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貞甫
麻櫟樹(下)
◎滕貞甫
一個其樂融融的春節(jié),讓馮國梅和蔣輝過到了一塊兒。因為是寒假,兩個人的一切都是悄悄地進行。當寒假即將結(jié)束之時,馮國梅和蔣輝已經(jīng)從鄉(xiāng)政府領回了結(jié)婚證書。
馮國梅和蔣輝結(jié)婚時,鼻子很靈的馮殿義來了。這時的馮殿義已經(jīng)由過去的大隊支書改成了村委會主任,大家習慣上稱他村長,支書一職他還兼任,只不過他更喜歡人們叫他村長。他來賀喜的時候神情有些怪,馮國梅為他點煙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一直斜著眼看蔣輝,席間他把蔣輝叫到屋外的雪地里說了好一會兒話。后來馮國梅聽說,從縣里結(jié)束培訓返回牛頭壩的張大珍得知他們結(jié)婚時,獨自一人伏在那張培訓結(jié)業(yè)證書上哭了許久,還找馮殿義數(shù)落了蔣輝一番。但一切都無法挽回了,馮殿義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讓蔣輝休了馮國梅再娶張大珍,更何況蔣輝心里根本就沒有張大珍,談不上張大珍所說的腳踏兩只船。不過,張大珍也算有失有得,正如褚麻稈所預料的那樣,很快,縣里培訓的這批骨干民辦教師都轉(zhuǎn)正了,張大珍在45名轉(zhuǎn)正教師中排名第41,給牛頭壩小學爭了光。
蔣輝和馮國梅結(jié)婚后,張大珍失去了獵物,她開始折磨校長褚麻稈。她有事無事總在要下班的時候找褚麻稈匯報工作。張大珍是教導主任,主任匯報工作校長不能不聽,更何況張大珍是村長的外甥女。張大珍匯報工作很少談教學,只是談教師的表現(xiàn),馮國梅無可挑剔,蔣輝就不行了,說他音樂課不教樂理,只教唱歌,唱歌還凈唱些靡靡之音。褚麻稈硬著頭皮聽,還得裝著樣子作些記錄。張大珍匯報多了,褚麻稈病殃殃的老婆有了警惕,下班后只要褚麻稈沒按時回家,她就喘著氣來學校找。她找的方法也算給丈夫面子,人不進屋,只站在沒有校門的大門口喊:褚麻稈,回家吃飯!喊上兩聲,褚麻稈就會倉皇逃出來,跟著老婆回家。
現(xiàn)在,馮殿義讓她去找學生丁國發(fā)要課桌板凳,她著實有些犯難,自己轉(zhuǎn)正的事她曾想問問丁國發(fā),卻一直沒有開口,她覺得如果自己開口,就像當年李合吃青瓜蛋子一樣,肯定不是個滋味。但課桌板凳這事的起因是爺爺,是為了保護那六棵古松,她覺得可以找找丁國發(fā)。近年來,北山上的麻櫟樹幾乎被砍光了,每次再登上北山,她都能感到一種空曠、一種孤獨。山上只剩下一棵劫后余生的麻櫟樹,這是她想盡辦法才保留下的一棵。村里大量伐樹的時候,她正兼任生物課,課本中有一篇關于銀杏樹是活化石的介紹,受課本啟發(fā),她特意制作了一塊木牌,刻上“櫟樹活化石,供學生生物課講學用,請勿砍伐”一段文字,然后在上生物課時帶著學生們上山,把牌子掛在那棵刻著從牛頭壩到庫爾勒有多遠幾個字的麻櫟樹上。她讓學生們回去告訴家長,說麻櫟樹是很稀有的樹種,有科研和教學價值,要留一棵作活標本。村民倒也配合,其他麻櫟樹都伐光了,唯獨留下了掛牌的這棵。馮國梅每年六一,都組織學生爬山比賽,北山上這棵高高的麻櫟樹,就是比賽的終點。學生們爬上山后,在樹下圍坐一團,聽馮老師為他們講安徒生童話,講賣火柴的小女孩。風從樹的枝葉間刮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響,聽起來挺悲涼。
讓她心存驚悸的是村長馮殿義一直在打這棵孤樹的主意。先是村委會翻修房子缺一根梁,馮殿義派會計劉鑄帶人上山伐樹。馮國梅從劉鑄的兒子嘴里聽說了這件事,帶著幾個男學生先劉鑄之前到了山上。劉鑄人胖,卻小鼻子小眼小嘴,他看到馮老師帶著學生來護樹,像個露餡兒的小偷一樣先矮了三分,因為護樹的學生里還有他的獨苗兒子劉鳳鳴,兒子正用敵視的目光看著自己,這讓他心里發(fā)毛。馮國梅問:為什么要砍樹?劉鑄說要用它蓋房子。馮國梅又問:整片林子都砍光了,就不能留一棵?劉鑄的小眼睛翻了翻,道:這棵樹太直了,要是一棵歪脖子樹就沒人惦記了。馮國梅說,這棵樹不能砍,這是我們學生上生物課的活化石,砍了它等于毀了我們的教材。學生們也都嚷嚷起來,劉鳳鳴更是膽子大,父親的舉動讓他在同學面前很沒有面子,他說,爹你回吧,誰砍樹咱也不砍。劉鑄對馮國梅和孩子們說,不是我要砍樹,是馮村長讓砍的,他年紀大不能上山,把這破活兒給了我。算了,我也不砍了。說完,帶著幾個人牽著騾子下山了。
后來,又有一次,村里在西山坡修城隍廟,施工方一個瘦猴經(jīng)理盯上了這棵樹,想把樹伐了來雕一尊神像。瘦猴經(jīng)理特精,這棵樹只用根部一截就能雕一尊神像,而其他部位可以用來作建材,會省很多建廟成本。瘦猴經(jīng)理使了一計,知道伐這棵樹有阻力,就放出話來,說這棵樹有靈性,是雕神像的料。馮殿義被說動了心,就想伐樹雕神像。這事被馮國梅知道了,村里的孩子和馮老師不藏心眼兒,盡是她的眼線,有什么關于麻櫟樹的事情會風一樣跑來報信。馮國梅找到了褚麻稈,她說,褚校長這回你要出面,告訴馮殿義這樹不能伐。褚麻稈說,村長要伐它我有什么法子?馮國梅說這個我不管,我只要你想辦法留住這棵樹,你是公辦教師,不用領村里的工資,你不用怕他。褚麻稈哭喪著臉說,我不怕他行嗎?學校的一磚一瓦都是村里的。馮國梅說,你怕不怕我不管,我只要你留下這棵樹,這棵樹就像你的一個學生一樣,你就忍心看著一個學生遭毒手?褚麻稈的臉漲紅了,他憤憤地說,真是怪了,馮殿義這老小子怎么總是跟樹過不去呢?你不用說了國梅,這事不是你的私事,我管就是了。褚麻稈鬼點子多,他提著兩盒槽子糕去馮殿義家,坐在炕沿上和正在炕上擺弄撲克牌的馮殿義拉呱。他倆天南海北地神聊,聊到投機處,褚麻稈說,村長,北山上那棵麻櫟樹還是別動了。馮殿義頭也不抬地問:又是國梅這孩子攪和吧?這祖孫倆真是邪門了,爺爺護著松樹,孫女護著麻櫟樹,難道前世是樹精托生的?褚麻稈說,國梅老師反對砍樹不假,但這次和她無關。馮殿義抬起頭來問:誰膽子這么大,啊?褚麻稈說,有的公辦老師聽說你要砍了教學用樹蓋城隍廟,說要往鄉(xiāng)里、縣里寫信反映情況。馮殿義擺弄撲克的手停下來,額頭有些濕,他心里明白,牛頭壩建城隍廟連個手續(xù)都沒有,仗著山高皇帝遠,是他偷著建的,這樣的事一查一個準。他對褚麻稈說,建城隍廟保牛頭壩一方平安,老師們跟著摻和什么?褚麻稈說,老師們本不想摻和,問題出在要砍麻櫟樹雕神像上,只要麻櫟樹不砍,你就是在西山上建個布達拉宮也沒人管。馮殿義沉思了片刻,把手里臟兮兮的撲克牌往炕上一丟,生氣地道:算了,麻櫟樹不砍了,你回去跟老師講,咱井水不犯河水好了吧?褚麻稈喜出望外,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只要你不砍麻櫟樹,我保證老師們不會往上級反映一個字。就這樣,北山上那棵麻櫟樹大難不死,如同舞臺上一個不下場的主角,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和西山上那座簡陋的城隍廟唱著無休止的對臺戲。
爺爺對古松的情感一如她對那棵麻櫟樹一樣,有著血肉般的依戀,而年齡和職務都已經(jīng)進入暮年的馮殿義擔心換屆丟選票也可以理解。馮國梅的軟心腸又來了,她考慮再三,還是給丁國發(fā)打了個電話。丁國發(fā)聽到老師的聲音很興奮,問她有什么事?她說了村小學缺少課桌板凳的事,說村長要伐了六棵古松打桌椅板凳。電話那邊沒有一絲停頓,馬上回答說,這事好辦。馮老師,地區(qū)實驗小學改善條件,剛好換下一些桌椅,有100套,我明天就安排車送到牛頭壩去。至于那六棵古松,還是不要伐了,它們的年齡和牛頭壩村一般大,都是文物了,伐了可惜。馮國梅沒有想到事情這么快就解決了,握著電話的手頓時有熱汗浸出來。丁國發(fā)又問老師還有什么事情,有事就請講。她說沒了沒了,你的桌椅來了,我對村長也有個交代了,我爺爺也能睡個好覺了。
盡管馮國梅沒有提轉(zhuǎn)正的事,但轉(zhuǎn)正的機會還真的來了。這次轉(zhuǎn)正的機遇是全地區(qū)民辦教師進行考試,成績合格者可以轉(zhuǎn)為公辦教師。馮國梅一點信心都沒有,褚麻稈安慰她說:考試題不會難,也就高中課本的范圍。她說,我還是別去了,考也考不上,我教了二十八年半的小學一年級,那些方程式如何列式都忘了,怎么會考過那些年輕人?褚麻稈說,今后轉(zhuǎn)正都要考試了,這是上級的規(guī)定,你也別怕,我給你整套考試復習資料,再給你放一周假,你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褚麻稈果然就給馮國梅整了一套復習資料,還有兩套模擬試題。褚麻稈說,我已經(jīng)和教育局的領導說過了,要特別關照像你這樣的先進教師,只要你能考個及格就中。
馮國梅在褚麻稈的陪同下來到縣城的考場,由于暈車,到了考場時她還伏在考場前的花壇邊吐苦水。鈴聲響起,她臉色煞白地進了考場,褚麻稈坐在花壇上等,火辣辣的太陽照下來,把褚麻稈的后頸曬出一層油珠兒。褚麻稈沒有去尋一處樹陰,他的心口一直在咚咚亂蹦,他擔心馮國梅,馮國梅的胃不好,又暈車,恐怕要影響考試成績。這時,聽到對面的馬路上有人喊他:褚校長!褚麻稈抬頭一看,原來是牛頭壩村出來的高大壯。高大壯腿有殘疾,卻不耽誤開車,他開著一輛桑塔納轎車,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朝著他喊:褚校長,你調(diào)到縣里來了嗎?
高大壯是馮國梅教的第一批學生,高中畢業(yè)后因為體檢不合格沒有上大學,在縣城里自謀職業(yè)辦了個電腦培訓學校,賺了不少錢。
高大壯下了車走過來,遞給褚校長一根香煙,用一個很精致的打火機為褚校長點上。自己卻不抽,把一盒剛打開的云煙塞進了褚校長的口袋。褚麻稈也不推卻,告訴高大壯說他是陪馮老師來考試的,是轉(zhuǎn)正考試,馮老師思想負擔挺重,本不想來,是他硬給拖來的。
這么多年了,馮老師還是民辦?高大壯不解地問。都讓了別人,輪到她自己了,卻又要考試了。褚麻稈說。
民辦和公辦差別很大吧?高大壯又問。
褚麻稈道:這還用問么?民辦老師村里一年就給一千多塊錢,到時候還發(fā)不了。公辦老師就是國家的人了,是吃官飯的。
正說著,有幾個人腳步忙亂地從考場里抬出一個人來,一位領導模樣的老師在后邊喊,快打120,要救護車!褚麻稈說聲出事了,便兔子一樣躥起來奔過去。
果然是馮國梅,在考場內(nèi)暈倒了,被監(jiān)考老師抬了出來。救護車還沒有到,高大壯說用我的車上醫(yī)院吧,別耽誤時間了。就這樣,高大壯用他的車把馮國梅送到了縣醫(yī)院,并陪著褚麻稈在那里守著馮國梅。
馮國梅暈倒是因為她的胃,陳年胃炎讓她遭了不少罪,遇到著急上火的事她的胃就會跟著添亂。在輸了一瓶液體后,馮國梅醒過來了,見了褚麻稈,馮國梅的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褚麻稈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這次不行下次再說,機會有的是,這回咱就放棄了。高大壯出去買了一大包紅糖拎到病房來,說,醫(yī)生講了,馮老師的胃炎不輕,進考場前應該喝點紅糖水。褚麻稈說:可不是么,馮老師來的時候暈車了,吐了好幾回,就是鐵打的人也禁不住這么吐啊。馮國梅說:你別安慰我了校長,我知道我這是怯場,當老師的考試怯場,真丟人。
下午,高大壯用他的車把馮老師和褚校長送回了牛頭壩,臨別時高大壯對馮國梅說:馮老師,我常常記起您當年背著我上下學的情景,您教會了我怎么去關心別人,我的電腦培訓,對所有的殘疾人都是免費的。
馮國梅說:大壯好樣的,你能這樣做,老師就像喝了紅糖水一樣,心里舒服。高大壯說:我將來賺了大錢一定辦個希望小學,請您來當校長。馮國梅笑了,說:好呀,我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還沒當過校長呢。高大壯把馮國梅拉到一邊說,連我們這些當年的小學生都知道,褚校長的位子該是您的,您讓給了他。馮國梅道:瞎說,校長要由公辦教師來當?shù)模乙粋€民辦的,當什么校長?
馮國梅并不是沒有提拔的機會,大齡剩女張大珍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終于嫁了外鄉(xiāng)的一個副鄉(xiāng)長,人也就跟著調(diào)走了。張大珍走后,褚麻稈想讓馮國梅接任教導主任,問她,她說,學校有好幾個公辦教師,還是讓他們當吧。褚麻稈說,他們都是些剛畢業(yè)的娃娃,論資歷論能力非你莫屬,你別再推了,這一回說什么也要由你當這個主任。但褚麻稈沒料到自己又一次坐了蠟,鄉(xiāng)教育辦沒有批準牛頭壩小學的任命請示,理由是教育局有規(guī)定,民辦教師將逐步清退,不能再任學校的領導職務。褚麻稈氣壞了,怎么什么事到了馮國梅這里都不行?這樣對待馮老師也太不公平了。褚麻稈決定往上找一找,反正自己也干不了多久了,他想在自己任職期內(nèi)把欠馮國梅的感情債還上,否則他褚麻稈的心口總有一個秤砣壓著。褚麻稈想,既然有死政策卡著任職問題,莫不如先跑跑活的身份,有了身份,再當教導主任就順理成章了。
褚麻稈想到了馮國梅的學生丁國發(fā),丁國發(fā)已經(jīng)當上了地區(qū)教育局局長,一個局長,關照一下自己的老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褚麻稈把馮國梅和蔣輝叫到辦公室,很鄭重地對兩人說:給你們幾天假,到地區(qū)教育局去跑跑。馮國梅和丈夫相互看了一眼,不明就里,問:跑什么呀?褚麻稈生氣了,道:還能跑什么,跑身份唄,你的學生當局長,給你轉(zhuǎn)個身份還不是小菜一碟?馮國梅想了想,道:轉(zhuǎn)不轉(zhuǎn)正是跑的嗎?再說你也不是不了解我,我就是去了也張不開口啊。蔣輝也說,跑也白跑,咱送不起禮。
蔣輝已經(jīng)不教音樂,他自學了英語,開始教孩子們念ABCD,音樂特長只在家里發(fā)揮。馮國梅喜歡聽歌,沒事的時候蔣輝就給她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好大一棵樹》。蔣輝在唱歌的時候,馮國梅粉絲一樣專注地聽,聽到激動處也跟著哼哼兩聲。蔣輝問過她,為什么總是喜歡這首歌?馮國梅說,不為什么,就是一聽到這首歌,心里就發(fā)熱。蔣輝是個有心人,他找了這首歌的歌詞,寫下來,壓在馮國梅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在去年的教師節(jié)晚會上,已經(jīng)教了多年英語的蔣輝上臺演唱了這首《好大一棵樹》,沒有音響,沒有伴奏,蔣輝的歌聲打動了在場每一個老師。
風是你的歌
云是你腳步
無論白天和黑夜
都為人類造福
好大一棵樹
綠色的祝福
你的胸懷在藍天
深情藏沃土
馮國梅知道丈夫為誰而唱,那一次,她淚流滿面。
褚麻稈勸不動馮國梅,就決定親自去跑跑。他沒有對馮國梅說自己要去地區(qū)找丁國發(fā),他借口出去開會,便乘公共汽車去了地區(qū)教育局。從牛頭壩到地區(qū)要倒三次車,需要一天的路程。一身灰塵的褚麻稈在臨近下班的時候到達教育局門口。地區(qū)教育局是個很現(xiàn)代的七層建筑,樓面貼著米黃色的瓷磚,每個方方正正的窗子下,都掛著一個空調(diào)機。褚麻稈當時就想,啥時候教育局換新的,讓馮國梅求求丁局長,把這舊空調(diào)也送牛頭壩小學一臺。這么一想,褚麻稈就像已經(jīng)享受到習習涼風一樣兀自笑了。一個保安走過來,喝問:你在這里傻笑什么?褚麻稈拎著一個尼龍綢包,赤腳穿著一雙塑料涼鞋,頭發(fā)汗糊糊地黏在一起,門衛(wèi)把他當成了一個上訪的。褚麻稈被保安打斷了遐想,很有些不快,冷著一張臉說:你打個電話給丁局長,就說牛頭壩小學的褚校長找他。保安用狐疑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慢騰騰地回收發(fā)室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丁國發(fā)親自下樓來,握著褚麻稈的手好一番寒暄。褚麻稈用眼睛的余光掃了保安一眼,心想,別他媽狗眼看人低!丁國發(fā)把褚麻稈領進樓里的時候,正是干部下班時間,衣著考究的丁局長領著一個鄉(xiāng)下漢子進摟,招來大伙不少好奇的目光。丁國發(fā)一直把褚麻稈領進自己在五樓的辦公室,給他泡了一杯綠茶,然后才問他來地區(qū)有什么事。
褚麻稈向丁局長說了馮國梅的情況,丁國發(fā)聽后眼圈兒有些紅,他算了一下說,馮老師當民辦老師恐怕都29年了,連個身份都沒有解決,我這當學生的失職呀!
褚麻稈也動情地說:我這個身份是當年她讓的,她自己卻耽誤了。
丁國發(fā)請褚麻稈到局招待所吃了飯,安排他住下,第二天派車把他送到車站,臨走時丁國發(fā)托他給馮國梅捎了兩盒腦白金和幾瓶德國進口的胃必治。他對褚麻稈說:教導主任任職的事他管不著,也夠不上,但馮老師轉(zhuǎn)正的事他再想想辦法?,F(xiàn)在地區(qū)教育局已經(jīng)發(fā)了文件,明年暑假之前所有的民辦教師都要辭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力爭對馮老師有個交代。
褚麻稈樂顛顛地回到牛頭壩,他把兩盒腦白金和幾瓶胃必治往馮國梅桌上一擺,賣了個關子說:國梅你猜我開會碰上誰了?正在批作業(yè)的馮國梅抬起頭,看到褚麻稈一副高興的樣子,問:是不是碰著你的老搭檔張大珍了?褚麻稈搖搖頭說道:碰上張大珍有什么高興的,我一頭瘦騾子還敢招惹那頭大洋馬?我開會碰上了你的學生:丁——國——發(fā)!
丁國發(fā)?馮國梅眼睛一亮,道:丁國發(fā)不是當正局長了嗎?他對咱們牛頭壩小學是有貢獻的,100套桌椅呢。
褚麻稈把兩盒腦白金往前推了推,說:真是個有情有義的領導,沒忘本,瞧,這是他托我捎給你的。接著,褚麻稈便把丁國發(fā)準備想辦法讓她轉(zhuǎn)正的事告訴了馮國梅。
馮國梅一聽心里就明白了,褚麻稈哪里去開什么會,他是去地區(qū)找了丁國發(fā)為她求情去了。她撫摸著那幾瓶胃必治,喃喃地說:國發(fā)這孩子還記得我胃不好。轉(zhuǎn)正的事是我自己不爭氣,不能怪組織,別讓國發(fā)為難。
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這趟末班車再不坐就沒指望了,丁國發(fā)講了,明年暑假之前全地區(qū)的民辦教師都要辭退的。褚麻稈舒了口氣又說:好在老天有眼,你馮國梅還教出這么一個學生。
第二年暑假前夕,地區(qū)教育局下發(fā)了一個通知,全地區(qū)所有20年教齡以上的民辦教師,可以通過一次答辯后免試轉(zhuǎn)為正式教師。褚麻稈一接到通知臉上就樂開了花,這通知好像專門為馮國梅下的,要知道,20年以上教齡的民辦教師,全地區(qū)可謂鳳毛鱗角,劃拉到一塊兒也就那么三五個人,馮國梅的事總算有了個歸宿,丁國發(fā)真行!褚麻稈心里想。
果然正如褚麻稈所猜到的,全地區(qū)像馮國梅這樣情況的民辦教師共有四人,而且都是清一色的女同志。四個人集中在地區(qū)教育學院的會議室里,隔壁的教室便是答辯的考場,答辯的專家均是教育學院資深的專家。這次,馮國梅是由蔣輝和褚麻稈一起陪著來的,而且提前來了一天。頭天晚上丁國發(fā)來看過他們,告訴馮老師不要緊張,無非是問些教育大綱上的內(nèi)容,專家們也都清楚這是一次解決遺留問題的答辯,他們是不會難為你們這些同行的。
這天夜里12點,馮殿義來了電話,說,爺爺馮玄黃病故了,讓蔣輝趕快回來料理后事。馮國梅當時就傻了,爺爺在她心里的位置不可替代,爺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爺爺盡管高齡,但身子骨卻硬朗,爺爺一直關心她的工作問題,耳聾眼花的爺爺常常在馮國梅面前自責,說當時要是讓她去新疆就好了,這事他有責任,自己能掐會算了一輩子,卻沒有算好孫女的命。接到電話后,褚麻稈說,上了年紀的人切忌大喜大悲,爺爺估計是覺著國梅的事終于有了著落,沒了牽掛,才高高興興地走了。褚麻稈和蔣輝找高大壯借了臺車連夜回去了。馮國梅睜著眼睛再無睡意,她想著爺爺,想著村外那六棵掛滿紅布條的古松,想30年來的風風雨雨,一幕幕往事從眼前掠過,有模模糊糊的新疆,模模糊糊的庫爾勒,還有模模糊糊的那種不用嚼就會化的梨。很可惜,身處偏遠牛頭壩的自己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梨子。
答辯是抽簽進行的,馮國梅抽了個第三名。而抽到第一個上場的是一位少數(shù)民族老師,臉白得像刀切紙,她一抽到簽腿就篩個不停,進考場仿佛上刑場一般。陪她來的一位農(nóng)民模樣的男同志大概是她的丈夫,一直用毛巾為她擦汗。她這樣一緊張,很快就感染了其他三個人,其中一個胖胖的老師竟哭起來,她說,我一直教小學二年級,我能答出個什么來?馮國梅安慰她說,你教小學二年級,我20多年一直在教小學一年級,都是半斤八兩,咱們就聽天由命吧。
答辯進行得并不順利,第一個用了一個小時,第二個用了一個半小時,兩個人出來時都是滿眼的淚花。輪到馮國梅進考場了,剛才還十分緊張的她一下子倒鎮(zhèn)定了。她進入答辯考場,發(fā)現(xiàn)面前有一個沒有靠背的凳子,凳子前面是一排桌子,桌子后面是六個穿西裝的評委。
坐下去的那一刻,馮國梅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受審的犯人,她的胃開始絞痛。
稍一走神兒,馮國梅便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發(fā)花,面前的六個評委像幻燈打出來的人影,一會兒模糊,一會兒又清晰。評委提出的幾個問題她記不清了,好像有什么素質(zhì)教育的問題,有教育改革的問題,還有教師應該具備哪些素質(zhì)和能力的問題。這些問題馮國梅只在培訓時聽校領導讀過文件或報紙,她自己理解不深也說不清楚。面對六個評委,馮國梅只說了這樣幾句話:我是農(nóng)中畢業(yè)的,沒什么文化,你們問的我答不好,也不會答,我教一二年級的語文、算術、生物還有音樂,30年來我像教自己的孩子那樣教我的學生,從不敢馬虎。
說完這幾句話,馮國梅一下子輕松了,她站起身向評委們行了個禮,然后腳步輕輕地離開了氣氛緊張的答辯考場。馮國梅所用的答辯時間最短,總共不到五分鐘。
回到牛頭壩,她忙著料理爺爺?shù)暮笫?。會計劉鑄悄悄對她說,你爺爺真是個明白人,臨終前還惦記著村外那六棵松樹,讓你爹把村長叫了去,說那六棵松樹不能伐,伐了松樹牛頭壩的風水就破了。劉鑄還說村長答應了爺爺?shù)恼埱?,說伐什么也不會伐那六棵松樹,他要是做不到他不得好死。爺爺聽到這話,才閉上了眼睛。劉鑄疑惑地說,你爺爺只說六棵松樹,沒有提北山上那棵麻櫟樹。馮國梅心里一酸,她想,爺爺一定知道那棵麻櫟樹有褚麻稈和孫女在保護,才沒有提。而那六棵松樹一直是他在保護,不交代清楚爺爺會死不瞑目。
暑期剛過,馮國梅被辭退了。上次面試的六個專家認為她不適合擔任教師工作,連素質(zhì)教育和教師的基本要求是什么都不知道,還怎么教學?這樣的老師在教師崗位上豈不是誤人子弟?專家的意見丁國發(fā)也沒有辦法,他給褚麻稈打來電話,責問他為什么不給馮老師一點復習的時間?幾個問題都是死記硬背的題,就是胡謅也能謅個八九不離十呀!褚麻稈眼淚都要下來了,說,局長啊,你是馮老師的學生,你知道馮老師是個胡謅的人嗎?
通知下來的第二天,馮國梅來到辦公室收拾東西。她把辦公室鑰匙交給褚麻稈,褚麻稈的鼻頭紅紅的,嘴唇翕動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老師們都去上課了,辦公室里空蕩蕩的,窗外的操場上有一個班正上體育課,老師喊著號子帶學生跑步。走出校園時,她看到山上砍伐麻櫟樹那一幕,她站在那里,砍倒的樹從山上拖回村,必須經(jīng)過村小學門口。
她曾經(jīng)想到過麻櫟樹會有被伐的命運,但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古稀之年仍然擔任村長的馮殿義說話已經(jīng)口齒不清,但砍樹的舉動卻如此迅速。馮國梅知道村長這次是打了個時間差,在自己剛剛被辭退的當口,派人把樹砍了,省得出現(xiàn)第二個護樹的馮國梅。
麻櫟樹是村會計劉鑄帶人去伐的。高大的麻櫟樹干被鋸成三截,每截用兩匹騾子拉著,拖著三股黃塵從崗上下來。騾隊在經(jīng)過小學門口時,五官擠成一堆的會計劉鑄停下來對她說:伐了,村長早就想用它做副壽材。馮國梅沒有說什么,她覺著劉鑄的五官很滑稽,油光光挺大一個腦殼,怎么五官就這么擁擠?
當最后兩匹騾子拉的一截樹干拖過馮國梅眼前的時候,她忽然看到了樹干上那行熟悉的字,字的筆畫已經(jīng)包漿變形,但仍可依稀識出來:從牛頭壩到庫爾勒有多遠。她想,如果作為一個完整的句子,這行字的后面還應該有個問號。
●滕貞甫,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副主席。
(責任編輯 冷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