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民

(懷化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湖南懷化 418008）

論《水滸傳》中的宋江與瘟神
——從宋江“面黑”說起

宋金民

(懷化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湖南懷化 418008）

宋江作為《水滸傳》的主人公，當(dāng)前對其研究不可謂不詳。但對于水滸故事流傳過程中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宋江字“公明”，以及到了《水滸傳》才賦予宋江“面黑”的介紹一直以來缺少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實際上，《水滸傳》的作者是按照瘟神的意蘊塑造宋江這一人物形象，這也是《水滸傳》開始便鋪張揚厲敘寫瘟疫的原因所在。如此，宋江字“公明”以及“面黑”的介紹便得到合理的解釋。另外，這也可以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布局、創(chuàng)作意圖兩個方面得到證明。

水滸傳；瘟神；宋江

《水滸傳》中宋江第一次出場時，介紹如下:“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于家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盵1]隨即又提及其另外兩個綽號，“呼保義”與“及時雨”。在保存《水滸傳》原型較早的《宋江三十六贊》《大宋宣和遺事》中，兩者都只提及宋江的綽號“呼保義”。在元代的水滸戲中，宋江除了“呼保義”的綽號外，又增加了其字“公明”的介紹。如高文秀的《黑旋風(fēng)雙獻功》、李文蔚的《同樂院燕青博魚》、康進之的《梁山泊黑旋風(fēng)負荊》、李致遠的《大婦小妻還牢末》等，都稱宋江“姓宋名江字公明，綽號順天呼保義”?！昂舯Ａx”體現(xiàn)了宋江“忠義”的特征，“及時雨”體現(xiàn)了宋江“仗義疏財”的特點，兩者在《水滸傳》中釋之甚詳，應(yīng)無疑義。那么，在水滸故事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宋江字“公明”，以及到了《水滸傳》才賦予宋江“面黑”的介紹又該做如何解釋？作為一百零八位好漢的首領(lǐng)，“自幼曾功經(jīng)史”，“仁義禮智信皆備”的宋江，“面黑身矮”，且在出場的介紹中，作者還不厭其煩，連續(xù)三次突出其“黑”——“面黑身矮”“黑宋江”“孝義黑三郎”。雖非鋪天蓋地，但也足以應(yīng)該引起研究者的重視。透過情與理不通的表面，更使我們堅信，宋江應(yīng)該“黑”得有道理，非如此，宋江便不足以為《水滸傳》中的宋江。

要正確理解宋江字“公明”“面黑”的原因，必須沿著《水滸傳》一開始鋪張揚厲地敘寫瘟疫的思路，把宋江與瘟神聯(lián)系起來。

在《水滸傳》中，瘟疫是整個事件的緣起。該書“引首”交代:“誰想道樂極悲生:嘉祐三年上春間，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兩京，無一處人民不染此癥。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將來?！边@場瘟疫來勢兇猛。“開封府包待制親將惠民和濟局方，自出俸資合藥，救治萬民，那里醫(yī)治得住，瘟疫越盛。文武百官商議，都向待漏院中聚會，伺候早朝，奏聞天子。專要祈禱，禳謝瘟疫?！蔽烈叱尸F(xiàn)出愈演愈烈之勢，于是緊接著第一回“張?zhí)鞄熎盱烈摺?，請龍虎山張?zhí)鞄煛靶拊O(shè)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瘟疫。機緣巧合，洪太尉誤打誤撞進入“伏魔之殿”，放走了那一百零八個妖魔。至此，瘟疫似乎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等到真正進入故事之后，瘟疫仿佛就消失匿跡了。難道“‘瘟疫’不是作品的主要描寫對象，而是作者用來引出下文的引子”，“一旦作品所要敘述的重心被引出，‘瘟疫’事件立刻就被拋棄”[2]，或者僅僅是“《水滸傳》的開端背景”[3]。經(jīng)過細心考索，我們發(fā)現(xiàn)，《水滸傳》的作者是按照瘟神的意蘊塑造宋江這一人物形象，這也是《水滸傳》開始便鋪張揚厲敘寫瘟疫的原因所在。如此，宋江字“公明”以及“面黑”的介紹便得到合理的解釋。另外，這也可以從小說的結(jié)構(gòu)布局、創(chuàng)作意圖兩個方面得到證明。

一

歷代各地所奉瘟神，并不統(tǒng)一。如湖南的黑祖?zhèn)髡f:

湘西南山區(qū)東安縣流傳著的“黑祖”傳說，幾乎家喻戶曉。傳說很久很久以前，瘟神在人間作惡，搞得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玉帝的小兒子昆侖神要求下凡，剿滅瘟神，拯救人類。玉帝非但不準(zhǔn)，而且為防他私自下凡，還派兩個仙女監(jiān)視他。一天，昆侖神從天上看到民間的凄慘情景，五內(nèi)俱焚，便心生一計，借故支開兩位仙女，用墨把臉涂黑，沖出南天門，下到人間，把瘟神封在地洞里。人類得救了，但昆侖神因臉已變黑，不好再回天庭，就居住在人間，他的身軀變成了巍峨的山峰。人們尊稱他為黑祖，黑祖也就是受山民頂禮膜拜的山神。[4]

云南的大黑天神:

相傳大黑天神奉天上的命令，叫他背了裝著瘟丹的葫蘆到人間來撒毒藥，他感到百姓無罪，為什么要害死他們呢？于是他自己把瘟丹吃了。因為藥力厲害，燒得難熬，他就跳下了海，結(jié)果把海水燒干了一寸，他的全身也被燒黑了。[5]

福建地區(qū)的池王爺、五帝:

日大使取出毒藥，雙手捧著，小心翼翼放在池然鼻下。說時遲那時快，池然嘴巴猛一張，把毒藥全吃進肚里。日月兩大使一時驚呆，待要阻攔已是不及。只聽池然從容道：“我乃漳州府道臺。二位下了毒，我救了百姓，都不辱使命。不枉我們兄弟一場，無憾?！毖粤T仰面而倒，滿臉烏黑，雙眼突出，毒發(fā)身亡。[6]

相傳五帝皆里中秀才，省試時，夜同到一處，見有群鬼在一井下藥，相謂曰：“此足死城中一半人矣。”五人叱之，不見。共議守井，勿令人汲。然汲者皆以為妄也。五人不能自明，有張姓者曰：“吾等當(dāng)舍身救人?！蹦思乘滹嫛９卸舅?。闔城感之。塑像以祀云。[7]

浙江的忠靖王:

在麗水山城的東南隅，囿山的頂端。舊時香火之盛，甲于一郡。傳說唐時平陽縣有一口水井，方圓數(shù)里的鄉(xiāng)民都飲用，一天，瘟神施毒藥于此井，這事被溫瓊知道，天未亮就守候在井口，不讓鄉(xiāng)鄰飲用，挑水的人接踵而至，爭先恐后地要汲水。溫瓊苦苦哀勸而無濟于事，于是縱身跳入井中，當(dāng)鄉(xiāng)鄰把溫瓊打撈上來后，溫瓊已全身發(fā)黑，中毒身亡了。事聞朝廷，追封溫瓊為忠靖王。在清乾隆時立廟祀神，每年三月初三舉行盛大廟會。[8]

山東的瘟元帥:

舊時各地有不少瘟元帥廟，有的叫瘟將軍廟。也有的叫廣靈廟，皆由泰山神“溫元帥”的信仰發(fā)展而來，主驅(qū)趕疫癘。其神像塑得渾身發(fā)黑。傳說，他成神前是一個賣豆腐的。叫雷瓊。有一次他住的村子惹惱了玉帝，玉帝令土地爺把毒藥投入井中，要瘟死全村人。全村只有雷瓊是個善人，五帝有“特赦令”，讓土地爺告訴他，不要再用井里的水。他想：不如用我一死，救了全村。便用井里全部帶毒藥的水做了一盤豆腐，自己一氣吃下，當(dāng)即瘟死在地，渾身變黑。玉帝見了大為感動，特封他為上天瘟元帥，專管驅(qū)瘟逐癘，使瘟癘不再發(fā)生。[9]

在各地所奉瘟神中，除了湖南的黑祖是自己化裝成黑臉外，其他瘟神都是因為直接吞食瘟藥或飲用了撒有瘟藥的井水，中毒，導(dǎo)致臉色變黑，最終身亡，死后封神的，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共性。《水滸傳》中“面黑”的宋江因祈禳瘟疫得以擺脫石碣的鎮(zhèn)壓出世，因飲用了御賜的毒酒身亡，死后“敕封宋江為忠烈義濟靈應(yīng)侯”，“于梁山泊起蓋廟宇，大建祠堂，妝塑宋江等歿于王事諸多將佐神像。敕賜殿宇牌額，御筆親書‘靖忠之廟’”，“年年享祭，歲歲朝參”。兩者多有類似之處，無獨有偶，在眾多瘟神中，還有一位和宋江字同的趙公明。

隋唐時期的《正一殟司辟毒神燈儀》載:

臣眾等志心歸命西方行瘟趙使者：伏以洪爐造物，覆濤所以無私；疏網(wǎng)臨人，善惡因而有報?！宸绞拐撸齼慈ケ?；正直聰明，褒忠佑孝。[10]（“西方行瘟趙使者”即趙公明）

宋代不著撰人《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三稱:

趙元帥，姓趙諱公明，鐘（終）南山人?！嫔诙氄弑睘乓病良襞?，保病禳災(zāi)，元帥之功莫大焉！至如訟冤伸抑，公能使之解釋，公平買賣求財，公能使之宜利和合。但有公平之事，可以對神禱，無不如意……[11]

瘟神趙公明“正直聰明”，弘揚忠孝，懲惡揚善，成為百姓心目中社會公平公正的守護神。而因祈禳瘟疫來到人世的宋江，“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仁義禮智信皆備”，聰明仁義，“于家大孝”。并且，宋江一生忠于朝廷，在實現(xiàn)自己理想的道路選擇上，宋江主要希望封建體制內(nèi)的機遇能夠降臨，從而依附于朝廷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宋江殺閻婆惜后想到的是到柴進、孔太公、花榮三處躲避，并沒有想到梁山。在發(fā)配途中，宋江為了拒絕梁山好漢上梁山的邀請有時不得不以死相拒。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為了逃命，宋江還是上了梁山，但宋江命令梁山軍隊“不劫來往客人”“不殺害人性命”，專門打擊豪強，消滅奸邪，替天行道。雖然也消滅了祝朝奉、曾長者等全家，殺死了慕容彥達等朝廷命官，但這些都是貪官污吏、害群之馬，殺了這些人，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除廣大人民的痛苦，又有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在受招安的過程中，與政府軍作戰(zhàn)只是點到為止，這是因為他素懷歸順之心，所以“不肯盡情追殺”，不以攻城略地為主要目的。即使上了梁山，宋江滿腦子想的也是招安。等到招安成功，宋江便積極地投入到“平虜保民安國”的斗爭中。最終，“寧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喝了御賜的毒酒身亡，封忠烈義濟應(yīng)靈侯，賜“忠靖之廟”。宋江的確是“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宋江忠義雙全，并以自己最大的努力，維護著社會的公平公正。

宋江與瘟神趙公明多有類似之處。大冢秀高認為:“可能存在趙公明—趙宋—宋江—宋公明這樣的聯(lián)想過程。這不正是宋江的字為公明，而且是黑臉的原因嗎？”[12]如此，宋江“孝義黑三郎”的綽號也得到了完美的解釋。因此，宋江就是因祈禳瘟疫而散發(fā)的瘟神。這也可以從《水滸傳》之所以選擇三次羅天醮來結(jié)構(gòu)全書，以及替天行道的意圖表達上得到證明。

二

作為《水滸傳》的主人公，宋江雖然在第十八回才遲遲出場，但是作者巧妙地選擇羅天大醮這一道教隆重的祭天神以消災(zāi)求福的儀式來結(jié)構(gòu)全書，與宋江就是因祈禳瘟疫而散發(fā)的瘟神遙相呼應(yīng)，并用三次羅天大醮完成了宋江作為瘟神命運歷程的一個輪回。從而使《水滸傳》首尾照應(yīng)，結(jié)構(gòu)圓合，體現(xiàn)出精嚴性。

（一）第一次羅天大醮——瘟神的散發(fā)

小說第一回寫道，因為“瘟疫盛行”，宋神宗才決定修設(shè)羅天大醮，派洪太尉去龍虎山請張?zhí)鞄熎盱烈?。?dāng)洪太尉從真人那里得知天師“難得見”，馬上流露出“似此怎生奈何”的困惑時，真人回答道:“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金圣嘆批道:“此語不獨指祈禳瘟疫也。夫天子則豈有不要救萬民者？天子要救萬民，則豈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無誠心，則豈能救得萬民者？太尉救不得萬民，則豈能仰答天子者？語雖不多，而其指甚遠，其斯以為真人也乎？”[13]35金圣嘆已經(jīng)覺察到瘟疫、天子、太尉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在這場瘟疫災(zāi)難面前，天子自然要救萬民，但把重任偏偏交給缺乏“志誠心”的洪太尉，這又怎么能救了萬民，以致瘟神出世，危害人間，“高俅奸佞雖堪恨，洪信從今釀禍胎”，洪太尉是罪魁禍?zhǔn)住?/p>

洪太尉求見天師，遇而不見，反說天師樣貌“猥獕”。金圣嘆不失時機評云:“此一句，直兜至第七十回皇甫端相馬之后，見一部所列一百八人，皆朝廷貴官嫌其猥獕，而失之于牝牡驪黃之外者也?！盵13]38洪太尉不僅缺乏志誠心，還不識真人面目，這正意味著朝廷蔽塞，不能識英雄于草莽，“宋室不兢，冠屨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14]171蓋即此理也。后來一系列的“官逼民反”，朝廷難辭其咎。

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宋神宗重用洪太尉，自然無法救萬民于水火，張?zhí)鞄煖缌算昃┑奈烈?，洪太尉卻播下了另一場瘟疫的種子。正如浦安迪所言:“放出一批災(zāi)星，預(yù)示一百零八個好漢將成為人間或至少是腐敗皇朝的禍患，作為某種天誅的匿跡使者?！盵15]第一次修設(shè)羅天大醮，“本為禳災(zāi)卻惹災(zāi)”，因祈禳瘟疫而惹的災(zāi)，不正是說明因之出世的宋江及眾人都是瘟神。等到“浮浪子弟門風(fēng)，幫閑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般不愛”的宋徽宗當(dāng)了皇帝，且重用高俅之日，洪太尉散發(fā)的瘟神又由散到聚，致使“社稷從今云擾擾，兵戈到處鬧垓垓”，這正是另一場瘟疫的開始。

（二）第二次羅天大醮——瘟神的歷練

高俅是“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自小不成家業(yè)”因踢得一腳好球，京師人都叫他“高毬”，“后來發(fā)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备哔础叭粽撊柿x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里城外幫閑。”對于這樣的人，父親不容他、開封府尹不容他、東京城里人民不容他、董將士不容他、小蘇學(xué)士不容他。但開賭坊的閑漢柳大郎容他，在其家“一住三年”；小王都太尉容他，“一見小蘇學(xué)士差人馳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端王容他，“每日跟著，寸步不離”。而且，當(dāng)端王成為皇帝，“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這樣的人一旦掌權(quán)，便為報私仇逼走王進，為助螟蛉之子高衙內(nèi)霸占林沖妻子逼反林沖?！疤熳硬幻鳌保赜眉槌?，以致“奸黨弄權(quán)，讒佞僥幸，嫉賢妒能，賞罰不明，以致天下大亂”?！疤斓姥h(huán)”，亂久必治，亟待有力者“替天行道”。

宋江等眾瘟神承擔(dān)了這一使命，由散到聚，這既是天緣湊巧，又是天賜良機，一切皆“天意”。所以書中“引首”說:“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員天罡下臨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間，哄動宋國乾坤，鬧遍趙家社稷?！薄昂鍎铀螄?，鬧遍趙家社稷”，這固然是因為他們“魔心未斷，道行未完”，但在“天下無道”的情況下，“戒刀殺盡不平人”，“酷吏贓官都殺盡”，打抱不平，為朝廷懲貪肅奸，治理腐敗，這是“替天行道”，維護社會的公平與正義，“以忠義為主，全施恩德于民”，瘟神善惡的兩種神格對立中又相互統(tǒng)一。而對他們自身來說，這條路又是他們“去邪歸正”，祛除“魔心”的自我救贖之路。不容懷疑，更不容否定，在他們自我救贖的這一過程中，瘟神善良神格的一面逐步加強，標(biāo)志性的事件是第七十一回舉行的羅天大醮。

羅天大醮是因宋江如下的話而舉行:

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會，端的古往今來，實為罕有！如今兵刃到處，殺害生靈，無可禳謝大罪。我心中欲建一羅天大醮，報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則祈保眾兄弟身心安樂；二則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眾當(dāng)竭力捐驅(qū)，盡忠報國，死而后已……

正是因為此次羅天大醮，“宋江要求上天報應(yīng)”，并如其所愿，上天感應(yīng)，天降石碣，眾瘟神聚齊，這正預(yù)示著他們的自我救贖之路步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于是，從此以后，梁山不再是“戒刀殺盡不平人”，而是“替天行道，保境安民”，“忠義雙全”。經(jīng)過此次羅天大醮這一儀式，經(jīng)過石碣這一天人感應(yīng)的結(jié)果，梁山好漢群體的性質(zhì)就不再是一個無序叛亂的群體，不再是犯上作亂。從此以后，“替天行道”不僅有其實，也得其名，“上天顯應(yīng)，合當(dāng)聚義”?？梢哉f，這場羅天大醮是梁山事業(yè)的轉(zhuǎn)折點，也是宋江等眾瘟神歷練高度的一個標(biāo)志。

（三）第三次羅天大醮——瘟神的回歸

眾“妖魔”本為犯戒的“星君”，被貶人世，通過在人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的修行過程，最終要“去邪歸正”，“重登紫府”，以恢復(fù)本身。在宋江的帶領(lǐng)下，眾瘟神“忠義堅守，未嘗少怠”，大踏步行進在回歸的道路上。

第九十九回，作者再次安排宋江修設(shè)了一場羅天大醮?！跋肫鹬T將勞苦，今日太平，當(dāng)以超度”，于是“超度九幽拔罪好事，做三百六十分羅天大醮，追薦前亡后化列位偏正將佐”。用這場羅天大醮超度陣亡殤魂，以解除死者生前所造罪孽，令死者在九幽地府得以安樂，而在陽間的生人也能不受勾連，對逝者是一個交待，對生者是一個安慰。

當(dāng)天道遭到了阻遏，朝綱已混，眾瘟神才得以到降臨人間，名正言順“替天行道”。但在他們的努力之下，內(nèi)憂外患被消除，朝綱得以恢復(fù)，社會趨于合理，天人關(guān)系得到修補?！傲_天大醮在結(jié)尾處的出現(xiàn)，既是超度，又是‘收煞’——傳統(tǒng)小說戲曲結(jié)構(gòu)意義上的收煞收場，更是宗教意義上的收煞送瘟”。[16]于是，宋江等瘟神便完成了他們的使命，最終回歸于神位，返本還元。

《水滸傳》分別在第一、七十一、九十九回，共寫了三次羅天大醮，每一次羅天大醮都是宋江等瘟神人生歷程的終點與起點，在為瘟神的命運張綱舉目的同時，又使《水滸傳》的敘事結(jié)構(gòu)渾然一體。

三

瘟神具有善惡兩種神格，既能降罰行災(zāi)，也能防災(zāi)救民，但老百姓崇拜瘟神，是因為他們能夠為了拯救天下蒼生而不惜犧牲自己，這也是瘟神的第二個共性。瘟神奉天命而行，懲惡揚善，救老百姓于水火的一面更容易得到認同。

在“善惡不分，賢者隱匿，國無忠臣，亡義遠仁”的世界中，《女青鬼律》中的溫鬼已經(jīng)具備代行天罰的職能，“不行道戒，皆受其殃”[17]。在瘟神趙公明出現(xiàn)較早的干寶《搜神記》中，上帝命趙公明、鐘士季各督數(shù)鬼到凡間取人性命，而趙公明的參佐被王祐之廉潔及孝心所感，不僅沒取“疾困”中的王祐性命，反而為其療病，并留下“避惡災(zāi)”的“赤筆”[18]十余枝。趙公明的下屬即有懲惡揚善的特點，趙公明亦當(dāng)如此。瘟神趙公明懲奸除惡的特點在隋唐時期的《正一殟司辟毒神燈儀》及宋代《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進一步得到明確與強化，而且明確表明，此舉是代天行道，維護社會的公平公正。

《水滸傳》中，作者從不同角度，用不同的方式，表明宋江等人作為天上的星宿，是受命于天，降臨凡世，“替天行道”。如第二十一回“虔婆醉打唐牛兒”，稱宋江:

替天行道呼保義，上應(yīng)玉府天魁星。

第四十二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以九天玄女代天宣示:

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dāng)記取，終身佩受，勿忘于心，勿泄于世。”

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天人感應(yīng)，天降石碣:

宋江聽了大喜。連忙捧過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說道：“此石都是義士大名，鐫在上面。側(cè)首一邊是‘替天行道’四字，一邊是‘忠義雙全’四字?！?/p>

第八十五回“宋公明夜度益津關(guān)”寫道:

羅真人乃曰：“將軍上應(yīng)星魁天象，威鎮(zhèn)中原，外合列曜，一同替天行道。今則歸順?biāo)纬?，此清名千秋不朽矣?/p>

第九十回“五臺山宋江參禪”寫道:

智真長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閑論世事循環(huán)。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根心，深知眾將義氣為重。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彼谓Q謝不已。

如此等等，意在表明宋江等人，作為天上下凡的星宿，實乃受命于天，轉(zhuǎn)世為人，為的就是“替天行道”。第一回中有作者的感嘆:“豈不是天數(shù)！”宋江等人的“替天行道”是天理、天意。

于是，宋江眾人用實際行動，切實履行著“替天行道”的使命。宋江等人被逼上梁山，作為強盜，他們并沒有氣餒，而是選擇了與強盜身份不符的行為方式，為朝廷之不肯為或不能為，維護社會的公平與公正。為朝廷懲貪肅奸，“治理腐敗”?！端疂G傳》中以高俅、楊戩、童貫、蔡京“四個賊臣”為代表的貪官污吏，“為官貪濫，作事驕奢”、“非理害民”、陷害忠良、不仁不義。宋江眾人“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幫助朝廷清理官僚隊伍，遏制腐敗，以換取社會的長治久安。

宋江眾人“不劫來往客商，不傷害人性命”，專門打擊豪強、消滅奸邪。鄭屠、周通、殷天錫等人欺凌或強搶占民女，蔣門神霸占施恩的快活林，恃強凌弱；高俅迫害王進、林沖，陷害無辜；牛二欺侮楊志，張保訛詐楊雄，無賴橫行；潘金蓮與西門慶、裴如海與潘巧云勾搭成奸，傷風(fēng)敗俗……。面對種種社會不公，朝廷要么不作為，要么亂為，希望只能寄托在梁山眾英雄上。第一百回，梁山好漢多遭毒害后，以致作者難忍感慨:“無窮冤抑當(dāng)階訴，身后何人報不平。”

招安成功，作為臣的宋江眾人，雖然用“護國”“安民”來替換“替天行道”的旗幟，但仍行“替天行道”之實?！斑|國郎主，起兵前來，侵占山后九州邊界，兵分四路而入，劫擄山東、山西，搶掠河南、河北”，國家主權(quán)受到威脅，此是外患?！鞍傩杖找贵@恐，城外居民，四散的逃竄”，“擄掠淫殺，慘毒不忍言說”，“累被方臘不時科斂。但有不從者，全家殺害”，“累被方臘殘害，無處逃躲此間百姓，俱被方臘殘害，無一個不怨恨他”。方臘殃民，此是內(nèi)亂。結(jié)果，攘外，遼國被打得俯首稱臣；安內(nèi)，方臘被完全消滅。宋江眾人的“替天行道”實質(zhì)上在“天子恩澤不能到達的地方盡自己所能以救朝廷之失了。差別只不過在于‘居廟堂之高’與‘處江湖之遠’而已，其心未嘗一日忘君，一日不憂天下”[19]。

《水滸傳》作為一部小說，既有一定的歷史根據(jù)，也多受到民間說話和以市民為受眾主體的元雜劇的影響，這是不容否定的事實。但《水滸傳》畢竟由元末文人寫定，最終出自文人之手，是寄托文人思想感情，具有寓意的作品。陳忱在《水滸后傳論略》中就直接稱《水滸傳》:“假宋江之縱橫，而成此書，蓋多寓言也?！盵14]488

作者便借宋江、借梁山、借《水滸傳》，為自己也為天下的讀書人編織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夢。一個下層知識分子，在這樣一個黑暗不見天日的社會，基本上等于脫離了封建王權(quán)的正統(tǒng)道路，在報國無門、救世無路的情況下，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滿足一個讀書人“治國平天下”，維護社會公平公正的抱負，抒發(fā)經(jīng)時救世的癡情。這恰恰是瘟神所蘊含的寓意。因此，從創(chuàng)作意圖上講，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宋江就是因祈禳瘟疫而散發(fā)的瘟神。

[1]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5:229.

[2]侯力琪，溫靜.《十日談》與《水滸傳》的瘟疫敘事之比較[J].南方論叢，2015，(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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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Song Jiang in The Water Margin and the God of Plague——From Song Jiang’s Black Face

SONG Jin-mi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8，China)

There are a lot of studies on Song Jiang as the hero of The Water Margin now.But there has been lack of attention about the Song Jiang’s courtesy name“Gong Ming”which was produced during the spreading process of water margin stories,as well as the“black face”of Song Jiang in The Water Margin.In fact,the author of The Water Margin shaped the image of Song Jiang according to image of the god of plague, which was the reason why The Water Margin began with the plague with long description.Thus,the introduction to Song Jiang’s courtesy name“Gong Ming”and his“black face”in The Water Margin can be reasonable.In addition,it can be proved from two aspects of structure and intention of writing.

The Water Margin;the god of plague;Song Jiang

I207.41

A

1009-6051（2017）02-0078-09

10.13950/j.cnki.jlu.2017.02.009

責(zé)任編輯：曲筱鷗

2017-01-30

湖南省教育廳科學(xué)研究項目（14C0904）成果之一

宋金民（1978—），男，山東新泰人，懷化學(xué)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