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友，杜艷華

（泉州師范學院體育學院，福建泉州362000）

馭物為靈：論中國“劍”的藝術演化

馬文友，杜艷華

（泉州師范學院體育學院，福建泉州362000）

探究中國“劍”的藝術演化過程可知，隨著中國“劍”從古戰(zhàn)場的淡出，它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進行了藝術演化與升華，逐漸地變成了身份的象征、人格的比附，變成了一種傳情寓意的符號；人們對其寄予了深厚的審美情感，成為抒發(fā)情思、寄托理想的橋梁紐帶而沿傳至今。

中國“劍”；藝術；審美；演化

中國“劍”因為鋒利無比、無堅不摧，且具有“舉之無不前”的重要指揮作用，曾被譽為“百兵之君”；然而，自西周以來，中國“劍”又被看成是一種“多情的信物”抑或“教化的手段”。探究中國“劍”的藝術演化歷程可知，劍從古戰(zhàn)場上退出，進入人們生活視野，被人們賦予了豐富的情感與諸多期盼，“劍”完成了它實際功用的蛻變，達到了藝術（品）的高度，變成了一種情感寄托的符號與載體。

一、中國劍的藝術演化

早在西周之初，經過武王以“修文教”為目的的調整之后，劍的價值功能就已經發(fā)生了轉移和分化?！皠υ谥袊说男哪坷铮诠糯咳说奈幕钪?，占據了遠非其它兵器所能望其項背的崇高地位?！保?］8中國武術中“劍”的地位之所以在百兵之上，是因為它具有其他兵器所不具備的象征意義。劍除具有防身、健身作用外，它早已被賦予了神圣的使命，升華為一種有意味的符號或形式。歐陽修的《詠劍》贊美了寶劍具有的這種神奇作用：“此劍在人間，百妖夜收形，奸風與按媚，膽破骨亦驚?！?/p>

劍超越了形而下的“實體”轉化為人們心目中崇敬和膜拜的形上“神物”，儼然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一種禮儀制度的考量。李君元《天子劍賦》曰：“物之利者稱乎劍，人之尊者稱乎天。故一人之所執(zhí)，諒四海之攸先。必當耀武德，靜氛煙，舉之無上，揮之莫前?！边@里說的“劍”乃指“尚方寶劍”，它是君王身份的象征，手持此物，如君王親臨，大大增加了它的禮儀功用，人們對其崇敬有佳（圖1）。帝王之劍既成神圣之物，自然成為審美之物，人們不僅對其打造精良、包裝華美，而且賦予其超凡的氣度、不朽的光彩。如漢高祖劉邦的“斬白蛇劍”，“上有七彩珠、九華玉以為飾，雜廁色琉璃為劍匣，劍在空中，光景猶照于外，與挺劍不殊。開匣拔鞘，輒有風氣?！保?］126，217（圖2）

圖1 古之尚方寶劍

圖2 漢高祖斬白蛇劍

藝術是文化的高級表現(xiàn)形式。劍向更高級的層次發(fā)展，必然增加文化含量。從歷史角度看，劍的藝術形式在詩、書、畫、舞中均有具體的表現(xiàn)［3］146。如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舞等等（下文有說明）。這時的劍已經脫離了它的本質屬性——技擊之物，成了一種道具或一個符號。數(shù)千年來人們給劍附加了諸多文化要義，它所承載的人文精神及深邃哲理折射出了中華兒女的審美意向?！榜S物為靈”——劍被人們賦予更多的藝術氣息，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生了演化，即已從“實用”的“殺人利器”角度去品評轉化成為從“審美”的“藝術珍品”角度去欣賞。

二、“劍”形兵實禮的轉化

1.劍乃身份之象征

唐代禮玉創(chuàng)新表現(xiàn)在玉帶的使用方面，唐代規(guī)定，只有皇帝、王公及三品以上官員才能佩戴玉帶［4］146。正因為如此，玉帶皆為精美之物。唐人表示等級差別的玉帶，有了更多的裝飾意味，具有了更多的崇拜、審美功能。武術器械“劍”亦如此，漢唐以降，它成為了地位和權力的象征，因而有了更多的裝飾意味，具有了更多的崇拜、審美功能?！稌x書·輿服志》云：“漢制，自天子至百官，無不佩劍，其后惟朝帶劍，晉世始代之以木，貴者猶用玉首，賤者亦用蚌、金銀、玳瑁偽飾?！薄端螘ざY志》亦云：“劍者，君子武備，然自人君至士人又帶劍也。自晉以來始以木劍代刀、劍［5］52。”佩劍用木劍，已完全沒有了技擊的本義，純屬于禮儀而已。

“劍”成為一種儀仗，成為標志文武百官身份地位的象征?！罢鎰Α蓖耆梢员荒举|和玉質的“假劍”取而代之，說明佩劍已經變成一種習俗。實用價值向非實用價值轉化，物質功利性轉向了精神功利性，在此語境下，劍被賦予了極強的審美色彩。

2.兵器變成法器

圖3 手持寶劍的金剛力士

圖4 屈原仗劍行吟圖

歷史上，劍被譽為“神兵”、“神器”由來已久。隨著佛教的傳入和道教的興起，劍或劍術更被其運用作為法器或神術。佛教教義中的“劍”，也取其寓意，是抽象的精神之劍，而非有形的物質之劍。劍在教義中，象征著神力和智慧。唐朝的永嘉玄覺禪師在《證道歌》中說：“大丈夫，秉慧劍，般若鋒兮金剛焰，非但空摧外道心，早曾略卻天魔膽?！保?］50印度佛教傳入中國后，變成了中國式的宗教。在中國，劍早已成為身份的象征（君子人格）。所以，在佛教中能持劍者亦奉為尊者。在佛教諸神中，金剛力士、夜叉神等擔負著護法的使命，都配以武器。根據早期的佛典記載，金剛力士手中并未持劍，而夜叉神是一手持劍、一手持弓矢［7］45?？墒?，在中國文化的熏染下，佛教中的金剛力士手中出現(xiàn)了劍，而夜叉神手中的劍卻不見了（圖3）。中國人習慣將崇高的形象更加完美，而將兇惡的形象更加丑化。所以才將自己認為美好而珍貴的寶劍賦予了金剛力神，而“剝奪”了形象兇惡的夜叉神持劍的權利。在宗教因素的影響下，中國劍文化被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和色彩。佛家是講究慈悲為懷、普度眾生、與世無爭的，然而佛堂與“刀劍”多交織在一起，一種出世的宗教，是不可能以舞刀弄劍的世俗形式來顯示其佛法無邊的。這里的“刀劍”多指其寓意，一是護法器具，二是象征著佛家智慧。茲舉一例?！豆潘拮鹫Z錄》卷三：問：“文殊執(zhí)劍于瞿曇前者如何？”……云：“何者是劍？”師云：“解心是劍。”至此，“劍”這種兵器在佛堂這里由劍器物象而演變?yōu)橄笳鞣?，由實而虛、由具體變?yōu)槌橄?，由實用變?yōu)榉菍嵱?，由功利性轉化為超功利性，上升到了精神享受的境界，變成了一種純粹的審美文化。道教之劍，亦有功能轉化，也是取其象征之意，變成一種驅鬼辟邪、祈神求靈的法器。這里不再贅述。

三、劍成為一種傳情寓意的符號

符號操作活動是人類把握內外世界的特殊方式——觀念性方式，符號活動因而也就是一種精神性觀念文化活動。符號與純觀念形態(tài)的觀念意識相比，它是物質性材料；與物質勞動對現(xiàn)實對象的全面操作相比，它又是一種對世界的象征、觀念性把握，這便是符號的獨特之處［8］185。中國“劍”是一種物質有形體，但它更多時候又是出現(xiàn)在人們的觀念性世界中，只是一種象征性的符號罷了。

劍在眾兵器中，最富有抒情色彩?！白碇袚]劍展魂”，“夢里挑燈觀劍”，是古人常常表達的感情。運智慧劍，破迷喚覺，更是自古智者常常運用的方法，這里劍已經成為一種修身養(yǎng)心的代號［9］161。在漫長的中國武術歷史長河中，劍作為戰(zhàn)場上殺敵武器的時間并不長，漢末時在軍中即為環(huán)首刀所替代。但其作為一種武術文化的精神象征，作為一種華夏子民的舞具甚至神器，卻是源遠流長的。劍蘊涵了中國文化的豐富內容，它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和審美價值，超過了任何一種兵器或者舞具。例如，公孫大娘劍器舞中的“劍器”，將軍裴旻手中的“劍”都成為了武者手中的一種“道具”，就像藝人手中的“琴”、舞者手中的“繩或帶”，它乃是傳遞主體情感的信息之物。

1.劍的擬人化與人格化

唐代著名文學家白居易提出“劍不是用來解決個人私怨的，而是用來懲惡揚善，除奸報國的，只有君子才有資格用劍?！保?0］65武林諺語亦有“劍乃君子所佩”之一說，這些都是將劍作為一種人格的文化符號進行比附。

用劍比喻人格的歷史記述很多，如詩人屈原的“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圖4）借“長鋏”以寓意詩人的高風亮節(jié)，出污泥而不染。劍鋒利而又優(yōu)雅，清高而又脫俗，在中國古代已然是仁人志士修身養(yǎng)性、陶冶情操的伴隨和楷模。所謂“琴心劍膽”，“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也”［2］126。韓愈的“利劍光耿耿，佩之使我無邪心。我心如冰劍如雪，不能刺讒夫，使我心腐劍鋒折”（《利劍》）以及洪秀全的“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親盡妖邪歸地網，收殘奸宄落天羅”（《劍詩》）等等，正道出了“劍”所具有的這種“召喚民族之魂，閃耀民族正氣”之喻意。

比喻、象征是藝術的特征。人們已經習慣將劍比作具有靈性之物。如明代劍客畢坤在《渾元劍經》中云：“夫劍乃儒雅中之利器，有正直之風，……具溫柔之氣，靈則通神，玄能入妙?！D人間之惡黨，斬地小之鬼精?！保?1］174將劍奉為奇珍，具有靈性和君子的品格，自古即是如此。它的用途已不僅僅是一種擊殺的“武器”或者把玩者手中的一種“道具”，而是其中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和旨趣的神圣之物。人們把劍看作通神之物，上可達天、下可入地，有正直之風、儒雅之氣，能明辨是非、鏟除奸黨，儼然變成了忠臣明君的藝術化身。

2.劍成為一種情感寄托

人只有把自己的情感和想象投射到一定的物象上，才能為感情和想象找到寄托和載體［12］23。中國劍就是這樣的一種媒介和載體，劍是歷代文人喜歡使用的抒情之物，它成了寄托情感的絕佳題材。劍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大熔爐里，已不再是單純的兵器，它具有更豐富的文化內涵，被賦予了濃厚的審美意象。更多時候它不是作為一種實體顯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而是作為一種抽象比附，一種文化符號反襯在人們的心境中。它是陰柔的代表，多情的信物。它是實現(xiàn)濟世救國、超凡脫俗的夢幻與依托。它成就了文學、小說、戲劇還有詩歌，它的文化內涵和審美意象無處不在！它甚至成為了一種靈魂、一種寫照，是灑脫，是正義，是孤傲抑或是離情。

在詩人眼里，劍成了理想與信念的寄托，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和價值。李白詩歌云：“少年解長劍，投贈即分離”（《贈易秀才》）。即是直接以劍譬喻友誼，表達了作者的離別之情?！皳釀σ挂鲊[，雄心日千里，誓欲斬鯨鯢，澄清洛陽水”（李白《贈張相鎬》二）；“紫燕櫪上嘶，青萍匣中鳴；投軀寄天下，長嘯尋豪英”（李白《鄴中贈王大勸入高鳳石門山幽居》）等等，又都酣暢淋漓地表達了作者立功異域、名垂千古的愿望和抱負。

以劍為載體，借劍抒情的例子舉不勝舉。如：“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玉壺吟》）；“倚劍歌所思，曲終涕洄瀾”（《古詩》三十九）；“彈劍徒激昂，出門悲路窮”（《贈從兄襄陽少府皓》）等等，詩中的“劍”與“舞”、“秋月”、“歌”、“曲”一樣都是創(chuàng)造審美意境的載體，劍與它們一起構成了表達情感的藝術細胞。這些詩句都是借用“劍”的抽象寓意來表達作者或懷才不遇、壯志未酬的惆悵或面對山河破碎而無力回天的哀傷。

此外，還有李益的“邊馬櫪上驚，雄劍匣中鳴”（《夜發(fā)軍中》）。陳子昂的“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感遇》）。陸游的“逆胡未滅心未平，孤劍床頭鏗有聲”（《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等等，這些都是在托物言志，用劍的意象表達報國心聲和英雄氣概，賦予劍前所未有的豪壯霸氣。詩人奮發(fā)昂揚、慷慨激憤，通過劍的意象塑造出震撼人心、鼓舞斗志的無窮力量。這就是審美的價值。詩人眼中“劍”的實際功用已經很模糊了，用“劍”實則代表抽象意義的“武”，習文備武君子之業(yè)也！只不過是想通過“劍”表達一種愛國報國、建功立業(yè)的美好愿望。

總之，劍乃是中國社會、文化、思想凝結的歷史產物，是中華兒女宣泄情感的一種有意味的表現(xiàn)形式。它有著中華大地泥土的芬芳，有著中華民族的情感與氣質，也帶有中國社會固有的道德倫理色彩［13］92。劍象征著君子、君子人格。寶劍，也只有有德者才能配之。文學作品中也是極力宣揚這樣的價值觀?！镀邉ο绿焐健?、《七劍十三俠》等小說中的“劍俠”多被塑造成仗劍行義、替天行道的形象。一言以蔽之，帶有倫理色彩的“劍”，飽含著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道德、價值取向和集體無意識的審美心理。

3.劍超越物質功利性而求精神功利性

劍一旦超越了物質形體、超越了物質功利性，便有了精神功利性的訴求。人們會對其賦予濃厚的審美信息和精神寄托。《莊子·說劍篇》中的“天子之劍”、“諸侯之劍”已將此藝術演化顯露無疑。

“天子之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云，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睆纳鲜雒枋鲋锌芍疤熳又畡Α笔浅橄蟮膭?，雖有實物但取其寓意。它摒棄了爭鋒斗利的形而下境界，成為一種形而上的精神象征。

“諸侯之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xiāng)。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保?］39顯然，這里所指的“劍”已不是實際擊殺之物，它遠遠超越了實際功用，而成為振興國家的一種志向、安撫百姓的一種策略，是國家凝聚力的體現(xiàn)，是民族審美意識的聚焦。

四、結語

“美”在情境中。劍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在一定的語義環(huán)境中，被人們寄予了美好的愿望，獲得任何一種兵器所不具有的豐富的文化內涵，繼而被籠罩了一層神秘的面紗和美麗的光環(huán)。人們喜愛它、崇尚它，已不在于它的實用技擊功能，而是一種審美情感。這種情感歷久彌堅，越到現(xiàn)代表現(xiàn)得越是明顯。如今，劍已作為一種純藝術品走進了“尋常百姓家”，它那高貴、廉潔、無邪的審美意象成為饋贈親友的一件禮物或供人欣賞的一件寶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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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盧虎）

J01

A

1671－511X（2016）06－0133－05

2016-06-12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武術審美文化的現(xiàn)代轉變及發(fā)展模式研究”（12CTY002），泉州師范學院國家級和各部委預研基金項目“視覺文化時代中國武術審美現(xiàn)代性批判與發(fā)展模式的構建研究（2016YYSK33）階段性成果。

馬文友（1974-），男，黑龍江齊齊哈爾人，博士，泉州師范學院體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武術文化與美學、藝術社會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