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修廣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當代文人心魂漂泊歷程的敘事
——論潘軍小說創(chuàng)作從先鋒到現(xiàn)實主義的嬗變
趙修廣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在新潮小說家中,潘軍別有一番現(xiàn)實關(guān)懷,他的先鋒書寫實踐也堅持得最久。他對世紀之交社會變遷有深切洞察與犀利表達,塑造了孤獨漂泊的男子漢形象系列。他們秉持“詩劍逍遙”的古典情懷,同時擇取現(xiàn)代契約社會的倫理法則,構(gòu)成當代文人的心魂漂泊史。進入新世紀,潘軍小說寫作轉(zhuǎn)型為現(xiàn)實主義?!端佬虉蟾妗犯鎰e自我迷戀,以宏闊的視域,體現(xiàn)切實的人文關(guān)懷,對社會公平正義、生命價值有厚重的哲學思考與藝術(shù)表達。
潘軍;先鋒;詩劍逍遙;現(xiàn)代倫理;社會正義;現(xiàn)實主義
1987年,潘軍以中篇小說《白色沙龍》躋身先鋒小說家的行列,比之余華、格非、蘇童、北村等人,潘軍的先鋒敘事探索雖晚一步,卻在1992年后幾乎孤軍奮戰(zhàn),不改初衷。2000年后,潘軍的小說從過去的炫技、自戀轉(zhuǎn)向厚重的人道關(guān)懷、社會責任的勇敢擔當,他的寫作也因此體現(xiàn)了遠超以前的思想和美學價值。
中國大陸從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曾經(jīng)風靡一時,雖然潮漲潮落,盛衰有期,但朦朧詩、新潮小說所積累的思想成果與敘事經(jīng)驗早已進入經(jīng)典,化為文學傳統(tǒng)血脈筋骨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潘軍與余華等同道一樣深諳先鋒小說的敘事技藝之三昧,有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但與其他作家不同的是,他的小說往往選取直接切入當代社會生活的角度,然后展開多個時空的敘事,取材無論古今中外,“干預現(xiàn)實”的情結(jié)貫穿了從早年的寫作開始的幾乎整個文學生涯。當然,其他作家也并非逃離生活現(xiàn)場,只是他們以對歷史的追蹤、摹寫虛構(gòu)來折射、象喻當今,在文本中懸置了當下生活?!皩τ凇诵浴某翜S和丑惡形態(tài)的展示以及對墮落了的‘人’及其人性的拯救憧憬,可以說是貫穿新潮小說全部歷史的兩個基本主題線索?!盵1]38然而,“新潮小說的歷史主義夢想使他們的文本在消解歷史和現(xiàn)實的同時自然而然地就陷入了虛無的泥坑,成為一種本質(zhì)上是無根的文學?!盵1]165
在起自1980年代中葉的先鋒小說創(chuàng)作思潮中,潘軍登場較晚,但其先鋒敘事探索堅持得最久。1990年代,在余華等紛紛告別“虛偽的形式”之際,他仍然潛心寫出《風》《桃花流水》《結(jié)束的地方》等注重形式的先鋒小說文本。潘軍的長篇《日暈》《風》觸及到當代社會中人性異化的悲劇。且不談《日暈》對地方官場悖離現(xiàn)代文明、價值規(guī)律的揭示與嘲諷?!讹L》把家鄉(xiāng)安慶地區(qū)歷史傳說的改寫重構(gòu)和當下社會變革中的因緣糾葛的狀寫交織敘述,“彌合了‘尋根’與‘先鋒派’二股潮流?!盵2]《風》中的私生子陳士林來歷不明、屢遭時勢播弄,事業(yè)、情感茫然無所著落的悲??;陳士旺取土制陶不惜以生命祭奠虛妄政治榮譽的蒙昧人性悲劇;老干部林重遠主政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身不由己卻實際導致陳士旺不幸的同時,自身也深陷當代荒謬政治的怪圈而人性畸變的悲劇。小說通過上述荒謬的人生悲劇,反思從抗日起約五十年的歷史,抉發(fā)荒誕政治運動扭曲人性的深層原因。在稍早于《風》的兩個中篇《南方的情緒》《流動的沙灘》里,潘軍還曾以偵探小說的架構(gòu)、套路,荒誕不經(jīng)的書寫幽微曲折傳達了八九十年代之交一代文人在時代轉(zhuǎn)折關(guān)頭無以自處的深重的挫敗與窘迫感。
即使后來步入中年,筆觸轉(zhuǎn)向?qū)憣崳捎趯I建敘事迷宮的嗜好與歷練,在狀寫人物命運中依舊不時展露有別于一般現(xiàn)實主義文本的別樣幽邃、跌宕、崢嶸、奇秀的意緒、神采、結(jié)構(gòu)。陳曉明認為:“潘軍的敘述自成一格,雖然沒有蘇童的典雅飄逸,格非的明凈俊秀,沒有余華的精致銳利和孫甘露的華美流麗……但是,潘軍的閑散隨意,游龍走絲也別有滋味?!盵2]黃發(fā)有則認為:“(潘軍)其作品往往因過于駁雜而顯得凌亂,隨意的拼貼也使其形式缺少美感和沖擊力?!薄白骷业撵`感是想象力的集中爆發(fā),但作家在失控狀態(tài)中的隨意漂流,只能記錄下缺乏美感的、無意義的流水賬?!盵3]本文認為,雖然潘軍“推崇寫小說的即興狀態(tài),事先大都沒有構(gòu)思階段”[4],但從其作品看,注重藝術(shù)形式的有意味的篇什也不少,特別是融合偵探懸疑與先鋒敘事手法的作品。而在世紀之交的寫作中,潘軍依據(jù)豐饒的人世滄桑體驗與歷練,自宏觀著眼,微觀入手,敘寫19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興起后于經(jīng)濟特區(qū)、商海輾轉(zhuǎn)漂泊的都市人的尋夢之旅,常以一位粗豪、狂放的中年男子為中心,恣情追尋自由的快意人生,更懷抱著建構(gòu)公平正義、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夢想。他們的心路歷程折射了世紀之交的社會風貌,他們的抗爭與奮斗是社會轉(zhuǎn)型陣痛的藝術(shù)再現(xiàn)。
余華、蘇童等人的寫作在1990年代轉(zhuǎn)向?qū)憣嵅⑾蠕h技法融于寫實架構(gòu)后,相應地,題材也由選擇從歷史記憶中發(fā)掘人性黑暗的多重面相轉(zhuǎn)為對民間社會底層百姓于動蕩時世隨緣浮沉中相濡以沫溫情的發(fā)現(xiàn)。潘軍比起這些作家同行來,有著帶有傳奇色彩的下海經(jīng)商、編導演影視劇與話劇的豐富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對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回顧是他自1990年代中期以來的文學寫作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部分作品大都采用中篇小說的形式,有《合同婚姻》《海口日記》《對門·對面》《殺人的游戲》等?!逗?谌沼洝罚?997年)寫一個浪跡天涯海角的不到40歲的單身男、前作家,面臨重新選擇職業(yè)、配偶的重大人生關(guān)口。他厭倦了原本的文人圈,選擇當出租車司機。異鄉(xiāng)漂泊中的孤寂中既有與街頭邂逅的性工作者“小婊子”方魚兒相互慰藉的一夜情,與前妻李佳聚散的惆悵失意,又有對外語系出身的譯員蘇曉濤的企慕、若即若離、最終無緣。他以強者自許、主動選擇藍領(lǐng)職業(yè)卻難掩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淪落、沮喪感,令人想起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里“我”的自憐及淪落中與女工陳二妹的彼此憐惜。小說末尾大有深意:“我”與天橋上拉二胡的盲人彼此引為同類,之后戛然而止。經(jīng)歷了1980年代末的時代巨變,舊文化體制逐漸解體,單位人擇業(yè)有了一點自由,面臨的卻是在社會大環(huán)境框架下文化領(lǐng)域的沉寂慘淡,“我”對文學產(chǎn)生了幻滅感,作為文人的自我認知與定位滑落到谷底,但在沾沾自喜于原欲的盡情釋放,標榜粗豪、簡單的勞作的同時,內(nèi)心深處其實無法背棄根深蒂固的文化教養(yǎng)與情趣,對曼妙的知識女性蘇曉濤日夜牽掛乃至意淫就是證明。
20世紀90年代初,潘軍進入商界打拼卻志在文學,磨練出對世情、市場、文場的敏銳感覺與嫻熟的因應之道。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社會中,企圖躋身中產(chǎn)階層的白領(lǐng)、知識者自身權(quán)益意識與日俱增,他們崇尚精神獨立、人身自由,告別昔日的政治、人性烏托邦理念,是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合理公平博弈、維權(quán)的先行者。畢竟,人生短暫,青春有限,而男女間的“性吸引不過是新腎上腺素、多巴胺、苯乙胺這些化學物質(zhì)所實現(xiàn)的自然預謀。沒有必要將性解放當成最高和最后的深刻,為性加上種種神圣的意義。性解放不能降低男女的孤獨指數(shù)和苦悶指數(shù),并且緩解文明病。”[5]并且,“按照人的思維與情感結(jié)構(gòu),最飽滿的情感狀態(tài)只能維持二百一十天到二百七十天,也就是七個月到九個月的樣子?!盵6]基于性吸引的男女愛情與人生長度相比只不過是瞬間插曲而已,而且插曲并不唯一。正是根據(jù)對現(xiàn)代語境人性的認知,在寫于2002年的中篇《合同婚姻》里,潘軍通過40歲單身男子蘇秦與情人陳娟以及前妻李小冬三者間的情感糾葛,展示了當代人與時俱進的情感婚姻理念與價值觀,細致描述男女試婚的實踐并據(jù)此上升到“理論概括”和“制度建設”的高度——“合同婚姻”。三人都非冷酷自私,都通情達理,重情守義。只是,當情感的保鮮期已過,和則續(xù),不和則分,這與品德、財產(chǎn)、意識形態(tài)并無牽涉,是在市場經(jīng)濟、消費社會背景下的人性景觀。當夫妻仳離、彼此間拉開距離,禮儀、優(yōu)雅、美感竟油然生成。蘇秦甘于庸常,認同個人主義,崇尚及時行樂,卻講義氣、有擔當。經(jīng)商賺錢后饋贈前妻巨金;不惜觸怒、冷落情人,在醫(yī)院伺候摔傷的前妻數(shù)月。他并非腳踩兩只船,而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文化基因使他如此毅然決然。李澤厚先生曾建議不妨以中國文化的情本體療治后現(xiàn)代西方社會人性異化、人際冷漠的弊病,為人處世已然西化的蘇秦不正是李先生所倡導的“西體中用”、中國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的佳例?話雖如此,文化沖撞夾縫中求生存的當代人,在多元的選擇中不免顧此失彼,煩擾重重,不得安寧。
潘軍的小說寫作嘗試多種藝術(shù)手法,既熱衷于先鋒小說敘事迷宮的結(jié)構(gòu),對設置懸疑的偵探小說路數(shù)更是癡迷,世紀之交又鐘情寫實主義,同時編導演電視劇、話劇,有高度的文體意識,在各種路數(shù)間嫻熟地穿插切換,游刃有余。
《對門·對面》寫出租車司機A具有剽悍豪爽的男子氣概,卻因為窮而留不住妻子。男性欲望強盛的他精心設局,巧用小誘餌(高價安裝當時稀有的電話機),同時俘獲了對面、對門的兩個妙齡女子C、D的芳心與胴體。對門男主人B老板腰纏萬貫卻是性無能,妻子C氣質(zhì)優(yōu)雅,物質(zhì)生活優(yōu)裕,而靈與肉的慰藉、滿足則得自與他人偷情。D則是以姿色、時尚作掩護在各都市間輾轉(zhuǎn)游擊的高級慣偷。A是B老板車禍目擊證人,報警使B獲救,卻難抵誘惑順走車上的十萬巨款,充作“泡”D資金。對面樓上早就屬意于A的C遙望中難忍嫉妒,暴露了內(nèi)心隱秘情。自慚形穢的A本以為C高不可攀,此時驚喜中果決“出擊”,收獲過望。他對D恣意顛狂,釋放的只是肉欲,與C的繾綣纏綿才達成生命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良知未泯的他,畏于法律制裁,竟在心儀的C面前陽痿而“大煞風景”,且反復如此;他對D并無虧欠,卻對拘留所中的她坦誠地施以援手,沒有嫌惡與始亂終棄,即使兩人間只不過一夜情的緣分。A、B、C、D四人最后當面指證、對質(zhì),使讀者得以洞察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都市里人的符號化單向度生存狀態(tài),人性的糾結(jié),人生的無奈、不堪。雖不過一介車夫,A的雄性生命強力與有情有義的擔當卻成為冷漠、荒寒的人際間難得的一抹暖意、亮色。
“我”、蘇秦、A等男性主人公表征了1990后漸成主流的個人主義,為人處世出自趨利避害的現(xiàn)實考慮,人性的弱點所在多有,但在冥冥中尚有融于血脈、促使他們做出“克己復禮”的利他行為的中國式“超我”文化積淀,彰顯作家“詩劍逍遙”的主體情志。
《??谌沼洝贰逗贤橐觥贰秾﹂T·對面》諸作具有新寫實小說的某些特質(zhì)。同是寫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混合社會結(jié)構(gòu)中都市小人物的生存之艱與人性異化,莊建非、印家厚(池莉《不談愛情》)《煩惱人生》),七哥(方方《風景》),小林(劉震云《單位》《一地雞毛》)這些人物之所以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是由于作者貌似冷漠客觀的零度敘事,其實有基于知識者人文價值立場的哲學的、詩的觀照。他們被置于繁復的社會網(wǎng)絡,多維、多層面地呈示出巨大生存壓力下人的無奈妥協(xié)、糾結(jié)不甘。潘軍作品中的“孤膽英雄”蘇秦、“我”以及A只是活動、沉溺于物欲、情欲的狹小場域,作品局限于“一男N女”愛欲糾結(jié)的感官層面,類似羅伯·格里耶“新小說”的寫作理念、路數(shù),將人物符號化,放逐心靈、情感、詩性,沒能抵達人性深處。雖然人物在舊倫理架構(gòu)傾坍后尚有對傳統(tǒng)情義、美德的堅守,總體上卻缺體溫、欠鮮活,是“單向度的人”。
在完成上述幾篇新寫實風格的小說之后,潘軍又接著寫后設小說?!肚锫曎x》里旺對義子、妻子恩重如山、以德報怨,對兒媳發(fā)乎情止于禮義而不惜自殘;《桃花流水》和《結(jié)束的地方》把先鋒小說的元敘事手法、多個時空穿插并置、新歷史小說的的解構(gòu)沖動納入偵探小說的敘事框架,呈現(xiàn)詭譎、迷離的歷史迷津,旨趣則在展現(xiàn)紛繁復雜的愛恨情仇里的文化基因——根深蒂固的“血親復仇”、情殺、捍衛(wèi)宗法血緣純潔的仇殺?!短一魉分性H與遺棄生母的父親王崇漢、與同父異母的妹妹陶侃之間的連環(huán)仇殺案的驚悚效果蘊藏在似乎刻意的玄機、懸疑設置與留白中;《結(jié)束的地方》里的冬來是揚州惡霸黃慶強暴17歲少女明秋的后果,是當鋪老板何風池名義上的兒子。他8歲粗通人事,即敢咬下與母偷情的伙計劉四胳膊一塊肉而大嚼,10歲用飛刀捅死與母交歡的共產(chǎn)黨游擊隊支隊長宋英山。冬來與1980年代末新寫實小說主將劉恒的名篇《伏羲伏羲》里菊豆與楊天青的私生子楊天白身份一樣,他們成人后替“父親”監(jiān)護母親、捍衛(wèi)“父親”對母親的性占有權(quán)的作為如出一轍。他們?yōu)楹葱l(wèi)母親的貞潔而戰(zhàn),心甘情愿為名實兩乖的宗法“名分”而復仇。黃慶留給明秋的碧玉簪、旺的缺洞眼的簫、袁鏗與父親、妹妹三人間存有默契的桃花折扇既是小說標志性的信物,又是人物間性格命運糾葛以及小說主旨的關(guān)鍵象征。它們反復出現(xiàn),提示情節(jié)演進的重要轉(zhuǎn)捩點與契機,屬于后現(xiàn)代小說的“重復敘事”。“到了結(jié)束的地方,沒有了回憶的形象,只剩下了語言?!盵7]《結(jié)束的地方》特意引用豪·路·博爾赫斯的這句話作為題記,表明一個作家對小說作為語言藝術(shù)的哲學本體性認知。羅蘭·巴特說:“我為一種語言表達的魅力所吸引、迷惑和折服……我抗拒不了這種快樂……”[2]陳曉明則認為:“總之,表達,純粹的表達,是如此無法抗拒地誘惑著表達者,使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徹底放逐了被表達者?!盵2]作家與文論家在語言本身的自足性、超越性上取得一致。相對主義、不可知論則是先鋒小說、新歷史小說的哲學背景?!短一魉贰督Y(jié)束的地方》《風》等作無意追究歷史真相,也與啟蒙主義的道德敘事無涉,對文化基因的挖掘,對敘事技巧的迷戀才是真正興趣。面對1990年代先鋒小說的轉(zhuǎn)向,《桃花流水》《結(jié)束的地方》與《風》相比,雖寂寞堅持演練元敘事手法、鋪陳敘事迷宮,其間懸疑、偵探意緒卻越來越突出,原來迷離惝恍不可捉摸不可解的諸多人性、人生之謎于此有了相對明晰的因果邏輯鏈條若明若暗浮現(xiàn),供人尋繹。然而,作品暗示給讀者的謎底似真似幻,最終仍不脫先鋒、新歷史主義小說宗旨。
1999年潘軍推出中篇《重瞳》,禮贊西楚霸王項羽?!吨赝凡扇〉谝蝗朔Q主觀敘事,以“我”(項羽)的視角展開對戎馬倥傯人生歷程的敘說,重在剖白心路。作者運用重瞳、畫戟、烏騅馬、虞姬等一組不乏魔幻色彩的物象、情節(jié),賦予西楚霸王穿越時空的神力和詩意情懷,從而對歷史人物、事件進行道德的、審美的再評估。“我”有對自己濫殺無辜的自責,但更意在以劉邦、韓信、子嬰等人的卑劣、偷生凸顯自己的仁愛與英武?!拔摇北粚懗删哂腥说乐髁x情懷的詩人將軍、超越時代與歷史的的哲人。他替謀反的叔父項梁殺郡守殷通是誤殺,活埋章邯所率的20萬秦軍降卒是怕兵變(敘述者說他事后為“暴行”“悔恨不迭”),殺秦王子嬰是因子嬰誤國、殺“義帝”楚懷王是被栽贓陷害,火燒阿房宮是要用這“天下百姓的血汗”祭奠勞苦大眾,反人類、反文化的巨大罪愆都在悲天憫人、琴心劍膽的幻象中得以消解。當然,要求秦漢時期的一代梟雄具有現(xiàn)代人道價值觀是非歷史的苛求,然而,將他無度地美化、“現(xiàn)代化”更不足取。在“大權(quán)在握”的項羽心中,降將章邯一人的生命價值要重于20萬降卒;凝聚文明、文化創(chuàng)造價值的阿房宮必須燒毀,因為“關(guān)中雖好,而我不能久留”(此暴行與一千八百年后李自成火燒北京皇宮前后呼應,顯然源于對自己無緣享受的天下珍寶盡數(shù)毀之的粗鄙野蠻根性,而非似是而非的托辭——“害怕在這宮里呆久了,嬴政會借我的身子還魂”)。大火燒起時項羽說出“天下乃大家的天下,一個人掌管就是獨裁,嬴政敗就敗在這個上面?!边@話說得冠冕堂皇,和虞姬“不要用刀說話”告誡的語重心長、他的虛心接受一樣,都顯得虛偽矯飾。賦予霸王項羽詩人氣質(zhì)與現(xiàn)代人道情懷,意在借此抒發(fā)作家在現(xiàn)實中屢屢受挫的“詩劍逍遙”、快意恩仇的情志。在把項羽的王者氣概詩化之際,淡化、曲解他的殘暴血腥一面,顯得做作矯情。
新世紀初推出的《死刑報告》卻給讀者驚喜、震撼,標志著作者告別自憐自戀、邁向闊大高遠的精神境界。
2002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死刑報告》是潘軍參照歐美司法文明,在中外死刑比較的宏大視野中,以對極刑的人文哲學思考介入中國社會現(xiàn)代文明進程,表達對“死刑犯”生命尊嚴與權(quán)利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的力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道德激情,面對強大既得利益階層,即便實力懸殊也要抗爭不止的意志抵達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與題材的重大、嚴肅性相應,小說運用純正的寫實主義手法。
小說聚焦20世紀末太平洋兩岸中美兩國刑罰對比。1994年美國著名黑人運動員辛普森疑似殺妻最終卻被按照疑罪從無的原則釋放,對這一震驚世界的案件司法審理、控辯雙方博弈的全過程貫穿小說始終。作者秉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甚至盜天火給國人的宏圖大志,辛普森案件作為對中國司法現(xiàn)狀的比照、啟示鑲嵌于中國幾個共時態(tài)、類似的死刑案件審理判決過程中。
“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是正義的主要問題”[8]80,“只有在一種正義的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的背景下,我們才能說存在必要的正義程序?!盵8]82“不完善的程序正義的基本標志是:當有一種判斷正確結(jié)果的獨立標準時,卻沒有可以保證達到它的程序。”[8]81《死刑報告》揭示人性奧秘的不可窮盡,世事紛紜復雜的不可知性與人的理性、智慧的有限性,客觀展示中國語境里人性的原罪。由于迄今還未掙脫前現(xiàn)代的因襲重負,由于缺乏自由平等博愛人道主義思想的深廣基礎(chǔ),由于權(quán)大于法下的司法失衡,因而有了書中一連串的死刑悲劇。無論吳長春的疑似殺妻案,張華濤包庇奸殺罪犯弟弟、活埋受害者案,還是因同居被開除的大學生情人江旭初、魏環(huán)攜手自盡案,或者鄉(xiāng)村青年教師安小文懷揣對網(wǎng)絡情人的幻想受騙盜取國寶文物被判極刑,抑或公安局女文員沈蓉謀殺高官情人之妻案,諸多案件案犯的動因無不出于性、嫉妒、貪婪等人本性里的原罪因素,小說的高明在于沒有把人物、情節(jié)做道德化、簡單化的處理,而是對案中人動機有感同身受的深切體諒。與歐美社會基督教文明背景不同,“在中國精神中,恬然之樂的逍遙是最高的精神境界,而在西方精神中,受難的人類通過耶穌基督的上帝之愛得到拯救,人與上帝修好是最高的境界?!盵9]7“那種‘以血還血’的等害報應是最原始的同態(tài)復仇的一個遺跡,不能成為維護死刑的一個理由?!盵9]50可是,這卻是國人普遍信奉的“真理”?!翱茖W有時候也有猙獰的一面。世界上因為科學的錯誤導致的悲劇比比皆是。”[9]81“國家以殺人的方式去制止殺人,這是什么邏輯?怎么看都是個悖論啊?!盵9]87律師陳暉、李志揚,警察柳青正是在推己及人,在對人性受制于情欲的普遍性,科學技術(shù)相對于深邃復雜世界的有限性乃至謬誤,以及國內(nèi)現(xiàn)代人道主義超越情懷嚴重匱乏現(xiàn)狀深刻認知的基礎(chǔ)上,秉持人道主義的理念不遺余力為“案犯”奔走呼吁、出手相救的,但在司法難以獨立、程序公正沒有保障的語境里,他(她)們的努力一次次付諸東流。“德里達指出,寬恕的可能在于它的不可能,寬恕不可寬恕者才是寬恕存在的前提條件,寬恕的歷史沒有終結(jié),因為寬恕的可能性正來自于它看似不可能、看似終結(jié)之處?!盵9]99在中國語境下,從體察人類認知的有限,敬畏生命,寬恕罪犯,取消死刑的哲學理念的普及與深入人心,到相應程序正義逐漸完善的司法實踐,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司法美好愿景的達成又不能不仰賴于“正義的社會基本結(jié)構(gòu)”的實現(xiàn),同樣任重道遠?,斏づ辊U姆認為,文學,尤其是小說,能夠培育人們想象他者與去除偏見的能力,培育人們同情他人與公正判斷的能力。正是這些暢想與同情的能力,最終將鍛造一種充滿人性的公共判斷的新標準,一種我們這個時代亟需的詩性正義。她明確指出:“小說閱讀并不能提供給我們關(guān)于社會正義的全部故事,但是它能夠成為一座同時通向正義圖景和實現(xiàn)這幅圖景的橋梁?!盵10]
《死刑報告》將美國辛普森案與中國的幾個死刑判決案件并置在大洋兩岸不同空間的共時態(tài)里平行推進,一實一虛,真幻虛實交錯相生,給人報告文學般強烈的現(xiàn)實感,讀者得以分享作者比照、鏡鑒之下的焦慮、思考,自然認同其對“詩性正義”的呼喚。
無論先鋒還是寫實小說寫作,潘軍都有自己的鮮明特色。他筆下急劇變化的社會環(huán)境里孤獨、獷放的男子漢形象系列是作家理想人格美學建構(gòu)的投射,他們因而也成為作家與時代對話的載體,構(gòu)成一代知識者豐富復雜的心魂漂泊史。最值得肯定的是,潘軍的《死刑報告》等晚近之作放棄嫻熟的先鋒小說技藝,告別以往難免的自我迷戀、瑣屑寫實,以闊大的視野,表達現(xiàn)實的人文關(guān)懷,筆法、結(jié)構(gòu)、人物平實可感,卻有獨特、精辟、厚重的對公平正義、生命價值的思考與藝術(shù)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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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 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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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05
2011-2012年度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AHSK-12D280)
趙修廣(1963-),男,河南衛(wèi)輝人,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