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增泉

第三回（三則）

榮禧堂對聯(lián)

座上珠璣昭日月，

堂前黼黻煥煙霞。

按：這是第三回榮國府“榮禧堂”的一副對聯(lián)。正如前面引述過的戚序本第二回開頭一段文字中所說，《紅樓夢》重點是寫榮國公之孫賈政所居的榮國府，基本寫法是先寫外戚，再寫榮府。先通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做一概要介紹，“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再通過林黛玉、薛寶釵親眼所見，極精細(xì)的一描，把讀者完全帶進(jìn)榮國府的故事中。

第三回寫的是林黛玉進(jìn)京，這是把讀者帶進(jìn)榮國府的重要樞紐，場面寫得很大，繁復(fù)中透出豪華氣派。珠璣、黼黻，是指封建官僚貴族服飾之華麗?！爸榄^”指珍珠、玉珮：“黼黻”指官僚貴族禮服上繡的圖案。《考工記》：“白與黑謂之黼，黑與青謂之黻?！?/p>

自從賈母得知女兒賈敏故世，萬分掛念外孫女黛玉，派人派船去揚州接她進(jìn)京。黛玉原不肯離開父親而去，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wù)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父親林如海。隨了奶娘及榮府派來的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恰在這時，賈雨村得到消息，自己馬上將起復(fù)任用（這是他拜托林如海走賈政的門子疏通關(guān)節(jié)的結(jié)果）。賈雨村得到這一消息也要進(jìn)京領(lǐng)旨，林如海拜托他同路照顧小女。賈雨村作為林黛玉的家塾先生，自然不能推托。也雇了一條船。跟在林黛玉所乘之船后面，一路進(jìn)京而去。

到京后，林黛玉先進(jìn)了榮國府。只見兩個女仆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太太迎面走來。黛玉便知是外祖母，方欲拜見，早被賈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內(nèi)呀叫著大哭起來。黛玉也哭個不住，旁邊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在座的有大舅母邢夫人（賈赦之妻）、二舅母王夫人（賈政之妻）等，黛玉一一拜見過。眾嬤嬤又引領(lǐng)黛玉上了馬車，出西角便門，去榮國府東院拜見大舅父賈赦，大舅母邢夫人也一同過來。進(jìn)了兩扇黑漆大門，黛玉邊走邊看，“度其房屋院字，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大舅母邢夫人讓黛玉坐了，叫仆人去請老爺。過了一會，那人返回來回話道，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倒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并叫傳話給黛玉道，“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

黛玉又從東院返回，來到二舅父賈政和二舅母王夫人的榮國府正宅。下了車，進(jìn)了門，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dá)，軒昂壯麗，比賈母處還不同，黛玉便知這是正經(jīng)內(nèi)室。進(jìn)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字“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大印。匾額下的大紫檀雕螭案上，設(shè)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堆彝，一邊是玻璃臺。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lián)：“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觳煥煙霞。”鳥木聯(lián)框，字乃鏨銀鑲嵌而成，落款是“東安郡王手書”。榮禧堂是榮國府的核心場所，好生氣派。

林黛玉被領(lǐng)進(jìn)里屋，見到了二舅母王失人。王夫人對她說：“你舅舅（賈政）今日齋戒去了，（下次）再見吧。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rèn)字學(xué)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是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櫥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摈煊瘛耙灰坏亩即饝?yīng)著”。

黛玉踏進(jìn)榮國府，曹雪芹已布下一個悲劇伏筆：喪母的林黛玉，實際上已成了“喪家之犬”。在賈赦、賈政這類封建官僚眼中。她是個“不祥之物”，都竭力避免在第一時間見她。大舅父賈赦推托不見，二舅父賈政又偏偏“今日齋戒去了”。賈寶玉也到廟里“還愿”去了，都在黛玉進(jìn)府的第一時間避開了她。二舅母王夫人是榮國府主婦，黛玉剛一上門，她就對林黛玉劈頭來了一頓“訓(xùn)誡”。通撾王夫人對林黛玉說的這段話，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林黛玉的到來，給王夫人帶來了一個不小的思想沖擊和精神負(fù)擔(dān)。王夫人從她第一眼看到黛玉姣美出眾的相貌起，便立刻產(chǎn)生了某種預(yù)感。因為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寶玉了。后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表明，正是王夫人“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這句話，成為寶黛戀情悲劇的直接根源。雖然最終扼殺寶黛戀情的是榮國府最高權(quán)威老祖宗賈母，這里面又有一些復(fù)雜原因，后面將會說到。

情種賈寶玉

轉(zhuǎn)盼多情，

語言常笑。

天然一段風(fēng)騷，

全在眉梢。

按：《紅樓夢》第三回寫賈寶玉與林黛玉初次相見，有一大段描寫賈寶玉的文字，把他的“情種”本性點了出來。上面幾句話就是從這段文字中摘引出來的。這幾句話在書中不是單排詩篇，但頗有小令韻味。這里要說到一個問題：《紅樓夢》的詩化語言。著名紅學(xué)家周汝昌先生有過一段精辟論述：“讀《紅樓夢》當(dāng)然是‘看小說。但實際上更是賞詩?！薄都t樓夢》中的“所謂詩，不是指那些顯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笆侵溉珪闹饕憩F(xiàn)手法是詩的，所現(xiàn)之情與境也是詩的”。

《紅樓夢》頭幾回，對賈寶玉有不少譏諷的文字，除了這里引的這幾句話外，緊接著還有兩首《西江月》直接貶他，后面即將分別說到。

賈寶玉是“情種”，但他與賈珍、賈璉、薛蟠、孫紹祖一類“淫棍”不同。賈寶玉追求的是精神層面的“情愛”。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對林黛玉的“情有獨鐘”。而且表現(xiàn)在他對所有美貌青年女子的“憐香惜玉”。寶黛之戀，賈寶玉在“專一”之外有“濫情”：反之，林黛玉卻只有對寶玉愛情的“專一”，她沒有任何“旁枝逸出”的“濫情”。任何其他男人的東西。她一概拒絕接觸。有一回，賈寶玉將北靜王所贈鶴鴿香串珍重取出，轉(zhuǎn)贈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擲而不取。她對寶玉的愛情癡情如斯，純凈如斯！

大量描寫情愛世界，這是《紅樓夢》的“文本事實”。一個“情”字。涉及《紅樓夢》主題的內(nèi)核。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論：“一部《紅樓夢》，正是借‘空為名，遣‘情是實?！焙翢o疑問，《紅樓夢》是一部反封建小說，紅學(xué)界對此沒有分歧。若進(jìn)一步問：《紅樓夢》是圍繞“什么問題”來表現(xiàn)反封建的？有的紅學(xué)家曾做過這樣的概括：“小說圍繞著賈寶玉的精神悲劇和賈府的歷史悲劇之層層展示，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以理（禮）殺人的罪惡。揭露了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的不人道。譜寫了一曲情愛的頌歌、‘童心的贊歌、青春的悲歌，從而發(fā)出‘救救青年的呼喊。”這一概括的美中不足。是撇開了林黛玉去講賈寶玉的主角地位。賈寶玉和林黛玉同為《紅樓夢》主角，兩人的悲劇命運是重合在一起的，一方離開了另一方。就構(gòu)不成雙方的悲劇命運。寶黛婚戀悲劇，反映的是追求個人婚戀自由與整個封建制度之間的尖銳矛盾沖突。如果避開小說中的大量情愛描寫，何談揭露封建制度的罪惡？情愛，是《紅樓夢》借以反封建的主題所在。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大量寫“情”，但他思想上對“情”是有矛盾的。大致區(qū)分一下。就是他對封建權(quán)貴紈绔“淫情”“濫情”的強烈譴責(zé)，對青年男女“真情”“純情”的無比同情。小說中一再寫道：“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等等。這些，無疑是曹雪芹譴責(zé)“淫情”“濫情”的筆墨。這大概也是毛澤東認(rèn)為曹雪芹“還是想補天的”表現(xiàn)之一吧？不過，曹雪芹把這些“淫情”“濫情”說成是“敗家的根本”，固然有其表象“依據(jù)”，但卻沒有找到封建家族、封建制度敗落的本質(zhì)根源。

毛澤東說，《紅樓夢》是用愛情掩蓋政治。曹家受到宮廷政治斗爭牽連而敗落下來。曹雪芹如驚弓之鳥，他心里對封建制度有刻骨仇恨，卻不敢直接描寫政治斗爭，只能千方百計“將真事隱去”，而以專寫情愛世界來為作者控訴封建制度的罪惡服務(wù)。

“情愛”是人性中最核心的東西。從這里打開突破口，可謂一舉中的，可以直抵封建倫理道德“以‘禮殺人”的要害。寶黛勇敢否定了男女情愛必須受到封建禮教束縛這一條最基本的封建“準(zhǔn)則”，他們還有什么封建“戒律”愿意遵守？在《紅樓夢》中?！扒椤焙汀岸Y”是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賈寶玉對林黛玉的愛戀至真至誠，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愛戀更為專一而刻骨銘心。賈寶玉對眾多青年女子的“憐香惜玉”，晴雯、妙玉等青年女子對寶玉的“暗戀”，流露出來的都是人性之“情”，但它們不符合封建道德之“禮”，因而處處受阻，處處碰壁。而賈寶玉和林黛玉最勇敢、最執(zhí)著、最堅定地反對的，就是封建道德的所謂“禮”。不惜以生命去換取的是婚戀自由。但封建制度太強大了，寶黛結(jié)盟反叛的力量太渺小了，致使他們微弱的呼喊聲被扼殺，林黛玉微風(fēng)似的生命在“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中毀滅了。

贊林黛玉

兩彎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汨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按：這是第三回賈寶玉第一次見到林黛玉時，從他眼中看林黛玉的一段描寫。在1959年人文版《紅樓夢》中這是獨立排印的詩篇。

《紅樓夢》對林黛玉這個人物的塑造是很成功的。她的超人聰明、美麗，不僅使他獲得了賈寶玉的傾心愛慕，也使大觀園中的所有人都不敢當(dāng)面對她不恭。而她的多病、怪癖、多愁善感，又使她遭到諸多妒忌、排斥、暗算、打擊，直至她與賈寶玉的戀情徹底失敗，命歸西天。這個人物形象不是單薄的、平面的，而是立體的、多面的、豐富的、深刻的。

毛澤東對林黛玉這一文學(xué)典型也做了多角度評價。一、他認(rèn)為林黛玉“是個很有頭腦的女孩子”，“但是她的小性兒也夠人受的”。二、他認(rèn)為“林黛玉不是四大家族的”。三、他認(rèn)為“林黛玉洗澡后身上發(fā)出的那樣一種‘香，這種‘香是‘軟弱香”。這句話，當(dāng)時是以林黛玉為例子，用來批評小資產(chǎn)階級年輕知識女性的。四、毛澤東很喜歡林黛玉的詩。毛澤東女兒李敏回憶道：“爸爸的記憶力竟然那么好，《紅樓夢》中的好多段落，他都背得下來。林黛玉的詩，他能全部背下來?！蔽濉?947年，解放區(qū)的土地改革如火如荼地進(jìn)行，一位地主怕挨斗，主動把十八歲的女兒嫁給了剛剛翻身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村長。毛澤東聽說后為那個女孩子著急，說：“林妹妹自然不會愿意嫁給焦大。可是，怎么辦？”江青說，這簡單，可以宣布無效。毛澤東卻說：“簡單？嫁給誰？嫁哪兒去？難道找個薛蟠式的人物，那更糟！”這時的毛澤東，對那位地主女兒（也對林黛玉）表現(xiàn)出來的同情心，非常人性化，這在他的公開講話中是很少見到的。

比干：商紂王的一位叔叔，是位有膽有識的大忠臣。因商紂王荒淫殘暴。比干冒死進(jìn)諫。商紂王怒殺比干。并說：“我聽說圣人心上長有七竅，我倒要看看你的心上是不是真的長了七竅！”竟下令“剖其腹，觀其心”。這里比喻林黛玉心眼兒較多。西子：即西施。民間歷來傳說西施有一種“病態(tài)美”。故常常形容體弱多病的美少女像“病西施”。曹雪芹在這里用西施的“病態(tài)美”來比喻林黛玉。

第五回（二則）

薛寶釵林黛玉合判詞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按：寶玉又丟開“副冊”，再去取“正冊”翻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林），木止懸著一圍玉帶（黛玉）：又有一堆雪（薛），雪下一股金簪（寶釵）。再下面便是這四句五言詩，寶玉仍是不解。

這四句五言詩，是對薛寶釵和林黛玉兩人的合判詞，暗喻賈寶玉的愛情同這兩位女子糾纏在一起。“停機德”是出自《后漢書》的一個典故，說的是燕國樂羊子之妻勸勉丈夫用心讀書求取功名之事，贊美古代女子賢淑之德。以此暗喻薛寶釵，“玉帶林”三字，倒過來讀便是林黛玉諧音?！霸佇醪拧币彩且粋€典故，說的是東晉女詩人謝道韞，她是東晉宰相謝安的侄女。某日，謝安召集子侄們談詩論文，忽見下雪。謝安問曰：“何所擬也？”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擬?！敝x道韞答：“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謝安大為贊賞。后人便把女子詩文之才稱作“詠絮之才”。這里暗喻林黛玉有詩文之才。薛寶釵有“德”，林黛玉有“才”，可是兩人命運都不佳，一個“玉帶林中掛”，一個“金簪雪里埋”。最后，林黛玉愛情理想破滅，含恨焚稿而死。薛寶釵雖然與賈寶玉成婚夢圓。但寶玉與她成家后卻離家出走，遁入空門，寶釵豈不同樣是悲劇結(jié)局！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樣經(jīng)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按：這是《紅樓十二曲》第二支曲子，唱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兩人愛情破滅后的凄婉心聲。這是《紅樓夢》中的一首名曲。黛玉與寶玉心心相印。然而有情人卻難成眷屬。尤其林黛玉對賈寶玉的這種相思之苦。是刻骨銘心的。

閬苑仙葩：指林黛玉。小說第一回中已寫到。林黛玉原是由神仙居處“靈河巖上三生石畔”一枝“絳珠仙草”投生而來，暗喻林黛玉之高潔美貌人間少有。蘇軾詩《次韻趙德麟雪中惜梅且餉甘酒》：“閬苑千葩映玉宸。人間只有此花新?！?

美玉無瑕：指賈寶玉。瑕，美玉之疵。美玉無瑕，是指賈寶玉單純善良，未曾沾染功名利祿之惡俗習(xí)氣。

以下各句，指寶玉與黛玉從相識到相知，又從相知到相愛，愛得刻骨銘心、純潔無瑕。然而終敵不過風(fēng)刀霜劍相逼，至真至誠的愛情終于破滅，雙雙剜心裂肺、痛不欲生。林黛玉血淚流盡，香消玉殞：寶玉遁入空門。以慰黛玉之魂。全曲充滿了對真摯愛情被毀滅的深長詠嘆，感人肺腑。

第二十三回（—則）

林黛玉傷春聯(lián)

妝晨繡夜心無矣，

對月臨風(fēng)恨有之。

按：傷春，是古代女子每當(dāng)春天到來時最易引發(fā)的憂傷、苦悶情懷。唐代詩人朱絳《春女怨》：“欲知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边@兩句詩寫得十分傳神，傷春的閨中少女無意識地停住了手中的繡花針，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時令已是三月中浣。一日，寶玉和黛玉正在園中，襲人來找寶玉，說是：“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fā)你去呢。”寶玉一聽，別了黛玉，同襲人回身先去換衣。黛玉見寶玉去了，只落下自己一人，冷冷清清，悶悶不樂，一陣莫名傷感襲上心來。正欲回房，忽聽梨香院內(nèi)笛韻悠揚，歌聲婉轉(zhuǎn)。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正在練習(xí)戲文。正往前走，忽聽得里面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绷主煊衤犃?，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步側(cè)耳細(xì)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边@是《牡丹亭》中的句子。黛玉聽了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上廊酥恢磻颍幢啬茴I(lǐng)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cè)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著：“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xì)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讀到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聽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她細(xì)細(xì)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第二十六回（二則）

花魂鳥夢聯(lián)

花魂默默無情緒，

鳥夢癡癡何處驚。

按：這副對聯(lián)也是描繪林黛玉傷春情懷的。一日，焙茗奉賈政之命來叫寶玉前去，一天不曾回來。黛玉、寶釵和眾丫鬟們都擔(dān)驚受怕，不知寶玉是禍?zhǔn)歉?。其實，寶玉是被薛蟠假托賈政之命騙去，與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馮紫英等人喝酒去了。但黛玉不知真情，晚飯后往怡紅院來，探聽寶玉消息。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忽見寶釵來了。沒好氣地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nèi)胍沟牟坏盟X！”聽到外面又有人敲門。晴雯不知是黛玉。便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吧I”黛玉聽了，不覺怔在門外。不由得想道：“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一面想，一面滾下淚珠兒來，回去不是。站著不是。忽聽寶玉正和寶釵嬉笑，黛玉誤認(rèn)為是寶玉錯怪自己告了狀，才被賈政叫去受了罰，這時有意冷待她，不讓她進(jìn)去，便悲悲戚戚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書中寫道：“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兒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yuǎn)避。不忍再聽?！?/p>

于是引出這副對聯(lián)。

顰兒嗚咽聯(lián)

顰兒才貌世應(yīng)希，獨抱幽芳出繡閩。

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

按：這首七絕是緊接前面那副對聯(lián)的。黛玉正自啼哭，忽聽“吱嘍”一聲，院門開處，只見寶玉、襲人等一群人送寶釵出來。黛玉本想上去問寶玉真情，又恐當(dāng)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便閃到一邊，讓寶釵去了。寶玉等人并未發(fā)現(xiàn)黛玉，一齊回進(jìn)去，關(guān)了門。黛玉望著門灑了幾滴淚，自覺無味。轉(zhuǎn)身回去。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黛玉情性，每每不是愁眉，便是長嘆，常常無故流淚。黛玉回到瀟湘館。紫鵑、雪雁雖見她有淚痕，卻未多問。料理她上了床，各自去睡覺。黛玉依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下。

一聯(lián)一詩。道盡林黛玉多愁善感、幽思傷春情狀。

第二十七回（一則）

葬花詞

林黛玉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fù)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眷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未聞。

咋宵庭外悲歌發(fā)，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意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fēng)流。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按：林黛玉把昨夜晴雯不讓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恰遇餞花之期，又勾起傷春情思。因把這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懷。嗚咽啼哭，獨自在園中山坡下葬花時唱了這首《秦花詞》。

卻說寶玉一連幾日不見黛玉。便知黛玉有意躲他。心想索性遲兩日。等她氣消一消再去也罷。這天他也來到山坡，見落英滿地。便用衣襟兜起這些落在地上的花瓣。送往黛玉往日葬花處去。忽聽得隔山坡有人正在幽幽哭唱，先不過點頭感嘆。待他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忽想到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到何處去尋覓？進(jìn)而泉想到若是寶釵、香菱、襲人等也像花一般謝了。到何處去尋覓？寶玉竟也慟倒在地，將衣兜里的花瓣撒了一地。

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得山后也有悲慟之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想著，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道：“啐！我道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嘆了一聲，自己抽身便走了。

寶玉抬頭忽然不見了黛玉，便知黛玉是有意躲他，自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往怡紅院來?？汕煽匆婘煊裨谇邦^走，連忙趕上去搭話。只因兩人間的誤解未曾解開，黛玉不愿理他。寶玉跌足發(fā)誓，說起自從黛玉來到賈府，自己把她當(dāng)親妹妹相待，“誰知我是白操了這個心，弄的有冤無處訴！”黛玉見他這么說，便問道：“你既這么說，昨兒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哪里說起。我要是這么樣，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也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么誓呢?！睂氂竦溃骸皩嵲跊]有見你去。”又如此這般把昨日經(jīng)過說了一遍。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得待動，喪聲喪氣的也是有的?！眱扇私K于解除誤解，復(fù)好如初。

林黛玉這首《葬花詞》，以花喻人，以人喻花，詩句纏繞回環(huán)，詩情細(xì)膩綿密。情生悲，悲摧情，情自心發(fā)，哀自心生，凄憷悱惻，真掣感人。花花葉葉、字字句句，都在傾訴一個“情”字。寶玉只聽到幾句“傷心”句子，便已“慟倒在地”。

從林黛玉這首《葬花詞》中，我們可以讀出唐代詩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和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的韻味。這種體裁起源于魏晉兩漢的長歌行，唐代發(fā)展為歌行體。明代文學(xué)家徐師曾在《詩體明辨》中說：“放情長言，雜而無方者日歌：步驟馳騁，疏而不滯者曰行；兼之者日歌行。”其實“歌”與“行”的界限也不是絕對的。如白居易的《長恨歌》與《琵琶行》，從體裁上如何區(qū)別得了？從字面上看，這首《葬花詞》似乎受唐代詩人劉希夷《代悲白頭翁》的影響更直接。但也不必那么刻板地看。曹雪芹為創(chuàng)作《紅樓夢》。方方面面的儲備都滿箱滿柜地充分，運用古詩詞信手拈來，極其嫻熟。張若虛原籍揚州，曹雪芹受他詩歌風(fēng)格的影響豈不很自然？《葬花詞》本身的藝術(shù)成就也很高，它是《紅樓夢》詩詞中的名篇之一。

這首《葬花詞》，全文錄自人文版《紅樓夢》，它與北方版《紅樓夢》中的《葬花詞》有十一個字的差異。分別是：著（釋）、初（已）、已（也）、愁（悶）、儂（奴）、儂此日（奴翼下）、抔（堆）、不教（強于）。括號內(nèi)是北方版《紅樓夢》用字。兩相比較，人文版《紅樓夢》所用文字更為貼切。

人文版《紅樓夢》林黛玉《葬花詞》中連用了六個“儂”字：“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這六個“儂”字，似乎是“吳儂軟語”的經(jīng)典用字。古詩詞專家都將“儂”字翻譯成第一人稱“我”。我對此一直不以為然。不過，在史書中也有把“儂”當(dāng)“我”用的。如：隋煬帝在江都被弒前，各地農(nóng)民起義風(fēng)起云涌，天下大亂，他對蕭皇后說：“外間大有人圖儂（我），然儂（我）不失為長城公，卿（你）不失為沈后?！保ā顿Y治通鑒-唐記一》）這里說的“長城公”即陳后主陳叔寶。隋煬帝當(dāng)太子時，以前線最高統(tǒng)帥的身份指揮隋軍渡江滅陳。將陳后主和沈后俘虜而歸。其父隋文帝并未處死陳后主，而是將他改封為“長城公”養(yǎng)了起來。隋煬帝的意思是說，大不了當(dāng)他們的俘虜，我和你也許還能過上“長城公”般的日子吧？但是，在當(dāng)今吳語地區(qū)，“儂”字只作為第二人稱“你”字用，而且僅見于上海話——上海話是吳語和越語的混合體，嚴(yán)格說起來這個“儂”屬越語。

北方版《紅樓夢》中的《葬花詞》依據(jù)程高本，前兩個“儂”字用的是“奴”字，后四個用的是“儂”字，更難統(tǒng)一理解林黛玉這段唱詞的語意。

周汝昌先生將這六個“儂”字校訂為“奴”字，全部轉(zhuǎn)換為第一人稱，改得好！

我的故鄉(xiāng)是吳國發(fā)祥地，對吳語略知一二。當(dāng)代吳語與普通話“我”“你”“他”相對應(yīng)的三個人稱代詞，分別為“奴、?！保ㄎ?、我們）、“儂、耐”（你）、“伊”（他、她）。其中，“奴”字只在蘇州城區(qū)及其周邊狹小范圍內(nèi)使用，隨著商業(yè)發(fā)展、人員流動加速，現(xiàn)在這個字在吳語口語中幾近消失，在蘇州評彈中還能聽到。現(xiàn)在廣義上的吳語地區(qū)第一人稱都用“我”，但讀音與普通話不同。由于吳國創(chuàng)始人吳太伯來自關(guān)中。吳語“我”字的讀音。使我聯(lián)想到陜西話。陜西話把“我”讀為“額”，吳語“我”的讀音在“額”的后面多了一個“烏”的后綴音，讀成“額烏”。

《現(xiàn)代漢語詞典》收入了“儂”字指代“你”“我”的兩種不同用法。在當(dāng)代吳語口語中，“儂”字只指代“你”。這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直接稱對方為“儂”（你），這種用法僅見于上海話：另一種是當(dāng)敘述者獨自在場“自說自話”時，轉(zhuǎn)換敘述口氣，以旁人的口氣稱自己為“儂”，與“你”同義?！对峄ㄔ~》是林黛玉以第一人稱來敘唱的，她用的“儂”字都是轉(zhuǎn)換口氣當(dāng)“你”字來用，指她自己。周汝昌先生校改為“奴”字后，全部轉(zhuǎn)換為第一人稱。讀起來就順多了。

吳語是很難翻譯成普通話的。我曾讀過我很敬重的一位老作家的一篇短文。他把蘇州話“乖面”譯成“這邊”，“該面”譯成“那邊”。把意思搞反了。蘇州話“乖面”指“對面”，“該面”指“這邊”。這樣的誤解，我理解各地方言時也會發(fā)生。

第三十四回（三射）

題帕詩之一

林黛玉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按：黛玉寫的三首題帕詩，都在第三十四回。但事情的起因，卻要從第二十九回說起。那次，鳳姐安排在清虛觀打醮祈福。賈母帶了寶玉、寶釵、黛玉等眾孫輩一齊去看戲。本是高興取樂的事兒。誰知半道上冒出個八十多歲的張道士，由賈珍領(lǐng)了來向賈母請安。他說上回廟里做天大王圣誕，去請寶玉哥來逛逛，回說不在家，不曾來。賈母笑答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頭叫寶玉。寶玉解手回來。上前道：“張爺爺好！”張道士見了寶玉，奉承賈母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止，怎么就同當(dāng)年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他這么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yǎng)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shù)?，就這個玉兒像他爺爺?！睆埖朗吭瓉碜砦讨獠辉诰?，接著道：“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個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辟Z母道：“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寶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p>

賈母此話一出，非同小可！原先賈母對寶黛戀情是默認(rèn)的，今番聽老人家口氣，寶玉和黛玉都知道事情將起變化，兩人都添了心事。雙方又不好直說，引出一連串的誤解來。這便成了林黛玉連寫三首題帕詩的由來。

題帕詩之二

林黛玉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zhèn)日無心鎮(zhèn)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按：仍然要從第二十九回說起：第一天從清虛觀看戲回來，由于張道士提親使寶玉生氣，他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后再不見張道士了。黛玉回來也中暑病倒了。第二天，賈母見寶玉生氣、黛玉中暑，她也不去看戲了。寶玉聽說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飯也懶得去吃，不時來問。黛玉又怕寶玉有個好歹，對他說：“你只管去看戲，在家里作什么？”本來是很平常的一句話，寶玉一聽卻多心了，心想：“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她也奚落我起來。”心中更比往日增添了百倍的煩惱，由不得沉卞臉來道：“我白認(rèn)得你。罷了，罷了！”林黛玉聽倒如此說，冷笑了兩聲。道：“我也知道白認(rèn)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睂氂衤犃耍窍蚯皝碇眴柕谨煊衲樕系溃骸澳氵@么說，是安心咒我來誅地滅，你有什么益處？”黛玉知道自己錯了，側(cè)顫顫兢兢的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氣，來拿我煞性子。”兩人越說越僵，不可開交。

題帕詩之三

林黛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按：仍然回到第二十九回。書中寫道：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一種癡病，況且從幼時就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隨著年齡增長，初諳男女之事，又看了些邪書僻傳。凡遠(yuǎn)親近友之家所見到的那些閩英闈秀，都比不上黛玉，所以早存愛戀黛玉之心，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也是有些癡病的，也暗暗戀著寶玉，也是每每用假情試探。如此兩相“真情裝假意”。反而弄出許多誤解來。書中寫道：“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多生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逼鋯柆崿嵥樗殡y保不有口角之爭，生出千般誤會，萬般煩惱。又因旁人對寶玉和寶釵早就有“金玉良緣”之說，此刻又聽黛玉說出怕阻了你“好姻緣”三字，越發(fā)逆了寶玉本意，只見他賭氣從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狠命往地上一摔道：“什么撈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誰知此玉堅硬無比，竟沒摔碎，寶玉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了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巴物件。有砸它的，不如來砸我。”二人閹著，紫娟、雪雁忙來解勸，哪里勸得住，只得去叫襲人，襲人把那玉搶了下來，拉住寶玉的手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它：倘或砸壞了。叫她心里臉上怎么過的去？”黛玉一聽。越發(fā)傷心大哭起來，剛吃下去的藥“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經(jīng)過這場大鬧之后。寶玉和黛玉雙方各有思念，卻多日不曾相見。一日，襲人剛走出去，寶玉對晴雯說：“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做什么呢？她問我，只說我好了?！鼻琏┱f，要去總得有個由頭，傳句話，或是送件東西什么的。寶玉一想，隨手拿了自己用過的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她去了?！鼻琏┑溃骸八@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她又要惱了，說你打趣她?！睂氂裥Φ溃骸澳惴判模匀恢?。”就是這兩條舊手帕，勾起黛玉萬般情思，她忘了嫌疑避諱等事，掌燈研墨。在那兩條手帕上題了以上三首詩。

其實，此時賈母對寶黛戀情究竟是支持到底，還是當(dāng)機立斷另選他人，仍在猶豫之中。第二十九回后半部分有這么一大段描寫：由于第一天到清虛觀打醮看戲，張道士為寶玉提親，寶玉和黛玉兩人都生了氣，回來互相慪氣吵鬧一場。賈母原想今兒仍去清虛觀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好了，不想兩人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世里孽障，偏生遇見了這么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話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著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賈母自己抱怨著也哭了。

第三十回前半部分又接著寫道。寶玉去看黛玉，兩人又拌起嘴來。寶玉對黛玉竭力顯示出親熱，林黛玉卻說：“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后，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dāng)我去了?！睂氂衤犃诵Φ溃骸澳阃睦锶?？”林黛玉道：“我回家去?！睂氂裥Φ溃骸拔腋四闳ァ！绷主煊竦溃骸拔宜懒??！睂氂竦溃骸拔易龊蜕校　绷主煊褚宦劥搜?，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遣“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么！”寶玉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又百般獻(xiàn)殷勤，拉著黛玉的手說好話，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么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币痪湓挍]說完。只聽外面有人喊道：“好了！”原來是賈母不放心，叫鳳姐來看看，兩小小冤家是不是還在鬧。鳳姐二話沒說，拉起黛玉就走，對寶玉說：“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到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哪里還要人去說合。”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

此刻寶釵恰好也在場，她聽了鳳姐一席話，心中起了醋意。寶玉想搞平衡，主動搭訕著與寶釵說話，卻被寶釵搶白了幾旬。寶玉問道：“姐姐怎么不聽?wèi)蛉ィ俊睂氣O道：“我怕熱。聽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睂氂褡I諷她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楊貴妃），原也富態(tài)些?！摈煊褚妼氂窀矣谵陕鋵氣O，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寶玉這句話說得寶釵紅了臉。想要發(fā)作，一時沒有說詞。寶玉又問：“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立刻反擊，并且捎帶著黛玉。道：“我看的是李連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睂氂駴]心眼，聽不出話中有話，奚落寶釵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這叫作《負(fù)荊請罪》！”寶玉一不小心，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掉進(jìn)了寶釵的陷阱。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fù)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fù)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fù)荊請罪》！”鳳姐見他們?nèi)诵尉?，便知其意，笑著問眾人道：“大暑天的，誰還吃生姜呢？”眾人都說：“沒吃生姜。”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沒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

寶、黛、釵的“三角矛盾”就此公開化了。這是一個重大轉(zhuǎn)折，再一步步發(fā)展下去，林黛玉要吞“苦果”了！

第四十五回（一則）

秋窗風(fēng)雨夕

林黛玉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

助秋風(fēng)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燕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fēng)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fēng)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fù)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zhuǎn)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fēng)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按：《秋窗風(fēng)雨夕》是林黛玉的一首七言體長詩。黛玉一年到頭病病歪歪，這日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落淅淅瀝瀝下起雨來，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黃昏時。天色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閩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遂擬《春江花月夜》之格。寫成了這首《秋窗風(fēng)雨夕》，傾訴心中無限秋情愁思。全詩的詩意，恰如李清照在《聲聲慢》中描繪的那意境：“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夜里，寶玉穿了蓑衣箬笠。冒雨前來探望。黛玉笑他“哪里來的漁翁？”見他今天穿的這身蓑衣箬笠異常精致輕巧，問：“是什么草編的？”寶玉說都是北靜王送的，并說這頂箬笠把竹僧子抽了，取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圈子，冬天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給你，下雪時戴。黛玉說：“我不要，戴上那個倒像戲里扮的漁婆了。”忽然想起剛才說寶玉像個漁翁。此刻又說漁婆，后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咳嗽不住。寶玉見桌上有詩稿，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里，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燒也無礙?！睂氂褡吆?，紫娟伏侍黛玉睡下。黛玉想，與寶玉雖素習(xí)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真正是多情女子淚不干，黛玉眼中有一口永不枯竭的淚泉，也不流瀉。也不奔涌，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流出來，滴下來。那淚珠兒掛在臉頰上，晶瑩如珠，光斑點點?？珊弈菍毟绺纾x得懂詩文，卻讀不懂黛玉臉上那光斑點點的淚珠兒，他傻不傻呀！

第六十四回（五則）

西施

林黛玉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五美吟》之一

按：林黛玉一口氣寫了五首吟誦古代美女的詩，寶玉稱之為《五美吟》——這是第一首。黛玉對寶玉，時不時要點小性子，兩人時不時要慪點小閑氣。那天，寶玉到瀟湘館來看黛玉。紫鵑端了茶來，打量二人又為何事口角，便說：“姑娘才身上好些，寶二爺又來慪氣了。到底怎么樣？”寶玉一面拭淚，笑道：“誰敢慪妹妹了？”一面搭訕著起來閑步。見硯臺底下微露一紙角，不禁伸手拿起，黛玉忙要起身來奪，已被寶玉揣進(jìn)懷里。黛玉道：“不管什么，來了就混翻?！币徽Z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道：“寶兄弟要看什么？”黛玉一面讓寶釵坐，一面笑遣“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后無事。因欲擇出數(shù)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可巧探丫頭來會我瞧鳳姐姐去，我也身上懶懶的，沒同她去。將才做了五首，不想二爺來了就瞧見了。其實他看也倒沒有什么。但只我嫌他時不時的寫給人看去?！睂氂衩Φ溃骸拔叶嘣缤斫o人看來呢。”寶釵借話說話。道：“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毖氣O連貶帶損地把林黛玉教訓(xùn)了一頓。薛寶釵從哪里忽然來了底氣？原來，自從上一次她突破了黛玉的心理防線，使黛玉心服口服。認(rèn)她為姐姐，說她“誰知她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dāng)她藏奸”。從那以后，薛寶釵開始在林黛玉面前漸漸露出她的真實面目來了。要在以前，薛寶釵絕不敢這樣當(dāng)面教訓(xùn)林黛玉。薛寶釵又笑著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只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摈煊裥χ钢鴮氂竦溃骸八缫褤屃巳チ??！睂氂衤犃?，方從懷中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xì)看起來。

西施是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在“吳越相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相傳春秋時，先是吳國滅了越國。輔佐越國的重臣范蠡是楚國人。西施是越國第一美女，成了范蠡的愛妾。越國被吳國降滅后，范蠡一面勸慰越王勾踐忍辱負(fù)重，臥薪嘗膽，并親自陪同勾踐到吳國去為吳王夫差充當(dāng)“亡國奴”。勾踐“下賤”到吞吃吳王夫差的糞便以表“忠心”。從思想上完全解除了吳王夫差對勾踐的警惕和防備。另一方面，范蠡又把自己的愛妾西施送到吳王夫差身邊，充當(dāng)間諜，讓她勸說夫差向北方用兵，把他的注意力從越國引開。西施照辦。成功地說服了夫差。于是，越國獲得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的機會，使吳越兩國在不知不覺中實現(xiàn)了“能量轉(zhuǎn)換”。越國抓住吳王夫差率領(lǐng)大軍北上“黃池會盟”的機會，一舉攻克了兵力空虛的吳國都城姑蘇，乘勢滅了吳國。越國滅吳復(fù)仇后，范蠡分析。勾踐此人“共患難易，同榮華難”，便帶領(lǐng)西施離開了越國，在吳國太湖之濱的無錫建園隱居下來。他們隱居的蠡園，現(xiàn)在成了無錫的名勝之一。后來范蠡成為一名大商人，在河北蠡縣、山東定陶等地經(jīng)商定居。西施有沒有同去，史書中查不到。

傾城：古人常以“傾城傾國”形容女子絕色美貌。西施被深鎖吳宮，除了忍受辱身寂寞之苦，只能想象兒時在家鄉(xiāng)溪水中浣紗的往事了。效顰是“東施效顰”典故的省略。說的是與西施鄰村的東施，雖然相貌不美，卻能平安度日，在溪邊浣紗至白頭。這些詩句中，都蘊涵有林黛玉自己的心緒。

虞姬

林黛玉

腸斷鳥騅夜嘯風(fēng)，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五美吟》之二

按：“霸王別姬”，無論在史書中。還是在戲劇舞臺上，都是令人蕩氣回腸的一出經(jīng)典悲劇。

腸斷烏騅夜嘯風(fēng)：項羽是中國歷史上的悲劇英雄，“鳥騅”是項羽戰(zhàn)騎。垓下會戰(zhàn)。項羽被困，英雄末路，連他的烏騅馬也悲愴得深夜對風(fēng)長嘯。

虞兮幽恨對重瞳：虞，指虞姬，項羽愛妻。相隨項羽南征北戰(zhàn)，從未離開過戰(zhàn)場，也是難得。重瞳，指項羽，項羽是“重瞳子”，每只眼睛有兩個瞳孔。英雄美人，生離死別，愛恨萬端。項羽與虞姬對歌日：“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羽“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史記·項羽本紀(jì)》）

黥彭甘受他年醢：黥，黥刑。英布犯罪，處以黥刑，臉上刺字，故又名黥布。彭，即彭越。黥布、彭越二人，都是當(dāng)年劉邦籠絡(luò)過來參加垓下會戰(zhàn)聯(lián)合打敗項羽的戰(zhàn)將。醢，人肉醬。劉邦奪得天下后，分封在各地的異姓王紛紛謀反，被劉邦逐一平定誅殺。功勞最大的韓信最先被殺，令人扼腕。接著被殺掉的是彭越，按呂后旨意，把彭越的尸體做成人肉醬，遍賜各地諸侯王。以示警告。接著黥布也被殺。

飲劍何如楚帳中：在林黛玉看來，彭越被擒殺后做成人肉醬，黥布嘗了彭越的人肉醬，表示對劉邦完全臣服，結(jié)果還是被殺，可悲。虞姬在楚帳中拔劍自刎，比他們剛烈萬倍！

明妃

林黛玉

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quán)何畀畫工？

——《五美吟之三》

按：這一首寫的是王昭君。昭君，今湖北秭歸人，西漢元帝時選入宮中。昭君名嬙，字昭君。西晉時避司馬昭諱，昭君已死多年，也被改稱“明君”或“明妃”，后世多稱“明妃”。相傳，漢元帝時，他命宮廷畫師毛延壽將后宮嬪妃相貌畫出，他“按圖索妃”，召幸美貌者。王昭君因不肯賄賂，毛延壽故意將她畫丑，因此不得召幸。公元前33年，匈奴單干呼韓邪入朝求和親。王昭君自請遠(yuǎn)嫁匈奴。她上殿辭別時，漢元帝才發(fā)現(xiàn)昭君美貌后宮第一，意欲留下，昭君不從。漢元帝送走匈奴單于和昭君后，怒殺毛延壽（《西京雜記》卷二）。這里的“紅顏薄命”，并非指壽命長短，而是指絕色美人往往命運多舛，古今如此。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quán)何畀畫工”，這兩句是批判君王的。前一句故意反說，天下哪有不好色的君王？后一句就加重了批判的分量：生殺大權(quán)都操在你君王手里，你何必將罪責(zé)轉(zhuǎn)嫁給一名畫師，將毛延壽殺掉，“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p>

綠珠

林黛玉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妖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五美吟》之四

按：這一首寫的是綠珠，宋代傳奇小說《綠珠傳》中的主角。綠珠是西晉名妓，本姓梁，美艷絕倫，擅長歌舞。西晉是一個官府巧取豪奪、官1員荒淫奢靡、百姓生死無狀的時代。有一個“石崇與王愷斗富”的故事，兩人爭奪究竟誰能稱得上西晉首富豪族，從中可窺見西晉官場風(fēng)氣腐敗透頂。晉武帝司馬炎是王愷的外甥，王愷與石崇斗富爭豪，晉武帝暗中相助王愷，王愷竟沒有斗過石崇，可見石崇霸占了多少財富。石崇見綠珠美貌無比。饞涎欲滴，以“真珠三斛”買來為妾。安置在洛陽郊外別館金谷園中。盡情玩樂。西晉發(fā)生“八王之亂”后，社會劇烈動蕩，百姓民不聊生。當(dāng)時眼看西晉政權(quán)行將滅亡，上層貴族卻仍然沉浸在縱欲玩樂之中。另一位權(quán)臣孫秀向石崇討要綠珠，被石崇拒絕。不久，孫秀在趙王司馬倫面前誣陷石崇，石崇獲罪，夷三族，綠珠墜樓自盡。詩中所說“瓦礫明珠一例拋”，指的就是石崇以真珠三斛買得綠珠，綠珠最終跳樓自盡，不從孫秀所逼。石尉，指石崇，他曾任過衛(wèi)尉一職?！案型瑲w慰寂寥”，這是對綠珠忠于舊主的贊嘆。

紅拂

林黛玉

長揖雄談態(tài)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五美吟》之五

按：這一首寫的是唐人傳奇小說《虬髯客傳》中的女主角紅拂女。小說寫了三個主要人物。一真二假：李靖（隋末官員。唐初名將，真有其人）：紅拂女，李靖妻，虛構(gòu)：虬髯，俠客，虛構(gòu)。按小說言，紅拂女原名張出塵，本是隋朝重臣楊素的家妓，經(jīng)常手持紅拂侍立于楊素身旁，故名紅拂妓、紅拂女。隋朝末年，隋煬帝去了江都（揚州），任命司空楊素為西京（長安）留守。楊素居功自傲，“每公卿入言，賓客上謁。未嘗不踞床而見”，兩旁美女羅列。隋朝已經(jīng)岌岌可危，他卻毫無“扶危持顛之心”。李靖當(dāng)時二十多歲，英俊魁偉，精通兵法?！笆怂宓顑?nèi)直長”。是隋煬帝的禁軍小頭目，官階雖不高，地位極重要。他對楊素的行為實在看不下去了，上門直諫。李靖“前揖曰：‘天下方亂，英雄競起。公（楊素）為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杰為心，不宜踞見賓客。素斂容而起。謝公（李靖），與語，大悅，收其策而退?！眱扇藢υ挄r，紅拂女一直手持拂塵侍立在旁，她慧眼識英雄，對李靖一見鐘情。李靖告退出門，紅拂女使人打聽得李靖住所。當(dāng)晚五更，紅拂女前往李靖旅舍敲門，許以終身，結(jié)為夫妻。兩人逃離西京，途中在旅店與俠客虬髯相遇，紅拂女與虬髯認(rèn)為兄妹，三人相約要干一番事業(yè)，世稱“風(fēng)塵三俠”。

隋大業(yè)末年。李靖為馬邑郡丞。起兵反隋的李淵“擊突厥于塞外。靖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李靖將自己捆綁起來。準(zhǔn)備去江都向隋煬帝告急，行至西京（長安），道路阻塞，作罷。李淵攻克西京，李靖被俘，李淵下令將其斬首。李靖大呼：“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李淵壯其言。李世民在旁求情。得赦。李世民將其招入麾下，成為唐初名將，功垂史冊（《舊唐書·李靖傳》）。

“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兩句。是說李靖懾于楊素威望，對偕紅拂女出走頗有顧慮。紅拂女則說楊素已是“尸居余氣”，早有家妓離他而去，他也無可奈何，又如何羈縻得了她紅拂女這位“女丈夫”呢！林黛玉在這首詩中寄情于李靖偕紅拂女雙雙出走，頗值得玩味。

這五首《五美吟》，林黛玉自己把創(chuàng)作意圖說得非常明白：“我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今日飯后無事，因欲擇出數(shù)人，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绷主煊駨膩頉]有否定自己是“才色女子”，她對歷史上的“才色女子”一連用了“可欣、可羨、可悲、可嘆”四個感嘆詞，表明她感慨之深。前半截是“可欣、可羨”。后半截是“可悲、可嘆”。她自己正在步“五美”的后塵，奈何？奈何！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進(jìn)歌舞宮去聽《紅樓十二曲》時，室內(nèi)有副對聯(lián)“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當(dāng)時寶玉不知何解，現(xiàn)在黛玉用《五美吟》告訴他：“千古美人同一命，無可奈何天！”這個“天”就是封建禮教，是維護(hù)封建禮教的那一伙人，他們面善心毒，太殘酷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是林黛玉發(fā)出的一陣吶喊，無奈的吶喊。

第七十回（二則）

桃花行

林黛玉

桃花簾外東風(fēng)軟，桃花簾內(nèi)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nèi)人，人與桃花隔不遠(yuǎn)。

東風(fēng)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花猜透。

風(fēng)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fēng)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里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jìn)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按：《桃花行》是林黛玉的又一首七言體長詩。春天一來，黛玉傷春感懷的毛病又添了一層，寫了這首《桃花行》。它和第二十七回的《葬花詞》、第四十五回的《秋窗風(fēng)雨夕》異曲同工，但在情感傾訴、詩句表達(dá)上更加纏綿悱惻、回環(huán)不絕。

一日，湘云打發(fā)丫鬟翠縷請寶玉去瞧好詩。寶玉去時。見黛玉、寶釵、湘云、寶琴、探春都在沁芳亭上，拿著一篇詩稿在看。姑娘們見他來時。都說：“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來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jié)，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云提議。一起去見“稻香老農(nóng)”，議定了再說。說著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邊走，一邊讀這首《桃花行》。看畢，他并不稱贊，卻落下眼淚，又怕眾人看見。忙自己擦了。由此可見，好詩總是寫給有情人看的。寶玉問：“你們怎么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作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xiàn)在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diào)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在一旁說他“不通”，向他列舉了杜工部詩中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fēng)翠帶長”等這樣的“媚語”。

眾人來到稻香村，將詩稿交給李紈看了，老社長稱贊不已。大家議定，明日就是三月初二，飯后齊集瀟湘館起社，“海棠社”更名為“桃花社”，林黛玉為社主。卻因第二天是探春的生日，元春從宮中送來了禮物，“合家都有壽儀”，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道謝，詩社活動延至三月初五。

偏偏三月初五又接到賈政家書，除了向賈母問安。說是六七月間能夠回京，眾人聽了都喜之不盡。獨有寶玉緊張起來，父親回來必查功課，他已荒廢太多，如何是好。黛玉想到這一層，按下詩社之事不提。探春、寶釵每日都臨一篇楷字送給寶玉，紫鵑也幫他臨了一卷鐘王蠅頭小楷，寶玉自己也天天趕寫二三百字。眾姊妹丫頭天天都為寶玉寫大楷小楷。

林黛玉雖然擔(dān)任了桃花詩社社主。她準(zhǔn)備起社吟詩，卻被種種原因一再耽擱。這件事暗喻著林黛玉諸事不順??！

唐多令·吟柳絮

林黛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按：黛玉這首《唐多令-吟柳絮》，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北娙嗽u語“太作悲了”點到要害。不過，林黛玉的悲傷情調(diào)并不是天生的，是后天形成的。她過早失去母愛，父親也早早謝世，雖然外祖母對她百般憐愛，在賈府過的也是閩閣小姐的優(yōu)越生活，但這一切，都無法彌補她心靈上的孤獨。她與寶玉相戀，雖然兩心相悅。卻遇到了來自方方面面的重重阻力，她自知希望渺茫，但又無法丟下?！耙粓F(tuán)團(tuán)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這幾句詞流露了她內(nèi)心對愛情的失落感。她曾多次悲嘆自己是“寄人籬下”，多次想過要離開賈府，“回南方去”。但她孤獨弱小的生命。又完全沒有可能、№完全沒有能力“凌空單飛”而去。她的長年多病，歸根到底是心病。任何藥物都無法醫(yī)好她的心病，賈寶玉也沒有能力醫(yī)好她的心病。封建家庭、封建禮教無時無刻不在摧殘她的身心。從《葬花詞》到《桃花行》，再到這首《唐多令·吟柳絮》，林黛玉的悲涼傷感情緒越來越濃了——詩乃心聲?。?/p>

第八十七回（一則）

望故鄉(xiāng)四疊

林黛玉

1

風(fēng)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xiāng)兮何處，倚欄桿兮涕沾襟。

2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fēng)露涼。

3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遭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4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懾，素心如何天上月。

按：林黛玉找衣服時又重讀自己寫在簪帕上的舊詩，不禁觸動了自己的傷感，低頭落淚，回頭看到案上寶釵的書柬詞稿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自己也賦《望故鄉(xiāng)四疊》，翻入琴譜?？蓮椏沙?，明日寫出寄去，以當(dāng)作和。便叫雪雁將外面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將四疊歌詞寫出。又將琴譜翻出，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詞配齊了，以備送與寶釵。

這天賈寶玉未去上學(xué)，到瀟湘館來找黛玉，雪雁告訴他黛玉剛剛吃了點東西正在打盹，“二爺且到別處去走走，回來再來罷”。寶玉來到惜春房外。聽到屋內(nèi)有人在跟惜春下圍棋，“我圍了你”。“你吃了我”的在爭論。進(jìn)去一看。竟是櫳翠庵的妙玉。妙玉雖已出家。卻是“塵緣未斷”，暗戀著寶玉。寶玉和妙玉見面說話，兩人都情不自禁地臉紅。妙玉說要回去了，惜春知道妙玉性格，不便深留。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里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睂氂竦溃骸斑@倒要我來指引指引如何？”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于是二人別了惜春。彎彎曲曲往瀟湘館去。走近時，忽聽屋內(nèi)叮咚之聲。妙玉問：“哪里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在撫琴，咱們?nèi)タ纯此Ｃ钣竦溃骸皬墓胖挥新犌?。再沒有‘看琴的?！睂氂裥Φ溃骸拔以f我是個俗人?！倍俗跒t湘館外的山石上靜聽。

妙玉雖是出家人。卻是個才女。黛玉在屋內(nèi)撫琴低吟，妙玉邊聽邊向?qū)氂裰v解：這是第一疊，這是第二疊……聽到第四疊時，妙玉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闭h論時。只聽得君弦嘣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問：“怎么樣？”妙玉道：“日后便知，你也不必多說。”弄得寶玉滿肚疑團(tuán)。

第八十九回（四則）

綠窗青史聯(lián)

綠窗明月在，

青史古人空。

按：這一天，寶玉一個人在怡紅院晴雯原來住過的那間屋子里焚香填詞，悼念晴雯。然后獨自來到瀟湘館，一踏進(jìn)院門就問道：“林妹妹在家里嗎？”紫鵑接應(yīng)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二爺。姑娘在屋里呢。請二爺?shù)轿堇镒??！摈煊駞s在里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里坐罷?！睂氂褡叩嚼镩g門口?？匆娦聦懙囊桓弊夏嘟鹪讫埞{的小對，寫是就是這副對聯(lián)。這是黛玉為里屋新寫的一副對聯(lián)，引自崔顥《題沈隱侯八詠樓》五律之頷聯(lián)。崔顥原詩是：“梁日東陽守，為樓望越中。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靜聞山狄，川長數(shù)塞鴻。登臨白云晚，流恨此遺風(fēng)?！币话阏J(rèn)為。林黛玉喜歡這兩句詩，將它寫成對聯(lián)貼在自己住的里間門旁，是在感嘆“明月常在，人生易逝”，這符合她的性格和心態(tài)。但有的紅學(xué)文章指出，后四十回作者將這副對聯(lián)塞這里，其內(nèi)容與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無甚關(guān)系，且與林黛玉的性格也不合。此話言之有理，林黛玉曾寫過《五美吟》，贊美過“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她并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她不會認(rèn)為“青史古人空”。

第八十九回是寶黛戀情的一個大轉(zhuǎn)折。黛玉感受中的“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從這一回開始真正地來了！

斗寒圖畫意聯(lián)

青女素娥俱耐寒，

月中霜里斗嬋娟。

按：寶玉看了黛玉貼在里屋門旁的那副對聯(lián)，笑了一笑，未予置評。走進(jìn)門去笑問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里寫經(jīng)，只剩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摈煊窠醒┭憬o倒茶。寶玉道：“你別動，只管寫?！闭f著?？匆妷ι蠏熘环?，上面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仙女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邊略有些云護(hù)，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寫意，上有“斗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妹妹這幅《斗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她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她們掛上的。”寶玉遣“是什么出處？”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拿出來掛?！闭f著，又東瞧瞧，西走走。

上面這段話里提到的“李龍眠”。乃北宋大畫家，擅長人物畫，所畫《羅漢渡江》尤為著名?！鞍朔謺蹦藭瑲v來對“八分書”的解釋十分復(fù)雜。最簡單的說法是“隸書的一種”，“筆劃多波磔”?！扒嗯囟鹁隳屠?，月中霜里斗嬋娟”這兩句詩摘自李商隱的《霜月》，墻上那幅《斗寒圖》，畫的就是李商隱的這兩句詩意。李商隱的原詩為：“初聞?wù)餮阋褵o蟬，百尺樓臺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薄扒嗯?，中國古代神中的霜雪之神?！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素娥，即嫦娥，她所在的月宮也稱廣寒宮。

續(xù)作者用了很大篇幅、很細(xì)膩的筆觸，先后介紹了黛玉內(nèi)室門旁的那副對聯(lián)，室內(nèi)墻上掛的這幅《斗寒圖》。中間還夾有黛玉正在“寫經(jīng)”的細(xì)節(jié)。意在著力渲染黛玉此刻心態(tài)的“冷靜”。但這卻是暴冷酷寒襲來前的一種“冷”與“靜”。對黛玉最致命的精神打擊很快就會到來！

亭亭冉冉聯(lián)

亭亭玉樹臨風(fēng)立，

冉冉香蓮帶露開。

按：這副對聯(lián)是形容黛玉初冬時節(jié)穿著打扮的。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黛玉才寫完了經(jīng)，站起來道：“簡慢了?！睂氂裥Φ溃骸懊妹眠@么客氣?！边@時黛玉正面對著寶玉。寶玉見黛玉上身穿著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好比“亭亭玉樹臨風(fēng)立，冉冉香蓮帶露開”。但這里形容的是黛玉身穿初冬服飾時的俏麗神韻，不是夏裝，用“香蓮”作比不甚恰當(dāng)。不過這是第八十九回中的詩，曹雪芹前八十回中的詩不曾出現(xiàn)過這樣的瑕疵。

就這兩句詩而言，也是描繪出了一個“清高嫩弱”的形象，經(jīng)不起摧殘。

寶玉問黛玉道：“妹妹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jīng)覺得手冷。哪里還去彈琴?！睂氂竦溃骸安粡椧擦T了。我想彈琴雖是清高之品，卻不是好東西，從來沒隋彈琴里彈出寶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再者彈琴也得心里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妹妹身子又單弱，不操這心也罷了?！?

前幾日，賈寶玉和妙玉在瀟湘館外面山坡上聽黛玉彈她自己譜的《望故鄉(xiāng)四疊》，忽聽斷了琴弦，妙玉從中聽出了“不祥之音”，說了一句“恐不能持久”，寶玉很為黛玉擔(dān)心。今天與黛玉見面，卻不敢直說，只能這樣繞著彎子勸她。說著說著，寶玉說漏了嘴，問黛玉道：“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到末了兒忽轉(zhuǎn)了仄韻，是個什么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沒有一定的?！睂氂竦溃骸霸瓉砣绱恕？上也恢?。枉聽了一會子?！摈煊竦溃骸肮艁碇裟苡袔讉€？”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沖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了些，也就無話。寶玉越發(fā)打量黛玉設(shè)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妹妹坐著罷。我還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摈煊竦溃骸澳闳羰且娏巳妹?。替我問候一聲罷?！睂氂翊饝?yīng)著就出來了。

黛玉送寶玉到門口。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里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弊约鹤叩嚼镩g屋里床上歪著，慢慢的細(xì)想。紫娟進(jìn)來問道：“姑娘喝硎茶罷？”黛玉道：“不吃呢。我略略歪歪兒。你們自巳去罷?！?/p>

緊接著，一個晴天霹靂向黛玉打了過來！

紫娟答應(yīng)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都里發(fā)呆。紫娟走到她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是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嚇了一跳，回答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闭f著，往屋里努嘴兒，示意紫娟跟她出去說。到了門口平臺底下。雪雁悄悄兒的對紫娟謊道：“姐姐你聽見了嗎？寶玉定親了！”這時紫娟聽了嚇一跳，問：“這是哪里來的話？只怕不真罷?！毖┭愕溃骸霸趺床徽?！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苯又?，雪雁告訴紫娟。前兒黛玉叫她到三姑娘（探春）那里去道謝，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書在那里。兩人坐著閑聊。無意中說起寶二爺淘氣，柬會頑兒。侍書說。寶二爺已經(jīng)說親了。那做媒的王大人是東府里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一說就成了。侍書并說。這是老太太的意思。

正說到這里，廊上的鸚鵡叫喚道：“姑娘回來了?？斓共鑱?！”倒把紫娟雪雁嚇了一跳。兩人進(jìn)到屋里，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到椅子上，紫娟搭訕著問茶水。黛玉道：“你們兩個哪里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摈煊駝偛诺慕袉镜棺岥W鵡聽見了。鸚鵡把兩個丫頭叫了進(jìn)來。黛玉說著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臉朝里往炕上躺下，叫把帳兒撩下。

黛玉本來就在揣摩“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這已使黛玉一腔心事，剛才雪雁和紫娟在門外講的這些話，偏偏讓她偷聽到了七八分！黛玉只覺得身子像被扔進(jìn)了大海一般，思前想后，竟應(yīng)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有了爹娘的苦。自此打定主意。自己把身子一天天糟蹋起來，夜不蓋被，寒不加衣，不肯吃藥，不想吃飯。病弱的黛玉，怎經(jīng)得起這般自我摧殘？

林黛玉顧影自憐

瘦影正臨春水照，

卿須憐我我憐卿。

按：次日起來梳洗，黛玉對著鏡子呆呆的自看?？戳艘换?。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真正的“顧影自憐”起來。上聯(lián)中說的“瘦影”是指黛玉自己：“春水”是借用臉盆里的水代指春水：下聯(lián)中的“卿”指鏡子中黛玉的人影，“我”指黛玉真人。

林黛玉內(nèi)心傷感至極，身子很快垮了下去。

寶玉下學(xué)時，也常抽空前來問候，只是黛玉雖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狂病。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

半月之后，黛玉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聚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象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寶釵卻未來。黛玉越發(fā)起了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求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越疑越深，再不能解脫。一日竟至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

第九十回（—則）

林黛玉起死回生

心痛終須心藥治，

解鈴還是系鈴人。

按：卻說林黛玉立意自戕之后，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紫鵑料無指望。守著哭了回子，出來偷偷叫雪雁進(jìn)屋好好守著她，道：“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紫鵑走后，探春派侍書來看望黛玉。雪雁拉住侍書就問：“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么王大爺給這里的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嗎？”侍書道：“怎么不真?！毖┭愕溃骸岸嘣缤矸哦ǖ?？”侍書道：“那里就放定了呢?！笔虝终f，后來她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好和平姐姐說呢。二奶奶道：“那都是門客們借著這個事討老爺?shù)南矚g，往后好拉攏的意思。”侍書道，又聽二奶奶說：“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p>

正說著，紫鵑一掀簾子進(jìn)來了：直對她倆道：“這還了得，你們有什么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里說。索性逼死她就完了?！笔虝溃骸拔也恍庞羞@樣奇事?！弊嚣N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話了?！比齻€人爭著，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邊，彎下腰去輕輕問：“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yīng)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來半鐘滾白水，紫鵑千小心萬小心伺候黛玉喝了兩口水。黛玉微微睜開眼，對侍書道：“回去問你姑娘好吧。”侍書悄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里卻還明白。她模模糊糊聽得那原來是議而未決之事。又聽得鳳姐說，老太太的主意親上加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她這樣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黛玉多么渴望事情會有轉(zhuǎn)機??！可是，王熙鳳一手導(dǎo)演做下的“局”，竟騙過了聰明而無助的林黛玉！

紫鵑趕過來報告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等人說，黛玉已危在旦夕。紫鵑說得嚇人。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等都趕來看望。眾人問話，黛玉也答應(yīng)了一兩句。鳳姐就說紫鵑，姑娘也不至這樣，你說得這樣嚇人！賈母笑道：“你也別信她，她懂得什么?？匆姴缓镁脱哉Z，這倒是她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懶就好?！辟Z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

青年男女，相思最苦。黛玉命懸一線之際，朦朧中聽說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心中早有人了，是親上加親，這人就在園子里住著，誤認(rèn)為就是說的自己。這一錯覺居然使她“起死回生”。又從死亡線上折了回來。

殊不知，“金玉良緣”之謀，早在第八十四回就由王熙鳳向賈母當(dāng)面提了出來。其后，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三人緊鑼密鼓來來回回策劃了有些日子了，只是對外嚴(yán)加保密。黛玉從丫鬟口中聽到了一些王熙鳳有意往外散布的假消息，不幸她卻憑一言半語的假消息做出了誤判，誤認(rèn)為老祖宗會對“木石前盟”庇護(hù)到底，可是她這次竟被自己的癡情誤導(dǎo)了。

拆散寶黛“木石前盟”，罪魁禍?zhǔn)资敲嫔菩暮?、嫉美如仇的王夫人：出謀劃策、沖鋒陷陣的是王熙鳳：最終決定者是賈母。

這次，賈母等人一起來看過氣息奄奄的林黛玉，回到賈母住處，立即展開了一場議論，并由賈母最終做出了廢棄寶黛“木石前盟”的最終決定。丫鬟們?nèi)齼蓛桑筮髧亣佔h論著，都說黛玉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那時只有邢夫人、王夫人和鳳姐三人在賈母房中，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么？以后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是為有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nèi)舯M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tǒng)。你們怎么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回答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的。至于寶玉。呆頭呆腦，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是個小孩兒形象。此時若忽然或把一個分出院外，不是倒露了什么樣痕跡了么？古來說的，‘男大當(dāng)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p>

王夫人這幾句話說得很刁。第一，她說：“林姑娘是個有心計的。至于寶玉，呆頭呆腦”。意思是說，倘若寶黛之間真有了男女私情，責(zé)任在黛玉，不在寶玉。在這個問題上。封建倫理的“鐵律”是護(hù)男不護(hù)女的。早先，王熙鳳曾因賈璉拈花惹草哭訴到賈母這里來，賈母的回答是：“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哪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是打這么過的?！钡Z母對黛玉與寶玉之間的感情糾葛卻是這么說的：“孩子們從小在一處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里疼她。若是她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么樣人呢！我可是白疼她了。”第二，王夫人說“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吧”，外人聽不明白她說的是“趕著把寶玉和黛玉的事辦一辦”。還是“趕著把寶玉和寶釵的事辦一辦”。她是用這句話試探賈母，看她在薛、林之憫究竟選擇哪一個，并要逼迫老太太把她的最終決定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出來。由于王熙鳳在八十四回中早就說過“一個‘寶玉，一個‘金鎖”，“天配的姻緣”這樣的話，這時賈母只能“皺了一皺眉”，被迫表態(tài)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她的好處，我的心里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敝链耍?、薛聯(lián)盟大獲全勝！

然而，王熙鳳在第八十四回首次提出一金一玉“天配的姻緣”時，賈母曾說過一句痛心自責(zé)的話：“可是我背晦了。”賈母承認(rèn)自己“背晦了”對寶黛“木石前盟”的默認(rèn)和呵護(hù)，如今她被迫改變決定，內(nèi)心是痛苦的。

當(dāng)然，賈母“背晦”寶黛“木石前盟！”，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毛澤東講到林黛玉這個人物時，說過一句關(guān)鍵性的話：“她不是四大家族的?！绷主煊窀改鸽p亡，林家已“煙消云散”一般了無痕跡，林黛玉如風(fēng)中柳絮一般，還有什么指望？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雖然也都處在衰敗之中，但細(xì)說起來，還是“敗”中有先敗、后敗、完敗、半敗之別。一、賈家。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早就說過：賈家“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書中寫到錦衣軍前來抄家時，賈政幾乎嚇癱，心里如刀攪一般，感嘆道：“完了！不料我們一敗涂地如此！”二、史家。史家是賈母娘家。家運如何，她心里最清楚不過。史湘云是賈母的內(nèi)侄孫女。從小親生父母就死了，是賈母讓抱過來養(yǎng)大的，如今她回史家與叔叔一家過。第三十七回寫到史湘云要在大觀園作東起一次詩社，薛寶釵對她說：“可是你在家里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都拿出來也不夠?！蹦銥槠鹨淮卧娚鐏y花錢，“你嬸子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說得湘云躊躕起來。這一席話，已從側(cè)面道出了史家境況之窘迫。雖然第四十九回又寫到“保齡侯史鼐（湘云叔父）又任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云，把她留下，接來賈府。命鳳姐單獨給她安排個住所。湘云執(zhí)意不肯，只要與寶釵同住，云云。此后，書中卻再沒有史鼐（小史侯）的故事。三、王家。王家的臺柱子王子騰（王熙鳳的大叔父。王夫人和薛姨媽之兄），剛被任命為大學(xué)士。從外地返京赴任，卻在途中暴病而亡。臨了又被參了一本，他在海疆欠下的虧空要由其二弟王子勝及長房侄子、王熙鳳之兄王仁負(fù)責(zé)償還。王仁又不是個正經(jīng)人，王家豈不是也已一敗到底？四、薛家。薛家是官商，雖然薛姨媽丈夫已故世，兒子薛蟠不成器，但她家的商業(yè)網(wǎng)還在正常運作。賈母是賈府內(nèi)的政治家，她代表的是正統(tǒng)的封建意識。她決定寶玉婚事的最后底線是：像賈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為了把門面繼續(xù)維持下去。除了與薛家結(jié)盟，已別無選擇。

林黛玉終于被賈、薛、王三股勢力聯(lián)手將她逼死了，因為她不是四大家族的！

黛玉最終還是知道了寶玉和寶釵即將成婚的確信，這使她立即墮入了真正的幻滅感中。她幌幌惚惚，自言自語道：“我這是回去的時候了。”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量支撐著她，一邊笑著，一邊飛快地往瀟湘館走，剛到門口，紫鵑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賈母得到消息。大驚說：“這還了得！”忙叫了王夫人、鳳姐兩個來。鳳姐道：“我都囑咐了，這是什么人走了風(fēng)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辟Z母道：“且不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么樣了?！辟Z母、王夫人、鳳姐等一起來到黛玉病榻前，黛玉心中知道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她微微睜開眼，以徹底絕望的口氣對賈母說了最后一句話：“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緊接著，第九十七回寫的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黛玉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把所有詩稿和寶玉的信柬文字統(tǒng)統(tǒng)燒掉。她臨終時。只有李紈、探春兩人在身旁，還有紫鵑和奶媽并幾個小丫頭在場。這時“只聽得遠(yuǎn)遠(yuǎn)有一陣音樂之聲”。那邊賈寶玉和薛寶釵正在舉行成婚大禮。林黛玉臨終對紫鵑有遺囑：“妹妹，我這里并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南方）去。”

賈母聽到黛玉死訊，眼淚交流地道：“是我弄壞了她。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說著，便要到園里去哭她一場，又惦記著寶玉，兩頭難顧。王夫人是自私的，寶玉這里是喜事，黛玉那邊是喪事。你老祖宗不能過去沾了喪氣再回到寶玉身邊來，她力勸“老太太身子要緊”，不能過去。賈母想去送送這位心肝寶貝的外孫女、想去為她痛哭一場的心愿都未能實現(xiàn)……

棄林選薛，這對賈母是一場極大的煎熬。她內(nèi)心始終是矛盾的。在黛玉生命的最后時刻，賈母說過不少對黛玉帶貶義的話，但當(dāng)她得知黛玉離世時，終于說出了那句痛徹肺腑的話：“是我弄壞了她！”寵也賈母，毀也賈母。哀莫大于此焉！

責(zé)任編輯/蘭寧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