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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新華社記者

2017-03-10 16:56艾平
草原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舅舅新華社

艾平

北京,宣武門西大街57號,矗立著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廈?;野咨珯M條建構(gòu)的主樓,紅褐色理石裝飾的基座,簡潔大氣,堅實莊重。在建筑的頂端,那金色的塔樓,輝映著東方的云霞,光彩熠熠。這就是世界四大通訊社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訊社,簡稱新華社,業(yè)界人士常常親切地稱之為國社。

報道世界,傳播中國。也許我們不能看見,有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圍繞著這座建筑集結(jié)、脈動、彌散,但是我們知道,不管你是誰,當你從這里走過,一定不會對門前“新華通訊社”五個鮮明的大字無動于衷。信息時代,中國波瀾壯闊,世界風起云涌,居住在這個藍色星球上的人,需要極目天下的望遠鏡,需要可靠快捷的信息樞紐站,需要這個現(xiàn)代化的通訊社帶領(lǐng)你走進中國第一時間、全球第一時間。

新華社的歷史是一本輝煌的書,書中記載著中國共產(chǎn)黨帶領(lǐng)中華民族英勇奮斗的歷程。從在革命老區(qū)瑞金始建,到今天的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歲月崢嶸,烽火硝煙,英雄涅槃。如果說,戰(zhàn)爭年代的新聞,是戰(zhàn)鼓號角,是投槍匕首,那么到了當今,新華社每一天都在面對新時代的課題。歷史的面孔總是朝向未來,國家通訊社必須嚴肅、正確、快速地洞察現(xiàn)實,真實、嚴謹、權(quán)威地反映現(xiàn)實,把握時代輿論的航向,從而使現(xiàn)實正確地走進歷史,使人類向著文明的新高度前進。履行這一崇高的使命,對于新聞機構(gòu)來說,最重要的因素莫過于人。新華社記者,這個由八十年歲月磨礪而成的稱號,這個不忘初衷、歷久彌新的團隊,對我們中華民族的未來,對于全人類的和平進步不可或缺。

2011年,新華社成立80周年。在籌辦紀念活動時,制作了一枚金光閃閃的立功勛章。這枚立功勛獎?wù)?,正面以精鐫的新華社社徽圖案為底,上面凸顯紅色“新華通訊社一等功”浮雕字樣,配以大紅加金黃的國旗色織錦條形綬帶,后面的序號是:新華通訊社第001號。從2011年到2015年,這枚立功勛章,靜靜地陳列在新華社大廈的某個房間里,等待著一個足以承擔這份光榮的人脫穎而出。

四十年前,一個瘦高的少年,口袋里揣著父母節(jié)衣縮食攢下的十元人民幣,像一匹倔強的馬兒那樣,從山西省陽高縣羅屯村的荒野小路上啟程,徒步趕到縣城,搭上東行的綠皮火車,心走得比火車還快。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就在姐姐和姐夫工作的地方———天津大港油田;未來什么樣,他卻一絲一縷也說不出來。他知道世上有職業(yè)新聞工作者,知道中國有新華社這個機構(gòu),卻壓根兒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名新華通訊社記者。若干年之后,正是他,新華社高級記者,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編委、政文部主任,本文的主人公湯計,獲得了這枚標有“新華社第001號”的一等功勛章,成為八十四年來,唯一獲得這份殊榮的新華社記者。

2015年1月22日,新華社在北京總部召開表彰大會。新華社社長、黨組書記蔡名照發(fā)表講話:“在新華社的長期推動下,2014年12月,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經(jīng)再審,撤銷原判,判決十八年前被判處死刑的呼格吉勒圖無罪。從2005年發(fā)現(xiàn)‘4·09強奸殺人案一案兩兇,呼格吉勒圖可能被錯判的重大線索之后,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記者湯計秉持職業(yè)良知,堅守社會正義,堅持不懈采訪,在總社、分社的堅定支持和共同努力下,通過翔實、準確、權(quán)威的報道,有力推動了問題的解決,最終使冤案得以昭雪。

“新華社黨組號召全社同志學(xué)習湯計同志‘勿忘人民的新聞情懷‘深入實際的采訪作風‘堅持原則的職業(yè)精神‘不畏困難的寶貴品質(zhì),不斷提高報道的公信力、傳播力、影響力?!?/p>

呼格吉勒圖一案,從案發(fā)到昭雪,長達十八年,從發(fā)現(xiàn)錯判線索到立案再審改判,歷時九年。此案轟動中國,案情紛紜復(fù)雜,涉及仍在職的辦案人員眾多,壓力不可謂不大,整個過程,跌宕起伏、曲折多舛。有黨的十八大和十八屆四中全會浩蕩東風,有新華社上下的鼎力支持,九年之中,湯計以筆為劍,猶如一個穿越柴達木盆地的探路者,矢志不渝地拼搏向前,終于完成了一個新華社記者的天職,把一份人民滿意的答卷交給了嶄新的時代。

呼格吉勒圖申冤昭雪后,湯計的名字一時間家喻戶曉,一張湯計擁抱著呼格吉勒圖父母李三仁、尚愛云的照片在網(wǎng)上飛快傳播。在新華社對他表彰之后,中國記者協(xié)會、中央電視臺、東方電視臺、《人民日報》、新華網(wǎng)、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黨委政府網(wǎng)站紛紛轉(zhuǎn)載這一消息,他的博客、微博、微信幾乎爆屏。人們熱議的焦點變成了兩個連在一起的關(guān)鍵詞:呼格吉勒圖———湯計。

如果說是呼格吉勒圖案的重審昭雪,成就了一位默默無聞的記者,也不盡然。

通過本文,我們將會看到,在湯計的身后是一串串孜孜矻矻的腳印,是一個個如泣如訴的故事,是一個個冥思苦想的長夜,是一次次義憤填膺的秉筆直書。

一、遠道而來的陌生青年

2006年,我在央視和呼倫貝爾的電視節(jié)目中看到一則誘惑人心的廣告,先是一個叫陳相貴的人侃侃而談,而后某東北小品作家、東北某喜劇女演員相繼出場代言作秀,動員老百姓投錢買地,交由大造林公司代為種樹,揚言利用十五年的時間,把中國北方的全部荒地變成森林,且利益回報豐厚。他們的廣告詞十分上口———“萬里大造林,利國又利民”。說老實話,很是中我下懷。我不才,卻十分愛惜大自然,見到家鄉(xiāng)草原森林不斷沙化,心底已然成殤。如果真能以投資方式,為大地葳蕤盡綿薄之力,又同時覓得銀兩若干,緩解囊中羞澀,實乃天大好事一樁。幸虧性格拖拉使然,沒有以只爭朝夕的精神狀態(tài)投入其中,拖拉到廣告突然消失,美夢終成黃粱。不久,丈夫從報社拿回一份材料,上面刊登了湯計所寫《萬里大造林,還是萬里大坑人》一文,方知道事情始末。后怕之余,不由想起,那記者湯計,不正是王大娘家的六女婿,滿子妹妹的夫君嗎?畢竟是有一層老感情,所以,常常在網(wǎng)上跟蹤這樁案件,結(jié)果看到有人揚言出100萬懸賞湯計人頭。當然,我權(quán)作哈哈一笑,并未相信光天化日之下,西風可以壓倒東風,邪惡可以為所欲為。而那湯計絕非急流勇退之輩,他高調(diào)現(xiàn)身網(wǎng)間,與一群“萬里大造林”的始作俑者和非法獲利者唇槍舌劍起來,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直逼得對方且敗且退。直到這次采訪時,我才從內(nèi)蒙古分社記者張麗娜口中得知,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樣簡單。萬里大造林的那伙人曾經(jīng)糾結(jié)數(shù)十人大鬧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揚言找湯計算賬,如果當時見到湯計,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或者施以拳腳棍棒不是沒有可能。

第一次采訪,是我和愛芳、湯計時隔多年的重逢。

采訪伊始,我問湯計,你在內(nèi)蒙古社會的前沿,埋頭苦干了將近三十年,懲惡揚善,伸張正義,如今親手匡正呼格吉勒圖冤案,成就開中國司法史先河之功,可謂功德圓滿。為什么在你的眼睛里,我常??吹綔I水,我想你一定有心事在懷,心愿未了。

高大魁梧的湯計開懷大笑,那笑聲從胸腔深處發(fā)出,如鼓在敲,回聲鏗鏘。

湯計說他永遠不會忘記老社長穆青的教誨———“勿忘人民”,想到人民群眾對幸福生活的向往,作為一個記者,我們有什么權(quán)力認為自己已經(jīng)功德圓滿?他的回答直截了當,這個一輩子都在采訪別人的人,最懂得如何做一個被采訪者。

我明白了,中國在進步,歷史的大潮勢不可擋,如果匡扶正義、懲惡揚善依然是這個社會的需要,那么湯計將時時刻刻有心事在懷。

我和湯計一家素有淵源,他妻子王愛芳娘家是我們家的世交。我稱呼他的岳父母為大爺大娘,叫愛芳的小名———滿子。四十八年前,我們兩家都住在海拉爾肉聯(lián)廠附近,當時我父親作為“走資派”被關(guān)進牛棚,我母親也成了批斗的對象。我只有十二歲,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經(jīng)常受人欺負。只有王大爺一家接納我們,呵護我們。他們家的孩子們,由于身上的俄羅斯族基因,生就得高大漂亮,特別是他家的三位姐姐,自幼干男孩子的活兒,壯實有勁。她們踩著厚厚的白雪,背靠著肉聯(lián)廠高高的紅磚墻那么一站,不僅是一道亮麗的風景,更有股子壓人的氣勢。記得姐姐們不止一次地出手,替我們解圍,幫我們出氣。其中二姐最厲害,有一次她輕輕一推,就把一個臭小子摔在了豬圈里。

后來,我聽說王大爺家的六妹妹愛芳選擇湯計為郎君,可能要隨之遠走他鄉(xiāng)。便想那湯計是個記者,常年采訪在外,又長得高大帥氣,心里還真是七上八下了一陣子。在他們家三姐的慫恿之下,我到當時設(shè)在呼倫貝爾日報社辦公樓內(nèi)的新華社記者站辦公室,偷偷偵察了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湯計不在,一問報社的朋友,他們異口同聲為湯計點贊加分。最后,由王大爺欽點湯計到家中面試,終于得到首肯。

王大爺出生于俄羅斯,他的祖母是俄羅斯人。1945年蘇聯(lián)紅軍解放東北之前,王大爺跟隨父親,由俄羅斯返回祖國。王大爺所在的生產(chǎn)隊叫金星隊,有一圈土坯壘砌的大院墻,有很多馬車,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牛群、羊群。王大爺掙的工分不少,家里又有自留畜,養(yǎng)育著六個女兒兩個兒子,溫飽有余?!拔母铩逼陂g,王大爺被打成“蘇修特務(wù)”,他們家多年積攢的貴重物品被洗劫一空,只有一個俄羅斯梳妝臺和一本巴金的小說《家》得以幸免。請允許我說句閑話,那個俄羅斯梳妝臺真是漂亮極了,上面的黑色油漆包漿自然,實木浮雕的葡萄玲瓏剔透,好像剛剛摘下來似的,柜門的每一條木線都精美細致,上面鑲嵌翡翠色的玻璃。當年我常常坐在這梳妝臺前發(fā)呆,搞不清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如此美的造物。當初制作它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那個人一定滿頭銀發(fā),整天默默勞作,心里裝滿了往日的愛情……那本《家》,豎排版,繁體字,本來屬于王大爺?shù)乃牡芩校拔母铩焙笃诒晃医鑱?,成了我每日不離手的精神食糧。

愛芳告訴我,王大爺?shù)氖卓?,決定了她一生的幸福。

當時愛芳在呼倫貝爾盟盟委宣傳部工作,忙得早出晚歸。有一天,王大爺做了一桌拿手飯菜,包括湯計的最愛———鮮美的羊雜湯、噴香的手把肉和炸魚坯子。他并沒有告訴愛芳,就找來了湯計,目的就是要親自為六女兒把關(guān),他覺得這是一個父親不可替代的責任。湯計從采訪現(xiàn)場直接就來了,風塵仆仆,毫不扭捏,大快朵頤。親情就這樣開始,王大爺漸漸了解了這個遠道而來的陌生青年。王大爺說,這孩子忠厚,不狂言,不虛頭巴腦。

愛芳說,湯計那時穿著兩條腿不一邊齊的毛褲和袖口已經(jīng)磨破的夾克衫,一看就是一個農(nóng)村知識青年。他就這樣四處采訪,什么大領(lǐng)導(dǎo)都見,然后回宿舍點燈熬油地寫稿子……

我們見面之后,一場有關(guān)采訪主題的長談來不及開篇,就被濃濃的親情話題阻斷,過去的歲月紛紜而來,每一個人都在爭先恐后地講故事,青春的記憶被我們激動的講述揩拭成了永不褪色的寶石。令人喜悅的是,大家一切安好,如愿如初。愛芳改行后,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近三十年,現(xiàn)已從處長的崗位上退休,在家相夫教子。歷盡滄桑卻壯心不已的丈夫,是她的重點保護對象,兩個聰穎向上的女兒,是她手心里的珍珠。我吃了愛芳做的午飯,普普通通的茄子牛肉湯,少油淡鹽,卻鮮香怡口,一道韭菜炒雞蛋,她竟然能夠翻新出彩兒,做成了韭菜末蛋餅。我的滿子妹妹深得王大爺真?zhèn)鳌?/p>

窗外蔚藍色的天幕下,潔白的蘋果花含苞欲放,又一個春天已經(jīng)開始。

我和湯計在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的大門外告別。呼和浩特的六月,陽光竟然有些清冷,在他的眼角紋里彈回一絲晶瑩。我不知道該和他說點什么,幾乎在同時,我們都選擇了無言地揮手?;蛟S每一個心智成熟的人,都是語言的葛朗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1991年,我們一群文學(xué)青年去看望冰心先生。冰心先生說,生命從八十一歲開始,并再三囑我們?nèi)タ此覂?nèi)梁啟超所書集龔自珍詩句條幅———“世事蒼茫心事定,心中海岳夢中飛”。

好在我們還有夢。人生許多事,因為我們在深思,總是意味深長。

我目送湯計的背影。

在人頭攢動的大街上,他從容地走著,這個除了個頭高大之外,別無搶眼之處的行人,沒有目下無塵的表情,也談不上衣冠楚楚,這是一個樸素自然的人。愛芳說,湯計每天寫稿子的時候,十分專心,就是誰在背后打他一巴掌,他也一動不動。一詞一句,一個細節(jié),一個數(shù)字,他都要反復(fù)斟酌,認真核對。他經(jīng)常說,這就是考狀元,就是考大學(xué)。他每次寫稿,就好像在考場上的學(xué)生,雖然胸有成竹,一揮而就,但是還要反復(fù)檢查文本,然后才去點鼠標發(fā)送。女兒們說爸爸是一個放飛鴿子的人,只有在鴿子飛上藍天的時候,臉上才會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

每一天工作結(jié)束,湯計關(guān)閉電腦,想著兩個調(diào)皮的女兒,嘴里哼著少年時的謠曲,鎖門,回家。新華社內(nèi)蒙古分社離他家不遠,穿過一條幾百米的巷子即可到達??墒蔷驮谶@幾百米的路上,湯計往往就把回家吃飯的事情給忘了。他看見一個個散落在路邊的棋局,開始心旌搖蕩。這是一些退休的老者和街頭商販聚堆兒消磨時光的樂事———文弈安靜無聲,武戰(zhàn)面紅耳赤。湯計于是隨便一蹲,就成了其中一員戰(zhàn)將。直到夜幕降臨,星星眨眼,愛芳還得派女兒出去找他。棋迷們扎成一堆兒,女兒無法找到爸爸,索性放開嗓門大喊一聲:“湯記者———”湯計才從人堆兒里揉著發(fā)麻的腿站起來,意猶未盡地跟女兒回家。記者這個職業(yè),給予了湯計一輩子不可更改的泥土味兒,使他把生命根植在大眾的土地之中,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矯揉造作。他為此十分自豪,他說:“新華社記者這個工作,必須先天下之憂而憂,想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想的事情,但是新華社記者這個職業(yè)也很接地氣,可以與老百姓一起快樂,一起幸福?!?

平常,我是那種觀棋不語的人。但是看人,我有獨到的優(yōu)勢,就是一個女作家的直覺和細膩。我慣于通過細節(jié)讀懂人,無論那個人的內(nèi)心多么深沉、性格是多么堅強,又是多么善于掩飾自己生命中最溫情最脆弱的部分,我都會讓他開口說話。此刻我的使命,就是讓這個習慣于講述他者的人,講述自己的情懷。

二、舅舅在哪里?

從北京出發(fā),向西三百七十六公里,是山西大同市。大同有個陽高縣,陽高縣有個羅屯村。陽高縣的土地面積只有一千七百五十六平方公里,竟轄有二百五十六個行政村,湯計出生并度過童年的羅屯村就是其中之一。不用掐指就可以知道,這個羅屯村大小也就幾平方公里而已。不過這個彈丸之地很幸運,地處中華文化的高天厚土之中。這里雖沒有什么鐘鳴鼎食之族,倒是盡由高古遺風潛移默化數(shù)千年,因此家家崇尚詩書禮儀,并不蠻荒鄙薄。不遠處的村子下梁源建了學(xué)校,雖然做長工出身的父親目不識丁,但是一定要把幼小的湯計送去讀書,他說,你要有文化,將來當你舅舅那樣的人。父親對兒子的期望,總是這樣表達,那就是在兒子面前伸出拇指,夸贊自己的妻兄,也就是湯計的舅舅熊沛。

父親說:“你舅舅那個人太了不起了,可有文化了?!?/p>

小學(xué)生湯計抬起頭,看著父親滿臉高山仰止的神情,問:“咋有文化?”

父親做一個手勢:“半尺厚的書人家全都能念下來呢。”

父親還說,你姥姥家院子里有一口井,你舅舅一念咒語,井中的水,就像開了鍋似的冒出來;你舅舅拿兩個蠶豆放在簸箕里,說,打!兩個豆子就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跳得門檻那么高。你舅舅接著說,脫衣!只見那兩個豆子的皮,就噼里啪啦地炸裂開了,裂成一朵花,豆皮剝落下來,直至蛻光,變成那么綠的兩顆豆豆……

自咿呀學(xué)語,湯計就生活在有關(guān)舅舅的一個又一個神話里,父親講,母親講,姐姐和表哥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凡是見過舅舅熊沛的人都給他講。湯計長大之后漸漸知道,父親所說的書是一本《奇門遁甲》。那時候鄉(xiāng)下的文化人,都喜歡研究這種預(yù)測術(shù)數(shù)之學(xué),其實舅舅的文化遠非一部《奇門遁甲》了得。舅舅畢業(yè)于太原師范學(xué)校,抗日戰(zhàn)爭后期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當過中共陽高縣武委會主任,縣大隊隊長,曾經(jīng)與日本鬼子和國民黨武裝殊死戰(zhàn)斗,是一位威武不屈的革命烈士。

在世界上還沒有湯計的時候,舅舅就把一個個忠心赤膽的故事留給了他,也把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chǎn)留給了他。

甘灑熱血寫春秋的共產(chǎn)黨員熊沛,戴著沉重的腳鐐,走向敵人活埋他的深坑之時,他已經(jīng)知道在不久之后,新中國必將如毛澤東所說的那樣,像一個躁動于母腹之中的嬰兒,誕生在世界的東方!但是尚未娶妻生子的他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氣質(zhì)和風采會被復(fù)制在另一個年輕的生命之中,以血脈的方式傳承下去,而自己畢生追求的天下為公的偉大理想,也會在外甥的人生歷程中發(fā)光發(fā)熱,像種子變成一棵松樹那樣日夜成長。然而這個后者,人人都說長得活脫脫一個熊沛再現(xiàn)的湯計,哪怕是在自己神采飛揚地講述舅舅傳奇的那些時刻,也并未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長大后,我就成了你———許多年之后,遠去的舅舅,在湯計的思想里變成一種精神的脈動,隱秘而強韌。

舅舅在哪里?老家陽高縣的革命烈士陵園里,只有一個舅舅的衣冠冢。

故事需從湯計的父母家族說起。湯計父親家族沒有家譜,所有的記憶來自于老祖父的口傳心授。七輩人之前,家族移民到山西陽高,落地生根,卻不知自己從何處而來,只知道老祖宗是個鐵匠。湯計的祖父湯凱,屬于鄉(xiāng)村里的有識之士,文可以提筆寫狀子,幫鄉(xiāng)親打官司,武可以使用三節(jié)棍將七八個人打倒,經(jīng)常為鄉(xiāng)里百姓伸張正義,是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漢子。不幸的是生為豪杰,卻英年早逝,留下兩個年幼的兒子———就是湯計的父親和大伯,在這個世界上經(jīng)受亡國和饑寒交迫的苦難。

1937年9月初,正是盛產(chǎn)京杏的陽高家家晾曬杏干、釀制杏脯的時節(jié)。以往,人們總在這個時候忙忙碌碌,屯子里到處都是豐收的喜慶氣氛。此時,烏云沉重地壓在這塊土地上。日本侵略者的腳步像惡魔一樣逼近,家家惶惶不可終日,大人孩子心驚膽戰(zhàn)??膳碌氖虑榘l(fā)生了,日寇利用大炮飛機狂轟濫炸,打敗國民黨六十一軍的英勇抵抗,攻破天鎮(zhèn)盤山防線,九月八日占領(lǐng)了天鎮(zhèn)縣、陽高縣等地,開始了對抗日軍民的報復(fù)性屠殺。陽高地方商會的咎光鍔、孫存仁等人懷著茍且偷安的心思,甘做漢奸。他們一見鬼子破城,便連哄帶騙召集來一些老百姓夾道歡迎“皇軍”。讓人簡直不能相信的是,日軍獸性大發(fā),竟然將來歡迎的懦弱百姓全部扣押,又四處搜捕到青壯年和少年兒童共三千余人,用槍押至陽高縣的甕城,在城墻上架起機槍瘋狂射殺。十二日,又如法炮制,殘殺三百余人。當?shù)厥考澓绿旄R患沂?,實在不甘受辱,一塊兒投井自殺。當時陽高縣被日寇滅門絕戶的竟有近百家。

泱泱大中華,上有圣賢忠烈,下有七尺男兒,是可忍,孰不可忍!湯計的大伯,年十九,一腔壯烈,毅然將十二歲的弟弟,也就是湯計的父親,委托到一富農(nóng)家做長工,將五歲的妹妹送到鄰村一戶董姓人家做了童養(yǎng)媳,投奔共產(chǎn)黨打鬼子去了。他成了中共武裝的區(qū)小隊戰(zhàn)士,認識了當時的縣武裝委員會主任熊沛。

再說熊沛一家。熊家世代勤勉,刀耕火種,攢下土地千余畝。熊家長房獨子熊沛,自幼聰明過人,被父親熊泰山視若掌心之寶。發(fā)蒙之后,按照中國人光宗耀祖的夢想,傾其所能,供養(yǎng)讀書,并百般順其心愿,不論仕途經(jīng)濟,文韜武略,只盼兒立命成才,大展宏圖。國難當頭,兒子毅然選擇共產(chǎn)黨指明的救國之路,家中老小無不支持。生于崇文尚武的世家,長于內(nèi)憂外患時代的熊沛,一夜之間,便由一介書生,變成了一名戰(zhàn)士。

當時的陽高,國民黨六十一軍為抗日主力軍,共產(chǎn)黨只有一些游擊隊輾轉(zhuǎn)戰(zhàn)斗,從側(cè)面迂回襲擊敵人,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熊沛就是這樣一支游擊隊的指揮員。

一九四五年,日本天皇宣布戰(zhàn)敗投降。可是陽高百姓并沒有盼來他們期望的國泰民安。不久蔣介石發(fā)起了第二次對共產(chǎn)黨的清剿,國共兩方武裝你來我走,陽高這塊土地成了拉鋸的戰(zhàn)場。

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熊沛,畢業(yè)于太原師范學(xué)校,經(jīng)過“五四”時代民主與科學(xué)思想的啟蒙,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引導(dǎo),黨的長期培養(yǎng)教育,擁有了堅定的信仰和忠誠。他認為,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在具有幾千年農(nóng)耕文明的中國,只有農(nóng)民階級才是舊制度的掘墓人。解放農(nóng)民,必須讓他們耕者有其田,才能讓他們在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蕩滌掉阿Q和閏土式的愚昧和奴性,慢慢懂得自己不僅是自家的主人,也是國家的主人,這就是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第一步。心懷偉大理想的共產(chǎn)黨員熊沛,熱血方剛,義無反顧,以廣東海陸豐的共產(chǎn)黨人彭湃為榜樣,打土豪,分田地,并將自己家族的全部土地分給了鄉(xiāng)里百姓。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就這樣在陽高開始了。

火燒地契的灰燼,像透明的蝴蝶,在獅子屯鎮(zhèn)前的大樹下飛舞。紅彤彤的火焰映照著一個個農(nóng)民歡喜的臉龐。熊沛舉槍一揮,振臂高呼:“陽高從此無地契,無地租,種什么,問自家!”那真是氣勢如虹,威加四野。

有人在暗中咬牙切齒,對熊沛恨之入骨。那就是湯計的三姥爺,也就是熊沛的親三叔熊登山,此人是族人中擁有土地最多的人,也是一個國民黨黨員。不過他及其眾多的隨從者當時不敢流露出只言片語,表現(xiàn)得很識時務(wù)。因為他們懼怕熊沛手中的槍,懼怕熊沛背后強大的解放軍。然而,在共產(chǎn)黨因戰(zhàn)略需要臨時退出陽高時,“胡漢三”回來了,國民黨在陽高重新建立政權(quán),他們露出了猙獰的真面目,開始對共產(chǎn)黨進行秋后算賬。熊登山當了還鄉(xiāng)團團長,他第一個要“大義滅親”的就是自己的“混賬親侄子”。仗著國民黨得勢,這個還鄉(xiāng)團團長耀武揚威,圍追堵截,采取地毯式搜查,挨門挨戶抓熊沛,打擊縣大隊。

湯計的父親告訴他,你舅舅那些人真是太神了,刀槍不入,敵人的子彈嗖嗖飛,就是都近不了他們的身。

少小的湯計問,咋能刀槍不入呢?

父親說,你舅舅他們可有辦法呢!

湯計追問,咋有辦法?

父親給他講,一次你舅舅帶著隊伍駐扎在鄰村吳家河一戶地主家。突然哨兵報告說敵人已經(jīng)進了村子,說話間就聽到子彈嗖嗖地飛過樹梢,直往院子里鉆。那時候山西的有錢大戶人家,都在炕上鋪羊毛氈子。羊毛炕氈大拇指薄厚,又大又密實,你舅舅他們卷起炕上的羊毛氈子在水缸里滲透了水,再把浸了水的毛氈往窗子上一堵,子彈打上去就像落上塊泥蛋蛋,根本打不透。你舅舅他們躲在氈子后面,抽冷子還擊幾槍,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輪班睡。敵人包圍了一白天也沒打進院里,半夜里你舅舅他們披著濕淋淋的毛條氈,迎著敵人一個沖鋒就打出來了。不僅自己無一傷亡,還打死了幾個國民黨兵。

你舅舅那人是個真共產(chǎn)黨,別看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就是向著窮人,看得起窮人。你舅舅在抗日的工作中認識了你大伯父,就做主把你媽媽嫁給了我,我是一個扛長工的,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你舅舅看得長遠,他說共產(chǎn)黨坐了天下,天下的老百姓都會過上好日子。

你舅舅這個人啊,就是膽子忒大。我把做長工攢下的七塊大洋交給他,跟他說,眼下國民黨剿得太兇緊,你們趕快到長城外內(nèi)蒙古大姐家躲一陣子??烧l知,第二天我到磨房干活,看見你舅舅并沒有離開,正懷抱著你姐姐,給她燒山藥蛋吃呢。有壞人告密,還鄉(xiāng)團來了,死死圍住磨房,大喊:“熊沛,這回你可跑不了?!蹦憔司私腥撕皝砹四銒?,把你姐姐交給你媽。你媽媽知道國民黨這回得了手,又急又怕,直哭得厲害。但是你舅舅一點兒也不害怕,回頭看看我,看看你媽和你姐,就跟著還鄉(xiāng)團去了。

國民黨一直把你舅舅關(guān)了三年,你三姥爺心里也清楚這個侄兒是個人才,作為親叔叔,從親情的角度也未必想把他們熊家的男丁殺絕,但是你舅舅軟硬不吃,寧死不悔,在獄中堅持斗爭,宣傳黨的主張。1949年全國解放之前,國民黨屢戰(zhàn)屢敗,只得退出陽高,死守天鎮(zhèn)。臨退之前,開始野蠻屠殺,凡是被羈押的共產(chǎn)黨一律拉到陽高縣西城門外活埋。你舅舅犧牲的那個夜晚,他似乎對形勢的發(fā)展有所預(yù)感,他告訴同一牢房的民兵王二圪蛋說,我們就要勝利了,你明天天亮就可以出獄了,我連今晚半夜也不能活過了。說完,你舅舅落淚了。

你舅舅他只有三十多歲,整天打來打去的,還沒有顧得上說媳婦兒,熊家還沒有見到后人,我思謀他掉眼淚不是怕死,不是后悔,他心里明白著呢,知道共產(chǎn)黨坐天下就在眼前,自己卻不能看到那一天了。他怎么能舍得去死啊,怎么能不悲傷?二圪蛋第二天就被解放軍救出來,他沒回家,直接找上我,說熊沛半夜被拉到陽高城西門外活埋了……我和你媽聽了,哭著去找你三姨夫給你舅舅收尸骨,你媽和三姨哭著喊著不讓去,她們害怕國民黨把我們兩個打死。我和你三姨夫說,熊沛為了咱們老百姓把命都搭上了,我們連去收尸都不敢,還算人嗎?誰知我們到了西門外,看到活埋人的大坑被野狗翻得亂七八糟,遍地都是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和支離破碎的殘軀斷肢。上哪里去找你舅舅啊,我們一個個翻動那些殘尸,也弄不清哪個是你舅舅。那些吃死人的野狗,追著我們又叫又咬,一對兒血紅的眼睛瞪得柿子那么大,舌頭上掛著哩哩啦啦的哈喇子,老遠就能感到它們鼻子里喘出的氣發(fā)燙。我們慌得連帶去的麻袋都不敢回頭撿,連滾帶爬地跑,算是從死人堆里逃了出來,就這么,你舅舅的尸骨到如今也沒尋到。

長談中,提起舅舅,湯計立時神采飛揚,滔滔不絕,把這個人物講得栩栩如生,有血有肉。言語間,那個俠肝義膽的男子漢,那個威武不屈的年輕共產(chǎn)黨員,已然來到了我們身邊,他的呼吸,他的氣場,他的朗朗之聲,他的拳拳之心,讓我熱血沸騰,熱淚盈眶。熊沛和湯汁,舅舅和外甥,身處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說湯計這個沒見過舅舅的外甥,這個遠離了戰(zhàn)場的晚生,能夠完美地講述舅舅的故事,并且透露出深深的敬意,是童年家教的沉淀,因耳熟而能詳;那么講到舅舅慷慨赴死,最后遺骨荒野,湯計這個高大的男人,似有心身俱焚之痛,竟然泣不成聲,雖然他捂住眼睛,低下頭,不讓我看到淚水,但是他的身子卻在劇烈顫抖,情緒久久不能平靜。這一切用骨肉親情未必可以闡釋,畢竟舅舅去世經(jīng)年,對于湯計來說是一個需要理性瞻仰的前輩。我感動,更好奇,專門去翻看了有關(guān)母系基因遺傳密碼的資料,簡單地說吧,外甥的身上會有四分之一的基因與舅舅相同,而母系的線粒體DNA基因則全部會被外甥繼承。湯計的外貌形象,湯計愛憎分明,疾惡如仇,路見不平,絕不繞行,該出手時就出手的秉性脾氣,應(yīng)該說和舅舅的基因遺傳不無關(guān)系。而最重要的是,湯計來自農(nóng)村,從最基層的工廠開始職業(yè)生涯,在新華社工作三十年之久,接觸百姓民生,了解世態(tài)炎涼,他的情感,和舅舅一樣最貼近底層人民,因此舅舅對于他來說,并不僅是長輩嘴里的傳奇,還是一個潛在的志同道合者。他非常理解舅舅為什么分家產(chǎn),舍性命,為人民翻身解放出生入死。他在舅舅的故事中發(fā)現(xiàn)了信仰的力量,從而進入了舅舅的情懷。情懷是內(nèi)心的意境,信仰是情懷的支點,在高貴的生命之中,情懷有如海洋,海納百川,無時不在沸騰升華,把人類的夢想,文明的愿景,潛移默化于個人的生命肌理之中,形成氣質(zhì)。氣質(zhì)無形,卻處處顯現(xiàn)。不知不覺之中,“長大后我就成了你”,舅舅未竟的夢想成就了湯計的人生理想。

三、你是一個泥娃娃

作為一個同齡人,我非常理解湯計童年里的饑餓。他講到背著半袋子玉米面交學(xué)費,然后每天每頓都喝加了谷糠的糊糊,我都能感覺到那碗中的糊糊飛快傾入食管,然后一層咖啡色屑狀物質(zhì),被篩掛在牙齒上,用舌尖舔舔,是怎樣的一種糙硬無味。

我接觸過不少現(xiàn)已出人頭地的同齡人,他們在講述童年的時候,或一言以蔽之———那時候窮啊……或完全沒有了汁液,只剩下干癟的履歷,出生年月加上學(xué)時間而已。而一旦情到深處,就是流淚,讓我看心底上的傷痕。湯計的講述卻時常引起我和助手烏瓊的大笑。逗人的是當年的故事,更是他此時此刻的表情語氣間那種孩子氣,那個資深持重的老記者不見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聰明又懵懂的調(diào)皮鬼,是一個充滿夢想很少煩惱的小小少年。

湯計的后腦勺正中,有一個十分明顯的朱砂痣。他的父親一開始不信,后來堅信,這顆朱砂痣是一個泥娃娃的投生記號,來自于羅屯村八里之外的下梁源佛殿廟。

湯計父親湯進朝三十五歲時,他僅有的兒子,被麻疹奪走了生命,膝下只剩一女,也就是大湯計十四歲的姐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人們傳說,八里地以外的下梁源佛殿廟可以抱泥娃娃求子,他聽了笑笑,回家當笑話說給了媳婦和女兒聽。湯計的姐姐那年已經(jīng)十三歲了,沒有大名,被父親稱作女兒,因此女兒就成了她的名字。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知道什么時候,女兒學(xué)會了替父母分憂。羊年的端午節(jié),她悄悄揣上一些香火錢,穿過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健步如飛地走了小半天,來到了佛殿廟。廟里是尼姑做住持,她問女兒,你想要個啥?女兒回答,要個弟弟。那慈眉善目的尼姑一笑,回身進入廟堂,不一會兒抱出一個八寸大小的泥塑娃娃,胖嘟嘟的臉蛋兒,好像會笑的樣子。把個女兒歡喜得不得了。她連連說:“就要這個弟弟,就要這個俊弟弟!”伸出手就要抱過來,好像搶的架勢。

尼姑住持笑了,她說:“你這個小姐姐,比爹娘還急呢。你得等等?!?/p>

尼姑住持拿起一根筷子,蘸了點朱砂,在泥娃娃的后腦勺上點了一個點。然后說:“這就是他的記號,趕明兒你有了弟弟,要原樣抱回來,每年的端午節(jié)都得來廟里燒香拜佛,一直到他年滿十二歲。”

女兒連聲說好,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趕緊按尼姑住持的吩咐,給泥娃娃拴上紅線繩,藏在了堂屋的門后。

一年以后,湯計出生。湯家終于有了男丁,湯進朝的臉上云開霧散,家中屋里屋外充滿了歡笑。湯計的母親愛干凈,把兒子一天洗好幾遍。孩子小,脖子軟,她就要丈夫幫忙托著孩子腦袋,湯計父親一摸孩子的后腦勺,恰恰就摸到了湯計后腦勺上的朱砂痣。哎呀,我的天!這可是心誠則靈,佛祖眷顧?。∵@孩子就是那泥娃娃轉(zhuǎn)世,連后腦勺上的朱砂痣都是一樣的呀!這是1956年的事兒。

湯計長到六歲上,父親說男孩子不能一味慣著野玩野耍的,該發(fā)蒙就得去上學(xué)。湯計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父親用一輛小毛驢車載著他,往下梁源去。一路上,言語金貴的父親嘮叨個不停。他說,娃呀,知道讀書做甚不?湯計回答,當縣大隊呢。父親又說,當縣大隊做甚?湯計說,消滅日本鬼子蔣匪幫唄。父親說,日本鬼子和蔣匪幫沒了,如今讀書不為當縣大隊了,讀書是為將來做大事。

這回輪到湯計發(fā)問了:啥叫作大事呢?

父親無語了。是啊,啥叫作大事呢?

父親只好告訴兒子,等你讀了書就知道了。

學(xué)校就是由佛殿堂廟改建的,邁進廟宇高高的門檻,湯計立在了老師的桌子前。老師見他比別人高出半個腦袋,就問他,你幾歲了?

湯計說,六歲了。

老師說,叫什么名?

湯計怯怯地說:連成。山西民間戲曲二人臺有個著名的唱段叫《打連城》,姐姐學(xué)晉劇,就隨口給弟弟取了個二人臺曲曲兒中的小名,一直叫著。湯計媽說,舅舅如果在,或許能給俺娃娃取個洪福齊天的大名。

老師問了湯家叔伯兄弟的名字:湯文、湯武、湯臣、湯忠,沉吟一下說,那你就叫湯計吧。從此泥娃娃連成有了永不更改的正名大號。許多年之后,新華社高級記者湯計在包頭調(diào)研,發(fā)內(nèi)參,為民除惡,懲辦私設(shè)公堂的不法警察,一些恐嚇和威脅的信息傳到他耳邊,他這樣回答———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就是新華社記者湯計,你來吧,我等著!此是后話。

上了小學(xué)的湯計,覺得一切都那么新鮮、有趣、奇妙。語文、算術(shù),還有體育課、音樂課,簡直像吸盤一樣抓住了湯計的全部心神。世界在他的眼前,掀開了一道縫,猶如黑暗的劇場里,舞臺的大幕透露著一縷璀璨迷離的光。他要去掀開那道大幕,看清楚舞臺上是個什么樣。他愛上了學(xué)習,一到放假,總能給父母拿回幾張紅五分的卷子。老師家訪的時候說,你們家的湯計可是能坐得住板凳,上課從來都是盯著老師一動不動。姐姐女兒摸摸弟弟的后腦勺,跟弟弟說,連成,連成,你是個泥娃娃不假,是個點了朱砂紅印的文魁也不假。

上小學(xué)的日子里,趕上三年天災(zāi)人禍,村里的光景大不如從前了,學(xué)生每個月從家里背到學(xué)校的伙食糧,都是玉米面或者帶糠皮的小米。孩子們早上喝糊糊,晚上還喝糊糊,整天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響。

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天到晚被吃東西的欲望驅(qū)動著,無論如何也坐不住教室的板凳了,他們仨倆一伙兒地走出了學(xué)校的大門。田野里的一切,都是集體的,集體的糧食丟了,就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然而,生命的第一需求怎么可以抗拒,孩子們要站起來,要走路,要做操,要紅五分,就得吃!鬼機靈的湯計一招手,幾個餓紅眼的同學(xué)相跟著,半夜里偷偷摸摸溜進了玉米地,掰下幾個苞米棒子臥倒在地里聽風聲,確定護秋的社員沒有發(fā)現(xiàn),站起來就跑,一直跑,不回頭,跑到灌木叢林子邊上,在遠離公社玉米地的地方,撿來一些樹枝和干草,還沒等玉米燒熟,就你搶我奪地啃起來。

在身體如此饑餓的時候,湯計竟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另一種饑餓,那就是對故事的渴望。學(xué)校里有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是湯計的姨表哥,叫王然。王然比湯計大八歲,已經(jīng)上了初中。一次挖野菜的時候,王然給湯計講起了長篇小說《青春之歌》的故事,令小小年紀的湯計十分著迷。那美麗堅強的林道靜和英俊深沉的盧嘉川,還有那個自私狹隘的余永澤,讓湯計有了一種牽掛。他朝思暮想,猜想這些人物的命運,也想象這些青年才俊的愛情未來。

湯計整天纏著表哥,后來呢?后來呢?吃飯的時候問,睡覺的時候問,表哥不耐煩了,就把一本已經(jīng)殘舊的《青春之歌》交給了他———自己去看吧。當時湯計只有二年級,很多字都不認識,湯計正是在那時學(xué)會了使用《新華字典》,明白了自己每天認認真真朗讀的字詞,竟然是山西話。比如麥子不念“滅子”,尹不念“影”。由此一來,識字和閱讀雙進取,小學(xué)即將畢業(yè),湯計不僅讀了《平原槍聲》《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紅巖》《晉陽秋》《烈火金剛》等二十幾部長篇小說,氣質(zhì)也漸漸與眾不同起來。他喜歡上了聽廣播,喜歡上了“長篇評書連播節(jié)目”,還喜歡上了“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他的作文越寫越好,篇篇被老師選作范文朗讀。他高興了就給同學(xué)們背誦長篇小說的段落,比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人的一生應(yīng)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這樣,在臨終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已把自己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奮斗”;還有《林海雪原》中少劍波的詩句“萬馬軍中一小丫,顏似露潤月季花,體靈比鳥鳥亦笨,歌聲賽琴琴聲啞……”他甚至知道毛主席說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還知道原子彈一爆炸,天上就會升起紅色的蘑菇云。他要說點什么事情,肯定周圍有一幫同學(xué)豎著耳朵聽,他說話絕對不像他的那些同學(xué)總是俺噠(爸)說、老師說、戲文里說什么什么的,他氣定神閑,霸氣外漏,一張口就是———我告訴你們,你們給我聽著———在同學(xué)們眼里,湯計儼然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乃眾星捧月的故事大王、英明領(lǐng)袖是也。

老師告訴湯進朝,你兒子要不好管了。果然,初中時,老師發(fā)現(xiàn)湯計在偷偷讀禁書《金陵春夢》,這還了得!在“文革”時期的中國,哪怕在閉塞的鄉(xiāng)下階級斗爭這根弦,始終都是緊繃的。

老師沒收了湯計的書,說:“你要好好學(xué)習。”

湯計說:“我咋不好好學(xué)習了?”

老師說:“你不要看這種封資修的書?!?/p>

湯計說:“我批判著讀。”

老師說:“你再狡辯,我處分你?!闭f罷,拿著湯計的《金陵春夢》到自己的宿舍里一睹為快。

晚上,湯計無事可做,待著膩歪,就到草叢里捉了一只青蛙,悄悄地放進了老師的夜壺里。夜里老師起來撒尿,滾燙的尿液澆到青蛙身上,青蛙嗖一下跳出來,撞上老師的“小弟弟”。

尿壺倒了,老師在驚嚇中摔了個大腚蹲兒。第二天上課的時候臉還是青紫色的。他拿著粉筆頭往一個個淘氣包的身上投擲,說:“你,你,還有你……下課都給我站到墻根底下去?!?/p>

湯計就這樣一天天長大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他回鄉(xiāng)探親的時候,見到了當年的老師。老師還沒忘這件事,他問湯計:“尿壺里放蛤蟆,是不是你干的?”湯計在老師面前低頭認錯,像滿臉羞澀的大孩子那樣怯怯地說:“是。”

老師說:“我當時就懷疑是你。真沒想到你這個淘氣包,還當了新華社記者!”

湯計再次不好意思地說:“是?!?/p>

老師笑了,說:“湯計呀,其實當年我最喜歡你愛讀書的那股勁兒?!?/p>

四、我就是想當新華社記者

把日子過得好一點,過年能吃上餃子,出遠門不用在肩膀上背一串布鞋,可以雇得起馬車,這大概是羅屯村每個務(wù)農(nóng)的男人都會有的想頭。湯計的父親湯進朝略顯不同,他是個行動主義者,合作化使他成了兩手空空的社員,他便悄悄背上十幾個窩頭,步行二十里地到了陽高縣城,坐上火車走了一夜,就到了他心中毛主席、共產(chǎn)黨住的地方———北京城。

在北京鐵路局豐臺工務(wù)段的一個橋梁工地,湯進朝找到了希望。每天抬鋼梁、擰螺釘、打樁子,湯進朝不藏力氣,很快就成了勞動模范。單位歡迎他把老婆孩子接來,誰知媳婦搖著腦袋說:“那城里到處寫著字,不識字的人上個茅房都找不到,可不敢去,可不敢去?!?/p>

湯進朝還是不甘心,于是第二次出走。這一次到了內(nèi)蒙古首府呼和浩特。正趕上全國掀起第三個五年計劃社會主義建設(shè)高潮,他很快在內(nèi)蒙古第三建筑公司找到了一份泥瓦匠的工作。由于他手藝好,又肯干,被定為六級瓦工,一個月大約能掙七十元錢,足以養(yǎng)活七八口人。

領(lǐng)導(dǎo)覺得老湯這個人好,能干能說還厚道,就問他:“你家里的會做飯嗎?”

湯計父親說:“村里的女人咋能不會做飯?”

領(lǐng)導(dǎo)說:“那好啊,那就讓她也來吧,到食堂工作?!?/p>

湯進朝又開始喜滋滋地籌劃未來。一想到自己聰明愛學(xué)的兒子湯計就要穿上白小褂、藍卡其布褲子,兜里別上一支抽水鋼筆,每天高高興興地在學(xué)校的大樓里念書,他的心里樂開了花。

湯進朝的幸福夢最終又是折戟沉沙,妻子還是堅持不進城。這個從來沒進過城的農(nóng)村婦女,固執(zhí)地認為天底下最養(yǎng)活人的地方是陽高縣。湯進朝只好長嘆一聲,從此留在了羅屯村。等兒子湯計長到十幾歲,湯進朝沒像別人家那樣,讓兒子下地種莊稼,而是讓他繼續(xù)讀書。湯計初中畢業(yè),父親說,兒啊,噠出不去了,你給噠走出去,過不一樣的日子去!

湯計來到天津市武清縣,投奔姐姐、姐夫。那時,姐夫的部隊在天津大港油田“支左”,大港油田剛好招工,虛歲十五的湯計就到大港油田機修總廠當了工人。他個頭高,籃球打得不錯,廠里讓他加入了球隊,他整天穿著一雙漂白的回力鞋,到處比賽,一晃就是四年多。后來偶爾寫了幾篇小宣傳稿,被領(lǐng)導(dǎo)看中,便將湯計調(diào)到了工會搞宣傳,當了干部。當上干部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到機修廠的“五七”農(nóng)場鍛煉,不一樣的日子竟然是從淘大糞開始的!

十九歲的湯計和三十歲的師哥一組,每天開著罐車,挨個廁所抽大糞,然后送到發(fā)酵池,第二年做有機肥。六個廁所半天就可以掏完。讓湯計受不了的是那揮之不去的臟和臭。每天干完了活兒,他就覺得自己汗毛孔都浸透了臭味,只好不停地洗衣服、換衣服。吃飯的時候眼前老是看見那成片的綠豆蠅和屎尿,惡心得沒辦法,不由垂頭喪氣,人也餓瘦了不少。他的領(lǐng)導(dǎo)是一位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他看見了湯計,就開始了教育,他說:“你們這些小青年,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里,你們哪里知道,沒有大糞臭,哪來大米香?過不了勞動這一關(guān),看你們怎么能繼承革命事業(yè),接過老一輩手里的紅旗?”

湯計當時正在積極要求入團,領(lǐng)導(dǎo)的一番話警醒了他。對呀,咱到五七農(nóng)場干啥來了,不就是要踩一腳牛屎,磨一手老繭,煉一顆忠于黨忠于毛主席的紅心嗎?遇到這點臭味兒算什么,一定要戰(zhàn)勝它。

厚道善良的師兄處處愛護湯計,湯計咬牙堅持,越是困難越向前,不久就適應(yīng)了這份獨特的工作。除了圓滿完成分內(nèi)工作之外,每到下午,他還開上手扶拖拉機,到稻田里幫忙運送稻種,插秧,一麻袋稻谷200斤,扛起來就走。湯計就這樣,什么活兒都學(xué)著干,搶著干,到了一年鍛煉期滿,“五七”干校上上下下沒有不夸他的,他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美好心愿,成了一名光榮的共青團員。

從1976年,湯計回到機修總廠宣傳部做干事,1982年調(diào)到大港石油報做記者,到1986年考上中國新聞學(xué)院,在這將近十二年時間里,湯計跑遍了大港油田的所有鉆井隊,接觸了許多平凡卻偉大的工人、干部、家屬,完成了數(shù)百件來自最基層的采訪和報道,也為油田和工廠撰寫了大量的公文。如果說湯計的職業(yè)生涯在呼格吉勒圖案改判無罪之時達到高峰,那么,這十二年的歷練,正是他的起步長跑。湯計的職業(yè)精神,業(yè)務(wù)基本功都是從這十二年建立起來的。湯計說,在廠里搞宣傳,就是憑著直覺工作,沒人告訴你專業(yè)知識,直到廠里派自己到《華北石油報》進修,才弄明白,什么是消息,什么是通訊,什么是評論,才知道自己需要學(xué)的東西還很多很多。湯計此時悟出來了,同樣是做記者,為什么有人就能出手不凡呢?關(guān)鍵是人家讀書多,有學(xué)問,就能產(chǎn)生思想。萬里長征始于足下,他每天手不釋卷,朝夕不舍地讀書。那個年代正值百廢俱興,每當新書出版上市,湯計就早早起床,到新華書店排隊購書。文史哲統(tǒng)攬,見一本,買一本,讀一本。他讀得最多的是毛主席的書,有《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別了,司徒雷登》《實踐論》《矛盾論》《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最喜歡讀的文學(xué)作品是《紅樓夢》《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唐詩選》《宋詞選》……讀書不僅提高了他的人文修養(yǎng),裨益了他的新聞寫作,也為他順利考上中國新聞學(xué)院鋪墊了基礎(chǔ)。而進入中國新聞學(xué)院學(xué)習,則讓這個正在新聞記者之路上求索的青年,像一匹躍入草原的駿馬,看到了晨曦如金的遠方。他明確了,堅定了,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夙愿,我就是要當一個新華社記者!

中國新聞學(xué)院由新華社主辦。新華社社長,德高望重的穆青先生兼任新聞學(xué)院院長,并親自為湯計他們授課。湯計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講臺上這個親切和藹的老頭兒,就是那個被自己敬仰多年的著名記者穆青。此刻,那些稔熟的語言再一次浮現(xiàn)在他心中: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正是蘭考縣遭受內(nèi)澇、風沙、鹽堿最嚴重的時刻。這一年,春天風沙打毀了二十萬畝麥子,秋天淹壞了三十萬畝莊稼,鹽堿地上有十萬畝禾苗堿死,全縣的糧食產(chǎn)量下降到歷史最低水平。

“就是在這樣的關(guān)口,黨派焦裕祿來到了蘭考。

“展現(xiàn)在焦裕祿面前的蘭考的大地,是一幅多么苦難的景象呵,橫貫全境的兩條黃河古道,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黃沙;片片內(nèi)澇的洼窩里,結(jié)著青色的冰凌;白茫茫的鹽堿地上,枯草在寒風中抖動……第二天,當大家知道焦裕祿是新來的縣委書記時,他已經(jīng)下鄉(xiāng)了。他到災(zāi)情最重的公社和大隊去了。他到貧下中農(nóng)的草屋里,到飼養(yǎng)棚里,到田邊地頭,去了解情況,觀察災(zāi)情去了……這一天,焦裕祿沒烤群眾一把火,沒喝群眾一口水。風雪中,他在九個村子,訪問了幾十戶生活困難的老貧農(nóng)。在梁孫莊,他走進一個低矮的柴門。這里住的是一雙無依無靠的老人。老大爺有病躺在床上,老大娘是個瞎子。焦裕祿一進屋,就坐在老人的床頭,問寒問饑。老大爺問他是誰?他說:“我是您的兒子?!崩先藛査笱┨靵砀缮叮克f:“毛主席叫我來看望您老人家。”老大娘感動得不知說什么才好,用顫抖的雙手上上下下摸著焦裕祿……”

多么真摯的情感,多么生動的細節(jié),多么簡潔的語言!穆青的筆,透過焦裕祿這個縣委書記在蘭考帶領(lǐng)全縣干部群眾治沙的事跡,把一個與人民群眾血肉相連的共產(chǎn)黨員的形象牢牢鐫刻在了讀者心上。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發(fā)表于1966年2月7日的《人民日報》上,經(jīng)歷“文革”十年、改革開放十年,為什么魅力不減,至今讓人讀起不僅沒有疏遠感,沒有陳舊感,反而越發(fā)感覺深沉凝重,令人掩卷長思呢?

穆青在授課中,像澆灌秧苗一樣,將自己的寶貴經(jīng)驗告訴了湯計這一批未來的中國新聞事業(yè)生力軍。

首先,作者要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選取最能體現(xiàn)社會本質(zhì)和主流的材料,反映重大的歷史命題,緊扣人民群眾的心弦。如何把握住這一點,是要考驗一個記者的政治素養(yǎng)的。在當時,“文革”的氛圍已經(jīng)出現(xiàn)。穆青認為,堅持真理,實事求是,是一個黨的新聞工作者的黨性所在,也是一個黨的新聞工作者的素質(zhì)所在。寫焦裕祿,穆青堅持:“要具體描寫自然災(zāi)害的情景。如果不寫,就寫不出焦裕祿,寫不出焦裕祿領(lǐng)導(dǎo)群眾艱苦奮斗的精神,看不到災(zāi)情,焦裕祿豈不成了堂吉訶德斗大風車了?文稿中之所以不寫階級斗爭,是因為當時沒有階級斗爭的事實?!?/p>

真實就是力量,就是生命。正像焦裕祿同志所說的那樣,“吃別人嚼過的饃沒味道”,記者一定要深入新聞現(xiàn)場,掌握第一手資料。寫焦裕祿,穆青踏著焦裕祿的腳印,走遍了蘭考縣的山山水水,訪問過幾十位基層干部和群眾,親眼看到了焦裕祿帶領(lǐng)群眾挖的溝渠,封閉的沙丘群。

這時候湯計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兒時,回到了在下梁源上第一堂課時的狀態(tài),他聚精會神,緊盯著老師,生怕遺漏了老師的半句話。老社長穆青還有一句至關(guān)重要的話:“新華社就是黨的耳目喉舌,有責任把人民群眾的喜怒哀樂,及時反映給黨中央,千萬記住,我們是人民的記者,勿忘人民!”湯計說,這句話影響了我一生,穆青是我永遠的榜樣!我就是要當一個穆青這樣的新華社記者。(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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