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書克
在胡適的生命歷程中,有一本書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那就是約翰·莫利的《論妥協(xié)》。對于這本書,胡適多次致意,表達自己的欣賞與贊譽。胡適甚至將莫利視為西方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將《論妥協(xié)》視為西方世界的經(jīng)典名著推薦給中國青年。遺憾的是,雖然很多研究者注意到了這一點,卻往往就此止步,未能深入思考和研究相關問題。比如:莫利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論妥協(xié)》究竟是一本什么樣的書?真的像書名所提示的那樣,宣揚了妥協(xié)的精神嗎?胡適為何如此偏愛這本書?有何深層的、情感上的原因?筆者不揣淺陋,擬在本文中對上述問題有所討論。
一、約翰·莫利其人
約翰·莫利(John Morley,1838-1923)是英國的政治活動家、評論家、作家。莫利的文學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傳記作品的創(chuàng)作上:大部頭的《格萊斯頓傳》(共三卷)被譽為傳記作品的經(jīng)典之作,在英國銷量頗廣;另撰有《埃德蒙·伯克評傳》等多部傳記。其《回憶錄》回顧了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社會風情。莫利還主編有“英國文人列傳”叢書,其中莫利自己所著的《埃德蒙·伯克評傳》亦在其中。值得一提的是,莫利青年時期與約翰·密爾結(jié)識,得到過密爾的獎掖;莫利對密爾也極為崇敬,并以密爾的追隨者自居。另外,在1944年出版的名作《通往奴役之路》中,哈耶克提到了莫利。哈耶克說,在當時(20世紀三四十年代)英國人的眼中,莫利、西季威克、阿克頓、戴雪兒等人被視為維多利亞時期的老朽,已經(jīng)過時了。而哈耶克則認為,人們不應該忘掉莫利這些20年前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被視為代表著自由主義英國政治智慧的杰出模范人物。[1]
《論妥協(xié)》出版于1874年,是莫利早期的重要作品。
民國時期的中國思想界與學術界,對莫利其人及其作品并不陌生。章士釗大概是最早欣賞莫利其人其書的中國人。章士釗極為佩服莫利,并且對《論妥協(xié)》一書推崇備至。1914年11月,章士釗在自己的文章《調(diào)和立國論》中多次引用莫利此書,并且說莫利論調(diào)和“最為知名”。[2]可以說,《論妥協(xié)》極大地影響了章士釗“調(diào)和立國論”的思想。
另外,李劍農(nóng)(署名劍龍)在1917年3月15日出版的《太平洋》雜志第一號上發(fā)表《調(diào)和之本義》一文,文中譯引了《論妥協(xié)》中莫利批評斯賓塞《社會學研究》中妥協(xié)論的一段話。[3]此后不久,李大釗寫有《調(diào)和之法則》一文,再次引用了莫利的同一段話,批評當時中國輿論界一些人的新舊調(diào)和論。[4]
二、《論妥協(xié)》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論妥協(xié)》是莫利早期的代表作,文辭優(yōu)美,激情洋溢,很有感染力。根據(jù)胡適現(xiàn)有藏書以及他的日記、讀書筆記等資料,我推測,胡適似乎只認真閱讀過莫利的這本《論妥協(xié)》。[5]
很多人可能會望文生義,以為莫利《論妥協(xié)》一書是在談論妥協(xié)的正面價值,傳達的是英國政治傳統(tǒng)中妥協(xié)和容忍的精義。[6]仔細閱讀該書后,我形成了這樣一個看法:書名為“妥協(xié)”,其實該書的主旨卻是“不妥協(xié)”,宣揚的是一種不妥協(xié)的精神。中國古人趙壹有《刺世嫉邪賦》,莫利這本書,其實也是一本《刺世嫉(妥)協(xié)賦》。
《論妥協(xié)》第一章“導論”部分就顯示,莫利有點憤世嫉俗。他猛烈批評流俗,認為當時英國的精神狀態(tài)萎靡不振。在他看來,受流俗的影響,個人見解、個性以及真理受到了壓制。莫利批評把真理、普適性的理論放在次要位置,把生活的便利放在第一位的做法。他認為,這樣做的后果是,生活水平(指精神生活)降低了,公共輿論懈怠了,人們越來越自私了,越來越不相信平易而絕對確定的見解了,暫時和物質(zhì)的目標壓倒了長久和精神的目標。人們屈從于流行的觀念,壓制自己的真實想法,不敢表露和尊重自己的信仰。[7]
莫利認為,向流俗妥協(xié)是不對的,莫利稱之為“vicious compromise”(“邪惡的妥協(xié)”)。[8]在莫利看來,當時的英國人不能區(qū)分正確的妥協(xié)和錯誤有害的妥協(xié)。也就是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應該妥協(xié),什么時候不應該妥協(xié)。莫利花了大量篇幅,批評那些錯誤有害的妥協(xié),對妥協(xié)的情形和范圍進行限制。
在第二章“錯誤可能會有用嗎?”中,莫利集中批評了向錯誤妥協(xié)的做法。一些人主張,錯誤的東西(比如一些知識分子明知其為虛妄的宗教教義)也有其用處,對于愚民來說是必要的。[9]莫利不認同這樣的主張。他認為這樣做是不適當?shù)模湃五e誤觀念的存在會毀掉正確的觀念。按照莫利的看法,真理是不能向錯誤妥協(xié)的。認為錯誤有用,這是一種有害的權宜之計。莫利認為,錯誤不僅無用,而且具有“分裂繁殖”的能力,危害極大,妨礙真理的產(chǎn)生,而消滅一種錯誤意見,就可能將無數(shù)錯誤思想扼殺于萌芽狀態(tài)。[10]所謂“錯誤是真理的墊腳石”,其實是說,錯誤中也多少含有一些真理的因素,正是這些因素起了一些正面的作用;至于其中的錯誤成分,則完全無用,甚至有害。[11]莫利認為,人類歷史中錯誤不可避免,但不能因此就說錯誤有用,“必然”與“效用”畢竟是兩回事;認為錯誤有用的觀點,其實有礙社會進步。[12]
第三章“知識責任與政治精神”中,莫利批評了一種很庸俗的、全無心肝的犬儒主義式的妥協(xié):為了實際利益而從眾,假裝相信自己其實根本不相信的東西。莫利拿來開刀的是休謨。休謨幫一個年輕人找工作,推薦他擔任教士;這個年輕人可能是和休謨一樣的懷疑論者,不免對宗教教規(guī)之類的東西有所顧慮,休謨的回答是:“在這件事上,我希望自己仍舊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充當偽善者。這是社會普遍義務的通常要求;從事基督教會的職業(yè),只不過是略微增加一點無害的偽裝或者說模仿,否則我們就不能在社會上混下去?!保ㄗg文為筆者所譯。下同。休謨這種“混社會”的哲學在現(xiàn)在的中國也很普遍)對于如此坦率而又庸俗的說法,莫利展開了批判。他認為此種行為不僅不道德,而且是一種知識上的不誠實,意味著對真理和自身智慧的不忠。[13]莫利對這種出賣信仰和智力以換取物質(zhì)利益的妥協(xié)行為很不以為然。他認為,為金錢利益而犧牲真理、放棄知識責任,這種行為是不適當?shù)摹?/p>
莫利區(qū)分了三個領域:形成意見、表達意見和實現(xiàn)意見。在形成和表達意見時,如果過于在乎別人的看法,怯懦或者缺乏信心,因而妥協(xié),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不敢表達自己的意見,莫利認為這是不對的。[14]莫利欣賞的人生態(tài)度是:即使單獨一個人也要為了自己而去探尋真理和智慧,這是人生最高的、最基本的任務。[15]
莫利認識到,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未必同步發(fā)展。對政治生活的過度熱情妨礙了對真理的追求。有的國家、有的時代,政治清明,政治經(jīng)驗豐富,精神上的生活卻缺乏活力,人們屈從于世俗,不敢追求真理和智慧,不敢表達自己的觀點,比如當時的英國。[16]
莫利甚至對宗教上的容忍提出了異議。他認為,這只是一種自命不凡的形式,并沒有解決意見分歧,甚至也沒有解決問題的欲望。在莫利看來,其實人們誤解了寬容的意思;其實“寬容”并不比“漠不關心”更值得贊揚。[17]
《論妥協(xié)》的扉頁,莫利引用了理查德·惠特利的一句話:“我們將真理放在第一位還是第二位,這決定了世間的一切差異?!笨梢哉f,這句話奠定了《論妥協(xié)》一書的基調(diào)、確定了該書的主旨,它尤其成為第三章的核心觀念。莫利反對為了生活的便利和感情的慰藉而犧牲真理。[18]莫利顯然看不上到宗教中去尋求感情安慰的做法。莫利高揚理性的力量,認為真理和宗教是不能兩立的,獲取宗教空想的安慰是以失去對真理的熱愛為代價的。對于莫利來說,追尋至高真理的決心必須首先成為人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第四章中,莫利集中探討了“宗教上的從眾”。莫利認為,表達意見方面的妥協(xié),主要集中于宗教信仰領域,而非政治領域。莫利批評的鋒芒所向,也正是宗教領域的從眾妥協(xié)和因循守舊。即使在宗教信仰領域,莫利也希望能夠自由地思想、坦率地表達。他對陳腐宗教觀的批評極為嚴厲。對于構(gòu)成流行信仰的客觀論點的整個體系,莫利持堅決的、絕對的、毫無保留的拒絕態(tài)度,認為其神學表述是錯誤的,其后果有害社會(有害后果之一就是轉(zhuǎn)移和誤導了人的天性中最具力量的才能)。[19]
在第四章臨近結(jié)尾的時候,莫利充滿感情地說:
“為了獲得世人的贊許,我們被迫犧牲我們的道德勇氣;因為害怕世人的厭棄,我們不惜讓真理之花凋謝,讓我們的靈魂之光慢慢熄滅?!绱丝磥?,在一個人短暫的一生中,他應該敢于這樣生活:只在乎他的生活是否真實,他的言談是否真心全面,而不太在乎別人對他的評價?!盵20]
這段話的確很有感染力,可以說是《論妥協(xié)》第四章的主旨之所在。
第五章“論意見的實現(xiàn)”中,莫利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妥協(xié):一種合情合理,另一種則不然;一種促進發(fā)展,另一種阻礙發(fā)展。前一種妥協(xié)是指,新思想的擁有者堅持真理,但不強迫別人立刻接受新思想;后者是指,新思想的擁有者舍棄真理,假裝不贊同新思想,試圖和舊思想同流合污。前者盡力縮短舊思想的統(tǒng)治;后者則延長了偏見的統(tǒng)治。[21]莫利認為,新思想源于少數(shù)人,進步源于少數(shù)人。這少部分人數(shù)量雖小,意義卻十分重要。這些新生力量不能給自己找借口,尤其不能借口時機未到,一味地妥協(xié)退縮。如果這樣的話社會永遠也不會進步。[22]可見第五章的主旨,仍然是批評妥協(xié):批評新生力量對陳舊勢力的妥協(xié),尤其是在改革中的妥協(xié)。莫利認為,改革中的妥協(xié)是有害的,有時候意味著放棄希望和努力,有時候意味著轉(zhuǎn)向和倒退,以至于人們經(jīng)常說:小的改革是大的改革最危險的敵人(small reforms being the worst enemies of great reforms)。[23]
在第五章中,莫利還闡明了一點:不妥協(xié)不意味著不容忍。他認為,對真理和信仰有熱誠,相信自己是不可能錯誤的(infallible),未必就導向?qū)λ说谋┝娭?;相反,對自己的觀點越有信心,越傾向于自由討論,越傾向于說服別人,越不容易受到暴力的誘惑走向不容忍。[24]莫利所說的不妥協(xié),只是意味著不屈從于現(xiàn)狀和別人的偏見,只是意味著不犧牲自己的意見和生活方式,并不意味著要去強制別人作出這樣的犧牲。[25]
第五章的最后,莫利重申了他的觀點:“一項原則如果是健全的、確當?shù)模蛻摯碇^大的便利。為了眼下一些表面上的、似是而非的便利而犧牲原則,就是為了小善而犧牲大善;這樣做的可信理由,無非是因為前者容易得到?!盵26]其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清晰可見;可以說,不妥協(xié)的精神貫穿了《論妥協(xié)》一書的始終。
三、胡適對莫利及《論妥協(xié)》的推崇
1914年12月6日,第一次讀完《論妥協(xié)》后,胡適在日記中說道:“韋蓮司女士以英人毛萊(John Morley)之《姑息論》(On Compromise,1874)相假,讀之不忍釋手,至晨二時半始畢。手抄數(shù)節(jié):……”。顯然,這是一次非常愉快的閱讀經(jīng)歷。胡適抄下了《論妥協(xié)》中的四段話。日記中胡適并且對莫利其人略作介紹,說莫利是英國文章泰斗,也是一個理想家,生平持世界和平主義。因為反對英國參加一戰(zhàn)而退出了內(nèi)閣,是一個“不以祿位而犧牲其主義”的人。[ 27]第二天,胡適致信韋蓮司,談了自己的閱讀感受。他認為,這是一本“思想深湛而又風格高尚的好書”。胡適還說,自己近來所讀的書中,很少像《論妥協(xié)》這樣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樂趣。[28]
1914年12月17日,胡適23歲生日,他買了一本《論妥協(xié)》,作為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但很快就借給了一位牧師,后來恐怕有借無還。(詳細情況見下文)
1925年2月,應《京報副刊》編輯孫伏園的邀請,胡適開列了一份“青年必讀書”的書單。這份“青年必讀書”書目共包括10本書,其中中學書目5種,西學書目5種。西學書目中,就有莫利的《論妥協(xié)》。
1926年9月,胡適計劃寫一本《西洋文明》,在其所列的提綱中,有一章“自由主義”,后面加了一個括號“(Mill & Morley)”,這顯然意味著,在胡適心目中,西方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是密爾和莫利。[29]
在1930年用英文寫成的《我的信仰》一文中,胡適對《論妥協(xié)》有一個很高的評價,他說:“我讀易卜生、莫黎(莫利)和赫胥黎諸氏的著作,教我思考誠實與發(fā)言誠實的重要?!璧摹墩撏讌f(xié)》,先由我的好友韋蓮司女士介紹給我,她是一直做了左右我生命最重要的精神力量。莫黎曾教我:‘一種主義,如果健全的話,是代表一種較大的便宜的。為了一時似是而非的便宜而將其放棄,乃是為小善而犧牲大善。”[30]這段話表明,胡適最為欣賞的,是《論妥協(xié)》中“誠實思考、誠實發(fā)言”以及堅持原則的說教。
1940年8月22日,出任駐美大使期間,胡適在紐約舊書店中見到《論妥協(xié)》這本舊歡,就買了下來。[31]目前我們能在胡適藏書中見到的,就是他在1940年買下的這本。
胡適之所以欣賞和推崇《論妥協(xié)》,顯然是因為該書所表述的基本思想傾向與胡適的思想傾向相一致。和莫利一樣,胡適欣賞的,也是一種追求真理、重視個性、特立獨行的人生觀。胡適一生,特立獨行、尊崇個性,不能不說是受了莫利《論妥協(xié)》的絕大影響。
四、胡適的婚戀與《論妥協(xié)》
胡適之所以有緣閱讀《論妥協(xié)》并且欣賞該書,是和韋蓮司分不開的。
1914年夏天,歐洲大陸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與此同時,北美大陸發(fā)生了一件小事:胡適遇上了韋蓮司。[32]此后不久,胡、韋二人關系日漸密切,無所不談。
1914年11月1日,胡適與韋蓮司談論“容忍遷就”與“各行其是”。大概因為和母親的關系并不融洽(和一般的母女一樣,韋蓮司與母親在性格與見解上有很大差距;韋母不僅守舊,而且支配欲很強),韋蓮司向胡適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所持的見解和家人父母所持見解捍格不入,我們應該容忍遷就以求相安呢?還是各行其是雖至決裂也在所不惜?胡適認為這是人生第一重要問題,值得深思。胡適提出的意見是:于家庭之事,則從東方人;于社會國家政治之見解,則從西方人。也就是說,對于父母,采取容忍遷就的態(tài)度;對于社會事務,則堅持真理,堅持己見,毫不妥協(xié)。之所以對父母采取容忍遷就的態(tài)度,胡適的解釋是:容忍是對所愛的人或愛自己的人的一種體貼和尊重。父母已經(jīng)年老,很多觀念已經(jīng)形成,很難再予以改變,對于他們的信仰和觀念,要采取容忍的態(tài)度。當然,容忍要有限度,以不傷害自己的個性和人格為限。胡適認為,這不是懦弱,也不是偽善,而是一種利他的愛。胡適特別提到了自己的母親,說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母親,自己的一切都歸功于她;長時間離開母親使自己深感愧疚,自己永遠也不會硬著心腸違背母親的意志;將來回國后,希望自己能夠慢慢改變她的觀念。之所以在社會政治領域采取不容忍的態(tài)度,胡適的解釋是:我們對自己負有責任,這種責任高于一切,我們必須對自己誠實,我們必須獨立思考,不要妨礙我們自己個性和人格的發(fā)展;必須堅持真理;為了理想和真理,我們決不妥協(xié);每個人都應該有最大的自由發(fā)展自己的能力,這對全社會的幸福有利;人類的進步歸功于激進者和反叛者,是他們促進了社會的進步。胡適并且征引易卜生《玩偶之家》和密爾《論自由》所表述的觀點來支持自己的意見。[33]
胡適將自己的意見告訴韋蓮司后,韋蓮司于1914年11月5日回了一封信,信中引了孔多塞和莫利各一段話,來印證胡適的觀點。韋蓮司所引莫利的話為:“Now, however great the pain inflicted by the avowal of unbelief, it seems to the present writer that one relationship in life, and one only, justifies us in being silent where otherwise it would be right to speak. This relationship is that between child and parents.”胡適并且查閱莫利原書,接著在日記中續(xù)引了下面一段:“This, of course, only where the son or daughter feels a tender and genuine attachment to the parent. Where the parent has not earned this attachment, has been selfish, indifferent, or cruel, the title to the special kind of forbearance of which we are speaking can hardly exist. In an ordinary way, however, a parent has a claim on us which no other person in the world can have, and a man's self-respect ought scarcely to be injured if he finds himself shrinking from playing the apostle to his own father and mother.” [34]胡適還給韋蓮司寫了回信,承認自己狹隘:自己所謂的“東方見解”,其實西方人早就說過。[35]
之后不久,韋蓮司就把莫利《論妥協(xié)》一書借給了胡適(此書大概是韋蓮司從圖書館借來的)。[36]至少,胡適在11月26日就在閱讀該書,并且說自己非常喜歡這本書。在致韋蓮司的信中,胡適說自己剛讀完第二章“錯誤可能會有用嗎?”以及該書附錄莫利對密爾自由觀的闡釋“自由原理”。[37]
1914年12月6日,胡適讀完了《論妥協(xié)》,并在日記中摘錄了《論妥協(xié)》中的四段話。
第二天,胡適致信韋蓮司,談了自己的閱讀感受。他認為,這是一本“思想深湛而又風格高尚的好書”。胡適還說,自己近來所讀的書中,很少像《論妥協(xié)》這樣給自己帶來這么大的樂趣。他衷心感謝韋蓮司借書的好意。[38]
1914年12月17日,胡適生日,他給自己買了一本《論妥協(xié)》,作為生日禮物。[39]
1915年1月25日晚上,胡適與一個叫杰克遜的牧師談天。作為教會中人,杰克遜牧師談了自己的煩惱:自己經(jīng)常在說實話和妥協(xié)之間掙扎。作為組織的人,杰克遜牧師卻對教會很不滿意,可是他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意見,他妥協(xié)了。他現(xiàn)在決定離開組織,成為一個自由的人,不受組織的約束,不用再向教會妥協(xié)。胡適當場向杰克遜牧師念了幾段莫利的《論妥協(xié)》,以資鼓勵。牧師聽了很是高興,并且說自己需要一本這樣的書作為道德上的滋補品。于是,胡適就把自己剛買一個多月的《論妥協(xié)》,以及易卜生的《人民公敵》借給了杰克遜牧師。[40]事后,胡適致信韋蓮司,告訴她事情的經(jīng)過。
此后胡、韋兩人的通信中,莫利也是一個經(jīng)常提到的話題。比如,一次韋蓮司給胡適的信中就引了莫利“Turgot”(《杜爾哥傳》)中的一段話。胡適回復的明信片中則向韋蓮司報告了一個好消息:康奈爾大學有可能請莫利擔任1915—1916年Goldwin Smith的講座人。[41]只是不知道此事后來是否實現(xiàn)。
在1917年4月13日致韋蓮司的信中,胡適還引述了莫利《論妥協(xié)》中的觀點,批評了這樣一種做法:把人區(qū)分為兩個階級:一種是上等人(可以獲知完全的真理),另一種是下等人(不配享受真理);上等人可以把自己所拋棄的錯誤道理,包上糖衣,喂給下等人吃,還以為這樣做對下等人有益。和莫利一樣,胡適顯然不認同這樣的做法。在胡適看來,有些人之所以心智閉塞,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受到震撼;而這種震撼,正是那些激進的思想家可以而且也應該提供給他們的,卻因為害怕他們痛苦而不敢提供。胡適顯然以“激進的思想家”自居,認為自己有一種“知識上的義務”給那些心智閉塞的人帶來沖擊和震撼。以前韋蓮司摘抄了孔多塞的一段話,說是對于我們所愛的人,不宜直言而引起他們的痛苦。不過胡適認為,即使作出這樣的妥協(xié)也是不必要的,甚至是不道德的。胡適強調(diào),知識上的誠實必須從家庭做起。如果我們相信某個觀點或者想法對我們所愛的人有益,就不能拒絕將之給予他們。我們必須敢于引發(fā)別人知識上的痛苦(因為這能夠使他們告別心智上的閉塞)。因此胡適下定決心,歸國后要對所有親朋好友直言不諱,說逆耳之言。在公共場合對公共問題直言不諱就更毋庸贅言了。胡適對韋蓮司說,這是他第一次明確表述這些意思,他并且征求韋蓮司的看法。[42]顯然,胡適此信洋溢著莫利“不妥協(xié)”的精神,是胡適“不妥協(xié)”精神的總爆發(fā)和巔峰,也是胡適受到莫利影響的集中體現(xiàn)。[43]不過歸國后,胡適似乎未能完全貫徹自己的想法。[44]
我們可以看出,莫利的《論妥協(xié)》是胡、韋二人共同享有的一份精神財富,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和鼓勵了他們特立獨行的人生態(tài)度;胡適之所以有緣閱讀并且欣賞《論妥協(xié)》,和韋蓮司有絕大的關系。甚至可以說,在胡、韋之戀中,《論妥協(xié)》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對于這一點此前的研究者似乎沒有特別關注過。
以下我要指出的是,在解決胡適婚姻方面的煩惱上,《論妥協(xié)》也極有可能起了一定的作用。
胡適和韋蓮司二人在1915年時曾經(jīng)非常接近。甚至也可以說,他們在該年經(jīng)歷了一場戀愛。對此,江勇振先生有比較詳細可信的考證。[45]此處不再贅述。
胡適、韋蓮司的相識相知與莫利《論妥協(xié)》是分不開的。不過,值得后人注意的是,這本書同時也就注定了二人戀情的結(jié)局,間接地也決定了胡適與江冬秀的婚姻。
前文提及,《論妥協(xié)》一書中正面提及妥協(xié)的地方,似乎只有兩處。其中一處是在第五章,莫利認為,存在一種合情合理、能夠促使社會發(fā)展的妥協(xié)。但他并沒有展開論述。第二處在第四章中。這段話極為重要,意思是說:不論公開聲明不信上帝造成了多大痛苦,在生活中僅有一種情況是我們保持沉默的正當理由,那就是在親子關系中。也就是,子女對于父母,在信仰問題上是可以遷就、妥協(xié)的,可以克制自己,不要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避免讓無益的爭論毀掉了可貴的親情。[46]父母之外,別人無權要求這一點(即使在婚姻關系中,夫妻雙方中的一方也沒有必要遷就對方,就信仰問題向?qū)Ψ酵讌f(xié),假裝相信自己其實并不相信的東西。在第四章中,莫利對此進行了長篇的論證)。
值得注意的是,莫利論“可以向父母妥協(xié)”的這段話,韋蓮司在致胡適的信中引用了,胡適將這段話抄入日記中,并且查閱莫利原書,補上了韋蓮司沒有引用的后面一小段話。(見前)可以說,莫利《論妥協(xié)》一書最早進入胡適(甚至也包括韋蓮司)視野的,是該書中的“但書”(例外論),是可以妥協(xié)的情形。在《論妥協(xié)》一書中,莫利力持“不妥協(xié)論”,力主為了堅持真理,決不妥協(xié)。不過對于父母,莫利卻網(wǎng)開一面,主張子女可以向他們的信仰妥協(xié),對他們的信仰保持沉默,不要說出自己的反對意見,不要公開聲稱自己不信上帝。莫利這個觀點,不論是對于韋蓮司,還是對于胡適,都是極為重要的。韋蓮司的情況不論,這里只說胡適。作為不同的兩代人,胡適與母親在很多方面都存在很大的差異。即以信仰而論,胡母虔誠信佛,胡適則是無神論者,年少時就有毀壞佛像的舉動(未遂)。[47]當然,信仰問題對于中國人來說還是比較虛的東西,不像西方教徒看的那么嚴重。在胡適與母親之間,存在更為嚴重、更為實際的意見分歧,那就是胡適的婚姻問題。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做法,胡母一手包辦了胡適的婚姻;而胡適則是一個受到新風尚熏染的新派人物,對于自己的婚姻,心里不會沒有看法。上海讀書時期,他就有逃婚抗婚的舉動。[48]到了美國遇見韋蓮司后,對于自己的婚姻胡適當然更是心有不滿。不過,胡適最終的選擇還是妥協(xié):向母親妥協(xié),接受母親的婚姻安排。胡適后來說得很明確:“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49]胡適妥協(xié)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不過我想,在胡適決定妥協(xié)時,他的心頭未必沒有莫利《論妥協(xié)》的影子。很有可能,《論妥協(xié)》中“可以向父母妥協(xié)”的說法也是胡適進行自我說服、自我安慰的重要依據(jù)和心理暗示。
五、結(jié)論
對于胡適與莫利的《論妥協(xié)》,可以初步作出如下判斷:
第一,我們不能望文生義,以為莫利是在宣揚英國政治生活中妥協(xié)的傳統(tǒng)和智慧。其實他是在談論社會問題:一個人應該堅持真理,忠實于自己的信仰和思想,不能輕易向流俗和其他人妥協(xié)。莫利宣揚的是不妥協(xié)的精神、特立獨行的精神。
第二,胡適能夠把握《論妥協(xié)》的主旨,并且受到該書很大的影響。他很欣賞該書宣揚的特立獨行的精神,并且以此作為自己人生的指導,忠實地思想,忠實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被別人攻擊謾罵也在所不惜。
莫利強調(diào)不妥協(xié),其實也可以看做是個性主義的一種體現(xiàn)。我們要充分伸展個性,充分實現(xiàn)自我,支配自己、自我做主、做自己的主人,當然要不向別人和世俗妥協(xié),要擺脫別人的約束,要特立獨行。從這一點來說,莫利偏重個性問題,有一定的積極自由的偏向。受到莫利等人的影響,胡適也頗為重視個性問題。不過,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不妥協(xié),這是做不到的事情。胡適的生活經(jīng)歷就表明,他也要經(jīng)常向自己的親人(他的外婆、母親、妻子)妥協(xié)。為了給自己的妥協(xié)找一個借口,胡適也就想出了“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的名句。[50]所謂“情愿不自由”,其實就是妥協(xié);所謂“也是自由了”,按照伯林的解釋,無非是在積極自由無法實現(xiàn)時的自我保護措施,是退回自己內(nèi)心的堡壘,尋找內(nèi)在的自由和慰藉。而這種“內(nèi)心的自由”,無論是在伯林還是胡適看來,都不是真正的自由。[51]
第三,《論妥協(xié)》在胡適與韋蓮司相識、相知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并且?guī)椭m解決了感情上的一個難題,說服他在自己的婚姻問題上向母親妥協(xié)。這可能也是胡適偏愛《論妥協(xié)》一個內(nèi)在的心理原因。
簡言之,《論妥協(xié)》是胡適一生中極為重要的一本書,使得胡適更加確信個性的重要,更加信奉特立獨行、不妥協(xié)的人生哲學;另一方面,這本書也和胡適的感情生活尤其是戀情與婚姻有極大關系,浸透了他的歡欣與苦澀。正如胡適自己所說,《論妥協(xié)》一直是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精神影響之一(“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spiritual influences on my life”)。[52]
注釋:
[1]參見【奧】哈耶克著,滕維藻、朱宗風譯:《通向奴役的道路》,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175-176頁。
[2]參見章士釗:《調(diào)和立國論上》,載《章士釗全集》第三冊,文匯出版社2000年版,第254-255頁。所謂“調(diào)和”,是當時對“Compromise”一詞的普遍譯法;“Compromise”另有一種譯法是“得半”。該詞被譯為“妥協(xié)”是比較晚的事情了。
[3]參見劍龍:《調(diào)和之本義》,載《太平洋》第1號。
[4]李大釗:《調(diào)和之法則》,載朱文通等整理:《李大釗全集》第三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頁。
[5]在胡適1915年英文讀書筆記的一頁中,列有莫利的一本書:Studies in Literature,但是不太清楚胡適是否閱讀了這本書。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適私人檔案,檔案號為:E0062-009,頁碼為:9-1-9(似為胡適自編頁碼)。另據(jù)胡適英文讀書筆記的提示,胡適可能還讀過莫利發(fā)表在《雙周評論》1872年第1期上的《盧梭傳》,不過對于這一點我們不太確定。參見胡適私人檔案,檔案號為:E0062-002,第51頁。
[6]參見林建剛:《人類為什么要走向妥協(xié)》,《經(jīng)濟觀察報》2014年9月29日。
[7]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Charleston:BiblioBazaar, LLC, [n.d.], p.23.
[8]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25.
[9]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 37-39.
[10]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50.
[11]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52-53.
[12]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56-57.
[13]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60-61.
[14]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64-65.
[15]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67.
[16]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69.
[17]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80-81.
[18]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85.
[19]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96-97.
[20]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114.
[21]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123-124.
[22]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126-129.
[23]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136.
[24]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140-144.
[25]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144.
[26]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151.
[27]參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一冊,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初版,第556-558。
[28]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4年12月7日),載季羨林主編:《胡適全集》第4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29]《胡適日記全集》第四冊,第474頁。
[30]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96頁。
[31]參見《胡適日記全集》第八冊,第63頁。
[32]關于胡、韋二人初見時間的考證,可參見江勇振:《星星、月亮、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增訂版),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24-25頁。
[33]參見《胡適日記全集》第一冊,第528-529頁;以及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4年11月2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3-5頁。
[34]參見《胡適日記全集》第一冊,第532-534頁。
[35]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4年11月6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6-7頁。
[36]關于借書,小說《圍城》中有妙論說:借書要還,一借一還,提供了雙方接觸的借口,增加了彼此接觸的機會,是男女戀愛必經(jīng)的初步階段;一借書,問題就大了。參見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36頁。值得注意的是,根據(jù)胡適1914年11月6日日記中“讀Morley書,見原文,續(xù)錄一段:……”的說法,胡適那里其實也有莫利此書,至少,他自己就能很方便地從圖書館借到此書。
[37]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4年11月26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11頁。
[38]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4年12月7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17頁。
[39]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5年1月10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23頁。
[40]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5年1月25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34-35頁。(《全集》將易卜生劇本《人民公敵》誤為《人民之夜》【The Evening of the People,應為:An Enemy of the People】)。
[41]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5年3月29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91頁。
[42] Suh Hu to E. C. Williams(1917年4月13日),載《胡適全集》第40卷,第179-180頁。
[43]值得注意的是,胡適寫此信前不久,也就是1917年4月9日,胡適還曾致信陳獨秀,信中強調(diào),文學革命的是非問題是很難確定的,希望大家做一些討論,千萬不能“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這明顯是一種容忍的態(tài)度。幾乎同一時期,一方面胡適主張容忍不同意見、允許討論;另一方面又宣揚不妥協(xié)的精神,其中是否存在矛盾?我想,矛盾之處也許是存在的,不過,更為重要的問題卻是:容忍與妥協(xié)具有不同的含義。簡單地理解,容忍主要涉及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也就是,是否允許不同意見、不同利益的存在;妥協(xié)主要涉及對自己的態(tài)度,即是否誠實地思想、誠實地表達自己的意見。胡適身上,有容忍的一面,也有不妥協(xié)的一面。這兩種因素共生共存于胡適的思想觀念中,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
[44]1918年,在辦理母親的喪事時,按照胡適的想法,要把那些勞民傷財、繁瑣、無意義的“祭禮”都給廢除了,但是他的外婆表示反對。為了顧及外婆的感情,胡適選擇了妥協(xié)和讓步,保留了幾個“祭禮”。參見胡適:《我對于喪禮的改革》,載《胡適文存》一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516頁。
[45]參見江勇振:《星星、月亮、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增訂版),第31-33頁。
[46] John Morley,On Compromise,pp.99-100.
[47]參見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第38-40頁。
[48]參見《胡適稟母親》(1908年7月31日),載《胡適全集》第23卷,第8-10頁。
[49]《胡適致胡近仁》(1918年5月2日),載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56頁。
[50]胡適:《病中得冬秀書》三,載胡明編注:《胡適詩存》(增補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53頁。胡適此詩寫于1917年1月。
[51]伯林的觀點參見【英】以賽亞·伯林著、胡傳勝譯:《自由論》,第183-189頁;胡適的觀點參見胡適:《自由主義》,載胡明主編:《自由主義》(《胡適精品集》第十四冊),光明日報出版社1998年版,第69頁。
[52]參見胡適:“My Credo and Its Evolution”,載《胡適全集》第三十七卷,第1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