弄小園并非種糧謀生,主要是種些蔬菜以供日常之用,“自鋤稀菜甲,小摘為情親”(《有客》),并以這類輕微的勞動散憂消愁,所以有限的此類詩作主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閑適之趣,如 《早起》詩云:
春來常早起,幽事頗相關(guān)。
帖石防隤岸,開林出遠山。
一丘藏曲折,緩步有躋攀。
童仆來城市,瓶中得酒還。
詩人稱勞動為 “幽事”,而且詩中所記是一些輕微的勞動,最后又以童仆買酒作結(jié),與陶淵明的 “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移居夔州瀼西后,杜甫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但主要雇人勞作,雖然其中也描述勞作情景,間或抒寫愉悅之情,但主要表達民胞物與、關(guān)切民生的情懷,不同于陶氏專注于自我、帶有哲學(xué)意味的人生體驗,如 《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詩云:
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歸茅宇,旁舍未曾嗔。老病忌拘束,應(yīng)接喪精神。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秋耕屬地濕,山雨近甚勻。冬菁飯之半,牛力曉來新。深耕種數(shù)畝,未甚后四鄰。嘉蔬既不一,名數(shù)頗具陳。荊巫非苦寒,采擷接青春。飛來雙白鶴,暮啄泥中芹。雄者左翮垂,損傷已露筋。一步再流血,尚驚矰繳勤。三步六號叫,志屈悲哀頻。鸞凰不相待,側(cè)頸訴高旻。杖藜俯沙渚,為汝鼻酸辛。
詩前半部分寫農(nóng)耕情景,尚有歡愉之意,后半部分則寫受傷悲號的白鶴,觸目生情,平添無限哀感,其中既可能因為 “旅人流落,有似于此”而自傷自悼,更可能因鶴之的悲慘遭遇念及在戰(zhàn)亂中生靈涂炭的民眾,總之沒有陶詩那種沉浸于田園風(fēng)物的閑適與超然。
杜甫在鄉(xiāng)居生活中也有與農(nóng)人的交往,但與陶淵明對淳樸人性的追求不同,杜甫每每以儒者的悲憫情懷看待蕓蕓眾生,關(guān)注他們的不幸,同情他們的疾苦,對他們的困難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如 《又呈吳郎》勸誡吳郎仁以待人。但總體來看,杜甫始終保持著士大夫的矜持,即便與農(nóng)人感情融洽,“田父要皆去”(《寒食》),也沒有達到陶淵明與農(nóng)人那樣忘形爾汝的地步,如《遭田父泥飲美嚴(yán)中丞》便以獨白方式抒寫了一個樸實的農(nóng)人對嚴(yán)武治理有方的感激與贊美,同時描寫了這個農(nóng)人的有些粗魯?shù)暮每团e動,詩人滿懷感慨地寫道,“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痹娙讼矚g的是田父的樸野之氣,但并沒有心靈的交流,這自然源于杜甫根深蒂固的士大夫人格。
二
如果說陶氏田園詩重在表趣,那么杜甫田園詩則重在抒情。
《詩鏡總論》說:“深情淺趣,深則情,淺則趣矣?!雹咂鋵嵦赵娭げ⒉粶\,它是洞徹天地萬物之間深層聯(lián)系的妙悟,是對哲理的形象闡發(fā)。陶淵明以 “質(zhì)性自然”作為思想的核心,消泯人與外物的界限,完全以委運任化之心觀照萬物消長、世運盛衰,將所有的生命活動看作自然而然的過程,看作自然之道的外在感性形式,“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⑧,既不汲汲于事功,也不戚戚于貧賤,從容進退,恬然自安,目光所及、心靈所至之處無不品悟出自然的妙趣,其田園詩便呈現(xiàn)出淡泊自然、物我交融的特色。如 “平疇交遠風(fēng),良苗亦懷新”,便以平淡之語揭示出萬物相契相生的理趣。遠風(fēng)吹拂而至,良苗滋生新葉,似是受到遠風(fēng)的恩惠,但遠風(fēng)并非有意為之,良苗亦非主動接受,一切都自然而然,彼此似乎別有會心而又靜默無語。又如“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眾鳥欣然托身于草木,我則對自己的草廬情有獨鐘;鳥對木是自然的依存,我于廬則是心靈的棲止。詩人以鳥自照,在物我契合中體味到無言的自然之道,寓托深長的理趣。
陶淵明完全將自己置放于田園自然之中,以物觀物,物我兩忘,既無得之喜,亦無失之悲,一切都任順自然。宋人施德操說:“淵明隨其所見,指點成詩,見花即道花,遇竹即說竹,更無一毫作為?!雹崞涓星橐蚨冀K波瀾不驚,淡如止水。(《和胡西曹示顧賊曹》)中詩人描寫五月的田園風(fēng)光云:
蕤賓五月中,清朝起南飔。
不駛亦不遲,飄飄吹我衣。
重云蔽白日,閑雨紛微微。
流目視西園,燁燁榮紫葵。
詩寫疾徐有致的南風(fēng),又寫翩然灑落的微雨,詩人置身其中,無喜無憂,心靜如水,似乎與風(fēng)雨田園渾合為一,只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紫葵花燦爛開放的一剎,流露出不易覺察的歡欣,與“悠然見南山”同一意緒。詩人置身田園,總是那樣忘情,即便飲酒自娛,也要風(fēng)雨作陪,“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詩人于園中酌酒摘蔬,其樂陶陶,繼而微雨、好風(fēng)一時并至,唯有此等佳致,才能佐酒助興,陶然酣醉。詩人似乎并非僅要飲酒,而更要與田園風(fēng)物相和相鳴,融于自然大化之中,獲得一種真正的沉醉。
陶詩 “超然物表,遇境成趣”⑩,杜詩則是心懷天下,觸目生情,如施德操所說:“子美讀盡天下書,識盡萬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盤礴郁結(jié)于胸中,浩乎無不載,遇事一觸,便發(fā)之于詩?!?杜甫田園詩既有擺脫俗累、置身自然的輕松愉悅,更有懷念故鄉(xiāng)、憂心時事的沉郁憂憤。
儒家思想的長期浸染使杜甫深懷仁民愛物之情,歷經(jīng)戰(zhàn)亂流離,目睹生靈涂炭,更激發(fā)了“大庇天下寒士”的仁者情懷,并由對天下黎庶的關(guān)切推及到對天地萬物的憐愛,真情至性充塞于天地之間。杜甫到成都后,面對優(yōu)美寧靜的田園風(fēng)物,千姿百態(tài)的花鳥魚蟲,凝情駐足,流連忘返,疲憊的心靈得到了極大的撫慰。如果說陶淵明是將自我深融于天地大化,物我合一,以物觀物,那么杜甫則是以仁愛之心體味物情,以我觀物,使物皆著我之色彩。陶氏是消泯物我隔閡,將自我統(tǒng)一于自然,傳達自然之道;杜甫則是以物性統(tǒng)一于人性,以心馭物,傳達仁愛之情。所以陶詩中的鳥意象如 “晨鳥暮來還,懸車斂余輝”(《于王撫軍座送客),“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飲酒二十首》其四),負(fù)載著退隱山林的人生理想和返歸自然的哲學(xué)思考。而杜甫筆下的花鳥魚蟲則無不沾染人的氣息,如“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江村》),“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絕句漫興九首》其三),“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絕句漫興九首》其七),無不生動活潑,充滿溫馨的人性。
杜甫并不準(zhǔn)備久居田園,他沒有陶氏那樣的閑適,自然也沒有陶氏的理趣。寄人籬下的生活及持續(xù)不斷的戰(zhàn)亂使得杜甫不可能心如止水,貌似閑適的生活背后深藏隱憂,“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江村》),故人供祿米是幽居生活的保證,而一旦 “厚祿故人書斷絕”,便會 “恒饑稚子色凄涼”(《狂夫》)。這種寄人籬下的處境常常打破杜甫閑適的心境而使其生出歸鄉(xiāng)之念,但動亂的時局又使他有家難回,于是對自身際遇的哀愁極易轉(zhuǎn)入對時局的憂患,這種憂患心態(tài)的滲透使杜甫的田園詩不同于陶淵明的淡泊恬靜,如其 《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三云:
彩云陰復(fù)白,錦樹曉來青。
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
哀歌時自惜,醉舞為誰醒?
細雨荷鋤立,江猿吟翠屏。
如將中間兩聯(lián)抽掉,應(yīng)是一首不錯的田園詩,但中間四句感傷的抒情卻為全詩籠上了濃重的陰影。杜甫并未感到勞動的樂趣,相反卻由躬耕生活想到自己懷才不遇、為官不成的命運,進而逗出歸鄉(xiāng)不得、飄泊淪落的哀愁,這與陶淵明的 “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大異其趣。又如 《日暮》: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
風(fēng)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頭白燈明里,何須花燼繁。
雖然田園生活給予詩人暫時的安靜,但田園終非故園,而且更不能掩蓋國勢傾頹、戰(zhàn)亂不休的整體形勢,詩人的心始終不能囿于一隅而自得其樂,每每心事浩茫,憂思萬端,“頭白燈明里”正抒寫了詩人志在兼濟卻無所作為的深沉悲慨。
杜甫田園詩從形式上主要可分兩類,一類是五古,一類是五律,五古重在敘事議論,五律重在寫景抒情。五律更多描寫田園景象,近似于陶詩,而真正體現(xiàn)杜甫田園詩精神特質(zhì)的則是五言古體。這類詩雖寫田園,而詩人之心卻不囿于田園,而是由田園而天下,由自我而蒼生,由眼前的和平慮及動蕩的時局,滲透著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與憂患意識,也為這類田園詩打上了深深的現(xiàn)實主義烙印。如 《甘林》,前半敘歸林情事,描述林間清曠及野中閑靜,流露出淡泊自守的閑適情趣,“遲暮少寢食,清曠喜荊扉。經(jīng)過倦俗態(tài),在野無所違?!逼渲?“荊扉”應(yīng)出自陶淵明的“白日掩荊扉”,“無所違”則似出陶氏的 “但使愿無違”,頗類陶氏的歸隱情趣。但詩后半則感慨時事,情調(diào)悲涼,“主人長跪問,戎馬何時?。课宜ヒ妆瘋?,屈指數(shù)賊圍”。至此,前面的閑適一掃而空,憂時傷世之情如潮水般涌來。除《甘林》外,其他如 《上后園山腳》《行官張望補稻畦水歸》《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阻雨不得歸瀼西甘林》《又上后園山腳》等詩亦是同一范式,往往是田園與家國、片刻的歡愉與深廣的憂憤的強烈對照,從而構(gòu)成杜甫田園詩宏大深沉的意境,這根本上源于詩人 “窮年憂黎元”的儒者情懷。
杜甫強烈的入世精神使他能夠超越個人的進退得失而關(guān)注民生,突破田園的狹小天地而憂心天下。尤其是詩人旅居生活的后期,國家的危難及暮年的衰病使晚年的杜甫越發(fā)食不甘味,寢不安枕,悲情愁緒越發(fā)濃重,既傷悼一己之不幸,更同情戰(zhàn)亂中掙扎的人民,其田園詩作便充滿仁民愛物的深厚情懷。久旱不雨,時雨突至,詩人滿懷喜悅,“敢辭茅葦漏,已喜黍豆高”(《大雨》),“清霜九月天,仿佛見滯穗”(《雨》)。詩人老病窮途,卻不利己而欲分惠于人,“遺穗及眾多,我倉戒滋漫”(《行官張望補稻畦水歸》),“棗熟從人打,葵荒欲自鋤”(《秋野五首》其一)。詩人艱難困頓,卻是先人后己,大道為公,這與陶淵明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自是不同的境界。
仇注引黃生曰:“杜田園諸詩,覺有傲睨陶公之色,其氣力沉雄,骨力蒼勁處,本色自不可掩耳?!?所謂 “沉雄蒼勁”其實正是杜甫入世精神的藝術(shù)體現(xiàn),也是杜甫田園詩的不同于陶詩的根本所在。
三
陶、杜對田園的不同心態(tài)深刻影響到二人田園詩的筆法和美學(xué)風(fēng)格,陶詩多寫意式的粗線條勾勒,自然簡淡;杜詩則更多寫實和人力安排,其五古深沉悲慨,五律清麗勁健。
陶氏以物我合一的眼光觀照萬物,消泯了物我界限,并非將外物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進行觀照,而更 “純?nèi)握鎸?,自寫胸臆?。所以陶詩多無我之境,重在心靈與物象的深度契合,并不著意于物象本身的細微特征,多意會之語,少形象寫真。如 “空庭多落葉,慨然已知秋。新葵郁北牖,嘉穗養(yǎng)南疇?!保ā冻陝⒉裆!罚┰娙斯戮痈F巷,渾忘四時,看到落葉紛紛才恍然秋之已至,并生出悲慨之意。但目睹北窗外新葵茂盛,南疇間禾穗飽滿,則又欣然自足。詩人心與境會,隨物宛轉(zhuǎn),完全應(yīng)和外物的律動,同時也就忽略了自我的存在,自然也就不會從主客二分的角度精細地觀察外物。所以詩人寫秋寫葵,只是點到為止,并不具體鋪陳。又如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fēng)因時來,回飚開我襟?!保ā逗凸鞑径住菲湟唬疤@藹”寫林之茂盛,“凱風(fēng)”寫風(fēng)之清涼,前者重其 “陰”,后者重其“時”,詩人因時而化,任順自然,因而 “‘堂前林’‘凱風(fēng)’ ‘回飚’等客觀之物皆與淵明建立親切體貼之關(guān)系,或為之貯陰,或為之開襟,宛若朋友一般”?。淵明與自然冥合為一,心息相通,已從中悟得天機妙趣,何須贅述自然本身的特征。陶氏 “無意作詩人”?,“不過寫其所欲言,亦非有意勝人耳”?,他所汲汲以求的是與自然的交流融會,而非斤斤于物象本身,正所謂得意忘言。陶氏名句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即已蘊含歸返自然的人生妙趣,得魚忘筌,何須再寫菊之色澤,山之形態(tài)。這就必然造成陶氏田園詩意象的疏闊及語言的樸拙,也唯有如此,才能表現(xiàn)天地自然的無形大道。陶淵明無意為詩,其實是因為有意于自然,對自然物象以神遇而不目視,故能超然物表,不落言荃,“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表現(xiàn)出大巧若拙的美感。
與陶氏不同,儒家的入世精神賦予杜甫突出的主體地位,而不是如道家哲學(xué)一樣將自我融入天地大化;儒家的仁愛精神又使得杜甫往往以悲天憫人的情懷關(guān)注現(xiàn)實,而不是局促于田園生活不問世事。有基于此,杜甫與田園景象是主客兩分的,如果說陶淵明是將自我統(tǒng)一于田園,那么杜甫則是以自我統(tǒng)攝外物,以儒家眼光觀照現(xiàn)實情景,這使其田園詩具有更強的現(xiàn)實精神與寫實風(fēng)格。
杜甫初到成都的一些詩作,如 《梅雨》《為農(nóng)》《田舍》《江村》《江漲》《后游》等或?qū)懘寰又迤В驅(qū)懮钪崎e,或表達歸隱的愿望,或敘述游覽的樂趣,總體上抒寫了飽經(jīng)流離之后生活暫得安定的欣慰。但杜甫雖置身出世之境卻仍懷入世之心,這就使其田園詩不可能如陶詩那樣物我合一,如其到成都不久所作的 《為農(nóng)》詩云:
錦里煙塵外,江村八九家。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
卜宅從茲老,為農(nóng)去國賒。
遠慚勾漏令,不得問丹砂。
如果將該詩與陶淵明 《歸園田居》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的不同。陶潛是以出世之心對田園風(fēng)物和田園生活進行細細的品味,詩人完全沉浸在鄉(xiāng)野田園寧靜淳樸的氛圍中,進行一種陶醉式的描述。而杜甫此詩雖然也表達了隱居田園的愿望,但由表述方式及感情傾向來看,更像是一種局外人的觀察,除了初來乍到的新鮮和暫得平靜的喜悅外,看不出對田園有更多的感情投入。杜甫非如陶淵明一樣以質(zhì)性自然的心態(tài)對田園景象進行觀照和體驗,而是從自我視角進行欣賞品味,雖有時表現(xiàn)出閑適的情趣,卻非物我交融的境界,如 《園》詩云:
仲夏多流水,清晨向小園。
碧溪搖艇闊,朱果爛枝繁。
始為江山靜,終防市井喧。
畦蔬繞茅屋,自足媚盤飧。
仲夏早晨搖艇于碧溪,觸目可見紅色的果實綴滿枝頭,詩人特以 “爛”與 “繁”突出顏色之艷與數(shù)量之多,現(xiàn)出心中的欣喜。然后說明避居于此的目的,為求環(huán)境之靜和逃避市井之喧,雖流露出隱者情懷,卻是刻意為之,與陶氏“心遠地自偏”自是不同的境界。全詩雖然貌似寧靜,但詩人的主觀情志有著強烈的表現(xiàn),與陶詩泯合物我的渾融淡泊有著不同的風(fēng)貌。
陶、杜田園詩不同的審美風(fēng)格,本質(zhì)上在于陶、杜不同的文化心態(tài)及由此造成的對自然的不同態(tài)度。陶與田園沒有感情的隔閡,而杜甫與田園是有隔的,杜甫的儒者心態(tài)使其田園詩很難達到陶詩那種物我渾融的境界,試看杜甫 《課小豎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凈訖移床三首》其一:
病枕依茅棟,荒鉏凈果林。
背堂資僻遠,在野興清深。
山雉防求敵,江猿應(yīng)獨吟。
洩云高不去,隱幾亦無心。
仇兆鰲引黃生注曰:“看雉聽猿,憑幾對云,總見靜寂幽閑之趣。”又引王嗣奭 《杜臆》曰:“泄云不去,此無心出岫者,公之隱幾而視,亦同一無心也?!逼鋵嵲娙藦娬{(diào)無心,恰恰反照出內(nèi)心的不平。宋人張九成曾將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與杜甫的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作比,認(rèn)為杜甫兩句為勝。明王世貞則云:“子韶謂 ‘水流’一聯(lián)比淵明 ‘云無心以出岫’二句更渾淪,余以為語不超脫,開宋人理障一派?!?雖然王世貞將宋代理語詩的泛濫歸罪于老杜,未免言過其實,但說杜甫兩句 “語不超脫”卻有道理。按陶詩兩句以心體物,不露聲色,而意在言外,氣象渾淪。杜詩則將自己的 “心”“意”格外點出,貌似平和,其實意落言荃,反倒透露出內(nèi)心的不平靜,這與本詩兩句 “泄云高不去,隱幾亦無心”具有相似的理路。
從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杜甫似乎有意使五律與七律承擔(dān)不同的任務(wù),以七律表達嚴(yán)肅沉重的家國主題,而以五律描寫更輕松的生活畫面,因此,其田園詩幾乎沒有七律,而全為五律,且盡可能以平實的語言敘事寫景,避免刻意的雕琢,如《秋野五首》其三云:
禮樂攻吾短,山林引興長。
掉頭紗帽側(cè),曝背竹書光。
風(fēng)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
稀疏小紅翠,駐屐近微香。
全詩將山居生活的情景一一攝入筆底,遣詞用語毫無造作之態(tài),與其暢適之情表里相應(yīng),呈現(xiàn)出有別于刻意求工以致沉郁頓挫的另一種風(fēng)貌。而恰恰是這類無意為工的詩,表現(xiàn)出近似淵明的自然趣味,《四溟詩話》評論說,“子美《秋野》詩:‘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诉m會物情,殊有天趣。”?但此類詩作為數(shù)不多,并不是其主導(dǎo)風(fēng)格。杜甫雖然表示 “焉得思如陶謝手”(《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但其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chuàng)作理念使其很難純?nèi)巫匀?,整體的創(chuàng)作面貌也便不易呈現(xiàn)類似陶氏詩作的天趣。
淵明無意為詩,重在與自然的交流回應(yīng),故不刻意于修辭。杜甫有意為詩,追求 “驚人”的效果,往往失去自然的真趣。更重要的是,杜甫因內(nèi)心的不平,觸目所及,不免以自我之情涂抹外物,使得景物的形態(tài)色調(diào)時露崢嶸,如《向夕》“畎畝孤城外,江村亂水中”。又如《暝》“牛羊歸徑險,鳥雀聚枝深”。其中 “孤”“亂”“險”“深”之類詞語隱現(xiàn)出時局的動蕩及詩人內(nèi)心的驚惕,這似乎就不是詩人的主觀審美追求所能左右的了。
陶淵明的田園詩總體是寧靜的,杜甫的田園詩更多動亂的影子。陶詩之寧靜實則源于對政治的絕望,正如魯迅所說:“再至?xí)x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而杜詩的憂患則因為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的趨勢已不可逆轉(zhuǎn),而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又未完全消褪,欲用世而不能,欲避世而不甘,詩人因而在進退兩難的困境中苦苦掙扎。雖然田園的寧靜使杜甫暫得休憩,然而清醒之后是更加長久的痛苦。
陶、杜都有真情至性,“陶公真至,寓于平淡;少陵真至,結(jié)為沉痛”?。二人不同的精神氣質(zhì)最終形成田園詩的不同風(fēng)貌,陶詩淡泊玄遠,杜詩更多悲慨沉郁。雖然二人的田園詩各有千秋,然而杜詩更以其兼濟天下的仁者之心感動來者,這也是作為詩圣的杜甫更其偉大之所在。
注釋:
①鐘嶸:《詩品》,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3頁。
②筆者將杜甫流寓成都及西南期間描述田園景象與生活的詩作都納入田園詩范疇。
③龔斌:《陶淵明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77頁。本文所引陶詩均出自此本,下文不再出注。
④?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 2003年版,第611頁、第150頁。
⑤袁行霈:《陶淵明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22頁。
⑥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83頁。本文所引杜詩均出自此本,下文不再出注。
⑦陸時雍:《詩境總論》,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18頁。
⑧陳寅?。骸短諟Y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陳寅恪史學(xué)論文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2頁。
⑨?施德操:《北窗炙輠錄》第1039冊,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3頁、383頁。
⑩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00頁。
?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九,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659頁。
???施補華:《峴傭說詩》,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3頁、977頁、979頁。
?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頁。
?都穆:《南濠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42頁。
?郭曾炘:《讀杜劄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3頁。
?謝榛:《四溟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215頁。
?魯迅:《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魯迅雜文全集》,北京九洲圖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330頁。
責(zé)任編輯 潘 玥
作者:吳增輝,河北科技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05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