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莉,王輝斌
(1.電子科技大學(xué) 圖書館,四川 成都 611731;2.湖北文理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北 襄陽 441053)
宋本王維集考述
王君莉1,王輝斌2
(1.電子科技大學(xué) 圖書館,四川 成都 611731;2.湖北文理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湖北 襄陽 441053)
宋本王維集,主要有蜀刻本《王摩詰文集》與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兩種,前者刻印于北宋中晚期之際,后者則板梓于南宋。建昌本又稱麻沙本,其原刻為日本靜嘉堂文庫所收藏。建昌本之影抄本《王右丞文集》與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現(xiàn)均藏于國家圖書館。這兩種宋本王維集,既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從現(xiàn)存最早之宋刊本王維集而言,宋蜀刻本較之建昌本更具有版本學(xué)價值。然而值得指出的是,自從元刊《須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以建昌本①蜀刻本:四川刻印本(在四川刻印的書);建昌本:建昌,地名;建昌刻印本(在建昌刻印的書);板梓:雕板印刷、刻印的意思;麻沙本:與蜀刻本、建昌本相同,均可直接用拼音拼寫;靜嘉堂文庫:靜嘉堂,堂名;靜嘉堂文庫相當(dāng)于“靜嘉堂圖書館”;影抄本:一種抄寫古籍的方法,也叫“影寫本”。影抄時先把白紙覆蓋在世人稀見的宋元版本書頁上,輕輕手鉤描填,一點一畫,一絲不茍,務(wù)求與原刻無毫厘之差。(系統(tǒng))為底本并問世后,明清兩朝的各種王維集本,亦無不如此,其中,最具有典型性者,即為趙殿成的《王右丞集箋注》。趙注不僅將只有十卷詩文的王維集隨意擴展為二十五卷,而且還因未見到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而使其箋注留下了許多方面的遺憾。所以,以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為底本,對王維集進行一次全現(xiàn)整理,也就勢在必然。
王維集;蜀刻本;建昌本;影抄本
宋本王維集存世,現(xiàn)可知主要有兩種,即: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十卷,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一作《王右丞集》)十卷。對于這兩種宋刻本,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六于“《王右丞集》十卷”略有記載:“唐尚書右丞河中王維摩詰撰,建昌本與蜀本次序皆不同,大抵蜀刻唐六十家多異于他處本,而此集編次尤無倫?!盵1]468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刻印于北宋中晚期之際,每半頁十一行,行二十字,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據(jù)以影印(以下簡稱“影宋本王集”)。建昌本又稱麻沙本(以下或稱“建昌本”,或稱“麻沙本”,主要是出于行文的方便,特此說明),為南宋刻本,每半頁十一行,行二十字,原刻本為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其影抄本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每半頁十行,行十八字,上有瞿鏞鐵琴銅劍樓印。對于這兩種宋本的區(qū)別,顧千里(即顧廣圻,以字行)《宋蜀本〈王摩詰文集〉題跋》認(rèn)為:“題《摩詰集》者,蜀本也;題《右丞集》者,建昌本也。建昌本前六卷詩,后四卷文,自是寶應(yīng)二年表進之舊?!雹陬櫱Ю铩端问癖尽赐跄υ懳募蛋稀? 宋蜀本《王摩詰文集》附,《宋本唐人文集叢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第335—336頁。又,宋蜀本《王摩詰文集》所附之千里此跋,原無題,此作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者,為筆者所擬。又,顧千里《思適齋集》卷五作《王摩詰集跋》,特此說明。本文主要對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的流傳演變、版本價值,影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之實況、特點,以及二者之孰優(yōu)孰劣等問題,作一具體考察。
《舊唐書·王維傳》云:“代宗時,縉為宰相,代宗好文,常謂縉曰:‘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于諸王座聞其樂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進來?!N曰:‘臣兄開元中詩百千篇,天寶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親故中相與編綴,都得四百余篇?!钊丈现?,帝優(yōu)詔褒賞。”[2]5653同此者,另有《新唐書·王維傳》?!杜f唐書·王維傳》的這一記載,主要是依據(jù)王縉《進王摩詰集文表》、唐代宗《銀青光祿大夫尚書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臣王縉表上答詔》*二文俱見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卷首。又,王縉《進王摩詰集表》一文,《文苑英華》卷六一一、《全唐文》卷三七○皆收入,作《進王維集表》;唐代宗《銀青光祿大夫尚書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臣王縉表上答詔》一文,《全唐文》卷四十六收入,作《答王縉進王維集表詔》。二文而為。但代宗《答詔》之題目表明,王縉其時僅為“銀青光祿大夫尚書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而非宰相,即其所任者,與《舊唐書·王維傳》之“代宗時,縉為宰相”云云,乃不相合。
按“影宋本王集”卷首所附王縉《進王摩詰文集表》有云:“臣縉言。中使王承華奉宣進止,令臣進亡兄故尚右丞維文章,恩命忽臨,以驚以喜。退因編錄,又竊感傷。臣兄……為文未嘗廢業(yè),或散朋友之上,或留篋笥之中。臣近搜求,尚慮零落,詩筆共成十卷。今且隨表奉進,曲承天鑒……頓首謹(jǐn)言。”是文又為《全唐文》卷三七○著錄,但題則作《進王維集表》,且于“頓首謹(jǐn)言”后,較《進王摩詰文集表》多出了“寶應(yīng)二年正月七日銀青光祿大夫尚書兵部侍郞兼御史大夫臣縉表上”29字[3]3757。這29字的存在表明,王縉“編綴”王維集的時間,為寶應(yīng)二年(公元763年)正月初,至“正月七日”,即“隨表奉進”。如此,則“中使王承華奉宣”、王縉“退而編錄”者,就可知皆在寶應(yīng)元年。據(jù)《新唐書·宰相表中》,廣德二年(公元764年)正月,王縉與杜鴻漸“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此則表明,《舊唐書·王維傳》所載“代宗時,縉為宰相”云云,乃是將其后任之職官提前以為。而據(jù)《全唐文》之王縉《進王維集表》“寶應(yīng)二年正月七日”這一具體時間,又知有論者認(rèn)為代宗“下敕搜求王維詩文”與王縉“隨表奉進”皆在“唐寶應(yīng)二年”之說,實則乃誤*參見《宋蜀刻本唐人文集》本《王摩詰文集》末所附王玉良《王摩詰文集跋》一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本,附錄第2頁。。
“影宋本王集”之于《宋蜀刻本唐人集叢刊影印說明》中,被明確認(rèn)定《王摩詰文集》十卷本屬于“北宋或南北宋之際”的刻本,也即其最早應(yīng)在北宋晚年,這與楊紹和《楹書偶錄》卷四認(rèn)為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為“北宋蜀刻”者,大抵一致。如此,則《文苑英華》卷六一一所著錄的王縉《進王維集表》一文,就不是依據(jù)蜀刻本《王摩詰文集》所附王縉《進王摩詰文集表》一文以為者,即可肯定。這是因為,胡維新《刻文苑英華序》已曾明載,《文苑英華》“書出于雍熙初”[4]3,“雍熙”為宋太宗年號,凡四年(公元984—987年),其時屬于北宋初期。而《文苑英華》著錄王縉之文作《進王維集表》者,應(yīng)是其所依底本如此,即此底本王維集非為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當(dāng)可肯定。雖然如此,《文苑英華》卻于王縉的這篇《進王維集表》,進行了多處之校勘。其具體為:
(1)《進王縉集表》下注云:“代宗”;“王縉”下注云:“附見王維集?!?/p>
(2)“奉宣進旨”下有校云:“集作止?!?/p>
(3)“應(yīng)是王維文賦并仰寫進上者”下有校云:“十三字,集作令臣進亡兄故尚右丞維文?!?/p>
(4)“常持”下有校云:“集作當(dāng)官?!?/p>
(5)“秉操孤貞”下有校云:“集作直?!?/p>
(6)“不忘清凈”下有校云:“集作靜?!?/p>
(7)“未曾廢筆”下校云:“集作未嘗廢業(yè)?!?/p>
(8)“隨表進上”下有校云:“集作奉進。”
(9)“誠惶誠懼”下有校云:“集作恐?!?/p>
以這些???注)文字,合勘《文苑英華》、“影宋本王集”所附《王摩詰文集》之各自刻印年代,以及有關(guān)這方面的其他材料,則可以較為準(zhǔn)確地獲知以下幾點:
一是第(3)條校文的“集作令臣進亡兄故尚右丞維文”之“十三字”表明,《文苑英華》所用王縉《進王維集表》的底本與校本,乃為兩種王維集之所附,即原文作“應(yīng)是王維文賦并仰寫進上者”為一種王維集,原文作“集作令臣進亡兄故尚右丞維文”者為又一種王維集。這兩種王維集所附之王縉《進王維集表》,參之上述9條校文,可知用以??钡耐蹙S集本,是明顯地要優(yōu)于底本王維集的。
二是在《文苑英華》“書出于雍熙初”的北宋初年之前,至少已有兩種版本的王維集在社會上流傳。其中一種,即李昉(公元925—996年)、宋白(公元936—1012年)等人奉命“輯次”《文苑英華》時所依之王維集(《文苑英華》所著錄之王維詩,所依據(jù)者亦應(yīng)為此種王維集),但這種王維集所附王縉《進王維集表》的訛誤卻較多(見上述校文)。而另一種王維集,當(dāng)為周必大等人在南宋初所用之校本*周必大等人在南宋初期??薄段脑酚⑷A》者,具體參見《文苑英華》卷首所附《出版說明》一文,中華書局1966年影印本,第2頁。。經(jīng)比對,上述校文中的第(3)(4)(5)(6)(7)(8)(9)諸條,與“影宋本王集”即蜀刻本《王摩詰文集》所附王縉《進王摩詰文集表》之文字全同,如此,則其“附見王維集”之“王維集”,就必為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無疑。
三是周必大等人所用校本,既為蜀刻本《王摩詰文集》所附之王縉《進王摩詰文集表》,則校文第(1)條“附見王維集”之“王維集”,就應(yīng)為周必大等人對《王摩詰文集》的簡稱,而非表明蜀刻本《王摩詰文集》最初之名為《王維集》。這是因為,如上所言,蜀刻本在北宋中晚期之際問世時,其書名為《王摩詰文集》而非《王維集》。而《文苑英華》著錄王縉之文作《進王維集表》者,所表明的是其所用底本,當(dāng)為御府所藏王縉“隨表奉進”之王維集稿本(抄本),也即為刻印于南宋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之底本(或者為其底本的底本),即二者屬于麻沙本王維集中的同一系統(tǒng)。
綜合以上三點,我們基本可以得出如是結(jié)論。王縉于唐代宗寶應(yīng)二年“隨表奉進”之“都得四百余篇”的十卷本王維集,在由中唐至北宋初期的220余年(公元763—987年)中,大約因御府傳抄所致,而使之成為兩種面目的王維集,一名《王維集》十卷(又作《王右丞文集》十卷),一名《王摩詰文集》十卷,前者曾為《文苑英華》依之以收錄了王縉《進王維集表》一文,后者則為蜀川坊刻家所梓行,而成為流傳至今的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十卷?!段脑酚⑷A》據(jù)以著錄王縉《進王維集表》的王維集底本,即后來刻印于南宋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的底本(或者底本的底本),二者雖有約180年(公元982—1162年)之隔,但所用底本實一;而周必大等人所用之校本王維集,則為在北宋時即已雕版付梓的蜀刻本《王摩詰文集》。這就是兩種王維集本在宋代流傳演變的基本情況。
刻印于南宋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十卷,曾為清代多種目錄學(xué)著作所錄載,如陸心源(公元1834—1894年)《皕宋樓藏書志》即為其一。是書卷六十八著錄《王右丞文集》十卷,并于題下有注云:“宋麻沙刊本,徐健庵舊藏?!毙旖♀旨床貢倚烨瑢W(xué)(公元1631—1694年)。據(jù)載,徐乾學(xué)的傳是樓曾收購了季振宜的大部分藏書,陸心源認(rèn)為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十卷》為“徐健庵舊藏”者,當(dāng)是徐乾學(xué)從季振宜靜思堂所獲得。而值得注意的是,陸心源還為徐健庵的這一“舊藏”撰寫了近700字的“題解”?!邦}解”共由三部分組成,一為所引顧千里序;二為所引黃丕烈序(含又序);三為陸氏跋語。陸氏跋語為:
案此南宋麻沙本,每葉二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版心有字?jǐn)?shù)及刻工姓名,即《百宋一廛賦》所謂“王沿表進,移氣麻沙,秀句半雨,夙假齒牙”者也。卷中有百宋一廛朱文長印、黃氏丕烈白文方印、復(fù)翁白文方印、乾學(xué)之印白文方印、健庵白文方印。季振宜字詵兮,號滄葦,朱文大方印。有竹居朱文方印、季振宜藏書朱文長印、仲文氏朱文方印[5]777。
這段文字主要記載了兩點:一是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十卷,先后為顧千里、黃丕烈、徐乾學(xué)、季振宜、陸心源等人所收藏;二是其“每葉二十二行,每行二十字”的版式,與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的影抄本王維集“每半葉十行,行十八字”略有所別。僅這兩點而言,后者又較為重要,因為其所傳遞出的信息,表明了影抄宋本《王右丞文集》十卷在版式方面,乃系影抄者所自為。
在明清兩朝的藏書家中,最早對影抄本《王右丞文集》十卷予以錄載者,當(dāng)首推錢曾《述古堂書目》《讀書敏求記》二書。如《述古堂書目》卷二有“《王右丞文集》十卷,二本,宋本影抄”云云,而《讀書敏求記》卷四則謂:“此刻是麻沙宋版。集中《送梓州李使君》亦作‘山中一半雨,樹抄百重泉’,知此本之佳也?!卞X曾(公元1629—1701年),字遵王,號也是翁、述古主人,今江蘇常熟人,錢謙益族侄孫,其之藏書,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為明代趙琦美(公元1563—1624年)脈望館之所藏,二為錢謙益(公元1582—1664年)絳云樓之所藏[6]238-249,所著《述古堂書目》《也是園書目》《讀書敏求記》等書,在當(dāng)時頗具影響。綜合錢曾《述古堂書目》與《也是園書目》之所載,我們可以獲知的是:(1)“宋本影抄”書名為《王右丞文集》;(2)這種“宋本影抄”即“麻沙宋版”,或者說其所用底本為“麻沙宋板”,與建昌本王維集為同一系統(tǒng);(3)其中《送梓州李使君》第二聯(lián),一本作“山中一夜雨,樹抄百重泉”,此本作“山中一半雨,樹抄百重泉”者,較他本為佳。此則表明,影抄麻沙宋本《王右丞文集》十卷,早在錢曾生活的明末清初之際,即已流行于世。又,瞿鏞(公元1794—1846年)《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九,亦載有這一“宋本影抄”王維集,云:“《王右丞文集》十卷,影宋抄本?!鋾幋?,分類不分體,舊為述古堂藏本?!硎子心笼S(即錢謙益)題記?!睋?jù)此,知錢曾《述古堂書目》卷二所言之“宋本影抄”王維集,后來為瞿鏞所獲而藏之。
先后為錢曾述古堂、 瞿鏞鐵琴銅劍樓所收藏的“宋本影抄”《王右丞文集》十卷,其影抄者為誰?對此,何義門(即何焯,以字行)《校宋本〈王摩詰集〉題記》已透露出了幾分信息。其云:“《摩詰集》。先借毛斧季十丈宋槧影寫本,屬道林叔校過??滴跫汉ビ纸柰斯惹拜厪臇|海相國架上宋槧本手抄者再校,此集正可傳信矣。”[7]51以“宋槧影寫本”??薄赌υ懠?此為宋蜀刻本王維集書名),則這一“宋槧影寫本”為影抄麻沙本《王右丞文集》者,即可肯定。楊紹和《楹書偶錄》卷四認(rèn)為何義門所?!盀槭衽c建昌,殊未之及者”,實則為誤?;蛴姓J(rèn)為何義門“先借毛斧季十丈宋槧影寫本”之“宋槧影寫本”為蜀刻本王維集者,亦誤。這是因為,何義門既明言所校為“《摩詰集》”,則其借以參校的“宋槧影寫本”,就必為影抄麻沙本《王右丞文集》,否則,就表明了何義門欲以蜀刻本王維集校勘蜀刻本王維集(《摩詰集》),這顯然是有違于何義門“借毛斧季十丈宋槧影寫本”之初衷的??梢?,這種認(rèn)識委實是無以成立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所言“毛斧季十丈宋槧影寫本”云云,其之所指,是謂毛斧季所藏“宋槧影寫本”王維集,為錢曾《述古堂書目》所載之“宋本影抄”《王右丞文集》。毛季斧藏有“影寫本”《王右丞文集》,其《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有載:“《王右丞文集》,四本,影宋版,精抄。”毛季斧即毛扆(公元1640—1713年),號省庵,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毛晉次子。毛晉(公元1599—1659年),號汲古閣主人,今江蘇常熟人,以影抄、刻印各種宋、元罕見秘籍而聞名遐邇,故其之所抄所刻,時人多稱為“毛抄”“毛刻”。由是而觀,毛扆所藏之“宋槧影寫本”《王右丞文集》,為其父毛晉所影抄者,當(dāng)無可懷疑。對于毛扆所收藏的這部由其父抄寫的“影宋版”《王右丞文集》,清代官修《天祿琳瑯》卷十,亦有“琴川毛氏抄本”的記載,“琴川”為常熟別稱,“琴川毛氏抄本”即常熟毛晉抄本之謂??梢?,毛晉是確曾“影寫”過一部《王右丞文集》的。這樣看來,可知認(rèn)為“毛氏曾有過兩種不同的影宋抄本”之說者,實則又誤。
又,日人河田羆《靜嘉堂秘籍志》卷十有云:“《王右丞文集》十卷,宋刊,二本。宋麻沙刊本。徐健庵舊藏。顧氏手跋曰:‘此麻沙宋刻王右丞詩文全集十卷,道光丙戌歲,從藝蕓主人借出,影寫一部,復(fù)編取他本,勘其得失,雖宋刻亦有誤,而不似以后之妄改,究竟為第一也?!盵8]其中之“從藝蕓主人借出,影寫一部”云云,是頗值注意的?!八囀|主人”即汪士鐘(公元1786—?),字春霆,號閬源,今江蘇蘇州人,著名藏書家,其藏書樓有藝蕓書舍、冰雪堂、三十五蜂園等。藝蕓書舍以收藏各種宋、元刻本為主,汪士鐘并據(jù)之撰有《藝蕓書舍宋元本書目》一書,顧千里為之序?!鹅o嘉堂秘籍志》之此載表明,顧千里在“道光丙戌歲”(公元1826年),曾從汪士鐘處借得“麻沙宋刻王右丞詩文全集十卷”,并予以“影寫一部”*對于汪士鐘“藝苑書舍”所藏之麻沙本影抄王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萬曼《唐集敘錄·王維文集》(第51頁),認(rèn)為“就是陳振孫所說的蜀本了”之認(rèn)識,實屬錯誤,原因為該書作者不曾見到河田羆《靜嘉堂秘籍志》。。而此,與顧千里《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之“去歲,以建昌本見借得影抄一部”的自述,又正相扣合。以此合勘上引錢曾《述古堂書目》卷二“《王右丞文集》十卷,二本,宋本影抄”云云,則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在明清之際,先后兩次為藏書家所影抄,有兩部影抄之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即甚為清楚。
顧千里《跋》文中的“去歲”,勘之其末“道光歲在戊子”六字,知所指為清宣宗道光丁亥(公元1827年),即在這一年,顧千里“影寫一部”建昌本《王右丞文集》。正因為顧千里從汪士鐘處借抄了一部建昌本《王右丞文集》,故其才于《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中認(rèn)為,其與《讀書敏求記》所載《王右丞文集》乃“迥乎不合”,并依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指出:“建昌本與蜀本次序不同”,蜀刻本“編次尤無倫”。并且還認(rèn)為:
又讀洪邁《萬首絕句序》云:如王涯在翰林同學(xué)士令狐楚、張仲素所賦《宮詞》諸章,乃誤入王維集。其王維詩后注云:別本維又有《游春詞》等十五篇,并五言十五篇,皆王涯所作,今以入涯詩中。按蜀本第一卷末有此各篇,但前標(biāo)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王涯名,蓋其始抄綴于此,而刻者不知刪去耳,亦未誤為維詩,知洪所見之別本也。若建昌本則固無此矣*顧千里《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 宋蜀本《王摩詰文集》卷末附,《宋本唐人文集叢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影印,第335—337頁。。
針對洪邁《萬首絕句序》的質(zhì)疑,顧千里在這段文字中主要是進行了辯說,認(rèn)為蜀刻本王維集之所以會誤入王涯、張仲素之詩,其并非編集者所為,而是抄者因“蓋其始抄綴于此,而刻者不知刪去耳”所致,更何況,其“亦未誤為維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宋本唐人文集叢刊》所影印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卷一,確存有王涯、張仲素二人的詩,共16題30首,應(yīng)刪。。雖然如此,但顧千里卻又認(rèn)為,“若建昌本則固無此矣”,即認(rèn)為在抄錯或者“刻者不知刪去”方面,建昌本王維集是不存在這樣的情況的,其言下之意,是說建昌本在這方面較蜀刻本為好。
上述兩種影宋麻沙抄本《王右丞文集》十卷,先后為錢曾《述古堂書目》卷二、 瞿鏞《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卷十九所載者,今藏于國家圖書館;為顧千里《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所載者,則不知所云。
以上的考述,已使建昌本的影寫本王維集之面目,得以基本呈現(xiàn)。綜之則為:(1)其書名為《王右丞文集》(或作《王維集》),十卷;(2)其之編次,分類不分體(與蜀刻本同,或有認(rèn)為分體不分類者,誤);(3)前六卷為詩,后四卷為文;(4)無他人詩誤入;(5)毛晉與顧千里各影寫一部,前者藏于國家圖書館,后者去向不明。僅就影寫本《王右丞文集》的這五點而言,則失傳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實際上為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的面目,藉之即可知其大概。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十卷,由于“影宋本王集”的兩次出版印刷(1994年、2013年),已成為一種王維詩文集的通行本,因之,其自然是易為人們所認(rèn)識的。下面擬就自宋以來諸家對這兩種刊本的優(yōu)劣之說,作一簡要評析。
(一)關(guān)于“編次尤無倫”的問題
此說首倡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六(說詳上引),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一《經(jīng)籍五十八》全文引錄,顧千里《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在引錄馬端臨《文獻通考》之所引后,并說:“與前收《讀書敏讀記》所載《王右丞文集》,皆宋本而迥乎不合?!薄吨饼S書錄解題》之“編次尤無倫”究竟何指,陳振孫則并未明言。但研究者們一般認(rèn)為,《直齋書錄解題》之所指,主要是謂蜀刻本王維集的“詩文混編”。以蜀刻本《王摩詰文集》言,其“編次無倫”者,主要表現(xiàn)為:第二、三、七、八卷為文,其余六卷則為詩,這種編排形式,與影抄建昌本《王右丞文集》前六卷詩、后四卷文相較者,確屬“無倫”。此種“無倫”,是抄寫者所致,抑或雕刻者所為,均不得而知。雖然如此,但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為現(xiàn)存一切王維集本之最早者,則為世所公認(rèn),如楊紹和《楹書偶錄》即為其一。是書卷四有云:“卷次序次雖以建昌本為勝,而此本乃北宋開雕,其間佳處實建昌本所從出之源,宋槧中之最古者矣?!奔仁恰白罟耪摺?,則其版本學(xué)價值之高,也就不言而喻。
(二)關(guān)于誤收詩問題
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目錄第一卷末與正文第一卷末,如洪邁《萬首絕句序》之所言,確實誤收了王涯、張仲素二人的16題30首詩,但導(dǎo)致這種誤收情況之存在者,上引顧千里《宋蜀本〈王摩詰文集〉跋》認(rèn)為,其主要是因抄寫者與刻工所致(“蓋其始抄綴于此,而刻者不知刪去耳),而與編者并無關(guān)聯(lián)。按顧說是。這16題30首詩依序為:(1)王涯(12題23首):《獻壽詞》《游春詞二首》《愁思二首》(《全唐詩》卷三四六作《秋思二首》)、《從軍辭》(《全唐詩》卷三四六作《從軍詞》其三)、《塞下曲二首》《平戎辭二首》《贈遠二首》(《全唐詩》卷三四六作《秋思贈遠二首》)、《閨人思春》(《全唐詩》卷三四六作《春閨思》)、《塞上曲二首》(《唐詩紀(jì)事》卷四十二第一首作張仲素,第二首作王涯,題均作《平戎辭》;《全唐詩》卷三四六均作王涯)、《從軍辭二首》(《全唐詩》卷三四六作《從軍詞三首》其一、其二)、《隴上行》《閨人贈遠五首》。(2)張仲素或王涯(4題7首):《秋夜曲二首》《太平詞二首》(《全唐詩》卷三四六《王涯》著錄第一首,《全唐詩》卷三六七著錄第二首)、《游春曲》二首(《唐詩紀(jì)事》卷四十二作張仲素;《全唐詩》卷三四六作王涯,題作《游春詞》二首)、《送春辭》(《唐詩紀(jì)事》卷四十二作張仲素,《全唐詩》卷三四六作王涯)。據(jù)此,知誤收者主要為王涯詩,其次為張仲素。對于這種誤收情況,研治箋注王維詩者,多有將其從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卷一移入附錄者,如清人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即為其例。
(三)關(guān)于“山中一半雨”的問題
最早涉此者,當(dāng)為錢謙益《王右丞集跋》:“《文苑英華》載王右丞詩,如‘松下清齋折露葵’,‘清齋’作‘行齋?!w以《英華》為佳?!端丸髦堇钍咕吩姡骸街幸话胗?,樹抄百重泉’,作‘山中一半雨’尤佳。蓋送行之詩,言其風(fēng)土,深山冥晦,晴雨相伴,故曰‘一半雨’,而續(xù)之以越女巴人之聯(lián)也?!?《牧齋初學(xué)集》卷八十三)錢謙益之所以認(rèn)為“作‘山中一半雨’尤佳”者,是因為有的王維集作“山中一夜雨”。錢曾《讀書敏求記》卷四亦從錢謙益之說:“此刻是麻沙宋版。集中《送梓州李使君》亦作‘山中一半雨,樹抄百重泉’,知此本之佳也?!蹦敲矗问窨瘫尽锻跄υ懳募酚诖颂幍膶崨r又是如何呢?檢“影宋本王集”卷九著錄《送梓州李使君》一詩,其第二聯(lián)亦正作“山中一半雨,樹抄百重泉”。這一實況的存在表明,在《送梓州李使君》一詩的文本上,蜀刻本《王摩詰文集》與建昌本《王右丞文集》乃是完全一致的,即其皆屬“尤佳”之列。
以上所述之三個方面,以第(一)、第(二)為重點,而此,也是研治王維集者多非議宋蜀刻本的原因之所在。而實際上, 編次無倫與誤收詩是完全可以調(diào)整的,如前者只要將屬于詩部分的卷一、四、五、六、九、十連綴編輯,將屬于文部分的卷二、三、七、八連綴編輯,即使之成為前六卷為詩、后四卷為文的一種“編次有倫”的蜀刻本王維集。而后者,只要將卷一所誤收的王涯、張仲素之16題30首詩刪除即可。所以,從總的方面講,這兩個方面之問題,是均無以動搖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的版本學(xué)價值的。
而作為現(xiàn)存最早的宋本王維集,宋蜀刻本較之建昌本(或影寫建昌本)*宋本王維集之建昌本,雖已流失日本,但其編次面目,除了國家圖書館的藏影抄本《王右丞文集》外,亦可通過多種途徑窺其大概,如元刊本《須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四部叢刊本《王右丞集》等,所收皆為王維詩(均為六卷)之實況,即略可窺獲之。而言,乃是具有多方面之優(yōu)長的,為便于認(rèn)識,這里僅舉三例,以供參考。
例子之一,是本文以《文苑英華》所收王縉《進王維集表》之九處“集注”為依據(jù)所進行的比較,表明作為“集注”的校本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是明顯地要優(yōu)于其所用底本建昌本《王右丞文集》的。
例子之二,是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卷八收有《唐故京兆尹長山公韓府君墓志銘并序》一文,而建昌本《王右丞文集》的后四卷文部分卻并無此文,其之失收王維作品,僅此即可見其一斑。
例子之三,是據(jù)陸心源《儀顧堂題跋》卷十所載,“南宋麻沙坊本”《王右丞文集》“卷六《出塞作》脫二十一字”,但勘之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卷十所著錄《出塞作》一詩,其中并無一字之脫。這一實況表明,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中的《出塞作》一詩,在抄寫、雕版、校勘等方面,乃是均較麻沙本《王右丞文集》為優(yōu)的。
總體而言,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與建昌(麻沙)本《王右丞文集》,雖然各有所長而又各有所短,但從現(xiàn)存最早之宋刊本王維集而言,宋蜀刻本較之麻沙本更具有版本學(xué)價值,乃不言而喻。然而值得指出的是,自從元刊《須溪先生校本唐王右丞集》以麻沙本(系統(tǒng))為底本并問世后,明清兩朝的各種王維集本,亦無不如此,其中,最具有典型性者,即為趙殿成的《王右丞集箋注》。趙注不僅將只有十卷詩文的王維集隨意擴展為二十五卷,而且還因未見到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而使其箋注留下了許多方面的遺憾。所以,以宋蜀刻本《王摩詰文集》為底本,對王維集進行一次全面整理,也就勢所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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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昫,等.舊唐書:文苑傳下 王維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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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輝斌.明清戲曲史論:第六章第三節(jié)[M].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6.
[7]萬曼.唐集敘錄[M].北京:中華書局,1980.
[8]河田羆.靜嘉堂秘籍志:卷十[M].慕恪齋景印本.
[責(zé)任編輯:李法惠]
AResearchonWangWei’sCollectionEditedinSongDynasty
WANG Jun-li,WANG Hui-bin
(1. The Library of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Chengdu Sichuan 611731, China; 2. School of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gyang Hubei 441053, China)
There were mainly two editions of Wei Wang’s Collection in Song Dynasty: one wasWangMojie’sCollection, Shu carving copy, made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other wasWangYoucheng’sCollection, Jianchang edition, printed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Jianchang edition is also called Masha edition, whose original copy is collected by Seikado Bunko Library in Japan. The apograph of Jianchang editionWangYoucheng’sCollectionand Shu carving copyWangMojie’sCollectionnow are both stored in the National Library. Both editions have their own good points and compared with Jianchang edition, Shu carving copy has more bibliology value.
Shu carving copy; Jianchang edition; apograph
2017-06-20
1.王君莉(1977— ),湖北省天門市人,電子科技大學(xué)圖書館助理館員,文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圖書館學(xué)、中國文學(xué)研究;2.王輝斌(1947— ),湖北省天門市人,湖北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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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320(2017)05-004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