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川
(華中師范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黨內法規(guī)”一直因含有“法規(guī)”而廣受爭議。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將黨內法規(guī)體系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后,“黨內法規(guī)”本應發(fā)揮彰顯中國法治話語特色的功能,但是由于對“黨內法規(guī)”概念的合理性缺乏系統(tǒng)性論證,人們在使用“黨內法規(guī)”時存在兩種錯誤傾向:一種是盡量少用或不用“黨內法規(guī)”,一種是用其他概念代替“黨內法規(guī)”。對“黨內法規(guī)”的回避和替換,不僅會模糊中國的法治特色,還直接影響全社會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上的話語自信。
從歷史角度論證“黨內法規(guī)”的合理性是“黨內法規(guī)”概念支持者常用的依據之一。早在1989年,朱其高在論證“黨法”的合理性時就指出,恩格斯、列寧等人使用過“黨的法規(guī)”“黨法”等詞語,用“黨法”稱呼黨的一些法規(guī)性文件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特點和傳統(tǒng)[1]。然而到目前為止,“黨內法規(guī)”的約定俗成論仍停留在非常淺顯的層面。堅持法律是國家意志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為什么會使用“黨的法律”?他們對“黨的法律”諸概念的使用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毛澤東提出“黨內法規(guī)”?為什么毛澤東在1938年首次提出“黨內法規(guī)”?“法規(guī)”在當時是否具有不同于現在的含義?“黨內法規(guī)”是如何取代“黨的法律”“黨法”等概念實現約定俗成的?約定俗成可以成為繼續(xù)使用“黨內法規(guī)”的理由嗎?這些問題對準確理解“黨內法規(guī)”概念的約定俗成必不可少,除了對重要歷史人物的著作進行文獻檢索外,還需要深入的歷史分析。
根據馬克思主義法學的基本觀點,法律是由國家制定并由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的行為規(guī)范,具有鮮明的國家意志性。因此,非國家機構制定的行為規(guī)范并不能夠被稱為“法律”。
馬克思早期的思想受到黑格爾法哲學的影響,對“法”和“法律”進行了區(qū)分?!胺ā笔恰胺伞钡膬仍诒举|,“法律”是“法”的客觀形式。如果“法”不以國家意志的形式表現出來,那么它就不是“法律”①“占統(tǒng)治地位的個人除了必須以國家形式組織自己的力量外,他們還必須給予他們自己的由這些特定關系所決定的意志以國家意志即法律的一般表現形式?!保ㄖ泄仓醒刖幾g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378.)這明確指出了“國家意志”是“法律”的“一般表現形式”。;如果“法律”違背了“法”的本質,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法律”②書報檢查令僅僅具有法律的形式,它“不是法律,而是警察手段,并且還是拙劣的警察手段”。(中共中央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74.)?!胺伞笔莾热菖c形式的結合,不具備國家立法的形式或國家立法違背“法”的本質都不能被稱為真正的法律。雖然馬克思對“法”的本質經歷了從“自由”的唯心主義觀念向“經濟關系”的唯物主義觀念的轉變③“與之前將法視為一種理性表達不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的法律觀有了決定性的轉變,他把法看作是生產方式的表達?!保╗美]歐魯菲米·太渥.法律自然主義——一種馬克思主義法律理論[M].楊靜哲,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38.),但在“法律”應當體現國家意志這一形式特征上卻并沒有改變。
馬克思主義法學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揭示了隱藏在國家背后的階級對立。作為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國家意志主要體現的是統(tǒng)治階級的意志。階級、國家、法律三者的相伴相生也就意味著法律存續(xù)的有限性。在原始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盡管存在人們普遍遵守的規(guī)則,卻不存在法律。從馬克思主義法學角度來看,“無國家的法”(習慣和習慣法)、“非國家的法”(宗教法和自然法)、“亞國家的法”(俱樂部、工會、社團等內部紀律規(guī)約)會切斷認識法律的階級、社會本質的入口[2]。
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的“法”概念和法律多元主義中的“法”概念并不相同。馬克思的“法”具有本質性和抽象性,而法律多元主義中的“法”僅具有形式性。在馬克思看來,村規(guī)民約、社團章程、黨內法規(guī)等社會規(guī)則都是“法”的外在表現形式,它們和“法律”都不是“法”。而在法律多元主義看來,它們和“法律”都是“法”。
盡管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通常在國家語境中運用“法律”概念,但是他們在非國家語境中使用“法律”相關概念的情況仍然存在。
馬克思在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時寫道:“家庭和社會的‘法規(guī)’(laws)和‘利益’必須服從國家的‘法律’(laws)和‘利益’?!盵3][4]在其他地方,馬克思也使用過“經濟學派”的法律④在《議會關于戰(zhàn)爭的辯論》中,馬克思寫道:“那個經濟學派的第一條法規(guī)(law)就是要避免‘非生產性費用’?!保ㄖ泄仓醒刖幾g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1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305.英文見Karl Marx,Frederick Engels:Collected Works.Vol.14.New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90:247.)和工廠中的“私人立法”[5]等表述。在致費拉拉工人協(xié)會的信中,恩格斯也說過協(xié)會的共同章程和組織條例就是“協(xié)會唯一的法律(laws)?!盵6][7]在致奧·倍倍爾的信中,恩格斯也寫道,一個黨應該在“經常變化的需要中去尋找自己的法規(guī)(laws)”[8][9]。
根據馬克思主義法律理論,包括政黨在內的非國家組織制定的規(guī)則并不具有法律屬性,但為什么他們卻將非國家組織和法律聯(lián)系在一起?可能的理由在于,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在法學意義上使用“法律”概念,而是將非國家組織的內部規(guī)則對其成員的約束力比喻或類比為國家法律對其公民的約束力。由于只是在比喻或類比的意義上使用“法律”,所以馬克思和恩格斯只是在極其個別的情況下將非國家組織與“法律”連用。這既表明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非國家語境中使用“法律”概念并不構成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法律理論的背離,也表明政黨和“法律”相關概念的連用很難從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得到支撐。
在對中國共產黨產生較大影響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中,到列寧這里才開始比較頻繁地將政黨內部規(guī)則與“法律”聯(lián)系在一起。
1904年,列寧在《告黨員書》中指責某些擔任中央機關報編輯職務的人“踐踏黨的機關和法律(законы)”[10][11]。1905年,列寧在批評普列漢諾夫的形式主義觀點時說“應當給普列漢諾夫帶上一枚嚴格遵守黨章和黨的法規(guī)(закона)的獎章”[12][13]。1917年,列寧在批評加米涅夫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上的發(fā)言時指出,斯德哥爾摩代表會議的“決定如果沒有被代表大會或中央新的決定所取消,它就仍然是黨的法律(законом)”[14][15]。
上述對“黨的法律”的使用都在俄共(布)取得政權之前,所以“黨的法律”的表述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具有國家法律的性質。作為馬克思主義國家理論和法律理論的繼承人,列寧為什么如此頻繁地使用“黨的法律”?
列寧在1906年6月寫道:“這些同志把‘法律’(законы)一詞放在引號內是有用意的。他們主張制定這樣一種法律,這種法律不應當是通常的法律,而應當是‘宣言’,是‘人民自由權的宣言’,是‘消除舊障礙的宣言’。這樣的‘法律’(законов)也許最好不叫作法律(законами),而叫作告人民書。但是,如果實質上意見一致的話,堅持字句上的分歧是不明智的。”[16][17]所以在1906年12月,列寧使用了帶有引號的黨的“法律”。因為在他看來,如果人們對“黨的‘法律’(законы)即黨的正式機關的決定”[18][19]認識一致,那么如何稱呼這些決定也是無關緊要的。
俄國共產黨通過十月革命取得國家政權后,“黨的法律”與國家法律才發(fā)生聯(lián)系。作為世界范圍內第一個取得政權的無產階級政黨,黨法關系成為列寧面臨的一個新問題。為了正確處理黨政關系,俄共(布)第八次代表大會專門針對黨和蘇維埃的相互關系作出了決議:“無論如何不應當把黨組織的職能和國家機關即蘇維埃的職能混淆起來?!h努力領導蘇維埃的工作,但不是代替蘇維埃?!盵20]這意味著在黨法關系上,黨領導蘇維埃的立法工作而不是代替蘇維埃進行立法。
1921年3月8日-16日,俄共(布)召開了第十次代表大會。在3月8日的會議上,列寧要求黨的代表大會應當把吸取的教訓補充到中央的政治總結報告中,“變成黨的法規(guī)(обязательство),變成法律(закон)”[21-1][22-1]。但到了3月15日,列寧就放棄了使用“黨的法律”。他認為關于“在地方經濟周轉范圍內實行交換”的含義、范圍和具體實現措施等內容,是不能在黨的代表大會上得出答案的,黨的代表大會的“任務只是規(guī)定原則上的路線,提出口號”[21-2],黨的決議的“缺點就在于它不完全是法律(законодательна)——在黨的代表大會上是不能制定法律(законов)的”[21-3][22-2]。這個報告具體地闡釋了列寧對黨法關系的基本認識:黨對國家的領導方式是受限的,可以通過原則性的路線、政策和口號等方式為蘇維埃指明行動方向,但是不能通過詳盡具體的立法方式取代蘇維埃的立法工作。
由于新生的蘇維埃政權面臨著嚴峻的國內外形勢,俄共(布)八大對黨政關系的合理定位并沒有得到切實落實,黨政不分、以黨代政現象仍然存在。列寧去世后,斯大林逐步成為蘇共最高領導人。斯大林繼承了列寧的黨和國家關系觀點,指出不能“把黨和國家政權等同起來……它和國家政權不是而且不能是一個東西”[23-1]。但在使用“法律”相關概念時,出于約定俗成的緣故,他也并沒有對黨和國家這兩個不同語境加以區(qū)別。
在俄共(布)第十三次代表大會上,斯大林指出:托洛茨基的錯誤就在于他“自命為站在中央委員會上面、站在它的法規(guī)(законами)上面、站在它的決議上面的超人”[24][25]。在聯(lián)共(布)第十五次代表大會上,斯大林指出:托洛茨基和季諾維也夫的目的“在于破壞黨的法律(законы)”[26][27]。1929年1月,斯大林在聯(lián)共(布)中央政治局和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主席團聯(lián)席會議上又指出:如果“對領袖們宣布一種黨的法規(guī)(законы),對黨內的‘平民’宣布另一種黨的法規(guī)”[28][29],那么黨和黨的紀律就不復存在了。
由上可看出,斯大林也是在黨內紀律而非國家強制力的意義上使用“法律”概念的。盡管1929年4月斯大林在聯(lián)共(布)中央委員會和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聯(lián)席會議上說,布爾什維克作為執(zhí)政黨,它的口號“具有實際決定效力,具有法律效力(силу закона),應當立即執(zhí)行”[30][31]。但是結合前后語境就會發(fā)現,“發(fā)展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的口號所具有的“法律效力”,并不是說國家機關、黨員和群眾不支持黨的口號就會招致國家制裁,也不是說黨要通過立法的形式去強行推進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制度,而是說黨應當積極創(chuàng)造或利用有利條件,并通過宣傳等方式動員群眾參加和推進集體農莊。“法律效力”實際上指的是黨在貫徹落實自己口號上的積極性和執(zhí)行力,用以批判提出口號后又擱置不執(zhí)行的狀況。
從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斯大林對“黨的法律”的使用情況可以得出以下簡要結論:第一,他們在使用“黨的法律”時并沒有否定法律在本質上是國家制定并由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的規(guī)則。第二,他們使用“黨的法律”時并非指法律的完整含義,而是運用了法律某一方面的含義:或者是紀律,或者是形式簡潔,或者是執(zhí)行力。借用詞語部分含義的情況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斯大林也曾指出:“列寧使用黨專政這個詞并不是指專政這個詞的本意(憑籍暴力的政權)而言,而是指其轉義而言,即指黨獨掌領導而言。”[23-2]第三,盡管列寧、斯大林使用“黨的法律”較為頻繁,但是在其著作或者是有關法律的使用中,所占比例仍微乎其微。第四,“黨的法律”與黨政一體沒有必然聯(lián)系,列寧在俄共(布)取得政權之前就已經多次使用“黨的法律”。
若將“黨內法規(guī)”追溯到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等人,那么還有以下問題需要回答:第一,“在此之后”是否意味著“因此之故”?即毛澤東是否在上述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浩如煙海的文獻中發(fā)現過“黨的法律”并把它作為“黨內法規(guī)”的依據?第二,為什么毛澤東沒有約定俗成地使用“黨的法律”或“黨的法規(guī)”,而是代之以“黨內法規(guī)”?如果不能合理地回答這兩個問題,那么認為“黨內法規(guī)”源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相關概念就是武斷的。
實際上,列寧和斯大林在俄語中并未區(qū)分“法律”和“法規(guī)”。無論黨的“法律”或“法規(guī)”,還是“法律(закон)就是取得勝利并掌握國家政權的階級的意志的表現”[32][33],均使用的是закон①根據俄語語法,同一名詞在句中不同位置需用不同詞格,用于表示復數、定語、對象、工具等不同情形。上文所用законы、закона、законом、законов、звконами等詞均是закон一詞的不同詞格,但其基本詞義完全相同。。但經過大量查閱文獻發(fā)現,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幾乎沒有使用過“黨內法律”或“黨的法律”。無論是在某些情況下將закон譯成“法規(guī)”,還是“黨內法規(guī)”的提出,應該都是受到當時已有的漢語詞匯的影響。
學者對“法律”一詞在中國古代和現代的不同含義有極大的興趣,圍繞著“法律”概念的嬗變發(fā)表了大量論著。但奇怪的是,對“法規(guī)”進行歷史考察的文章卻付之闕如。那么,在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法規(guī)”具有何種含義?這種含義是否影響了毛澤東提出“黨內法規(guī)”?
中國古代通常使用法、律、令等來指稱不同的法律形式,在20世紀以前,幾乎找不到使用“法規(guī)”來稱呼法律的情況。盡管存在法、規(guī)二字連用的情況,但與現代意義上的“法規(guī)”毫無關系。
白居易在《白氏六帖事類集》中寫道:“工依于法,法規(guī)矩也?!盵34]這里的“法規(guī)矩”是指遵守一定的規(guī)矩。宋代李燾在《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寫道:“通判成悅為吏勤事,而詠性躁果,刑訟多出獨斷,悅嘗以法規(guī)正,無所阿順?!盵35]這里的“以法規(guī)正”是指用法律來規(guī)正人的行為。此外,古代還常用“違法規(guī)利”來表示違反法律謀求利益①比如李彌遜曾寫道:“不顧廉恥,交結縣官,詭名告訴,違法規(guī)利?!薄瞇宋]李彌遜.筠溪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六[Z].〕羅浚曾寫道:“略加懲治,以為后來豪民違法規(guī)利者之戒。”〔[宋]羅浚.(寶慶)四明志(宋刻本):卷十二[Z].〕明朝刑部尚書林聰也曾上奏《劾駙馬都尉石璟違法規(guī)利疏》。。徐霞客在其游記中寫道:“嘉靖間,李中谿元陽為大機禪師宏創(chuàng)成寺,其徒印光、孫法界,戒律法規(guī)一如大機?!盵36]這里的“法規(guī)”已經有了行為準則的含義,但其出發(fā)點顯然是宗教戒律而非國家法律。
1899年,類似現代意義上的“法規(guī)”概念開始出現?!渡陥蟆吩趫蟮篮Q绹H和平會議時指出,會議討論的議題之一是“陸戰(zhàn)法規(guī)及慣例條約”[37]。1902年5月,清政府為實行新政,設立修訂法律館,開始大規(guī)模修訂法律。此后,“法規(guī)”一詞開始廣泛出現。
1902年11月,工部侍郎盛杏蓀提出“現擬先譯日本法規(guī)以啟其端”[38]。1904年頒布的《京師實業(yè)學堂章程》中就有了“工業(yè)法規(guī)”課程[39]。憲政編查館輯錄了《大清法規(guī)大全》(1901-1909),選輯了清朝光緒二十七年至宣統(tǒng)元年間的各種法規(guī)章程以及有關奏折、咨文。在《大清光緒新法令》中,也大量出現了“法規(guī)”“行政法規(guī)”等詞。1907年,劉崇杰組織編譯了《新譯日本法規(guī)大全》,大隈重信在序言中也寫道,“治國要道,為政在人,而無法規(guī)以共守不可”[40]。
從以上對“法規(guī)”的使用可以發(fā)現,清末的“法規(guī)”概念類似于現在作為統(tǒng)稱的“法律”,既在規(guī)范意義上包括了從憲法、民法、刑法到奏折、咨文等在內的官方文件,又在學術意義上等同于“法律”。不同的是,那時的“法律”已經出現在正式法律文本之中并具備了特指含義②比如1911年11月3日發(fā)布的《大清帝國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第十一條:“不得以命令代法律,除緊急命令,應特定條件外,以執(zhí)行法律及法律所委任者為限?!?,但“法規(guī)”卻從未出現在正式法律文本中。
辛亥革命之后,“法規(guī)”仍被廣泛使用,其含義在沿襲清朝末年“法規(guī)”的基礎上又有了一些新變化。
第一,法律文本中的“法規(guī)”。1911年10月16日,中華民國軍政府頒布了《中華民國鄂州約法》,其規(guī)定的法律形式包括由議會議決的“法律”、由都督發(fā)布的“制令”,以及議會自行制定并執(zhí)行的“內部諸法規(guī)”。但在1911年12月3日公布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大綱》中,已經沒有了“法規(guī)”一詞。此后二十年間,中華民國的憲法和重要法律文件中③比如1912年3月11日發(fā)布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1913年10月31日發(fā)布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1914年5月1日發(fā)布的《中華民國約法》,1923年10月10日發(fā)布的《中華民國憲法》,1928年2月13日發(fā)布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組織法》。,也都沒有“法規(guī)”一詞。直到1931年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中,才出現“勞工法規(guī)”“地方法規(guī)”“中央法規(guī)”等表述,但其含義基本類似于統(tǒng)稱的“法律”,完全不同于當前的“行政法規(guī)”和“地方性法規(guī)”。
第二,法律匯編中的“法規(guī)”。和清朝末年一樣,中華民國時期也有許多以“法規(guī)”為名的法律匯編。劉繹元、曾少俊編寫的《民國法規(guī)集刊》(1929)中包括了法(如《國民政府立法院各委員會組織法》)、條例(如《助產士條例》)、章程(如《各省民政廳長巡視章程》)、通例(如《江西民眾補習學校通例》)、通則(如《江蘇省各縣平民工藝廠通則》)等十余種不同名稱的規(guī)范。其中,黨務被特載進該書,包括《中國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訓政綱領》《所得捐征收條例》等文件[41]?!盾娛码s志(南京)》1929年第6期便以“黨法”為題列出了《全國訓政綱領六條》,第7期以“黨法政規(guī)”為標題列出了《審查宣傳品條例》《中央黨部決定公文程式》等文件。
1930年《國民政府司法例規(guī)》所列的十類司法例規(guī)中,第一類便是黨務④“司法部參事處編纂之國民政府司法例規(guī),凡分十類,一黨務,二官制,三官規(guī),四審判,五民事,六刑事,七行政法令,八司法行政,九外交,十雜錄?!保ū匾舱趺鸞G]//法律評論:第七卷.北京:朝陽大學法律評論社,1930:1.)。國民政府立法院從1933年到1936年間編輯印行了《中華民國法規(guī)匯編》,收錄了1936年以前國民政府頒布的法、條例、辦法、章程、課程標準、綱要等形式的官方文件,中國國民黨第一次至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也被列入其中。徐百齊編輯的《中華民國法規(guī)大全》第四冊專列“黨務”一章,收錄了《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會議條例》《各級黨部經費支出辦法》等文件。
由上可見,民國時期法律匯編意義上的“法規(guī)”含義遠遠超出了現代意義上的“法律”含義,不僅在形式上將標準、綱要、方案等本不是法律的文件視為“法規(guī)”,而且還將律師協(xié)會、學校、工會等非國家組織制定的文件納入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把由國民黨制定的調整國家和社會關系的文件以及調整黨內關系的文件納入“法規(guī)”匯編之中,幾乎已經成為當時的共識。
第三,學術論著中的“法規(guī)”。和法律文本、法律匯編相比,民國時期的學術論著中“法規(guī)”的使用及含義也都更加廣泛。有時,地方自治團體和國際社會的制定法被稱為“法規(guī)”,以區(qū)別于憲法及其他由國會制定的“法令”①如憲法及其他由國會所制定之法令,屬于國家之制定法。此外,由地方自治團體,根據其自治權,所自行制定,施行于其地域內有效之法規(guī),則為地方自治團體之制定法。國際制定法者,由國際團體,依各國家之合意,經由一定之程序,所制定之法規(guī)也。(白鵬飛.法學通論[M].上海:民智書局,1928:19.)。有時,“法規(guī)”和“法律”又同義使用。比如“省法律與國家法律抵觸時無效”和“省的法規(guī)不得與中央相抵觸”[42-1]是一個意思;“憲法者,關于國家直接機關之法規(guī)。而行政法,則為國家間接機關之法規(guī)也”[43]。有時,“法規(guī)”又在低于“法律”效力層級的意義上使用。比如“行政部可按法律所賜之權力而制定一切特別法規(guī)。此等法規(guī)之制定,在于執(zhí)行法律上所規(guī)定的立法意旨”[42-2]。有時,“法規(guī)”的制定主體也不限于國家,比如被承認為合法的社團“有權為它們自己制定自治的法規(guī)”[42-3]。
總之,民國時期的“法規(guī)”概念具有以下特點:第一,“法規(guī)”的制定主體具有多元性。除了國會、政府等國家機構之外,工會、學校、政黨等非國家組織制定的規(guī)則也都可以被稱為“法規(guī)”。第二,“法規(guī)”的表現形式具有多樣性,不僅包括法、條例、辦法、細則等規(guī)范性法律文件,還包括綱領、標準、命令等非法律文件。第三,無論是在政界還是學界,都不排斥將政黨和法規(guī)聯(lián)系起來。這些特點為毛澤東的“黨內法規(guī)”概念提供了社會語境。在當時的社會語境中,使用“黨內法規(guī)”并不會引起所謂損害法律的獨立性與權威性的問題。
早在“黨內法規(guī)”概念提出以前,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就在多種情況下使用過“法規(guī)”。
第一,在軍隊紀律的意義上使用“法規(guī)”。1929年12月,毛澤東在紅四軍第九次代表大會上指出:糾正軍隊中的單純軍事觀點的方式之一就是要“編制紅軍法規(guī)”[44-1]。1936年7月,張聞天認為黨和蘇維埃對待犯罪的土匪、民兵和敵軍士兵時要“努力勸說他們遵守紅軍的法規(guī)”[45]。1938年5月,徐特立指出,“游擊隊的法規(guī)”[46]中要有尊重隊員人格等民主內容。
第二,在國家法律的意義上使用“法規(guī)”。在新中國成立以前,黨的領導人主要在兩個方面使用國家法律意義上的“法規(guī)”。一是批判民國政府制定的“法規(guī)”。瞿秋白在1923年7月寫過:“商人參與修訂法規(guī)等事實,是中國資產階級民主運動的歧路?!盵47]1928年9月,謝覺哉在批判國民黨政府制定的工會法時指出:“國民黨壓榨工人,本不要什么法規(guī)的?!盵48-1]1937年5月,毛澤東在與韋爾斯的談話中說:國民黨“對國民大會法規(guī)之種種限制,皆使人失望”[44-2]。二是指蘇維埃政權制定的“法規(guī)”。根據1931年和1934年中華蘇維埃憲法大綱,蘇維埃的立法體制中并沒有“法規(guī)”這種法律形式,所以用“法規(guī)”來稱呼蘇維埃法律的情形相對較少。1939年1月制定的《陜甘寧邊區(qū)各級參議會組織條例》才規(guī)定邊區(qū)參議會的職權包括“議決邊區(qū)之單行法規(guī)”[48-2]。
第三,在法律匯編中使用“法規(guī)”。1934年,時任蘇區(qū)教育部長的瞿秋白組織匯編過一本《蘇維埃教育法規(guī)》。其中既有蘇維埃中央政府頒布的《小學教員優(yōu)待條例》,也有教育部頒布的《教育行政綱要》《高爾基戲劇學校簡章》等文件,還有《紅軍中俱樂部列寧室的組織與工作》《興國鄉(xiāng)村的教育》等文件[49]。這里的“法規(guī)”仍然是一個包括了法律和非法律文件的廣義概念。
通過梳理“法規(guī)”1938年以前在黨內和黨外的使用情況可以發(fā)現,毛澤東在1938年提出“黨內法規(guī)”概念并不會產生任何理論上和實踐上的爭議。但是,在使用“黨內法規(guī)”的社會語境早已存在的情況下,為什么這個概念到1938年才被提出?
第一,“黨內法規(guī)”是在國共合作而非對抗的背景下提出的。
作為革命黨,中國共產黨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推翻反動的國民黨政府。1931年11月,中國共產黨首次嘗試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國家政權——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那么,毛澤東是為了對抗國民黨的統(tǒng)治,所以參照國民黨那樣建立自己的政權、軍隊、法律,也參照國民黨政府將黨內文件納入法規(guī)匯編之中而把共產黨的文件也視為“法規(guī)”嗎?答案并非如此。毛澤東是在黨的六屆六中全會上提出“黨內法規(guī)”概念的。這時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已經形成,國共兩黨從十年戰(zhàn)爭轉向重新合作。
第二,“黨內法規(guī)”具有宣示黨的合法性的意義。
隨著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共產黨的組織工作從“不合法的秘密的活動到合法的公開活動”[50]。作為一個合法的政治實體,中國共產黨自然“有權為它們自己制定自治的法規(guī)”[42-3]。和“黨內決議”“黨內制度”“黨內紀律”等不含有“法”字的概念相比,“黨內法規(guī)”顯然能夠更好地彰顯黨所取得的合法地位。
第三,“黨內法規(guī)”具有區(qū)別國家法律的意義。
在1938年之前,無論國民黨政府還是蘇維埃政府的正式法律文件中都極少使用“法規(guī)”。由國家制定并保障實施的規(guī)則通常被稱為“法律”或“法令”。
和“法律”相比,“法令”在當時與國家和政府的連用更為普遍。李大釗認為“共和國民之精神,不外服從法令與反抗苛虐二者”[51]。1937年,劉少奇在籌建晉察冀邊區(qū)政府時曾提議臨時政府成立后“頒布各種法令,主要的是勞動法、農民土地法”[52]。1940年8月,董必武指出“黨員應當自覺地遵守黨所領導的政府的法令”[53]。1941年,鄧小平在批判“以黨治國”時指出,認為“政府一切法令都是共產黨的法令……是最大的蠢笨”[54-1]。1942年9月,《中共中央關于統(tǒng)一抗日根據地黨的領導及調整各組織間關系的決定》指出:“黨對政權系統(tǒng)的領導,應該是原則的、政策的、大政方針的領導,而不是事事干涉,代替包辦。下級黨委無權改變或不執(zhí)行上級參議會及政府的決定與法令,黨的機關及黨員應該成為執(zhí)行參議會及政府法令的模范?!盵55]可見,“法律”和“法令”在當時都特指由國家和政府制定的規(guī)則,再加上黨的領導人不斷批判以黨代政,使用“黨內法規(guī)”就比使用“黨內法律”或“黨內法令”等更能表明黨在處理黨政關系和黨法關系上的立場。
第四,“黨內法規(guī)”具有強化黨紀的意義。
孫中山在建立國民黨時曾認為:“黨之能夠團結發(fā)達,必要有二個作用:一是感情作用,二是主義作用。至于法治作用,其效力甚小?!盵56]但是,當一個黨面臨擴大力量的現實壓力而大量吸收黨員時,僅靠感情和主義是不能維持團結穩(wěn)定的。為了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不斷發(fā)展和擴大黨的力量,在黨的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指出,共產黨在擴大組織的同時,“對于奸細混入的警覺性也絕不可少”[57-1]。張聞天在會上指出,發(fā)展黨員是黨目前的中心任務之一,但是要警覺“頑固分子派遣奸細混入黨內”[58-1]。劉少奇在會上也詳細闡述了黨規(guī)黨法的必要性:“要保證黨的團結與統(tǒng)一,除政治上思想上之統(tǒng)一外,條文上亦應規(guī)定法律上非團結不可,以避免個別人破壞黨的團結與統(tǒng)一。并以此黨規(guī)與黨法去教育同志?!盵58-2]
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的報告中,毛澤東是在“黨的紀律”標題下提出“黨內法規(guī)”的,所針對的問題就是張國燾嚴重破壞黨的紀律的行為。個人服從組織、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是黨的四項最重要紀律,卻并沒有避免張國燾事件的發(fā)生。張國燾作為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和早期領導人之一,都不能自覺遵守黨的紀律,那么相信大量的新黨員能夠自覺遵守黨的紀律就是幼稚的。所以,毛澤東提出:“除了上述四項最重要的紀律外,還須制定一種較詳細的黨內法規(guī)?!盵57-2]這實際上就指明了黨的紀律和黨內法規(guī)的關系:在目的上,黨內法規(guī)是為了彌補黨的紀律的缺陷;在內容上,黨內法規(guī)是對黨的紀律的確認;在形式上,黨內法規(guī)比黨的紀律要更加詳細具體。由于黨的紀律具有內部性,所以“黨內法規(guī)”也比“黨的法規(guī)”能更準確反映黨內法規(guī)的性質。
綜上可知,毛澤東在1938年使用“黨內法規(guī)”并沒有任何錯誤,而且在理論上也比其他近似概念更具有合理性。但是理論上的合理性和事實上的約定俗成并不具有必然聯(lián)系。那么,從1938年至今,“黨內法規(guī)”是如何實現約定俗成的呢?
“黨內法規(guī)”在毛澤東的著作中共出現兩次。第二次是在1955年3月的中國共產黨全國代表會議上,毛澤東指出:“各種正確的政策、正確的黨內法規(guī),這樣一些言論、行動,當然要積極支持,打成一片?!盵59]而這次提出“黨內法規(guī)”所針對的問題,則是高崗饒漱石事件。毛澤東兩次使用“黨內法規(guī)”的場合都是黨的高級領導嚴重違反黨紀的情形,這也凸顯了“黨內法規(guī)”在限制領導干部權力方面的重要性。筆者根據使用次數推測,毛澤東極有可能是在對概念使用無意識的情況下使用“黨內法規(guī)”的。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黨的其他領導人和黨的文件都更普遍地使用“黨的法規(guī)”或“黨規(guī)黨法”等概念。
1941年7月,劉少奇在批判資產階級的平均的法律觀時使用了“黨法”①“不論何種黨員犯了多大的錯誤,不管其承認及改正與否,按照黨法均須給以多大的處罰?!保▌⑸倨?論黨內斗爭[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61:19.)但《劉少奇選集》(上卷)中則是“不管其承認與改正與否,一律給予同樣的處罰”。(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劉少奇選集:上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195.)。1945年5月,劉少奇在關于修改黨章的報告中兩次提及“黨的法規(guī)”②“黨章,黨的法規(guī),不僅是要規(guī)定黨的基本原則,而且要根據這些原則規(guī)定黨的組織之實際行動的方法,規(guī)定黨的組織形式與黨的內部生活的規(guī)則。”同時他也批判了一些黨的領導干部“認為黨的法規(guī)和決議,是為那些普通人寫的,而不是為他們這些特殊的領導人寫的”。(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劉少奇選集:上卷[G].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316,360.)。1962年1月,劉少奇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指出,黨的第八次代表大會所通過的黨章,“是全黨的法規(guī)”[60]。
和“黨的法規(guī)”相比,黨的主要領導人使用“黨規(guī)黨法”的情形更為普遍。1942年2月,陳毅在《論軍事建設》的報告中指出:“原則問題組織問題的爭執(zhí),均按照黨規(guī)黨法由同級會議或請示上級解決之?!盵61]1942年10月,劉伯承在一二九師師直干部大會上說:“我們有黨規(guī)黨法,賞罰都是建筑在革命利益之上的?!盵62]1950年1月,劉少奇在談話中指出,“我們的黨規(guī)黨法允許黨員單干而且也允許雇人”[63]。1954年1月和7月,劉伯承又在兩次軍隊系統(tǒng)的會議上都使用了“黨規(guī)黨法”③1954年1月,劉伯承在全國軍事系統(tǒng)黨的高級干部會議上批評有同志驕傲自滿,“最后發(fā)展到驕橫,不遵守黨規(guī)黨法,犯大錯”。1954年7月,劉伯承在軍事學院整風學習中指出,軍事學院在組織工作中對七屆四中全會“決議中的六條黨規(guī)黨法有了深刻理解”。(國防大學科研部.劉伯承軍事教育文選[G].北京:國防大學出版社,1994:206,262.)。陳云在1954年2月指出:“我們要嚴守黨的制度和黨規(guī)黨法。”[64-1]
和黨的其他早期主要領導人一樣,鄧小平也并未使用過“黨內法規(guī)”,而是更習慣使用“黨規(guī)黨法”。1962年2月,鄧小平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指出:民主集中制、團結——批評——團結等黨的生活制度“是我們的黨規(guī)黨法”[54-2]。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上,鄧小平指出:“國要有國法,黨要有黨規(guī)黨法。黨章是最根本的黨規(guī)黨法。”[65]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黃克誠[66]、薄一波[67]、陳云[68]、李先念[69]等領導人也多次使用“黨規(guī)黨法”而非“黨內法規(guī)”。1980年通過的《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對自身的定位也是“黨的重要法規(guī)”,并三次提到“黨規(guī)黨法”。
在毛澤東1955年使用“黨內法規(guī)”之后,黨內文件中再次出現“黨內法規(guī)”是在1981年6月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①“《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和其他有關黨內法規(guī)的制定,各級黨的領導機關和紀律檢查機關為糾正不正之風所做的工作,提高了黨的戰(zhàn)斗力?!保ㄖ袊伯a黨中央委員會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38.)。但此后,“黨內法規(guī)”一詞仍未得到廣泛使用。直到1990年《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guī)制定程序暫行條例》的頒布和1992年“黨內法規(guī)”進入黨章,“黨內法規(guī)”才開始真正實現“約定俗成”。從1992年開始,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在第十四次、第十五次、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工作報告中都使用了“黨內法規(guī)”②十四次代表大會:“把建立和完善黨內法規(guī)作為黨的紀律建設的基礎性工作來抓?!保ㄖ袊伯a黨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73.)十五次代表大會:“依照黨內法規(guī)和國家法律進行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監(jiān)督。”(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G].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06.)十六次代表大會:“要堅決維護黨的章程和其他黨內法規(guī)?!保ㄖ袊伯a黨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G].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29.)。1993年《中國共產黨紀律檢查機關控告申訴工作條例》、1994年《中國共產黨紀律檢查機關案件檢查工作條例》和《中國共產黨黨員權利保障條例(試行)》、1996年《中國共產黨普通高等學?;鶎咏M織工作條例》、1997年《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試行)》、1998年《黨和國家機關基層組織工作條例》等文件,也都開始使用“黨內法規(guī)”概念。
通過對1946年至2000年的《人民日報》進行標題檢索發(fā)現,以“黨法”為標題的文章有19篇,其中1977年1篇、1979年5篇、1980年5篇、1981年1篇、1982年1篇、1983年3篇、1989年1篇、1991年2篇。以“黨內法規(guī)”為標題的文章僅有3篇,分別為《〈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guī)選編〉出版》(1996年9月28日)、《黨風廉政建設步入制度化軌道 一系列黨內法規(guī)相繼出臺》(1996年10月11日)、《〈中國共產黨黨和國家機關基層組織工作條例及相關黨內法規(guī)〉出版》(1998年5月14日)③數據來源:《人民日報》(1946—2006)圖文電子版數據庫。。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學界在1980年代末圍繞“黨法”而非“黨內法規(guī)”展開爭論④關于“黨法”概念的討論,參見艾梅.“黨法”是一個不科學的概念[J].福州:理論學習月刊,1988,(1);朱其高.如何理解“黨法”的概念——與艾梅同志商榷[J].福州:理論學習月刊,1989,(2)。。
行文至此,已經可以勾勒出“黨內法規(guī)”約定俗成的過程:第一,出于毛,即由毛澤東首次提出;第二,定于例,即由《黨內法規(guī)制定程序暫行條例》確定基本含義;第三,俗于章,即從1992年黨章之后開始在黨內文件中廣泛使用。
約定俗成是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理論。早在戰(zhàn)國時期,荀子就系統(tǒng)地研究了名與實(即名稱與實體)的關系。從概念名稱的演變歷史來看,“刑名從商,爵名從周,文名從禮,散名之加于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70-1]。戰(zhàn)國時期的各種概念,刑法的名稱源于商代,爵位的名稱源于周代,禮節(jié)儀式的名稱源于《周禮》,其他一般事物的名稱則源于中原各諸侯國的風俗和約定。從名與實的應然關系來看,荀子則認為“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70-2]。即概念在形成之時無所謂合適與不合適,也并沒有固定的所指。概念與實體的聯(lián)結及它的適宜性都是通過約定俗成來完成的。索緒爾也認為:“能指和所指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71-1],言語中的“任何變化,在普遍使用之前,無不由若干個人最先發(fā)出。……這個形式一再重復,為社會所接受,就變成了語言的事實”[71-2]。對“黨內法規(guī)”來說,它所指稱的那部分實體內容在第一次從黨內文件中析取出來時,可以任意地用“黨內法紀”“黨內律令”“黨內令規(guī)”“黨內規(guī)法”“黨內章規(guī)”等各種與當時社會語境不沖突的概念來稱呼。筆者猜想,假若毛澤東當時使用了上述可替代概念,那么“黨內法規(guī)”就不會出現在當下的語言中。
但是,概念的任意性又是有限度的。索緒爾認為:“能指對它所表示的觀念來說,看來是自由選擇的。相反,對使用它的語言社會來說,卻不是自由地,而是強制的?!盵71-3]因為約定俗成也意味著已經形成的概念具有穩(wěn)定性和約束性,任何新概念的創(chuàng)制不可避免地受到已有概念的影響。荀子說,王者在制名時,“必將有循于舊名,有作于新名”[70-3],即在創(chuàng)制概念時要在創(chuàng)新和習慣之間尋求平衡。此外,概念的創(chuàng)制還需要樸實易懂,能夠“白其志義”“足以指實”[70-4]即可,不能玩弄辭藻、文過飾非?!包h內法規(guī)”正是在依循已有的“法規(guī)”概念基礎上,在單獨的“法規(guī)”概念不足以“白其志義”的情況下,根據“單不足以喻則兼”的構詞規(guī)則,將“黨內”和“法規(guī)”合并,實現了創(chuàng)新與習慣的平衡,也達到了通俗易懂的效果。
盡管約定俗成可以闡明“黨內法規(guī)”的歷史合理性,但它也能夠否定“黨內法規(guī)”的現實合理性。約定俗成保證了概念的穩(wěn)定性和連續(xù)性,但它并不意味著一成不變。“符號正因為是連續(xù)的,所以總是處在變化的狀態(tài)中。在整個變化中,總是舊有材料的保持占優(yōu)勢;對過去不忠實只是相對的?!盵71-4]當概念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時,概念要么修正其自身的含義,要么被拋棄。隨著依法治國和依規(guī)治黨的深入推進,“黨內法規(guī)”在兩個方面已經與它的最初含義有所不同。
第一,“法規(guī)”從泛指概念變?yōu)樘刂父拍睢?938年的“法規(guī)”泛指包括國家機構、社會組織、政黨等多種主體制定的表現為法律、命令、綱要、章程、辦法等多種形式的文件。1982年憲法中出現“行政法規(guī)”和“地方性法規(guī)”概念,“法規(guī)”開始成為法律體系中的特指概念。
第二,“黨內法規(guī)”指稱對象的變化。毛澤東兩次使用“黨內法規(guī)”時,只籠統(tǒng)地表明它是較為詳細具體的黨內紀律,并沒有固定的文件名稱和結構形式。此時的“黨內法規(guī)”和“黨的法規(guī)”“黨規(guī)黨法”基本同義。而現在的“黨內法規(guī)”已經在制定主體、名稱和形式上被《黨內法規(guī)制定條例》明確限定,這使它與“黨的法規(guī)”“黨規(guī)黨法”等概念區(qū)別開來:后兩者更多在口語化和涉及具體黨紀的場合中使用,而前者更多在正式文件中和涉及制度化黨紀時使用。
無論從歷史典籍還是日常生活中,都會發(fā)現大量隨著社會環(huán)境改變而逐漸消失的概念。但這并不能成為拋棄“黨內法規(guī)”的理由。歷史典籍和日常生活同樣告訴我們,有些概念在其含義和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的情況下仍然留存了下來?!疤K維?!薄胺睢薄巴稒C倒把”等消失了,但是,“法官”從商鞅的普法者變成了現在的裁判者,“公司”從清末的“湊集資本共營貿易者”變成了現在的“企業(yè)法人”①清政府1904年頒布的《公司律》規(guī)定,“凡湊集資本共營貿易者,名為公司”?!差?冰,張 靜.公司概念在近代中國的起源與演進[J].哈爾濱:求是學刊,2010,(4).〕我國現行《公司法》規(guī)定,“公司是企業(yè)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軟法”從1980年代的執(zhí)法不嚴變成了現在的多元共治。
當概念所處的社會背景發(fā)生變化時,約定俗成可以成為支持它也可以成為反對它的力量。對“黨內法規(guī)”而言,約定俗成只是對它的歷史闡述,并不能為它當下和未來的合理性提供獨立依據。那么,它的合理性就需要借助其他理論,比如從《黨內法規(guī)制定條例》或《黨章》中尋找“合法性”依據,或者從“軟法”角度尋找依據,或者從黨內法規(guī)的法治價值角度尋找依據[72]??傊?,約定俗成對“黨內法規(guī)”的證成功能是輔助性的,并不能離開其他理論獨立存在。
“黨內法規(guī)”的約定俗成論一方面揭示了“黨內法規(guī)”約定俗成的過程,論證了“黨內法規(guī)”的歷史合理性,另一方面也承認自身在證成“黨內法規(guī)”的現實合理性上的局限。約定俗成就算對證成“黨內法規(guī)”僅具有輔助性功能,它所進行的歷史梳理對依法治國和依規(guī)治黨仍然具有重要意義:
第一,無論是列寧最早使用“黨的法律”還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最早在軍隊中使用“法規(guī)”,都發(fā)生在尚未取得政權之前。所以黨的早期領導人不是在國家法律而是在內部紀律的意義上,不是在謀求特權而是在強化紀律的意義上使用“法規(guī)”的。
第二,“法規(guī)”在“黨內法規(guī)”概念出現時并不是正式的法律術語,“黨內法規(guī)”在客觀上區(qū)別于當時的“國家法律”“政府法令”等正式法律術語。不能因為“黨內法規(guī)”與現在的“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等概念相似,就以今非古,忽視和否定黨在早期從嚴治黨的努力。
第三,在建立蘇維埃政權后,黨的領導人在使用“黨內法規(guī)”“黨規(guī)黨法”時都一直反對黨政一體,強調黨的領導不包括代替立法機關制定法律。所以,不能從“黨內法規(guī)”概念出發(fā)推斷出黨在實踐中謀求以黨代政、以黨代法。盡管在特定時間和特定范圍內存在少數領導干部以黨代政、以黨代法的情況,但與“黨內法規(guī)”概念本身并無關系。
第四,中國共產黨的早期治黨思想和治黨實踐可能會受到列寧和斯大林的影響,但“黨內法規(guī)”概念并不是沿襲和照搬的結果,而是從中國當時的社會語境出發(fā)提出的新概念,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
第五,“黨內法規(guī)”的約定俗成論面向歷史而非面向未來。它對論證“黨內法規(guī)”現實合理性的其他理論保持開放態(tài)度,對試圖提供替代概念的理論則施加了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