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丁東亞認為自己寫小說受到過先鋒文學的影響,他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坦言想要擺脫這種影響。
丁東亞出生于一九八六年。上世紀八十年代余華寫了小說《一九八六年》,里面有個瘋子和無數(shù)種刑罰手段。我想說的,其實是我們這代還真是先鋒小說不折不扣的同齡人啊。先鋒文學如火如荼的時候,我們咿呀學語。上世紀九十年代先鋒大腕兒們地位鞏固、風格篤定之際,我們恰好在摸索作文造句以及英語奧數(shù)。此后,世紀之交,八○后寫作的先行者們經由新概念登場?,F(xiàn)在想來,最早幾屆新概念作文大賽的獲獎作品,亦都是大膽又古怪地“先鋒”著的。這樣又過了十來年,這期間,八〇后寫作者普遍接受了大學教育——這也是他們的人生經歷與閱讀體驗迅速增加的十余年。那些從世上、紙上得來的經驗,投影在他們的作品里,漸次呈現(xiàn)出一些有所區(qū)別的風貌。但共同的特征也很明顯,我以為那是焦慮。焦慮的時代主題深入文字的骨髓。一方面,我們對前輩保有無限敬仰與愛意;另一方面,我們又無限憎惡自己這種不由自主的敬仰與愛意,然后我們就只得長久而持續(xù)地焦慮著。那些前人們踩踏過的沼澤水泊間,留下不知安全與否的腳印,我們踟躕著、試探著,小心翼翼落腳,顧影自憐,唯恐濕了小白鞋。丁東亞的鞋子是否沾上了先鋒派的河水,我們不得而知。這位生于一九八六年的寫作者,無疑擁有大量先鋒派的閱讀積淀。據(jù)我所知,他早年寫詩,依賴語言的磚瓦建筑起了自己的文學屋宇,近年,他轉向小說創(chuàng)作,在愛欲與情感的世界里夢游。對,就是夢游。讀丁東亞的小說,你很難相信這出自一位中原少男的指尖。這些文字間,彈跳著或溫存或冷酷的情感因子,哀傷與不堪的現(xiàn)世是其間常見的主題。
丁東亞小說的風貌,如他而言,有先鋒文學的痕跡,甚而再往先鋒派作家的師父們那里尋去,也能看出馬爾克斯等的印跡?!讹L行草偃》是我讀到的丁東亞的第二篇小說,之前讀過他的《溫情之始》?!稖厍橹肌分赶蚣易鍞⑹?。在八〇后這代以“獨生子女”為主打的作家中,宏大的家族題材顯而易見并不討好。我曾問過丁東亞,家族史前人寫過太多,我輩想要超越,實在很難,為什么要寫?丁東亞答,因為遇上值得一寫之事,便想一抒胸臆,至于個中艱難曲折,卻沒想那么多。坦白講,丁東亞的一抒胸臆,基本圓滿。馬爾克斯式的長句與博爾赫斯式的意象,足夠支撐全篇?!稖厍橹肌方o我留下一種頗有野心的印象。年輕的作者書寫著蒼老的情事,而里面的愛情,基本全打上背叛的烙印。情感背叛成為家族世代逃不出的魔障循環(huán)。行文風格的濃稠一度讓我十分想向丁東亞推薦蘇童的《南方的墮落》。我懷疑《溫情之始》以及丁東亞在之后不久發(fā)表的《無風之始》,都能在《南方的墮落》中找到某種親緣關系。當然,也許丁東亞早就讀過《南方的墮落》,也熟悉蘇童、格非或余華、馬原,但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丁東亞只是想在先鋒文學的影響后,極力擺脫其影響。
我向丁東亞約稿,因為我相信這是一位有才華的作家——語言經過詩人式的自我錘煉,自有種浪漫飄逸,而他的內心,我懷疑其實是冰冷地殘酷著的。在他的小說中,背叛才是永恒的,因此現(xiàn)實便永遠不堪。當然這一點上,我或許帶有偏見,因為個人趣味上我更篤好把人世看得殘酷又蒼涼的作者。況且,丁東亞筆下的世界,我很熟悉。城市生活的隔膜、情感的荒謬、人心的間離……
這篇小說的題材內容并不新穎,不過是一地雞毛的現(xiàn)實。小說的寫法倒是值得一說。而且我就想從“風行草偃”四個字說起。風吹過來,草低下去,隱藏的真相顯露,但也僅是剎那,很快風止草住,那吉光片羽倏忽便隱遁了,渺無蹤跡——我覺得與其說我描述的是場景或美學意象,不如說是一種小說的方法。這種風行草偃式的方式,基本可以代表丁東亞對小說的美學理想。這篇小說就像無數(shù)個夢的碎片,碎片與碎片之間,毫無邏輯地轉換,甚至拼接融合也并不圓滿——不過是風吹到哪兒,哪兒的草便低伏下去。如果你試圖強硬地勾畫出其中路線,徒勞地捕風捉影,倒不如徹底跟隨作者,進入一種夢游式的體驗。主人公費清是舞者,因為哥哥的情感生活影響,費清一直內心受困。女友俞妍、母親、父親、男友陸源四人基本建構出她當下生活的空間和過去的記憶空間。有些懸而未決的疑團,小說中并未明確告訴我們答案,比如鄰居家那位鬼魅現(xiàn)身的女人,以及報紙上自殺女性的報道——真相漫溢在雜草叢生的地帶,被表層生活胡亂掩埋。如果這種方式你并不適應,不如在讀完小說后閉上眼睛,想象丁東亞手持dv,拍攝出一些影像片段,注意,一定得是手持dv,因為那些畫面是隨機的、晃動的,也并不受制于某種嚴苛的取景原則,但它們一個接一個拼合、延展,而后河流一般呈現(xiàn)出現(xiàn)實的脈絡。
當然,先鋒小說并不止于形式,我們對小說的期待也從不止于形式。無論寫世相還是人心,小說家不過是為自己的故事尋找一種最妥帖的表達方式。形式既與作者妥帖、也與故事妥帖,做到這“兩個妥帖”,其實并不容易。丁東亞也許仍處于尋找的過程中,但無論如何,尋找,總是一件好事。
那么,現(xiàn)在,就讓我們試試用風行草偃的方法來讀《風行草偃》吧。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