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馮源
河洛地域崇情思潮與陸機的“緣情”詩學觀
文 / 馮源
陸機入洛后明確提出“緣情”詩學觀,與在吳地時“先辭后情”的詩學觀大相徑庭。此種轉(zhuǎn)變,除了受西晉文壇領袖張華崇情詩學觀的直接啟引外,最深層的因素,當為西晉時期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傳統(tǒng)歷經(jīng)漢魏的嬗變,至西晉催生了陸機的“詩緣情”詩學觀。
河洛地域;崇情思潮;陸機;“緣情”詩學觀
陸機在《文賦》中明確提出“詩緣情而綺靡”詩學觀,朱自清先生以其為第一次鑄成的“新語”[1]35?!霸娋壡椤钡奶岢?,標志著晉人在詩學理論上對情感的尊崇與標舉,在中國詩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陸機在吳地時主張“先辭后情”,入洛后其詩學觀之所以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變,直接的觸點是受了張華崇情詩學觀的影響。陸云《與兄平原書》披露了這一重要史實:“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絜而不取悅澤。嘗憶兄道張公父子論文,實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2]138顯然,二陸先前作文較為重視文辭,不大注重個人情感的抒發(fā),經(jīng)受張華父子的啟發(fā),轉(zhuǎn)而重視情感,此點已為學界所熟知。陸機“緣情”詩學觀的提出,除了與張華有顯見的關(guān)聯(lián)外,是否還有其它影響因素?從根本上說,陸機的“緣情”詩學觀當與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茲以先秦河洛地域崇情傳統(tǒng)在漢晉的嬗變及與詩學觀的互動關(guān)系,來透視河洛地域崇情思潮對陸機“緣情”詩學觀的影響。
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傳統(tǒng)至兩漢時期有一定程度的嬗變,此點可由時人對《詩經(jīng)》的闡釋和對“鄭聲”的接受度上反映出來。兩漢的詩教觀貫穿于《詩經(jīng)》的注解中,主張用禮樂教化來疏導人情,齊、魯、韓、毛四家傳《詩經(jīng)》者,尤其是《毛詩》,著眼于對文化的建構(gòu),強調(diào) “發(fā)乎情、止乎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溫柔敦厚”,情感的表達要中正和平。對于“鄭衛(wèi)之風”中那些熱烈、率真的情感,漢儒多冠一“淫”字加以批判,表現(xiàn)出較先秦儒者對情感進一步節(jié)制的傾向。盡管如此,漢儒卻未能以之牢籠所有的作品,尤其是東漢時期,河洛地域的崇情傳統(tǒng)有一定程度的延續(xù)。據(jù)逯欽立先生所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秦嘉與其妻現(xiàn)存完整的五言贈答詩共4首,皆敘夫妻繾綣情深。朱自清先生特意拈出秦嘉的《贈婦詩》三首,論曰:“自述伉儷情好,與政教無甚關(guān)涉處。這該是‘緣情’的五言詩之始。”[1]34
先秦時期的“鄭聲”崇尚悲情,表現(xiàn)的是一種鮮明、激蕩的情感。此種審美趣味自然不符合儒家的情感觀,曾遭致先儒的批判,兩漢士人亦多秉承先儒的觀點。司馬遷明確指出:“鄭衛(wèi)之音, 亂世之音也, 比于慢矣。”[3]1182成書于漢代的《樂記·樂本》則直接指斥“鄭聲”:“亡國之音哀以思……鄭衛(wèi)之音, 亂世之音也, 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 其政散, 其民流, 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盵4]3311下B-3313上A在此,《樂本》將“鄭聲”與“亡國之音”、“亂世之音”聯(lián)系在一起。東漢章帝主持論定的《白虎通義·禮樂》,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角度詮釋“鄭聲”的性質(zhì):“鄭國土地民人,山居谷浴,男女錯雜,為鄭聲以相誘悅懌,故邪僻,聲皆淫色之聲也?!盵5]97這里將“鄭聲”定義為“淫色”之聲。盡管在兩漢士人建構(gòu)的文化體系中,“鄭聲”是遭受壓抑、打擊的對象,但此種以悲為美的審美取向卻在漢代保持著一定的流行度。據(jù)《漢書·禮樂志》和《漢書·王褒傳》,西漢時期上至宮廷、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嗜愛“鄭聲”,以此為樂。而東漢“(光武)帝每宴,輒令(桓譚)鼓琴,好其繁聲”[6]904。此處的“繁聲”即“鄭聲”,光武帝劉秀對“鄭聲”有著自覺的抵制,然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卻好桓譚之“繁聲”,表明“鄭聲”的娛樂性很強,悅?cè)硕?。?jù)《后漢書·周舉傳》、《風俗通》及阮籍《樂論》可知,漢順帝、桓帝、靈帝時河洛地域中心地帶——京都洛陽皆流行以悲為樂的審美取向。對此,楊明先生分析說:“以悲傷感動為樂趣,于嘉會唱挽歌,實際上反映了當時一種較為普遍的審美心理要求——以強烈的情感激蕩為美?!盵7]60此時人們所奏之樂、所聞之聲未必皆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鄭聲”,但都具備“鄭聲”崇尚悲情的特質(zhì),未可不將此視為“鄭聲”在東漢的一種嬗變。
河洛地域的崇情傳統(tǒng)在兩漢時期或明或暗、或強或弱地延續(xù)著,此種延續(xù)雖系客觀存在,但在漢儒的話語體系中,總是處于被壓制的地位。東漢末年以后,伴隨著兩漢經(jīng)學體系的崩潰以及玄學的興起,人們在思想上突破了漢儒所施加的長期桎梏,士人對情感有著新的審視和探討。尤其是魏晉學界對情感問題的廣泛討論,啟引了其時的崇情思潮。
曹魏正始年間,何晏、王弼著意對圣人有情無情進行探討:
何晏以為圣人無喜怒哀樂,其論甚精,鐘會等述之。弼與不同,以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則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8]795
何晏主張圣人無喜怒哀樂之情,是基于漢儒的“情惡”說,情之為惡,故而圣人無情。而王弼則持圣人有情說,其立論之基在于荀悅的情“不主惡”說。而圣人之情所以能應物而無累于物,是能“以情從理”。“以情從理”故而能“性其情”,王弼在《易·乾卦·文言》“性情也”條注曰:“不為乾元,何能通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9]216—217“性其情”即是“以情從理”,乃儒家運情的最高境界,深為魏晉人所賞。
嵇康著《聲無哀樂論》,顛覆傳統(tǒng)的“聲有哀樂論”,主張“聲音自當以善惡為主,則無關(guān)于哀樂;哀樂自當以情感,則無系于聲音”[10]1329下A。嵇康標舉個體情感,是為其任情理論張目。向秀在與嵇康的來往辯難中提出對情感的見解:“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若絕而外之,則與無生同,何貴于有生哉!”[10]1876下A西晉郭象對情的探討留存在《莊子注》中,其于《大宗師》“是惡知禮意”條注曰:“稱情而直往?!盵11]267郭象肯定了情的價值,突出了情的合理性。
西晉清談名士較少從形而上的層面去探討,其關(guān)于情的言論,多基于現(xiàn)實生活,交織著對玄理及自身經(jīng)歷的體悟,具有濃郁的現(xiàn)實觀照情懷。
《晉書》卷四十三《王衍傳》云:
衍嘗喪幼子,山簡吊之。衍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焙喎溲?,更為之慟。[12]1235-1236
《世說新語·傷逝》篇將主人公王衍記為王戎,不論是王衍還是王戎,“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代表著西晉清談名士對生命的體悟。
魏晉學界對情感問題的廣泛探討,進一步推動了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此種對個體情感的崇尚,并不僅僅局限于學界,而是逐漸滲透于社會的其它層面。如晉武帝司馬炎,出身于儒家士族,其思想和做派皆浸潤著濃郁的儒家價值觀,但司馬炎又是一個重情之人,稱許“盡情致禮”[10]1481上A,雖然著眼點在于禮,但與漢儒相比,則突出了情的地位,其情禮觀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此外,《晉書》中還有許多情禮對舉的實例,此為晉代的新趨勢。誠如余英時先生所言:“儒家早有‘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之說?!窍裎簳x以來的人這樣處處把情禮緊密扣在一起加以對舉,顯然是一種新的態(tài)度。這不僅是一個名詞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魏晉時代的情與禮都取得了新的意義。”[13]365
魏晉學界于情的探討與言論,不僅推動了其時的崇情思潮,更為重要的是,這是自兩漢以來首次在理論上對個體情感進行肯定與標舉,確立了個體情感尊崇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視為對河洛地域崇情傳統(tǒng)的一種嗣響。
自漢末以來,伴隨著儒家經(jīng)學體系的崩潰,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之風逐漸興起,而魏晉學界于情的探討,又進一步推進了其時的崇情思潮,并為西晉“緣情”詩學觀提供了理論基礎。
張華為晉初詩壇的領軍人物,其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的詩學思想具有明顯的緣情傾向:《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園會詩》中有“于以表情,爰著斯詩”之語,明確作此詩的目的是為了表達情感;《答何劭詩》其二中有“發(fā)篇雖溫麗,無乃違其情”詩句,是張華向好友何劭申明,不希望溫麗的詩句淹沒了自己真實的情意,傳遞出先情后辭的觀念;《答何劭詩》其三中有“援翰屬新詩,永嘆有余懷”[14]617—618的感慨,抒發(fā)自己身不由己的無奈之情。這些詩句中皆滲透著張華的詩學思想:作詩的目的是為表情達意、抒發(fā)情感。這種詩學思想可謂“詩緣情”的先聲。史載張華“性好人物,誘進不倦”,二陸“初入洛,不推中國人士,見華一面如舊,欽華德范,如師資之禮焉”[12]1077。而“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12]1472。在張華的薦引下,又去拜見眾公卿,遂逐漸得以在洛陽立足。因而,張華的詩學思想素為二陸所重。
根據(jù)傅至柔先生的統(tǒng)計[15]50,在陸云《與兄平原書》三十五札中,有七處論到情。事實上,陸云《與兄平原書》中論情尚不止這七處,其它如“情言深至,《述思》自難希”[2]141,“至于定兄文,唯兄亦怒其無遺情而不自盡耳”[2]137。還有的未標“情”字,亦為論情之言,如“《答少明詩》亦未為妙,省之如不悲苦,無惻然傷心言”[2]135、“《詠徳頌》其復盡美,省之愀然”[2]137,強調(diào)的是一種悲情。陸云以是否有深情作為品評詩文的標準??梢?,自張華而來的先情后辭觀深入其心。
從根本上來講,張華的崇情言論、陸機“緣情”詩學觀的提出,實與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有關(guān)。先秦河洛地域的崇情之風在兩漢時期有某種程度的延續(xù),但囿于漢儒文藝觀的強大勢力,始終未能形成一種明確的詩學觀。至魏晉時期,河洛地域的崇情思潮逐漸興起,魏晉學界于情的探討,為“緣情”詩學觀的產(chǎn)生提供了哲學理論上的支持,逐漸地,一部分文士相繼發(fā)出崇情的言論,并形成明確的崇情詩學觀。不獨張華、陸機如是,在崇情思潮的影響下,西晉儒士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亦從情的角度探討文學:“賦者,敷陳之稱,古詩之流也。古之作詩者,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盵10]1905下A摯虞作為一介儒生,自不免受漢儒文藝觀的影響,但顯而易見的是,其言論突出重視作品的情感內(nèi)涵,此點與漢儒的文藝觀相別,足見魏晉崇情思潮對其時文藝觀的滲透及影響。
總之,從文獻記載看,先秦河洛地域具有崇情的傳統(tǒng),此種傳統(tǒng)經(jīng)由兩漢的嬗變,至魏晉時期,又煥發(fā)出新的活力,魏晉學界于情的探討,推動了其時的崇情思潮,而時代的崇情思潮,又啟引詩人對情作進一步的思考。西晉詩壇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思潮中,開出了“詩緣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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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河南工程學院博士基金(D2014030)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虞志堅)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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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652(2017)05-0159-03
馮源(1974-),女,河南南陽人,河南工程學院人文社科學院講師,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后,研究方向:唐前文獻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