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我是在李陀家里認識的馬原。陳村形容馬原是“濃眉大眼,鼻直口闊”。我印象中,他是腿長胳膊長,胳膊長了,就常有無所適從感。他的胡子曾令我年幼的兒子害怕,他習慣圓瞪雙眼,嘴微張,時而目光如隼,時而又有無辜大男孩的模樣。他喜歡召朋喚友,喋喋不休,嘴皮子是薄的。陳村說他喜歡“自說自話”,旁若無人表達盡興到眉飛色舞處,就極易將人蠱惑進去。馬原當然是自戀的,他會大言不慚地販賣自己,但偶爾也會表露出羞澀。他絕不猥瑣。
我認識馬原,應(yīng)該是1985年吧,那時《岡底斯的誘惑》已經(jīng)在《上海文學》發(fā)表了。李陀說,他認識馬原,則是龔巧明推薦的。那時他在西安電影制片廠給滕文驥寫侯寶林的劇本,龔巧明推薦給他馬原的小說,其中包括《零公里處》。
我其實1979年就認識龔巧明了。那時她是川大中文系領(lǐng)袖級的學生,我是《中國青年》的編輯。她當時發(fā)表了一篇很超前的小說《思念你,樺林》,樺林是她選擇的詩意場景,她在小說里細膩表達了感官欲望,身體的吸引力。我印象中的她戴黑框眼鏡,瘦而干練堅毅,卻絕想象不到她能在“文革”中拎著一支步槍上街。這是馬原在中篇小說《驃騎兵中尉》中的敘述。龔巧明和馬原應(yīng)該都是1982年進藏的,他稱她“大姐”。馬原在這篇《驃騎兵中尉》里詳細寫到了龔巧明1985年9月在林芝尼洋河的死,也隱約寫到龔巧明生前模糊的曖昧。皮皮后來也寫過一篇在“金黃的落葉簇擁”中令人落淚的散文,提到“要跟我舉行婚禮的男人說九月十九日到拉薩,九月十八日有一輛下鄉(xiāng)采訪的車,你說我的男人不到,你不會離開我。那個男人九月十七日到了拉薩,你就離開了我”。那時西藏的路況差,翻車概率很高。我記得龔巧明去世的消息傳到北京,我們都只能沉默。她走得太早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可皮皮說得好,一個人生在尚輝煌的時候,就帶著她隱秘豐盈而不必宣示的愛終結(jié)了,也死得瀟灑。因為人生最終是比活著時自尊的質(zhì)量的。如皮皮所說:“人只有活一次的幸運,可以活得平平凡凡,但不可以不像樣子。”她的感情至今充沛。
我是從《拉薩河女神》喜歡上馬原的。這篇小說發(fā)表在1984年的《西藏文學》上,寫一次郊游。馬原發(fā)表最早的小說,應(yīng)該是《海邊也是一個世界》,1982年他從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前,發(fā)表在黑龍江的《北方文學》上。馬原的寫作,似乎沒有習作期。他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稱作家的本錢是閱歷,這閱歷是不斷閱讀的累積,非其他。他之所以沒有習作期,是因早就通過閱讀,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因此一上場就有傲視的態(tài)度。這篇小說里,他塑造了一個叫陸高,另一個叫姚亮的人物,陸高接近于他自己吧。這兩個人物后來出現(xiàn)在他的很多小說里。這個他首發(fā)的小說,就以調(diào)性為結(jié)構(gòu)了,敘述干凈又冷酷。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這小說的冷酷——要表達一種強悍的尊嚴。陸二是陸高的愛犬,陸高是知青,英古斯是部隊農(nóng)場一條威猛的軍犬。英古斯搶食了陸二的獵物,又恐嚇了陸二,陸高就要誘它處死。陸二在膽怯中丟失了尊嚴,陸高也要親手勒死它,給英古斯陪葬。小說結(jié)尾引用了雨果《笑面人》中的論點——
(雪花)是純潔的,就跟偽君子的誠實無欺一樣。雪片變成雪崩,跟欺騙變成罪惡一樣,都是純潔的東西慢慢積累的結(jié)果。
這不是他寫得最早的小說。他寫得最早的,應(yīng)該是《零公里處》與《夏娃》。
“零公里處”指天安門廣場。這個中篇借用他喜歡的馬克·吐溫《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芬歷險記》的框架,寫他1966年13歲時到北京串聯(lián)的經(jīng)歷。這時間點與我自己的經(jīng)歷重合。我也是1966年初冬擁擠在串聯(lián)的火車里到的北京,我也在寒風中趕上了毛澤東的最后一次接見。他13歲,我14歲。
有意思的是,他在這篇小說中已經(jīng)追求時間與距離的效果了。到天安門廣場尋找零公里標識,錦州到北京一千公里,都是距離。最后一節(jié)寫“明天”,從他下鄉(xiāng)的海邊的明天跳到毛主席接見的明天。他在恍惚中走過西直門,走到天安門廣場已是下午。毛主席不可能下午仍在接見,這是時間的錯位與恍惚感。這篇小說中,他是“大元”,“大元”初到天安門廣場,時空也是恍惚的。馬原用走與回,極端的時間跳躍為開頭,恍惚的時間跳躍為結(jié)尾。毛主席的第八次接見,本是站在吉普車上檢閱,根本就沒在天安門廣場。馬原是要以這種時空恍惚來改造流浪、歷險小說中的經(jīng)典橋段。這小說中最明亮的一抹是艷遇——13歲孩子的艷遇和初吻。他可真是個情種。
馬原剛開始發(fā)稿也不易,他的方法太超前。這篇小說是在他的《岡底斯誘惑》與《疊紙鷂的三種方法》構(gòu)成影響后,才發(fā)表在《丑小鴨》雜志上。這還是顧曉陽努力的結(jié)果。
《夏娃》發(fā)表得更晚?!跋耐蕖敝浮拔摇痹谔粕酱蟮卣饛U墟中發(fā)現(xiàn)的一個幸存的姑娘。馬原沒去過唐山,那廢墟中的死亡氣息與到處蒼蠅的感覺,是當年進唐山的他的好友講述的。這篇小說的故事核心是“我”在死去的男友懷里抱起那姑娘,迎著夕陽站到廢墟上時,想起了亞當夏娃的故事。他用嘴去潤她的嘴唇,稱她“我的夏娃”。他們來到被軍管的游泳池邊上,他去找人要水,她在接近泳池時,被戰(zhàn)士因“破壞水源”打死了。
馬原套給這故事一個敘述的框架。這故事是“他”躺在“白色的細碎的卵石海灘上”講給“史小君”聽,由史小君寫成的小說。史小君是他女友。于是,就有一個“他”講述的“我”,和另一個史小君在小說中敘述的“我”情緒的呼應(yīng)。小說開頭——
“我不喜歡蒼蠅?!?/p>
他揮開那只在眼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蒼蠅。
是史小君的敘述,題記是史小君的日記?!八钡闹v述與史小君的敘述交叉,他講到嘴唇時,史小君就有了“她昏迷不醒,他趁機吻她,我的天!”的態(tài)度。最后,他說:“小君,這不是真事,是我編的?!苯Y(jié)尾變成全知全覺的第三人稱——
史小君的小說寫到這里,鉛筆尖突然折斷了。她找來削筆刀,重新削好了鉛筆??墒牵X得再沒有情緒寫下去了。
結(jié)果,小說只留下這不完整的13節(jié)。在《圣經(jīng)》故事里,13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
現(xiàn)在回頭看,這個漏斗式結(jié)尾其實并不高明,有點抖機巧。但80年代讀它,還是被它的敘述轉(zhuǎn)換折服過。
《拉薩河女神》是他形成典型風格的開端。這篇小說里沒有陸高與姚亮,只有數(shù)字。13人到拉薩河邊度假,按年齡以數(shù)字代替。它以氛圍作懸念的勾引,先是聚餐時不遠處死豬的氣息,然后2講述似乎有神秘意味的故事,再然后下水游泳,水很冷。拉薩河女神,其實只是借8被埋在沙灘上的印痕,集體即興創(chuàng)作的一個沙雕。敘述的結(jié)果是消解,其實什么玄秘都沒有,這就是后來批評家們總結(jié)的“敘述圈套”。在那個年代,我們喜歡用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藝術(shù)是有意味的形式”的觀點,他的敘述對我們的牽引,就構(gòu)成了形式。(待續(xù))
上世紀80年代時的作家馬原
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馬原第一本小說集,定價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