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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一片看人間 俯仰之間蘊真情
——論阿慧的散文創(chuàng)作

2017-01-29 01:58朱劉霞
周口師范學院學報 2017年4期

朱劉霞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1)

童心一片看人間俯仰之間蘊真情
——論阿慧的散文創(chuàng)作

朱劉霞

(周口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1)

阿慧的大量散文作品以兒童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對家鄉(xiāng)風土人情、親戚朋友的回憶性敘述,兒童視角的使用一方面是成年作家對童年往事回憶時的一種自覺選擇,帶給讀者一種閱讀上的陌生化效果和現場的真實感;另一方面又完成了作者對粗糲現實的詩意剪裁,表達了作者對人性真善美的藝術追求。阿慧女性作家的身份又使她自覺地關注女性的母親角色和生育主題,母愛給予了阿慧洞察世界的視角,更確立了阿慧面對弱小者甚至動物的慈悲態(tài)度。女性由于其自身的生理特性,承擔了人類繁衍后代的功能,阿慧筆下涉及從人到動物各種各樣的生育,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思考。

阿慧散文;兒童視角;敘述策略;母愛主題;生育主題

阿慧,原名李智慧,回族女作家,河南沈丘縣槐店回族鎮(zhèn)人,其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散文是生命的劃痕,情感的皺折。沒有獨到的發(fā)現、真切的體驗,以及推推搡搡從心里涌出來的既細微又豐滿,既幽深又鮮活的東西,是不可能有好散文的?!盵1]阿慧以寫實的人生態(tài)度,關注世俗人生,追求生存意義,提示生命本質和情狀,直涉生命本體。其散文創(chuàng)作體現出對人性的體驗和生命的追求,體現出女性的話語由自身向生命深處的指涉,體現出女性對自身生命存在和生命價值的探尋和確認,體現出強烈的生命主體意識。

一、兒童視角的敘述策略

自“五四”時期發(fā)現兒童的主體性以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出現大量以兒童視角作為敘事策略的作家與作品,從最早的魯迅的第一篇現代意義上的兒童視角小說《懷舊》到其后的《孔乙己》《社戲》《故鄉(xiāng)》,到蕭紅、廢名、蕭乾、凌叔華、林海音的小說,到冰心、豐子愷、琦君的散文等,都大量使用兒童視角的敘述方式。所謂兒童視角,是指讓兒童來擔任觀察、感知和敘述的角色,以兒童的眼光和態(tài)度觀察世界,以兒童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對生活進行揭示和反映。童年經驗直接影響著作家人格的形成,獨特的童年經驗也造就了以后創(chuàng)作時視角的獨特。童年對成就一個人是相當重要的,童年的經歷及由此引發(fā)的心靈的震顫都是邁向成熟的階梯??梢哉f,不同的童年就有可能造出不同的人格。“一個人的童年期歷史——即他的心靈發(fā)展史。”[2]阿慧在散文中抒寫自我的內心世界,包括對客觀世界的體察和感悟,無論是懷人散文、記游散文、敘事散文,作者將對生命的熱愛與執(zhí)著寓于簡單質樸的自然當中,從而達到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

(一)敘述的陌生化與間離感

在兒童視角的敘述策略中,作者可以采用第一人稱“我”來進行敘述,也可以第一人稱“我”與第二人稱“你”交替使用,或者采用第三人稱“他”來進行敘述,這些敘述人稱在阿慧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人稱與視點是既有聯系又有區(qū)別的,人稱是人們在言語活動中用來處理相互間關系的代詞,即“我”“你”“他”再加上它們的復數稱謂“我們”“你們”“他們”。視點或者叫視角、立足點、觀察點,就是敘述者是站在誰的角度去看的,即敘述者的眼光。作為人稱,它只有三種形式,而作為視點,則有無數種變化。即使在同一種人稱之中,視點也可以在其中有多種演繹,從而帶來不同的表達效果。作者采用第一人稱敘述,長處是作者容易與敘述者統一,讀者閱讀時也容易感覺真實生動、親切感人。作者在寫作時也可自如地將外部世界與人物的內心世界交匯融合,將敘述、描寫、抒情、議論化為一爐。但是第一人稱敘述同時也是一個限制性敘述角度,作者只能敘述“我”的所見所聞所感,如果要敘述文本中其他人的心理活動只能通過“我”觀察到的其他人物的外部動作和語言來進行推測,或者干脆留給讀者自己猜想。兒童視角的敘述策略雖然選擇的是第一人稱“我”來作為敘述者,然而作者選擇的是“童年時期的我”,兒童由于其身心的特點,看世界的眼光必然與成人不同,這個實際上是作為成年人的作者對自己童年往事素材的一種選擇與剪裁。兒童視角的選擇,是作者刻意拉開與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的距離,從而使讀者產生一種陌生化的審美體驗。

在兒童視角成為文本的敘述策略后,文本中的兒童與動物、兒童與自然獲得了一種本能的親近,人與物的界限模糊而朦朧,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在兒童的感知范圍內都富有生機和靈氣。兒童早期的思維活動中尚分不清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分不清你與我的差別,因此在兒童的心里,自然界的萬物是跟他一樣的存在物,“一切都等同于有生命的‘我’,不能區(qū)分有生命和無生命的現象,而把整個世界(無論是物還是人)都作為有生命和有情感的對象來加以對待”[3]。

《羊來羊去》寫童年的我與羊建立起的深厚感情?!拔摇背錾鷷r就聞到羊的氣息,“我曾一度迷惑,那老羊和我一樣是個女的,為什么掛著爺爺一樣的胡須?”兒童由于其生理、心理的發(fā)展不成熟,對于一些自然現象無法理解,造成了一種童真與童趣。后來老羊被賣掉,“那只老羊的女兒發(fā)育成一只俊俏的小山羊”,小山羊交配后生了一只公羊叫滾滾,作者以寫人的口吻來寫羊的成長與死亡;開齋節(jié)到來時滾滾被宰掉了,“我”傷心地拒絕吃滾滾的肉,最后屈服于饑餓還是吃了。散文的結尾意味深長,奶奶又給我一只小羊,“竟跟小時候的滾滾一模一樣”。作者以一顆悲憫的童心寫出了羊的生與死如宿命般輪回?!堆┑靥パ颉穼戦_齋節(jié)前一天10歲的“我”去看阿里剝羊,面對鮮血淋漓的死亡,童年的“我”既好奇又害怕。有趣的是作者寫羊的生與死與人的生與死相映照,先寫阿里的妻子拖著沉重的身子提水,引來丈夫的嗔怪,妻子甜蜜地笑了;再寫阿里剝羊時突然身子猛地抖動了一下,從羊的肚子里捧出一個肉球,透明的胞衣裹著一對粉白的小羊,阿里的妻子呀的尖叫一聲,她的大肚子猛烈地起伏不停。最后作者又由此及彼地延伸開去——對母羊臨死前的心理活動進行了揣測。

在阿慧的散文作品中還寫了驢會微笑,《微笑的驢》同樣是以兒童的視角來寫人與動物的悲喜劇的。在童年的“我”看來驢是會笑的,第一次寫驢的微笑似乎是取笑我,并且突然仰頭大叫,令“我”驚慌失措。第二次寫“我”趁大爺爺不注意偷偷解開驢的韁繩放它去吃草,驢的微笑中透著愉快和感激?!拔摇迸c驢之間建立起溫暖的情誼。第三次寫驢的微笑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這頭驢被套上板車送李囤難產的女人去醫(yī)院,道路泥濘難行,李囤的皮鞭不斷地抽打在驢的背上,驢笑得有些牽強委屈和無奈。第四次寫一頭又臟又瘦的老驢被拴在一家全驢金湯的飯店門前無力地微笑。散文借助兒童視角一次次寫驢的微笑,將人的主體性情感投射到驢身上,打破了人與物的界限,表達了作者對物我等量齊觀的人生態(tài)度。

《麻長麻短》中的“我”是一個把麻皮編成兩條油綠麻花辮的“小妖女”。奶奶砍麻時“我”看見麻根處滲出來的水,認為那是麻的血和淚;新鮮的麻棵被村人打成排投放進大水坑,“我”把它們想象成“一群鮮活的女人沉入水塘”,心里說不出的難受;麻被村人從泥水里撈出來,“我”感覺像“一具具腐爛的人的尸首”,讓人不忍直視。作者通過兒童視角寫麻的一生,其中穿插著桂嫂的悲劇命運,桂嫂的男人有殘疾,導致桂嫂與鄰村黑臉小伙趕車人相好,桂嫂的丈夫病死了,黑臉小伙卻變心拋棄了桂嫂。在沉重的道德壓力下,桂嫂用麻繩將自己吊死在丈夫新墳旁的歪脖楊樹上。由于作品的兒童視角,作者并未對桂嫂的偷情進行道德化的評判,而是寄予深深的同情。在兒童視角敘述的文本中,道德化的議論和理性的思考退出了敘事的范圍,作者的敘事呈現出冷靜客觀的特點,文本只留下生活的展示,沒有任何成人化的點評和說教。但是在兒童視角這一敘述策略的實際運用過程中,要讓作者完全將自己從敘述者的身份中剝離出來,用一種純粹的兒童眼光去審視與體察成人的世界,也是不可能的。作品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產物,不可避免地會帶上作家主觀選擇的印記,只要是童年回憶,它必然是“過去的‘童年世界’與現在的‘成人世界’之間的出與入?!搿褪且匦逻M入童年的存在方式,激活(再現)童年的思維、心理、情感,以至語言(‘童年視角’的本質即在于此);‘出’即是在童年生活的再現中暗示(顯現)現時成年人的身份,對童年視角敘述形成一種干預”[4]。比如《樹上的童年》,作者既采用了童年視角,又在其中穿插了成人視角?!巴甑奈摇睘楹稳绱丝釔叟罉?散文中插入一段作者以成人視角進行的議論,那棵棗樹使8歲的“我”變成巨人,“我的生命不再卑微”,“我”再也不會聽到其他孩子喊我“地主羔子”的聲音。當“我”倒掛在棗樹上的時候,眼中的世界變得丑陋而可笑。此時的敘述者與文本中的人物產生了一定的疏離感,童年的“我”受兒童思維認知能力的限制,并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偏愛爬樹,成人的“我”借機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和感受,童年視角和成人視角的交錯運用,深化了作者自我的主體形象。

(二)對粗糲現實的詩意美化

兒童視角的敘述策略,淡化了成人世界的痛苦與丑陋,呈現出單純清新的詩意化表達效果。兒童在面對發(fā)生的事件時,更愿意觀察而非評判他們所不理解的成人世界的人與事,生活本身的復雜性也讓單純幼稚的孩子無法做出理性的是非褒貶和價值判斷。因此,兒童視角的敘述文本中對成人世界發(fā)生的一切自覺地加以詩意美化。

阿慧的散文作品中多次提到由于爺爺的成分是地主,爺爺歸真后奶奶榮升為全村唯一的“地主婆”,而自己順理成章就成了“地主羔子”。這當然是那個特定年代對作者家族不公正的待遇,然而在阿慧的散文作品中,并未出現抱怨、仇恨和牢騷不平,反而是在兒童視角的觀照下給予詩意的描寫。阿慧的一系列描寫童年的作品中都有一個熟悉的地點——西洼野地,本來是“我”與奶奶被發(fā)配的荒涼偏遠之地,卻成了“我”和奶奶的伊甸園?!段魍堇锏耐辍分械摹拔摇笔且粋€剛上二年級的黃毛小丫頭,與奶奶一起被發(fā)配到西洼荒涼的野地里住在新蓋的草房里,如此荒涼的西洼野地,在作者童真的筆下卻充滿無窮的樂趣,宛如“我”的兒童樂園。在“我”的眼里,這是我家新落成的“宮殿”,里面住著我和奶奶一老一少兩位“女王”,在“我”的眼里,金色的秋陽、銀質的麥稈、泥土田野的味道都是那么令人愜意;小雞在院子里興奮地嘰嘰咯咯,山羊“一路散落的羊屎蛋在新院里蹦跳出黑色的快樂”,裹腳的老奶也放開了自己的三寸金蓮“潤活了自然的天性”。作者筆下草木皆有情,牲畜皆可愛,即使是半夜偷雞的黃鼠狼,也獲得作者的原諒,“它燈光下雙目的兇狠,它叼著母雞不放的堅定,卻源于它是一位可敬的母親,還有我們西洼的新屋侵占了它們的自然家園”?!讹L動野葦洼》依然采用的是兒童視角敘事,隊長的兒子石磙罵“我”是“地主羔子”,“我”一怒之下用磚頭把石磙砸得頭破血流,跑進野葦洼躲避。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有心欣賞野葦洼水塘邊的蜻蜓、小魚兒、蘆葦深處的小鳥,纏上蘆葦的喇叭花,“這只幸運的蘆葦,朝著太陽吹起了快樂的喇叭。我摘下一只,也吹,想吹出滿世界的快樂”,兒童的快樂只存在當下,只要眼前的情景能滿足自己的快樂,便很快忘了困境。《泥娃》中的奶奶說“我”是“西洼地頭一塊土坷垃變的”,“我”對此深信不疑,不再想念遠在城里的父母。奶奶下地干活便將“我”拴在地頭的柳樹下,奶奶下工后發(fā)現,“我仰面躺在泥土上睡著,渾身上下都是泥巴,像粘在地上的一坨泥土,只是小肚皮不停地起伏”。等“我”再長大一點,就和小伙伴在地頭玩耍,逮螞蚱看螞蟻搬家;會干活時手拿鐮刀割草,時常把自己的小手割破,奶奶就抓一把細土撒在傷口止血。在兒童的視野中,這些并不覺得悲慘凄苦,生活依舊充滿著各種樂趣,比如田野中各種各樣美味的野果子,啃玉米稈啃出了小蟲子,這是城里生活的孩子無法體會的生活經驗。來順娘地里干活時突然要生產了,作者從“我”的兒童視角來看,還以為來順娘得了緊急的病,來順的弟弟出生了,“我想起奶奶講過的故事,又一個土坷垃變成了小娃?;卮宓穆飞?我一路細瞅來順娘的肚子,她一直鼓起的肚皮癟了下去,懷里多了個一路啼哭的娃娃”。

《霜起霜落》寫農村秋收后在地里曬紅薯片,東邊是村東頭的漢族劉姓的地,西邊是村西頭回族李姓的地,“我”的族人們由于成分不好,每次開階級斗爭會,都會挨批斗,但是只要“我”一放學去找奶奶,劉隊長總是趁機宣布散會,說別耽誤給下學的娃娃們做飯。也因此當東頭漢民斜眼會計的老爹一頭栽進滾鍋里時,李姓的十幾個小伙子呼啦啦地跑著去弄擔架,抬著斜眼會計的老爹送往醫(yī)院。霜起暗示回漢兩族人民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所起的罅隙,霜落暗示了兩族人民之間互幫互助的樸素情感,粗糲的現實在作者兒童視角的觀照下呈現出溫情溫暖的一面。

二、女性視角下的母愛主題與生育主題

女性是人類生命的直接創(chuàng)造者和養(yǎng)育者,對于生命本體的深切體驗形成了她們獨特的文化意識和文化心態(tài)。女性的生活經驗是細膩而豐富的,包含著女性對自我生理現象的細微感觸、對生命愛情的渴求,對童真母愛的珍視,以及對美好生命境界的向往。阿慧的散文作品中具有自覺的女性視角,就是從女性的意識和體驗出發(fā),去理解和感受生活中女性的命運,也因此阿慧散文中出現了大量的以母愛和生育作為主題的作品。

(一)母愛主題

在女性成長的生命長河里,女性的精神成長伴隨著生命的疼痛、焦慮與自省,而綿延不絕的母愛就是推動生命之河勇敢向前的精神動力,是母性價值追求的堅實支柱。母親身份的確立對一個女性來說具有轉折性的意義,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孝道強調對母親的角色定位是勤勞、善良、慈愛,對孩子、對家庭無怨無悔地付出。阿慧8個月大的時候由奶奶抱回鄉(xiāng)下撫養(yǎng),因此散文中關于童年的回憶大多與奶奶有關,可以說奶奶是阿慧童年世界至關重要的生命形態(tài)和精神象征,阿慧與奶奶的祖孫深情也可將其歸于母愛主題。母愛給予了阿慧洞察世界的視角,母愛更確立了阿慧面對弱小者甚至動物的慈悲態(tài)度。

《天邊那片白》記敘了奶奶平凡而偉大的一生。奶奶意志堅強,對活下去的希望一直沒有絕望過。29歲守寡獨自拉扯著3男2女5個孩子,生活的艱辛還不足以壓垮她,精神上所受到的屈辱卻讓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被當作地主婆批斗后的一個夜晚,她一頭扎進了河里,然而對兒女的牽掛又讓她萌生出生的勇氣與意志。“文革”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出生8個月的“我”被無奈地送到農家,奶奶在很遠的鄉(xiāng)下做了關于“我”的一個噩夢,當即決定將“我”抱回來撫養(yǎng),承擔既當爹又當媽的重擔。奶奶對自己的媳婦也是視如親生,媽媽30多歲時姥姥去世,奶奶當著全家的老小說:“小平沒媽了,誰也不能給她氣受?!比缓髮ξ覌屨f:“你還有我這個媽哩!”68歲時,小兒子不幸因公死亡;75歲時,大兒子又不幸因公殉職。面對兒子們的英年早逝,奶奶是悲痛欲絕的,但逝者已逝,活著的生命還要延續(xù)。奶奶正像風雨中的草,在命運一次次的沉重打擊下仍能堅強地挺直腰桿頑強生存。在對兒子的教育問題上,在兒子人生遇到挫折時,奶奶都顯示出中國傳統女性身上的堅韌與豁達。奶奶一生經歷過許多的生與死,經她接生的孩子有半個村莊,又無數次面對親人的死亡,奶奶已經參透了生與死的奧秘,渴望活著卻又坦然地面對死亡。

《小路那頭》采用了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交替敘述的方式,整篇散文讀起來宛如“我”在向奶奶“你”如泣如訴地傾訴著無盡的思念之情,散文以“我看見三十年前的你從小路那頭一扭一扭地走出來了,田野的風把你的蓋頭吹成一朵飄飛的云”,自然地將思緒轉回到對奶奶的回憶,奶奶將8個月的“我”抱回去獨自撫養(yǎng),其間付出過多少辛苦與勞累,奶奶卻從未抱怨過,反而夸自己的孫女聽話好養(yǎng),知道體諒奶奶。然而在孫女的記憶中奶奶經常暖半夜被“我”尿濕的床褥。在雪花飄飛的冬日,奶奶將“我”像袋鼠一樣裝在大腰棉褲里,“我”卻將奶奶的棉褲尿濕。深夜“我”燒成火炭,奶奶天不亮背著“我”走在求醫(yī)的路上,小腳不慎被土塊絆倒,摔得鼻子流血,卻因為“我”會叫奶奶了而滿心喜悅。作者回憶起與奶奶相處的點點滴滴,聲聲呼喚抒發(fā)了與奶奶相依為命的祖孫深情,感人肺腑,催人淚下?!栋臣依夏獭吠瑯邮菍δ棠痰纳钋榛貞?作者以現實與回憶穿插交替的結構形式,對奶奶的一生進行了回顧。19歲的奶奶披一身紅霞從一乘貼著雙喜的花轎中走出來,然而新婚的幸福并未持續(xù)多久,爺爺突然離世給奶奶留下了5個年幼的孩子。奶奶29歲時因為不堪忍受地主婆身份的屈辱而想投河自盡,卻被7歲的二兒子喚回生活的勇氣。小兒子和大兒子相繼在壯年突然離世,并未摧垮奶奶生的意志,散文結尾95歲滿頭銀發(fā)的奶奶還能盤麥秸垛,奶奶身上充滿了積極向上、頑強樂觀的生存意志。

《十一個孩娃一個媽》寫自己的母親本來已有4個孩子,但是小大大意外去世之后,撇下3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年輕的小嬸嬸無法承受從天而降的災禍,一夜之間精神崩潰了,媽媽便將3個孩子領回家,從此成了7個孩娃的媽。作者以幽默詼諧的筆調敘述母親撫養(yǎng)7個孩子的艱辛,吃飯時一不小心,“饃和筷子還有碗都會變成手雷,飛箭和導彈,飯場演變成戰(zhàn)場,終日硝煙彌漫”,剛打掃完灶房里的“戰(zhàn)場”,院子里的“戰(zhàn)火”又接連燃起。以至于成年的四妹說起往事來仍然一臉委屈,認為“自從小大大的三個孩子過來之后,咱媽一夜之間成了后娘”。母親撫育7個孩子的艱辛作者通過兒時的“我”看到母親傍晚背著一捆沉重的草的畫面和記憶中母親從未睡過囫圇覺傳達出對母親的心疼,可是母親從未抱怨過苦和累,從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獨女成長為任勞任怨的農婦。5年后日子一天天好轉,可惜好景不長,大伯父又突然死于鍋爐爆炸撇下4個孩子。媽媽二話不說又將撫養(yǎng)遺孤的重擔攬在自己身上,終于成為11個孩子的媽。散文結尾以母親一只胳膊下夾著講義,一只手拖著一棵好大的枯樹枝費力前行的形象,暗喻母親對這11個孩子付出的沉重的母愛。

此外還有《冰封的淚珠》寫“我”的傻閨兒姑姑,因為有些瘋傻,2歲的女兒被婆婆送給了親戚,所以每次看見童年胖乎乎的“我”都要上前撕扯“我”的胖臉,以表達對女兒的思念。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去給干娘送馃子迎面撞上給自己女兒送牛肉丸子的傻閨兒姑姑,“聽村人說,她每年都去女兒的村莊給她送吃的,每次都被那家人趕出,今天她又趕去,幾十里冰路,去送幾把黑丸,等待她的又將是比冰還冷硬的人心”。傻閨兒姑姑一生凄慘,曾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還有些癡傻,然而還是不能泯滅其內心深處的母愛本能?!饵S花娘》中19歲的阿憫父母雙亡與哥嫂相依為命,哥嫂卻由于一場意外相繼離世,只給阿憫留下一個剛出世的嬰兒小星星。阿憫給孩子喂羊奶時發(fā)現孩子生了重病,連夜抱著孩子去看病,孩子終于救回來了,可是到了婚嫁年齡的阿憫卻因為帶了個孩子而幾次相親失敗,散文最后寫阿憫放棄了自己作為未婚少女的羞澀,覺得“你是我今生的兒子,我是你一輩子的親娘”。阿憫雖然是未生育的少女,但是內心深處仍然潛藏著母愛,一旦遇到契機就顯示出來,可以說母性是女性天性的一部分,無論長幼?!肚邦^有很多好東西》是一篇長篇散文,作者敘述了自己的父母因為小女兒生意失敗欠下巨債,兩位退休的特級教師放下身段和面子,瞞著“我”偷偷撿破爛為小女兒一家還債?!拔摇睆拈_始不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到后來也開始注意路上的易拉罐。為了盡快替小女兒還清借款,母親忙著整理撿回來的破爛,常常連藥都顧不上吃。小妹家遭此巨變后,兩位老人的臉上并沒有看到過多的絕望,爸媽對小妹兩口子說:“生意垮了人不能垮。有人在,就不怕欠債,你們一家四口,一個也不能給我少?!备改笇ψ优黄畛恋木炀礻P切之情躍然紙上,當子女遇到困難時,父母永遠是孩子最堅固的后盾。

(二)生育主題

阿慧的每一篇作品中幾乎都涉及生與死的問題,生命的價值正是通過死亡來維護和表現的。死亡是人類永恒的主題,是對生命意義的最有力的警示。死也是豐富而生動的,沒有它生命就顯示不出完美的旋律和樂章,也顯示不出人間所有悲喜劇的催人淚下。每一個成年女性在生育時都是在同時經歷著生與死,生育不僅涉及人類繁殖后代的功能,更牽涉到廣闊的社會文化背景,并同兩性之間的戀愛、婚姻、家庭息息相關。如果女性淪為生育機器喪失了自身的主體性,那么女性的命運就是一場悲劇。

女性由于其自身的生理特性,承擔了人類繁衍后代的功能,然而女性的悲劇命運正由此而生,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指出:“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里也掌握了權柄,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5]男權社會中普遍存在重男輕女的思想,而且將生不出兒子的罪名扣到女性頭上。生育對于女性的痛苦只有女性自身能夠體會到,阿慧作為一個女性作家自然將目光投到女性的生育上?;蛟S是因為奶奶曾是村里的接生婆,經她接生的孩子有半個莊子,阿慧的散文作品中經常寫到各式各樣的生產,而且阿慧作品中的生育大都是難產,無論是動物還是人。比如《羊來羊去》寫了小山羊生小羊的難產,奶奶將小羊的腿又緩緩送入,幫助小羊順利出生?!段⑿Φ捏H》中李屯的女人懷孕時害喜竟然想吃驢屎蛋,奶奶說了一句:“做女人比吃屎還難!”李屯的女人生產時依舊是難產,這次連奶奶這婦產科土大夫也無能為力了,只能連夜送往醫(yī)院?!短爝吥瞧住分袑懩棠虒Υ甯刹克┲f自己為他接生時的情形,也是難產,腿先出來了,奶奶膽大心細終于使產婦順利產下嬰兒?!段蚁胫滥阍谀膬骸窋⑹鲂〈蟠蟮某錾?奶奶在推石磨時突然肚疼難忍,并不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因為小大大來得驚怪,又瘦弱得可憐,于是起名叫“怪物”。

《風動野葦洼》中寫野葦洼的水塘中經常有在亂墳崗哭墳的怨婦和失貞失戀失心的大姑娘小媳婦投水自盡,而“我”也在這亂墳崗中發(fā)現一具襁褓中的尸體?!拔摇惫虉?zhí)地認為是個女娃?!睹允оl(xiāng)野》中寫道“我”兒時的玩伴線芳因為弟弟發(fā)瘧疾想要吃鹽鴨蛋,在一個清晨悄悄走進野葦洼想給弟弟找一枚野鴨蛋,不慎落入水中,小手緊攥的鴨蛋掉到地上,原來是個壞蛋。生命如此輕易地喪失,沒有任何意義?!赌嗤蕖分袑憗眄樐镌诘乩锔苫顣r突然臨產,給來順生下一個弟弟,然而來順的弟弟兩歲時在田間自己走到水坑去喝水,失去了小小的生命。“我在人群的縫隙里,看見那小小的身子貼在潮濕的泥土上,小臉泥土般焦黃?!鄙萌菀?死亦容易,在當時那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下,身陷生活困境的人們根本無力顧及弱小的生命,只能任其自生自滅?!队心敲匆粋€夜晚》中“我”與小伙伴玩耍時被拋棄在野外,看見一座新墳,是我的好友四巧她娘的墳?!拔摇被貞浧鹚那伤锏囊羧菪γ?心疼“我”這遠離父母的孩子,經常讓四巧給我捎來好吃的烤紅薯和老玉米,就是這樣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卻因為一連生下五個賠錢貨女兒而經常被丈夫打罵,后來丈夫與一個寡婦打得火熱并生下兒子之后要求離婚,四巧她娘哀號了幾個夜晚之后投水自盡了。在這里女性不僅受盡生育之苦,而且被男性以不能生兒子為由凌辱、虐待、折磨和拋棄。

阿慧散文中個人的童年體驗與回憶占據了相當大的篇幅,女性作家似乎天生就繼承了兒童那種純真、善良、感性的思維方式,在書寫童年記憶時,她們也較多地選擇以童年視角進行敘述,以兒童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對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親戚朋友的回憶性敘述,這種敘事策略好像帶著讀者穿越到作者童年往事的現場,帶給讀者身臨其境的真實感。這種敘事策略既刻意拉開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現實書寫的距離,又完成了作者對粗糲現實的詩意剪裁,表達了作者對人性真善美的追求。女性作家的身份又使阿慧自覺地關注女性的母親角色和生育主題。在散文這個文學大家族中,阿慧以自己獨特的書寫題材,童年視角的敘述策略和對女性命運的關注而獨樹一幟、獨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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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麗華】

2017-04-18

朱劉霞(1974-),女,河南太康人,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及寫作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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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476(2017)04-0024-06

10.13450/j.cnki.jzknu.2017.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