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清 王春福
(浙江工商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土地糾紛中村民小組長“常態(tài)化”行為邏輯的三層分析
——以浙北L村為例
崔云清 王春福
(浙江工商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土地糾紛的日益增多且得不到及時解決正在使農村成為社會矛盾和沖突較為集中的地方。村民小組是土地糾紛爆發(fā)的集中地,而村民小組長在處理土地糾紛時的行為邏輯自然成為左右事態(tài)發(fā)展的關鍵。在浙北L村,當村民小組與不同沖突主體間產生土地糾紛時,村民小組長會生成完全不同的行為邏輯。對這些行為邏輯及其成因進行探析具有一定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
土地糾紛;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
L村①地處H市XS街道東南部,全村區(qū)域面積2.9平方公里,共有村民小組19個,戶數(shù)503戶,人口2074人。2008年以來,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推進,許多建設項目相繼落戶,特別是整村被納入H市的城市規(guī)劃區(qū)后,L村的土地升值很快。村民小組這個微型“場域”內的舊有和新發(fā)土地糾紛也愈演愈烈。在筆者調研期間,除了日常的政策下達及民情上傳外,小組長幾乎每天都忙于處理各種土地糾紛。按照矛盾主體來劃分,這些土地糾紛大致可以被歸類為發(fā)生在村民小組與街道部門、村級組織和村(組)民之間三種類型。在這里,街道干部在與小組長間的“權威—服從”關系中扮演著施壓者的角色;而村干部三年一換屆,對村組內歷史遺留問題的前因后果未必清楚,需要小組長在處理糾紛時能夠挺身而出、發(fā)揮作用,因為后者“做了幾十年的基層工作,不光知根知底,而且經驗足、點子多”;最后,村(組)民則認為小組長是“組內權位最高者,群眾的利益都要靠他維護”。因此,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將受到來自街道部門、村級組織及村(組)民的多層影響和推動,主動或被迫做出相應的行為選擇。
村民小組長位于小組中內生性權力結構的頂端,同時也是村級權力的唯一接收者。除此之外,小組長還需具體執(zhí)行和推進街道下派的中心及日常工作,與街道干部也存在著直接或間接的“事件性”接觸。因此,作為基層政府、村莊及村民小組三級互動時的交叉點和集合部,對村民小組長的研究應是探析農村基層社會治理等相關問題時的重要切入點。但相較于對鄉(xiāng)(鎮(zhèn)/街道)村干部行為解析的不斷深入與具體,對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的關注卻缺乏學術熱度。對此,本文將選取三個具有代表性的土地糾紛事件,深入探究和分析小組長行為背后的深層邏輯及形成原因。在此基礎上,對如何“歸正”其行為邏輯給出方向性關懷。
(一)事件的還原與回顧②
DQ組、SJ組、KQ組三個村民小組由北向南依次排列,坐落于L村東側。這三個小組原同屬于HW大組,90年代初經過拆分形成了現(xiàn)今的格局。1993年,H市SL鄉(xiāng)(后更名為XS街道)下屬的農技站(后更名為農技水利中心)與三個小組的小組長簽訂了征用協(xié)議③,征用其在ZZ公路以北共計18畝8分的土地,用以建造良種場。同時,農技站一次性給予了上述三組10300元的補償款,并安排了擁有原土地的7名農戶以土地工④的身份入場工作。1999年,良種場因經營不善,面臨倒閉的危機。為改善效益,當時的廠長決定耕、漁并行,旋而在部分土地上開挖了4個魚塘,每個魚塘由1~2名土地工共同承包。由于沒有養(yǎng)魚經驗,兩年后此7名農戶均決定不再養(yǎng)魚,并希望收回該土地。當他們去農技站商洽時,后者出示了早在1993年時便與小組長簽訂的征用協(xié)議,并表示該土地現(xiàn)已與此7名農戶無關。這令后者感到十分詫異:原以為只是租用合同,沒想到自己的土地已被征用。此7名農戶一下子淪落為失土農民,且除了拿到人均1500元的賠款外沒有享受到其他任何補償。當他們怒氣沖沖的找到當時簽字的三個小組長時,后者則推脫稱當時根本不知道所簽是土地征用合同,亦以為原先10300元的賠款僅是對農戶的青苗補償費。
同年,良種場倒閉。鑒于7名農戶回到組內無地耕種,H市國土資源局將此三組的土地進行重新劃分,按照每人0.75畝的指標,“補償”此7個農戶家庭共計22.5畝土地。但是,組內其他農戶對這樣的安置措施感到非常不公,他們認為這7名土地工非但把自己的土地“丟了”,而且回來后還要占用他們的土地,等于“要從自己嘴巴里摳出糧食來喂給他們”。至此,良種場土地糾紛牽涉的已不僅僅是7名農戶,而是將三個小組整整70余戶家庭都卷了進來。為此,村(組)民們組織了數(shù)次上訪行動,得到的回答卻千篇一律,“當時這7個農戶家庭均已接受了每人0.75畝土地的重新確權,且沒有提出異議。這被視為對安置措施的默認,因此關于該征用地塊的土地工安置工作已經處理完畢”。
事情似乎迎來了轉機。2009年JN大道建設需要占用原良種場的土地,農戶們想借助這個契機使涉事的7名土地工得到社保安置,將這一歷史問題徹底解決。同時,HS街道也傳出風聲來說此7人都將得到安排,并且下發(fā)了表格要求后者填寫,以作為賠償安置費的依據(jù)。但是,此后HS街道便再無進一步行動,用村民的話說就是“一點聲音都沒了”。一個月后,幾個在組里比較有威望的組民去農技水利中心詢問該事的處理進展情況,卻被告知應由組長出面全權代表協(xié)商,而當他們向組長表達此意時,后者卻推脫不去。最后,由于小組長幾次三番的推諉,該拖沓良久的問題錯過了解決的最佳時機,最終不了了之。
在土地征用合同上簽字的是分別是XZL、SCB和ZHF。XZL是當時DQ組組長,現(xiàn)年60歲,靠在村中經營一家小賣店度日。XZL的文化程度較低,說話沒有邏輯且脾氣古怪,不諳世道。其在擔任小組長期間被村民諷為“運動干部”,因為在后者眼里XZL能夠當上小組長是由于“搞運動的時候,組長沒人干,他才上去的”。在良種場土地糾紛這件事上,村民們對他很有意見。按照其本人的說法,“簽字的時候鄉(xiāng)里的領導就站在你旁邊,要是不簽字的話在回去的路上就會被殺頭。”對此回答,村民們甚為不屑⑤。SCB則是當時SJ組組長,有村民曾當面質問其簽字后為什么沒有負起應盡的責任,她則躲躲閃閃地稱“我又不知道那個東西(土地征用協(xié)議)是什么,他們讓我簽我就簽了,有事你去市里反映,別來找我”,“忘都忘記了,怎么回事我自己也不知道”。ZHF是村婦女主任,同時兼任當時KQ組組長。由于是村干部,村民在打探該事時多會詢問于她,但她的回答總是“官腔味很足”,“我也不知道那塊地現(xiàn)在放在哪里,給了你們五六百一畝的錢,這事情就算結了”。當村民表達出想深究的意味時,她則稱“這個(社保)名額你是要不到的。如果一定要去,那就直接去到H市里。”
DQ組現(xiàn)任的組長是CXR,65歲,現(xiàn)在H市東海園藝公司管理綠化,為人老實、忠厚,這點得到附近組民的認可。因深知良種場土地糾紛“水深的很”,CXR不愿甚至反感參與關于該事的任何討論。2009年JN大道的建造本是該糾紛得以解決的最佳契機,當村民希望他能夠“出頭”向上反映時,其以園藝公司工作多為由,讓村民自行去找街道部門協(xié)商,并最終錯過了解決該問題的時機。為此,村民對他大為光火,認為是他的不作為使組里許多上了60歲的老人拿不到養(yǎng)老金,更多村民則懷疑其是因得到了好處而不吭聲作響。對此,CXR回應道,“我可以發(fā)誓沒有拿,拿了這個錢我早就死了!”⑥SJS于1994年開始擔任SJ組組長,不同于CXR的老實忠厚,SJS在為人處事上更為圓滑,因此和歷屆村干部的關系很不錯。但是,多數(shù)村(組)民卻抱怨他在良種場糾紛這件事上沒有為組內出力,其經濟上的清廉度更是飽受質疑⑦。
(二)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及成因分析
通過對良種場土地糾紛的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當涉事雙方為村民小組與上級政府時,小組長的行為邏輯會同時受到來自國家強權和鄉(xiāng)土傳統(tǒng)文化及地方性知識的約束,以致其行為選擇只能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種性質的權力交織形成的狹小空間中產生。但是,對于村(組)民和上級政府來說,雙方并沒有足夠的理由和驅力使村民小組長成為本方利益的維護者和代言人:一方面,村民小組雖然是小組長生于斯長于斯的“熱土”,但現(xiàn)實的村莊已不再是能夠裝載傳統(tǒng)“符號與象征”的“容器”,理性化趨勢使得村民小組長在相當程度上被“去傳統(tǒng)化”,后者與村(組)民的“自然”關系也異變?yōu)椤肮ぞ咝匀痈窬帧盵1]中帶有更多交換性質的利益關系,血緣和地緣的親近性及道德輿論的壓力驟減,以至于小組長在特定“場域”內的行為選擇并不必然要符合諸親六眷對利益的期許;另一方面,隨著農業(yè)稅費改革的完成,國家政權已從村莊進一步抽離,這意味著上級政府與村民小組的“行政血緣”關系越來越淡薄。因此,從權力授受關系的角度上看,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容易在充滿嵌入性和內生性權力的權力立場中“忽上忽下”。但實際上,在處理小組與街道部門的土地糾紛時,村民小組長有一套非常清晰的行為邏輯,即本能的推脫責任,努力使自己在糾紛中邊緣化,同時避免村干部過多地涉及事件,并將矛盾解決的辦法虛化。
首先,當村(組)民質問涉事的幾位前任組長何以輕率地在征用合同上簽字時,“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這事情就算結了”甚至“不簽字就會被殺頭”等敷衍甚至荒唐的說法充分體現(xiàn)了小組長推脫責任的本能;而那位因深知此事“水很深”而不愿拋頭露面,甚至承受了相當長時間聲名上的侮辱后仍“不做聲”的小組長,其行動邏輯中的不作為因素則產生于使自己在糾紛中邊緣化的努力中。在這里,“本能”與“努力”是有很大程度的差別的。對于那些前任小組長來說,貿然簽字的嚴重后果使他們已然無法在糾紛中邊緣化。更為重要的是,卸任意味著其與村級組織間本就不甚牢固的“權力輸送帶”徹底斷裂,無法得到蔭庇的他們會被小組內尚存的“社會關聯(lián)鏈條”束縛在“村—組”權力力場中的小組一極。至此,這些小組長便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絕對弱者”,在面對來自村(組)民的無盡詰責時,他們不得不把使用唯一的“弱者的武器”[2]——推脫責任訓練成“本能”。而相較于“本能”驅使下的行為邏輯,現(xiàn)任村民小組長的“努力”卻是存在可自我選擇的方向的,而“使自身在糾紛中邊緣化”是他們認知中的最佳選擇。
此外,村民小組長還善于“虛化”糾紛的解決之道,其主要途徑是將作為一方矛盾主體的街道部門替換為更高一級的政府或部門。這種試圖重新排布糾紛雙方力量格局的行為邏輯,源自小組長對“國家—村莊”關系中各種權力的運作指向及力度的知悉和對村民心理的精準把握。一方面,層級間的巨大隔閡使村民小組長與市級層面的干部幾乎不存在權力交流,但前者卻在聯(lián)村干部下村、“三民”走訪及中心工作查察等事務中有著與街道干部直接或間接的“事件性”接觸。雖然上文提出“行政血緣”關系有淡化的大趨勢,但“權力距離”又是十分現(xiàn)實的。實際上,小組長仍需負責具體執(zhí)行和推進街道下派的中心及日常工作,這導致了在小組長眼里,街道干部“官”的特征性與對村組的管控和威懾力都要強于市級層面的干部。另一方面,村民觀念里“上級政府”與基層政府間的權力級差同樣顯而易見,但有所差異的是,村民往往因懾于其權能的至高性而產生“一個老太婆怎么可能去告市里的狀”或“我們農戶還是比較老實的,不可能跳到市一級去”的心理。所以,“如果一定要去,那就去市里要”并不表明村民小組長認為該土地糾紛到了“上級政府”那里就能夠引起足夠的重視并得到妥善解決,相反,正是由于小組長更為忌憚街道的“近距離權威”,同時深知“村民還是老實的”的特點,因此將一方矛盾主體替換成行政級別更高的“上級政府”便成為村民小組長屆時最為理想的權宜之計。
最后,村民小組長還會盡量防止村干部被過多的牽扯進糾紛之中。村級組織本不屬于此類沖突中涉事雙方中的任何一方,更重要的是,村民小組長不希望因此而給村干部留下處事不力的印象:盡管村組之間存在著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在后者無法妥善解決問題時前者有責任和義務指導并幫助其處理,但村民小組長深知這種指導與協(xié)助只適合在臺面下進行,村干部并不愿意被抬到明面上來。
縱觀之,由于村民小組和街道部門均無法構建足夠強大的“壓力場”使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產生明顯偏向,因此后者很容易就能尋覓到“退出機制”并產生“逃逸”行為。事實上,在糾紛的初發(fā)階段,村民小組長就力圖成為矛盾沖突中的“第三方”而不是眾矢之的。值得注意的是,小組長還一直試圖將矛盾的重心從村莊“場域”內搬離,這種權宜性質很強的處事手段并不是出于徹底解決糾紛的初衷,而是來源于對問題因長時間無法處理而只得擱置,最終被“自然冷卻”的期冀。因此,村民小組每一個特定行為選擇的背后,都準確地對應著其對各種權力主體的利益進行通盤考量后生成的行為邏輯。
(一)事件的還原與回顧⑧
1995年,SJ組、KQ組委托L村兩委與H市城投公司簽訂了土地征用協(xié)議,征用以上兩組共計25.2畝土地建造磚瓦廠。據(jù)KQ組村民回憶,“磚瓦廠剛開辦時正值浦東新區(qū)搞開發(fā),需要大量磚塊,幾乎每天都有上海的建筑、裝潢公司來此拉磚,因此其初期效益非常好。到了中后期,附近的磚瓦企業(yè)越來越多,取土也越來越難,磚瓦廠的效益開始走下坡路,連廠長本人都要時常出去跑銷售,有時候干脆就把磚運到上海,在那租一個地方賣,實際上已經入不敷出了?!?/p>
經濟效益持續(xù)走低,再加上其屬于高能耗企業(yè),排污經常超標,因此磚瓦廠在2001年被H市強制關停。磚瓦廠的倒閉引起村民的不安,因為前者和組里簽訂的合同上只明確了按照土地的多少安排各組一定數(shù)量的土地工入廠工作,且“土地工的名額也沒有具體到人,只知道各組分到人員的數(shù)量”,更沒有說明將來這些土地工將被如何安置。據(jù)SJ組組長SJS回憶,“磚瓦廠拆除那天我也去了,我和那個老板說你這么一拆我們土地工都安排不好了,你讓今后他們到哪里去安置?他說你找我沒用??!我承包的時候沒有這個條件的。我想第二天再去問問他,哪知他當天晚上就跑了?!贝u瓦廠倒閉之后,L村又與H市城投公司在原址上合辦起了養(yǎng)豬廠。作為安置措施,村里將那些未得到安置的土地工安排到該廠繼續(xù)工作。然而,隨著無豬村創(chuàng)建工作的推進,2014年養(yǎng)豬廠又被迫關停。因此,土地工的安置問題又一次懸而未決。
村民們對這樣極其隨意的安置措施感到強烈不滿,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認為,土地工之所以一直得不到妥善安置是因為當初村里和H市城投公司簽訂的不是征用協(xié)議,而是租用協(xié)議,是“村里在和農戶耍把戲”。一名SJ組的村(組)民(其父曾是磚瓦廠的土地工)說,“幾年前我為這個事去村里找書記,那時還是FKH在做。他和我說這個土地當時就已經征用了,我就叫他把合同拿出來給我看,他說找不到了。過了半個月,我又去村里要,他拿出了一份合同給我看,當時我一聞上面的油墨味還很重,我就知道這個合同肯定是假的。”之后,這名村民又進一步了解得知上述企業(yè)除了每年要向村里上繳1000元/畝的土地租金外,每平米額外還要再交35元的管理費。這個消息一經傳播,引起了村民更大的憤怒。
按照村委會主任CJZ的說法,“村里每年拿廠里的租金?絕對沒有!現(xiàn)在很明確的,這塊地就是征用,征用合同現(xiàn)在就在書記辦公室的保險箱里”,“作為征用后的安置措施,第一,H市城投公司在簽完合同后就按照當時的征用面積,以2500元一畝的價格直接賠償?shù)睫r戶手中;第二,從2009年起,村里每年再給這些土地工5.5萬元補償金”,“村里的安置方式是要和街道的思想相銜接的,上面說類似情況的土地工都是以這個方式安置的,那就應該講求面上的公平。假使我們另求他法,那其他村的土地工肯定也會鬧起來的,因此我們就不再在安置方式上創(chuàng)新了。”
(二)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及成因分析
磚瓦廠土地糾紛的關鍵在于村干部認為該土地已被征用,且已經在土地工的安置工作上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而村(組)民則堅信一切跡象都表明該土地絕未被征用,“退一萬步來說,只要土地工未被安置妥當,這塊地就還是組里的”。在這場糾紛中,處于中介地位的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選擇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村組間土地矛盾的態(tài)勢走向。但正如前文所言,小組長對村莊“場域”內各種權力的運作指向及力度擁有很高的知悉度,以至于在處理對村級權力的遵從與對地方性規(guī)范的服從之間的關系時,小組長都非常明確。事實也同樣如此,在權衡村級組織和村民小組的利益時,小組長更多考慮的通常是前者。因此,此時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具有較為明顯的偏向性,他們會成為村級組織的代言人,盡量平息糾紛。
但是,村干部卻并不完全依賴與小組長間的領導與被領導關系來使后者屈從。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村干部難以言表,但確是村級組織“調動和確?!贝迕裥〗M長“工作積極性”的方式方法。正是在這種方式方法的施用下,對利益的理性追求會使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并不全然遵從組內的地方性規(guī)范。在村支部書記FGB眼里,“小組長一是待遇不高,村里每年只發(fā)給他們一千多塊錢;二是老百姓對他們的支持和理解度也不夠,有時候村民對大政策的意見最后會變成針對小組長的個人看法。所以在情理上他們也不愿意為村級工作投入過多精力。”因此,一方面,為了調動小組長的工作動力,村里通常會創(chuàng)造條件來提高其經濟收入。SJ組組長SJS和村干部的關系本就不錯,“為了拉攏他,村里安排他在BSQ農貿市場做管理員。聽說去年還偷偷給他買了養(yǎng)老保險,今年6月份他就可以拿錢了,其他小組長都沒有這個待遇?!倍鴮τ贙Q組的組長ZHF來說,村里則許以她連任村婦女主任一職。對此,村民的看法是,“她這個人沒有什么一技之長,除了當村干部外其他的什么都不會。她的意思誰都明白,就是想婦女主任一直做到退休,這樣她就可以拿退休工資了。所以(組里)和村里鬧矛盾的時候她一聲都沒吭,因為她一旦說了和村里兩樣的話,她這個婦女主任就沒得做了。”但是,對于村級組織來說,調動村民小組長工作積極性的成本過高且會產生“棘輪效應”。因此,另一方面,村干部更青睞于與其“坐一條凳子”的人擔任村民小組長,以便借取利益捆綁的方式來確保后者的工作積極性,同時更能使其所追求的利益在潛移默化中與村級組織趨同。ZHF是村婦女主任,作為村領導班子的成員,選派其擔任村民小組長自然為村兩委所樂意;而SJS除了擔任SJ組組長外,同時還兼任村民監(jiān)督委員會的成員,無形中也增加了與村干部接觸交流的機會。相較于“確?!笔侄危罢{動”手段相對隱秘,但實施的成本較高;反過來說,“確?!笔侄稳菀自獾酱迕竦脑嵅。推涑杀竞烷L久性而言,卻又是“調動”手段無法比擬的。在L村,村干部利用“調動”手段和“確保”手段拉攏村民小組長有“常態(tài)化”的趨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也在利益的牽引下不斷符合村級組織的預期。
因而,與處理小組與街道部門的土地糾紛時的行為邏輯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在成為村級組織的利益代言人之后,村民小組長會站在前者的立場上,主動平息糾紛,而不是千方百計地尋求“退出機制”,或將矛盾“搬離”村莊“場域”。為了打消村(組)民對磚瓦廠土地性質的疑慮,小組長就曾拿著征用協(xié)議挨家挨戶的上門解釋,“這個事情從老百姓的角度講是沒辦好,因為土地工的安置措施沒達到他們的預期。但按照合同和上面的政策,這個土地早就被征用了,而且當時也完全是按照政策給他們安置的,何況村里還額外拿出了一部分錢補貼給他們了”,“埋怨書記和主任其實是沒道理的,他們也是去年才上來(任職)的,很多陳年舊事他們不清楚的”。當遇到態(tài)度強硬的村(組)民時,村民小組長也會進一步強調,“即使我們三個組明天就要拆遷了,這個土地和我們也是沒關系的”。需要解釋的是,村民小組長的強硬態(tài)度不僅來自于利益的驅動,還源于對村(組)民的熟悉?!袄习傩瘴以偾宄贿^了,他們的意思就是這塊土地現(xiàn)在是我們的,以后還是我們的,他們不講征用不征用的。所以在有些事上村民經常和你瞎搞的?!?/p>
但是,村民小組長畢竟無法全然擺脫小組內部的道德壓力,“打斷骨頭連著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血緣與地緣關系的客觀存在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其行為邏輯向完全追求經濟理性的方向上異變。只不過這種“隱性”防治機制的效用并不是通過迫使小組長與村干部產生直接沖突的“顯性”方式來體現(xiàn)的。村民小組長會在地方性共識的形塑下生成獨特而巧妙的行為邏輯,即夸大自身在解決矛盾沖突過程中的作用,從而得到組內對其的認可。具體地說,小組長需要讓村(組)民明白,村組間既有的利益安排格局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前者與村級組織的斡旋。
可以發(fā)現(xiàn),村民小組長在利益的誘迫下不可避免的會成為村級組織利益的代言人,但顧及到村民小組這個“微社會”內部的人情世故,特別是這場糾紛本身的敏感性,小組長會適時地調整自身的行為邏輯,力圖遮掩其行為選擇的偏向性。
(一)事件的還原與回顧⑨
2007年,浙江省電力公司征用了SJ組4畝3分的土地,在該組東側建造了一個變電所,同時,作為對失地農戶的補償,XS街道安排了6個社保名額。但是,由于擔心變電所產生的強烈輻射會對附近村(組)民的健康造成危害,在聽聞變電所要在臨近居民生活點的地方建造時,幾個上了年紀的村(組)民前去找SJ組組長SJS商量,以“變電所的選址應在無人居住的空曠地帶,至少周圍兩百米內不能有人,況且組里還有三名婦女同志正懷著孕。JN大道以北是一片空地,為什么不造到那里去?”為由,希望SJS能向上反映,使征地部門重新考慮選址問題。⑩當SJS正欲解釋時,某村(組)民一句“你是不是拿了什么好處?”的質問將其徹底激怒。對此,SJS怒吼道,“上面要在這里征地造變電所是有文件的,我有什么辦法,難道要我去犯法?。?!我自己還不是也和你們一樣住在組里。有輻射大家一起輻射,你有意見的話明天就告到市政府里去,不認識路我?guī)闳ィ ?/p>
按照一部分SJ組組民的說法,“SJS確實有點本事,他的組織能力很好。另外,他說話的口氣比較響,作風硬朗,組里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他拿主意。他在我們這里具有一定的威信,說穿了組里有些人比較怕他?!绷硪环矫?,據(jù)SJ組婦女組長稱,“他在零零碎碎的事情上比較貪小。”、SJS本人也知道村(組)民對他的評價,對此,他給出了頗為強硬的回擊,“我那天實在忍不住了,上門去找那幾個嚼老婆舌的人,要他們和我一起去村里翻賬本,看看我到底有沒有拿組里的錢,結果他們沒一個敢去的。我和他們說了,我是一個組長,本身還是黨員,要舉報你們盡管去,這樣還能還我一個清白,還老百姓一個明白!”
(二)村民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及成因分析
村民小組長位于小組中內生性權力結構的頂端,同時也是村級權力的唯一接收者,更是村組兩級互動時的交叉點和集合部。[3]在部分村(組)民眼中,小組長是“小組內權位最高者”;而在村干部那里,“小組長掌握自己組里的事情肯定比我們村干部要全面”,“不聽小組長的意見,是要吃大虧的”。因此,在前文所言的“從里向外”[4](P3)的地方性共識逐步瓦解的境況下,“從外向里”的現(xiàn)代組織結構的高度認同使村民小組長在處理本組與村(組)民間的土地糾紛時對自我的主體性認知被徹底激發(fā),這也決定了其行為邏輯不必像處理與街道部門、村級組織間矛盾時那樣“力求不偏不倚”甚至只能選擇“逃逸”,相反,堅持風格,和他們眼中屬于“刺頭”“硬脖頸”的老百姓硬碰硬成為了其首選的行為策略。
值得注意的是,村干部對小組長類似“肯定和支持”的庇護使后者的行為選擇不僅僅在土地糾紛上,而且在組內其他很多事件中都得以一以貫之地保持著強硬的作風。當村(組)民向村干部表達出對村民小組長行徑的異議時,后者的態(tài)度相當明確:L村村委會主任CJZ曾明確回復了村(組)民關于“部分村民小組長年紀偏大,行事粗暴,請村里著重考慮人員繼替問題”的請求,“一二十年的小組長雖然年紀偏大,但畢竟是有威望的,就算脾氣大一點也很正常。你們有什么事情好好跟組長溝通,我相信他是會正面回應并且好好處理的。再者,換一個年輕組長上來有沒有用?到時候不要不僅沒用,反而給村里面添亂,那你們就又要提換組長的要求了。再退一步說,這個現(xiàn)象在整個H市都普遍存在,又不只我們一家?!?/p>
通過對小組長在處理村民小組與街道部門、村級組織及村(組)民間的土地糾紛時的行為邏輯的“深描”,本文發(fā)現(xiàn)國家權力、村級權力及鄉(xiāng)土傳統(tǒng)文化和地方性知識這幾個重要影響因素間的不同組合是使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發(fā)生轉變的深層原因。村民小組是國家權威體制和鄉(xiāng)土文化認可的一級組織,是國家權力下行遞延和內生性權力上聚的產物。但農業(yè)稅費改革完成后,政治權力對村莊社會生活介入的深廣度大幅下降;同時,村莊歷史記憶存續(xù)空間的幾近消亡和公共利益觀念迅速消失[5]使村民小組這個“熟人社會”也有了向“半熟人社會”[6](P6)嬗變的趨勢。與此相反的是,當國家權力和鄉(xiāng)土傳統(tǒng)文化及地方性知識對村民小組長不再能形成足夠的“壓力場”時,村級權力卻依舊保持著對小組長行為邏輯的高能滲透力。
影響因素本身的變化并不足以構建處于“邊際人”[7]地位的村民小組長完整的行為邏輯,在處理由不同矛盾主體構成的土地糾紛時,小組長們仍然需要在復雜的權力力場中做通盤考慮。這就是其在處理小組與街道部門的土地糾紛時選擇“逃避責任”而不是“較有偏向性”,在處理與村級組織的土地糾紛時選擇“較有偏向性”而不是“強硬回應”及在處理與村(組)民的土地糾紛時選擇“強硬回應”而不是“逃避責任”的行為邏輯的深層原因。
對國家權力、村級權力及鄉(xiāng)土傳統(tǒng)文化和地方性知識這幾個影響因素的發(fā)掘也有助于啟發(fā)我們“歸正”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的思維。對于基層政府來說,提高村民小組長的經濟待遇是當務之急。此外,還要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為小組長提供醫(yī)療、養(yǎng)老等基本保障,以解其后顧之憂。而村級組織則應當厘清與村民小組間的“指導與協(xié)助”關系,同時制訂《村民小組長工作條例》,明確小組長的工作內容和職責范圍。最后,要發(fā)動村(組)民對小組長實行動態(tài)管理,推行村民小組長滿意度測評制度,打破其任職“終身制”的怪圈。
本文將對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的分析作為深入村莊“場域”的切入點,是希望做以下幾件事情:(一)還原不同類型土地糾紛事件,以“過程—事件”分析法來“深描”村民小組長在處理各種土地糾紛時的行為邏輯;(二)在對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進行橫向比較的基礎上,探析其行為邏輯背后的影響因素。
作為一項對村莊治理問題的內部研究,對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的三層分析或許是本文最為有益的嘗試。小組長的行為邏輯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更不單單是其本身自主選擇的結果。本文選取發(fā)生于村民小組與街道部門、村級組織及村民間的三種土地糾紛事件作為分析案例,就旨在闡釋村民小組長行為邏輯的變化軌跡及原因。同時,也期待在把握其行為邏輯并做出更進一步探索的基礎之上考察更大范圍的農村問題時,能催生出一個個新穎且富有生命力的學術增長點。
[注 釋]
① 遵從學術規(guī)范,本文對所涉及地名和人名等做了技術性處理,將真實地名/機構/設施等用其漢語拼音的某些要素來指代。
② 本案例及相關情節(jié)均源于作者的實地調研。
③ 良種場是人民公社時期后L村的第一個土地征用項目,村民對土地征用的流程和事項一無所知,故而均交由村民小組長代為辦理?!澳翘焖麄儯ㄐ〗M長)從鄉(xiāng)里跑回來和我們說如果把土地租給農技站,除了可以拿租金還能上去做工,也不用交稅拿糧食了,所以我們腦子一熱就去了。以前土地不值錢,誰把我家賬上的責任田去掉我高興都來不及,但現(xiàn)在形勢不一樣了,土地是最金貴的?!币晃淮迕襁@樣說。
④ 土地工是指由征地單位招用被征地單位的剩余勞動力,旨在安置其就業(yè)的一種方式。土地工在80、90年代的中國農村十分普遍,從某種程度上講,它可以被視作是現(xiàn)今社保安置的前身。
⑤XZL在村中經營著一家小店,但此事發(fā)生后幾乎沒有人會去他的小店買東西。用村民們的話說,“好像和他沒什么緣分,平時除了買盒煙,幾乎不去?!?/p>
⑥CXR的兒子對我們說,“現(xiàn)在不管是誰,只要和我老爸提這個事他就火冒三丈?!?/p>
⑦ 關于SJS貪占了社保安置名額的傳言一直在村中流傳。SJ組的婦女組長對我們說,“我們整個組都懷疑上面(街道)為了叫他讓我們不要鬧,給了他一個社保名額。他一天到晚喊冤枉,其實我到市里的人社局一查就知道了?!?/p>
⑧ 本案例及相關情節(jié)均源于作者的實地調研。
⑨ 本案例及相關情節(jié)均源于作者的實地調研。
⑩ 另一個原因是,2011年H市教育局征用了SJ組20余畝土地興辦了一家?guī)椭求w殘疾或缺陷兒童康復的學校,村民們本就認為村里來了那么多“傻子”,“很鬧心”。如果變電所再批建,“村里的人每天都要被輻射,那就真的成傻子村了?!?/p>
[1]譚同學.當代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結合中的工具性圈層格局——基于橋村田野經驗的分析[J].開放時代,20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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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路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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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17)02-0086-08
2015-08-22
浙江工商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社會關聯(lián)視角下村莊專業(yè)合作組織生命周期問題研究”(3100XJ1514 202)階段性成果。
崔云清(1990-),男,浙江杭州人,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公共政策;王春福(1952-),男,黑龍江肇州人,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公共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