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生
我要談的不是《孫子兵法》這部書,而是有關二十世紀出版的三種《孫子兵法》英譯本的問題。在二十世紀,英語世界出版了三種影響比較大的譯本,它們是:
一、翟林奈(Lionel Giles, M.A.)的譯本,一九一○年由倫敦Luzac & C出版社出版;
二、格列菲斯(Samual B. Griffith)的譯本,一九六三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三、索耶爾(Ralph D. Sawyer)的譯本,一九九六年出版。
三種譯本的譯文,都各有優(yōu)點,但同時也存在著或多或少的錯誤。當然,這是很難避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其中的幾個錯誤,竟然誘發(fā)、醞釀成一種有關《孫子兵法》的奇談怪論。什么怪論呢?原來,有些軍事專家這樣說:孫子的軍事思想中,存在一種“軍事威懾”理論。這種理論,在當前這個核武器年代,有很高價值。美國軍事專家福斯特(R. B. Foster)這樣寫道:“核戰(zhàn)爭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當前最理想的軍事戰(zhàn)略,要算孫子提出的:通過‘威懾而‘拔人之城,毀人之國?!保ā丁磳O子兵法〉研究與應用》,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二年版,169—172頁)這就是說,“軍事威懾”這種思想,是孫子的“發(fā)明”,因此,他們把孫子稱為這種理論的“鼻祖”。然而,在我們看來,這種說法是一點根據(jù)都沒有的。因為孫子的軍事思想中,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內容。“鼻祖”這個稱號,看似尊崇,實際上是扭曲。軍事專家們則從《孫子兵法》中舉出一段話,確認是他們的“理論根據(jù)”,也是“文獻證明”,這段話就是:
夫霸王之兵,伐大國,則其眾不得聚;威加于敵,則其交不得合。是故不爭天下之交,不養(yǎng)天下之權,信己之私,威加于敵,是故其城可拔,其國可毀。(《孫子·九地篇》)
這段話,在前面提到的三種英譯本中,譯文分別是這樣的:
A warlike prince attacks a powerful state, his generalship shows itself in preventing the concentration of the enemys forces. He overawes his opponents, and their allies are prevented from joining against him. Hence he does not strive to ally himself with all and sundry, 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 He carries out his own designs, keeping his antagonists in awe. Thus he is able to capture their cities and overthrow their kingdoms.
Now, when a hegemonic king attacks a powerful state, he makes it impossible for the enemy to concentrate. He overawes the enemy and prevents his allies from joining him. It follows that he does not contend against powerful combinations, 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 Here lies for the attainment of his aims on his ability to overawe his opponents and he can take the enemys cities and overthrow the enemys state.
Now, when the army of a hegemony or true king attacks a great state, their masses are unable to assemble. When it applies awesomeness to the enemy, their alliances cannot be sustained. For this reason it does not contend with any alliance under Heaven. It does not nurture the authority of others under Heaven. Have faith in yourself, apply your awesomeness to the enemy. Then his cities can be taken, his state can be subjugated.
看完三種譯文,問題就清楚了。原來,不同意見之所以發(fā)生,原因在于三種譯文都把孫子這段話的意思譯錯、譯反了。錯在什么地方呢?錯在政治觀念和語法觀念兩方面的幾個詞的誤解上。
(一)“爭交”
《孫子兵法》中的“爭交”—“不爭天下之交”一句中的“爭交”,說的是:“某位大國諸侯,不去參加周天子召集的盟會,不在盟會上講述自己的意見。”它的意思不是“不必爭著同那一國結交”。大家都知道,國與國之間的“結交”“締交”,這都是十六世紀以后,即人類歷史發(fā)展到“民族國家”階段,才出現(xiàn)的事,才有的觀念。在公元前五百多年的孫子生活的春秋時代,又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中國周天子的統(tǒng)率之下,哪里會有什么國與國之間互相“結交”“締交”的事情發(fā)生呢?英譯者顯然把近代歐洲的觀念,“翻譯”到古代中國的機體上去了。翟林奈把“不爭天下之交”譯為“(霸王)does not strive to ally himself with all and sundry”,當然不對;索耶爾把它譯作“does not contend with any alliances under Heaven”,也不對。必須說明,在中文中,“爭”的意思是“爭持”;“交”的意思是“競言”“對辯”。所謂“爭交”,說的是諸侯們在周天子召集的盟會上,經(jīng)過“競言”“對辯”,而“互相往來”,以達到吸引對方同情、支持自己的目的。請看,《說文解字》一書對“爭”字的解釋是“引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的補充解釋是:“凡言爭者,皆謂引之使歸于己?!痹谥形闹?,這樣解釋才符合本意。
(二)“養(yǎng)權”
“養(yǎng)”的意思是“供養(yǎng)”“奉養(yǎng)”等。所謂“不養(yǎng)天下之權”,說的是“不侍奉周天子的權威”。大家都知道,在中國古代的“觀念體系”中,“天”“人”是“合一”的。在這個“合一”的體系中,“天地”“社會”“倫理”三種秩序是互相交錯地存在一起的。人必須首先在倫理秩序中,站好自己的位置,如“父慈”“子孝”“君仁”“臣忠”等等,這樣,他才能成為一個“人”。其次,由“天地”“社會”“倫理”三種秩序組成的體系,其代表就是《周禮》。這樣,在這個體系中,“奉君”也好,“事親”也好,通通一視同仁地叫作“養(yǎng)”。所以,“不養(yǎng)天下之權”的意思是:“不侍奉周天子的權威”,或“不遵守‘周禮的規(guī)范來養(yǎng)護自己的權力”。在我看來,這樣理解才符合中文的本意。翟林奈把這一句譯為“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格列菲斯譯為“nor does he foster the power of other states”,索耶爾譯為“It does not nurture the authority of others under Heaven”,都不符合中文的意思。
(三)“敵”
“威加于敵”的“敵”字,不是“敵人”的意思,而是對方的力量與自己的力量“相當”“相對”“相等”的意思。這個字,三位譯者一律譯作“enemy”(敵人),顯然是錯了。
(一)“故”
“故其城可拔,其國可毀”一句中的“故”字,不是作為“原因”“緣故”講的那個作為“實詞”用的“故”,而是一個“虛詞”。它的用法與“則”字相等,表示承接關系,兩者可以互換。這種例子,我國古籍中常見。
(二)“其”
這一段話中,一共有四個“其”字。前面兩個,即“其眾不得聚”,“其交不得合”的“其”,與后面兩個,即“其城可拔,其國可毀”的“其”,在語法上性質不同。前面兩個“其”,是第三人稱代詞,指的是大國,后面兩個“其”,是“主位指示代詞”,指的是“霸王”。這種“主位指示代詞”,有“反身性”。它指的不是“大國”,而是“霸王”?!鞍酝酢倍?,正好處在句中的主位,以主語的身份出現(xiàn)。所以,前面兩個“其”字,是“第三人稱代詞”;后面兩個“其”字,是“主位指示代詞”。它們性質不同,作用不同,意義不同,不能等量齊觀,一律看作第三人稱代詞,因而認為它們指“大國”,這樣就把原文的意思弄反了。孫子這段話的本意是告誡霸王:縱使你的兵力已經(jīng)把“大國”壓制到“眾不得聚”,“交不得合”的地步,但是,如果因此便不再注意“爭天下之交”,“養(yǎng)天下之權”,而只知一味地“信己之私,威加于敵”,單憑武力蠻干下去,那么,你的“城”和“國”,都將被對方所“拔”或所“毀”。這樣理解,才符合孫子的本意。由此也就可以明白,其中一絲一毫“軍事威懾”的意味也沒有。
綜上可見,錯誤是由“政治”和“語法”兩方面的幾個關鍵詞的誤譯造成的。這段話,用今天中文的白話來表達,大體上應是這樣:
王、霸的軍隊進攻一個大國的時候,這個大國的民眾,將會因此而離心離德。王、霸的軍隊所至,別的國家也不敢和大國有所來往。但是,如果王、霸自己便因此而不再遵從(周禮的)規(guī)范來對外行事,又不按(周禮的)規(guī)范來養(yǎng)護自己的政權,反而只知道一味地為著自己的私欲而不斷對外用兵,那么,王、霸自己的城池,將會被對方所攻破,而自己的國都也將被摧毀。
上述意思如譯成英文,大體上應是這樣:
When a leading king or monarch starts a punitive expedition to a powerful state, there is no unity or solidarity among people of the latter. When he applies his awesome forces against his opponent no state join with the latter. However, if he is self-willed, rely resolutely on forces without allying himself with any other states or nurture his government, his (own) cities will easily be taken over, and his capital easily destroyed.
看到這里,讀者心中自會明白,這一段話中,哪里有半點“威懾”的意味在內呢?至于所謂“鼻祖”,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了。
外國譯者翻譯中國古籍,是好事;其中有錯誤,自然難免。但是,我建議:我們是否可以考慮在“中國近代史”學科范圍內,開辟一個新方向,進行一項新工作,即:對若干種中國重要古籍的著名外文譯本,以英文為主,進行一番校譯、???、校核的工作,以防止下面兩種錯誤傾向:一、僅僅依據(jù)外國人對中國文獻的認識和理解,來認識和理解中國文獻。這樣做,后果將是:外國人有錯,中國人必然跟著錯。二、怎樣防止呢?我認為,我們必須堅持“不忘本來”“吸收外來”“創(chuàng)造將來”這樣三條互相關聯(lián)的處理中外文化關系的基本原則。當前,由于種種時代原因,更需要強調“不忘本來”這一條,否則,中華文化的生命力表現(xiàn)不出來,也就無法把自己從“文化自覺”提升到“文化自信”的高度。
《語法六講》
沈家煊 著 定價:36.00元
本書系“認知語言學與漢語研究叢書”之一。收錄了作者在國內外一些大學和研究所所做的六個演講,為認知語言學與漢語研究的入門著作,影響巨大。主張漢語語法研究擺脫印歐語的框框,論述了漢語語法研究的破和立,并全面地示例了漢語中的整合現(xiàn)象,對當前的漢語研究具有現(xiàn)實指導意義。
學林出版社2016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