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高娃
一
根敦坐著,膝對膝,九條樹干一樣的手指掐著膝。在他四歲那年,凍掉了左手小拇指。對遠去的童年,根敦沒有絲毫的懷念。他從未覺得童年是美好的。整整三個小時,根敦都沒動一下。弓背,脖頸前傾,兩肩高凸,如舊衙府門前的石獅子。他對面炕頭坐著巴岱。此刻,巴岱哭一溜罵一溜,手指擰得鼻子紅一陣青一陣。巴岱五十五歲了,但他那張沙漠人慣有的茶銹色臉,以及臉上堆積的悲愁,早已將他推往七十五,甚至比這還老。
巴岱抽抽噎噎地講了很多,內容卻只有一個。
“你得娶她,你知道這孩子命苦,從小沒有了娘,打小跟著我泥里出水里進的,耳軟心軟地活著。好不容易熬到十來歲了,卻患個呆病??稍趺瓷?,我都好好養(yǎng)著。能不養(yǎng)嗎?哪怕是個病羔子,咱也不能丟了吧?何況是我閨女???,眼下,你看,你看啊?!卑歪酚檬职抢瓗紫履?,沒把眼皮周圍的腫脹扒拉掉,卻把整張臉扒拉下半截。他把“糟蹋”兩字咬得脆脆的,仿佛不是用舌頭發(fā)出來的音,而是用牙齒嚼出來的針,頻頻戳到根敦脊骨上。根敦出了一身汗,汗珠兒從腮幫兩側往下淌,一滴接一滴,一滴比一滴沉,滴滴把根敦往地上砸。如果,大地有感知,一定在牽引力的作用下,將根敦那顆越來越絞痛的心臟拽至深處,埋掉,了了。
是你閨女撩撥,是你閨女勾引了我。
根敦在心里一遍遍重復著這句話,可是,話滾到舌尖,總被他吞回去,吞得一干二凈,連個圓潤的氣流都不留。他身上還穿著糊了泥巴的衣服,他的手上也沾著泥巴,他都沒來得及洗手,就被巴岱堵在屋里。
幾個時辰前,根敦在倉房里砌一臺土灶,他想烙白面餅吃。白面餅耐存,挨個二五八天不會變味。當他埋頭勞作時,未來日子在他心里早已被描摹成一幅完美藍圖:每天早晨啃張白面餅,每晚呷口燒酒。酒是六十八度的金駱駝,從舌尖滑入喉嚨,辣辣的,催得人暈暈乎乎,躺倒睡去,連個撓心的夢都不會有。這樣的生活,簡單,一見到底。根敦喜歡。
然而,正當根敦汗淋淋地忙碌時,鄰家二十一歲的阿嘎爾姑娘來到了倉房里。她笑著,她總是那樣毫無根由地笑,有時候也會毫無根由地哭。
根敦是看著阿嘎爾姑娘長大的,所以對她的笑早已習以為常。他抬頭看看她,用肩頭上的毛巾揩去汗珠兒。也許他擦拭的動作有些過于滑稽,或者是他蓬亂的頭發(fā)惹得姑娘開心,姑娘指著根敦的臉,咯咯笑。笑著笑著彎下腰,手在肚皮上來回蹭,好似那樣才能收斂渾身的抖。末了,姑娘從持續(xù)的笑中撈出一句話:“啊呀呀,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根敦沒當回事,在他的世界里,他自己是不存在,他從不關心自己的模樣,他也從未覺得泥巴沾在臉上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他用鐵鍬和泥,用泥抹子攪爛泥,再有一天,灶臺上就能架個鐵鍋了,到時,這間潮濕昏暗的倉房里就會彌漫著白面餅的香味,那是怎樣的香味呢?一個樸實的、鰥居了幾十年的男人用一雙干癟的手制造出來的香味,該是何等的沁人心脾?
嗤嗤,根敦用泥抹子刃削去半截青磚上的爛泥,他已經忘記阿嘎爾姑娘的存在了。不過很快,根敦覺察出有什么不對勁兒了。當他還沒明白過來這個“不對勁兒”究竟是什么時,他看到幾條白蔥一樣的指頭,正悄悄地從他胳膊窩下探出頭來。根敦吸了口氣,還沒等吐出去,那幾根指頭活泛著,往胳膊窩里亂抓起來。根敦猛地把胳膊夾緊,身子歪著,嚯嚯地笑出聲來。同時他也看到阿嘎爾姑娘通紅的臉,以及一對兒笑成兩片月牙的眼睛。
咚的一聲,半塊兒磚落地了,根敦說:“阿嘎爾,快住手,住手啊,拿叔叔開什么玩笑?!?/p>
阿嘎爾姑娘咯咯地發(fā)出一連串瘋笑,指頭固執(zhí)地在根敦身上亂抓亂刨。根敦扯著身向一邊躲,手抱著懷,越抱越小心,仿佛抱著一顆蛋。他慌慌亂亂地低喊:“阿嘎爾,住手,住手!快回去啊,回去!你阿爸喚你呢?!笨墒?,阿嘎爾姑娘卻撲過來。她的兩條胳膊敏捷而迅猛,像是兩條泥鰍,在根敦身上躥上躥下的。她的半側身還緊貼著根敦,貼得根敦無處可逃。根敦向前蹭了一步,臉蹭到墻上了,墻皮涼涼的。
“行啦,住手!青頭大閨女的,咋能亂抓男人哩?!焙鋈?,根敦低吼了一聲。也許,吼聲過高了,或者是根敦的表情過于嚴肅了,阿嘎爾姑娘立刻停止笑,手縮回去,眼睛發(fā)怔,睫毛耷拉下來,覆著一層干皮的臉蛋不自然地抽搐著,眼看就要裂出縫兒的樣子。根敦見狀嘆了口氣,甩甩手,走到灶臺前坐下,泄掉了滿肚子的氣似的說:“阿嘎爾,回去吧噢,回噢!”
阿嘎爾姑娘沒有動彈,根敦也不催,他用泥抹子將稀泥往灶臺上吧嚓地甩過去,壓塊兒土磚,哐哐地敲了幾下。阿嘎爾姑娘還是直愣愣地站著,根敦也沒再搭理。他手忙腳亂的,在窄小的、陰涼的倉房里,他像只碩大的蜘蛛在忙碌著織網。許久許久后,根敦冷不丁轉過身時,驚愕地看到,阿嘎爾姑腘娘不但沒有走開,還把褲腰擼到腿處,露出兩條慘白而敦實的大腿。
三日后,根敦和阿嘎爾姑娘合巹了。沒有舉行儀式,沒有邀請外賓。巴岱沒給女兒備幾件可身的衣裳,也沒有從城里買來幾尺布匹做套被褥。唯一的妝奩是一頭槽牙都鈍了的老騾子。巴岱把阿嘎爾姑娘的舊衣裳塞入褡褳里,一手牽著騾子,一手牽著姑娘到了根敦家。夜里,相差五歲的翁婿倆,夾著小方桌灌了一夜的酒。
第二天早晨,巴岱便回去了。過了三天,巴岱離開了沙窩子地。又過了三天,老騾子在黃昏時分突然吐了幾口白沫后,死掉了。阿嘎爾姑娘見騾子死了,噗嚕嚕地直掉淚??諝鈵灍?,圍著騾子尸體,眾多蚊蟲發(fā)出慶祝般地鳴叫。當鳴叫聲越來越稠時,根敦挑來兩擔水灌滿木桶,又燒了半鍋水兌到木桶里。
“阿嘎爾,不哭啊,騾子死了就死了吧,你曉得?就是這樣———”根敦說著吐出舌頭來,讓阿嘎爾姑娘看。阿嘎爾姑娘見了,撲哧一笑,臉上的淚珠兒就四下亂蹦著不見了。
“來,你坐到木桶里,聽話啊,不然蚊子會吃掉你的。”根敦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向暮色中的原野望去。阿嘎爾姑娘聽了,手往身上搗搗,人就一絲不掛地站到木桶里了。她身上白,也豐腴,一對兒碩大的乳房受驚似的顫顫顛顛。過去三天里,根敦沒有讓阿嘎爾姑娘脫過衣服。此刻,他不看她,嘴上叼著一根煙,吧嗒吧嗒地吞吐。
阿嘎爾姑娘嘟噥幾句,坐到水里,又哧溜地站起來,身上淌下幾股子水。
“涼?!彼恼Z調滿是嬌憨。
“用香皂搓,搓搓就不涼了?!备厮洪_新香皂包裝,放到木桶沿兒上。
“我去把騾子埋了,你慢慢搓著?!彼难燮ご瓜掳虢?,直往下看。阿嘎爾姑娘抓過香皂稀稀罕罕地聞了聞,咧嘴一笑,笑出滿臉的驚喜來。
暮色低垂,云從天邊升。拉著騾尸的牛車嘎嘎作響。到了沙窩子,根敦挖坑埋了騾尸。他疲乏極了,躺到車板上,任牛由著性子往家走。
沙窩子地靜悄悄的,老牛走走停停,順路勾住沙竹嚼。根敦就聽著牛嚼草的哧哧聲,眼睛直直地盯著天空。天空很高,掛滿星辰。風涼涼的,涼出滿腦的清爽來。
阿嘎爾姑娘披條薄毯坐到炕頭,照著巴掌大的圓鏡,左一下右一下地梳頭。她的頭發(fā)很長,大概是從娘胎出來后就沒挨過剪子。聽到牛車靠近的嘎嘎聲響,梳頭的手停頓片刻,又繼續(xù)動起來。
“你把衣裳穿好了?!备刈介T口,脫掉鞋,巴巴地甩著,抖去沙粒。
屋里靜悄悄的,一道影子從窗內閃了一下,不見了。
“阿嘎爾,你把衣裳換了,換身干凈的?!备靥岣吡松らT。
屋里還是靜悄悄的。
根敦將鞋子挨著放下,點了根煙,噗噗地吐青煙。
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根敦在沙窩子地送走了生命中的最美歲月。五十年間,他沒想過要離開沙窩子地,也沒向往過沙窩子地之外的人生。他不厭煩沙窩子地貧窮的生活。這里埋著他的父親,還有他從未見過的母親,以及他認識的幾個老人。如今,沙窩子地只留下他一個人了,就連那個脾氣暴躁的巴岱都離開了。如果,他沒有娶回阿嘎爾姑娘,巴岱就不會離開沙窩子地?,F(xiàn)在,巴岱走了,這一走恐怕是永別了。那天夜里兩人喝酒的時候,巴岱就告訴根敦,他是不會回來了。
不回來也好。根敦心下說道。
夜越來越黑,風颼颼地吹。不是夜太黑,而是風把全世界的黑趕到沙窩子里了。根敦莫名地感到悲傷。
阿嘎爾姑娘洗過身子的水還在木桶里,浮著無數(shù)個蚊蟲尸體。根敦脫了衣服,站到水桶里。水冰冰的,冰得叫人抽筋,但根敦還是咬著牙蹲坐下去。
屋里的蠟燭滅了,一會兒又亮了。窗戶內的影子從窗前移到門前,咯吱一聲,阿嘎爾姑娘走了出來,她身上依舊披著毯子。她哧溜哧溜地走到屋后,一會兒又哧溜哧溜地回來。她走路總是這樣腳底抬不利索。走到屋門口,停下,咯咯地笑。在寂靜原野地夜晚,姑娘的笑聲顯得孤零零的,如同掛在屋檐下的鈴鐺被風吹著喤喤作響。
“阿嘎爾,你先睡吧。”
“埋掉騾子了?”一陣哧哧的赤腳踩踏聲,根敦猜出阿嘎爾脫掉了鞋,用赤腳蹭墻面,也不知為何,她總愛用光腳蹭墻面。
“阿嘎爾,不要光腳來回跑?!?/p>
“埋掉了?”
“嗯?!?/p>
“在哪里?”
“沙窩子里?!?/p>
阿嘎爾姑娘進了屋,門卻敞著。
“阿嘎爾,把門關了,蚊子進去了,咬人?!?/p>
屋里傳來一陣咯咯聲。
二
“二十幾了?二十四?”
“二十七了?!?/p>
“噢?!?/p>
“看著像二十三四吧,城里待久了,人就往年輕長?!睂毜蠈χ鴫ι系膱A鏡擠痘子。
根敦沒吱聲,盯著寶迪一頭長發(fā),滿臉愁苦,好似那一攏火炬似的頭發(fā)長到他心頭上了。
“嗨,她出來了?!睂毜蠑Q巴著身,將半張臉躲到門后說。
“別管她?!?/p>
“叔,她是誰呀?”
“病人?!备亻g斷地說著,很不耐煩地向寶迪脧了一眼。
“病人?啥病???”
根敦緘默著。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這么順口地道出“病人”二字了。
阿嘎爾姑娘從正屋里走了出來,她穿著側兜黃褂子,圍著綠紗巾,到腰窩子的長發(fā)像條長棍挨著她身板兒垂下。
“還真是啊?!睂毜相哉Z般地說道。
“掏幾天?”根敦的語調很短促,明顯是要把寶迪的注意力從阿嘎爾姑娘身上拽回來。
“我???有多少掏多少,甘草價格漲起來了?!?/p>
“記著留根,別殺了根子。”
“知道?!睂毜匣氐界R子前,嘴里不停地咝咝著擠疙瘩。
沙窩子地有甘草,春末時節(jié)掏出來出售,能賣個好價錢。根敦和寶迪商議好了,根敦管飯管住宿,寶迪在根敦家草甸子上掏甘草,出售甘草的錢倆人五五分。
一早,寶迪扛上鍬出工了,他走時阿嘎爾姑娘還在睡,他就沒見到她。阿嘎爾姑娘貪睡,能從頭天黃昏睡到第二天太陽三丈高。睡醒了,她又會睜著眼在被窩里躺一會兒。過去,她總囫圇身子睡,揉得衣服皺皺巴巴的。自從嫁到根敦家,并在木桶里洗過身子后,她學會了光著身睡。這樣一來,她的覺又拉長了,每天幾乎是臨近中午才醒來。
根敦叫寶迪睡耳房,那里有一盤小炕。他自己睡倉房,他在新造的灶臺旁盤了土炕。小炕很窄,窄到只能容他一人睡。
倉房土墻刷了三層白灰,屋里就浸著吹不散的白灰味。根敦在里面睡了一個夜晚,鼻子就再也聞不到白灰了。起先小炕帶濕氣,根敦就燒爐子烘。燒得小屋墻面都滴著水珠,他自己也濕漉漉的。待小炕徹底干了,根敦就往炕上鋪了舊氈,氈上鋪了棉花褥子,褥子上鋪了半截羔羊皮小褥子。他決定,后半生就住倉房了。
根敦往阿嘎爾姑娘睡的屋子端去三張白面餅,一小壺磚茶。阿嘎爾姑娘見根敦走過去,往臉上蒙著紗巾,笑嘻嘻地發(fā)出一連串嗚嚕嚕嗚嚕嚕。
“來,阿嘎爾,吃面餅,我擱糖了?!?/p>
阿嘎爾姑娘聽了,抓過白面餅,往嘴上送。根敦忙地扯過姑娘臉上的紗巾。姑娘張嘴嚼,嚼出半個月牙,嘴里啪嚓啪嚓的,忽然哎喲一聲,張開嘴半天沒動靜。根敦說:“小心點,咬著舌頭了吧?”
“嗚嚕嚕———”阿嘎爾姑娘笑著,繼續(xù)嚼。
等根敦回倉房了,寶迪的一雙眼閃著一種奇異的光,他說:“叔,她不會打人吧?”
“你一個大后生還怕姑娘呢?”寶迪不言語了,匆匆吃過三碗肉粥后扛上鐵鍬出工了。當他從正房窗前走過去時,不由自主地往屋里看了看。不過,此刻阿嘎爾姑娘正背對著窗戶坐著,沒看到寶迪。
根敦找來羊梳子調梳子牙,再有一個月就開始抓絨了。對于一個牧羊人來講,那是收獲的季節(jié)。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根敦剛要回頭看,阿嘎爾姑娘已經站在倉房里了。
“阿嘎爾,餓了嗎?”根敦隨口這么問。
無人搭腔。根敦埋下頭繼續(xù)忙,他倒也習慣了阿嘎爾姑娘這般癡呆,過了片刻,他剛要重復一遍剛才的話,卻看見綠的黃的一堆什么落到腳跟前了。根敦側過臉一看,發(fā)現(xiàn)姑娘渾身赤條條的。根敦慌了,可匆忙中又找不出話來,正磕巴著,姑娘臉上已經淌下淚珠兒了。根敦更是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姑娘卻露出很別樣的笑。那笑淺淺的,淺到只有那么一點笑意。
根敦放下鐮刀,拾起衣裳塞到阿嘎爾姑娘手里,說:“阿嘎爾,聽話,把衣服穿好了?!?/p>
阿嘎爾姑娘甩甩手,衣裳又落地了。姑娘臉上的笑不見了,手往根敦身上抓。
根敦躲躲閃閃地避讓著,從衣堆里抽出襯衫,往姑娘身上套??墒?,襯衫一排扣子死死的,解不開。根敦胡亂地往姑娘身上套過去襯衫,說:“阿嘎爾,你把褲子穿好了。穿好了,我?guī)闳タ瓷掣C子。”
“不看,沙窩子不好,盡是沙子。”姑娘臉上淚濕濕的,話語間帶著哭腔。
“咱去看麻黃草,麻黃草開花了?!?/p>
姑娘的手仍往根敦身上刨,根敦拎起姑娘的褲子,擋在兩人之間,說:“阿嘎爾,咱去看花,花。你聽到了嗎?花?”根敦擠眉弄眼的,樣子很滑稽。
“花?”阿嘎爾姑娘反問著,手縮回去,往臉上一過,淚兒不見了。
“嗯,麻黃草的花好看極了,狐貍還吃呢?!?/p>
“狐貍?”阿嘎爾姑娘抄起褲子,先蹬一條腿,再蹬一條腿,褲子就上去了。
“黃狐貍?!?/p>
“黃狐貍?”
“嗯?!备乇尺^阿嘎爾姑娘喘著氣兒,他覺著倉房里太憋屈了,而且,彌漫著隱隱的潮氣兒,聞著聞著,聞出一股雌性的氣味。是的,雌性的氣味。根敦有些懼怕這種氣味。
“黃狐貍在哪里?”姑娘穿衣動作粗粗魯魯?shù)?,像是在打架?/p>
“在沙窩子里?!?/p>
“我要看?!?/p>
午后起風了,天空黃澄澄的,一眼望去,滿世界的焦黃。
“天上掉土了?!卑⒏聽柟媚锱闹槪瑳]好氣地嘟噥道。
根敦和阿嘎爾姑娘站到一包沙丘上,向四下望。不遠距離長著幾叢羊角草,開著藍花,阿嘎爾姑娘見了,跑過去一把拽斷,揚在手里,喊:“花,花?!?/p>
根敦看了一眼姑娘,面無表情,也不知為何,他心里空落落的。
“呸呸,苦死了?!卑⒏聽柟媚锝乐ò陜海律囝^。
“嗨!快吐掉,吃那玩意兒干嗎!你又不是羊?!?/p>
也許根敦的語調太干巴太堅硬了,阿嘎爾姑娘聽了,嘴上的動作停止了,一對兒眼瞪圓,陡地,眨幾下,一顆顆淚蛋便你追我趕地滾下來。
“哎,哭吧,哭出來好受些?!备貒@口氣,坐下去,想要點煙,風吹得急,沒能點著。根敦靜靜地坐著,等著阿嘎爾姑娘停止哭。跟阿嘎爾姑娘過了七八天了,根敦已經完全摸透了阿嘎爾姑娘的脾性,她愛哭,只要人不制止,她能哭半個時辰。
傍晚時分,風弱了,一輪駝色太陽在天際溫吞吞地吊著。根敦和阿嘎爾姑娘走在沙溝里,姑娘脫了鞋,左右手各拎著一只。
“哎喲喲———”
“怎么了?沙米扎腳了?”
阿嘎爾姑娘抬起腳讓根敦看,根敦俯下身看,姑娘頑皮地來回晃腳,嘴角掛著狡黠的笑。根敦笑笑,不過他那笑看起來哭凄凄的。
“哎喲喲———”
“又怎么了?”
根敦回頭,姑娘卻沖他臉擲過一把沙子來。
“嚯咦,阿嘎爾,活了傻性子了?往臉上擲沙子?”
阿嘎爾姑娘扭捏著瘋笑,身子往一側歪著,長辮子倒掛起,蕩蕩漾漾的。
根敦用指頭掰開眼皮兒對著風吹,吹了幾下,吹出濁濁的眼水來。根敦沒笑,也沒惱。一種莫名的征服欲令他不由向姑娘身上掃了掃。姑娘身上鼓鼓的,滿滿的。根敦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心下,他不由想起姑娘指頭在他身上亂抓時的狂亂與焦躁。
根敦深深地吐口氣,轉身,大步走去。
“我餓了。”姑娘從身后喊。
根敦沒回頭,也沒搭腔。
阿嘎爾姑娘轟地坐到沙丘上,東一下西一下地扔去鞋子。
根敦走了一陣,回頭看,只見阿嘎爾姑娘坐在沙丘上一動不動。根敦只好喊:“餓了?餓了,咱就回去。”
姑娘不理睬,手插進沙子,慢慢抽,抽出一把沙子,對著風篩。
根敦駐足,等著姑娘。姑娘卻偏偏與他對著干,沒一會兒,順著沙坡往沙溝處打滾。遙遙望去,活像一把順風的沙蓬草。到了沙溝底,不動了,襯衫卷到胸口處,露出白凈的乳房來。根敦匆匆將臉擰過去。許久后,阿嘎爾姑娘坐起,往肚皮上拍掌。也許手上的勁兒過大了,姑娘一邊拍一邊喊:“拍死你,拍死你,該殺的沙子?!备匾姽媚镞@般模樣,覺著很好笑,但視線卻變得朦朧起來。
沙窩子地的傍晚安靜極了,安靜得讓人不敢隨意大聲呼喊,好似喊一下,晚霞就會被喊碎,片片地落下來。夕陽下,遠近處的沙梁扯下黑黑的影子,影子里走著牛羊群。
“花,花———”寂靜中傳來阿嘎爾姑娘的呼聲。根敦忙往天空望去,幽暗中,一兩顆星辰閃爍。阿嘎爾姑娘抓著一把黃芩,跌跌撞撞地跑來。
“花!花!”姑娘咧著嘴,喘著粗氣,眼睛里閃著炫耀的光芒。在根敦眼里,姑娘眼中的光芒很原始。
“還香得很呢。”阿嘎爾姑娘將臉貼到花叢間,嗅嗅地吸氣。那瞬間,根敦決定給姑娘治病。
三
“叔,你咋了?只往家里弄花草?這味兒熏的、嗆的,叫人頭昏哩?!睂毜弦妭}房炕頭放著一把把的楊菜花時問道。
根敦不想把給阿嘎爾姑娘治病的想法告訴寶迪,于是他一邊剪修楊菜花,一邊說:“你可不要到正屋里啊。”
“叔,放心好了,我每天天亮前出工,天黑后收工,哪有機會與她照面。”寶迪嘴上這么說著,可眼神里滿是疑惑與猜想。
其實,對于能否治愈阿嘎爾姑娘的病,根敦心里沒底兒。只因看到姑娘見到花后的驚喜樣,根敦覺著,這種質樸的歡喜不消耗人。不是有句話這么講的嗎?煩惱少了,心就會安,心安了,神就會安,神安了,智就會熟,智熟了,人便不瘋傻。
無論如何,都不能叫阿嘎爾姑娘生悶氣或受驚嚇。從巴岱將女兒送到他家的那天至今,已過去十多天,在這十多天里,根敦沒想明白自己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十多天前,面對痛哭流涕的巴岱,根敦不但覺著腦子里空蕩蕩的,整個小屋,甚至整個原野都空蕩蕩的。對于娶親這事,根敦老早以前就收了心。年輕時,他和鄰家寡婦搭伙過了三年,后來寡婦死了,他就再沒挨過女人。沙窩子地歷來人少,根敦認識的人也就那么幾十個,如今死的死,老的老,進城的進城,留下的沒幾個了。
可是,眼前的阿嘎爾姑娘呢?她才二十一歲啊。如果不是癲瘋,她會抓他撓他,會對著他把自己脫個精光?絕對不會,甭說脫衣服,就是往跟前都不會湊過來。可是,他已經對她干了那事兒。事實明擺著,誰都沒法抹去。但話在原地打轉,他干的事合理不?
倒吸一口氣,就在那么一瞬間,根敦明白過來了,他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干了件啥事了。明白過來后,他懊悔了。他覺著自己和那個在沙窩子深處藏匿的阿拉姆斯一樣,又瘦又黑,渾身散發(fā)著動物的欲念。
他閉上眼,極力忍著不去想那瞬間??桑X子里全是那瞬間。
他摁著她,用沾著泥巴的手抓著她的腰。她呢,卻有著天生的彈性,像一片水池,任他怎么抓狂,她都只是輕輕地蕩出幾波水紋。他水性不好,一點點地被淹沒,而就在他慢慢沉入水底時,她猛地一發(fā)顫,他便浮出水面了。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里渙散的、類似于醉了的光芒。
那也是一縷魂靈飛逝的光芒。
根敦想明白了,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他得治愈她。雖然結果很渺茫,但他得繼續(xù)。他也只能繼續(xù)。無論如何,叫他再對她“那樣”,他是絕對不會了。這種感覺令他有種“破釜沉舟”般的悲愴。
“啊呀呀,花,花?!碑敻貙⑿拚玫臈畈嘶ㄅ醯秸輹r,炕頭呆坐著的阿嘎爾姑娘喊道。
“噢,給你的?!?/p>
阿嘎爾姑娘接過花將臉塞進花中,吧咂吧咂地舔著。
“嚯咦,阿嘎爾,花不是吃的。”
“布唄———布唄———”阿嘎爾姑娘自顧自地捧起花,哼起搖籃曲來。“我是額吉?!焙鋈唬⒏聽柟媚镄Σ[瞇地說道。
“噢,噢,你是額吉?!备仨樦f,心下不由一緊。
阿嘎爾姑娘聽了,咧嘴一笑,抱著楊菜花繼續(xù)在炕頭來回走。這時,寶迪偏巧從窗前走過,聽見屋里有人哼曲兒,湊過去從窗戶一角向里瞧,剛瞧見一對兒赤腳時,身后傳來一句:喂,去去。
寶迪走開了,輕描淡寫地說:“叔,太陽晃的,啥也沒瞧見。”
“你若再偷偷摸摸的,你就走哇。”
寶迪嘴一撇走去,到倉房里找吃的了。
一連幾天,根敦都去摘花,什么胡枝子、角蒿、鳶尾草、黃芩、青蘭、旋覆花,但凡在沙窩子里能找到的草花,他都摘。過去,根敦沒發(fā)現(xiàn)沙窩子地還會有這么多花。
“嗨,嗨!”聽見阿嘎爾姑娘叫喚,根敦從倉房里走了出去,只見阿嘎爾姑娘往發(fā)間插了幾株沙茴香。沙茴香枝繁葉茂的,襯得姑娘像是一頭長角鹿。
“我是阿拉姆斯———”陡地,阿嘎爾姑娘齜牙瞪眼,搖頭晃腦地沖根敦走過來。
“嚯咦,阿嘎爾,不要講胡話!”根敦說著要奪走沙茴香,姑娘卻躲避著,傻笑著說:“我是阿拉姆斯,阿拉姆斯?!?/p>
“住口?!备孛偷睾浅庖宦?,阿嘎爾姑娘立刻僵持在原地,手往嘴里一放,嗷地哭出聲來。
“我的老天,這哪是哭啊,分明是嚎叫?!痹诟丶液罅禾透什莸膶毜下牭桨⒏聽柟媚锏目蘼晻r,不由自言自語道。
春季沙塵天氣開始了,連續(xù)三日的沙塵暴,使沙窩子地顯得比往常荒涼而枯敗。寶迪閑下來,一時竟覺著日子被拉長了。他受不了原野地這種死氣沉沉的日子,如果不是這邊的甘草好,他早回城里了,他寧可在城里打工,也不愿意在這人煙稀少的沙窩子里耗下去。
“給我一根?!睂毜舷蚋厣爝^手。
根敦向寶迪扔去一根煙。寶迪倚著墻,順炕斜躺著。煙到了他手里,他瞧了瞧上面的字,點住抽起來。
“幸虧有它,不然這日子咋過呀?”寶迪盯著屋頂說。
“咋過,就這么過。我都過了五十年了,不也挺好?”
“咦,叔,你聽,啥聲音?”寶迪屈起身,側過臉,仔細地聽起什么來。
“狐貍,狐貍叫呢。沙塵天氣里,狐貍會叫?!备仡^也不抬地說,他坐在灶口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往灶口添柴。
“不是,不是?!睂毜蠐u頭,眼珠兒左右左右地滾。
根敦不言語了,低頭盯著灶口,好似平生頭一遭燒土灶。
“哦哦,鬼呀!”寶迪突然驚恐地喊著,手指向門口,跳躍著站到炕上。根敦看過去,倉房門口黑乎乎地立著一個人影,透過玻璃,根敦認出人影是阿嘎爾姑娘。
“噓!叫甚叫了?是她?!备卣f著走過去將門拉開。
“哇———”
也許,阿嘎爾姑娘沒想到屋門會開,在門被拉開的瞬間,她哇地叫著,并攤開雙臂像是要擁抱根敦。
“阿嘎爾,你咋跑出來了?”根敦邊說邊向后撤著,明顯是在躲開姑娘的擁抱。
阿嘎爾姑娘沒有接根敦的話,進屋后,看到炕頭立著的寶迪,突然,沖著寶迪發(fā)出很怪異的一聲嗷叫。
寶迪愣了,臉色烏黑,紋絲不動。然而很快,阿嘎爾姑娘發(fā)出一連串的笑來,對著寶迪連連地說:“看你臉,看你臉?!?/p>
“來,阿嘎爾,咱回屋?!备刈哌^去拉起阿嘎爾的手。阿嘎爾姑娘倒也聽話,雖然嘴上仍癡癡地笑著,人卻順著根敦走了出去。
“叔,差點嚇尿了?!贝鼗貋砹藢毜线@樣說。
“你一個大后生,駭個女娃娃?”
根敦本來長著一張綿羊般的溫順臉,可對著寶迪說話時總要擺出滿臉的兇神惡煞來。這讓寶迪一邊覺著好笑,一邊多少有些委屈。
那夜,寶迪睡到倉房地上。兩個大男人擠在窄小的倉房里,總有種別扭。本來要睡個囫圇覺的,誰知倆人都沒有絲毫的睡意。大風颼颼地刮著,墻角一陣陣的嗚嗚響,偶爾不知從某個地方傳來一陣叮咚噼啪。寶迪覺著小倉房就要被風掀頂了。一盞玻璃罩煤油燈吱吱地撐著,燈苗偶爾抖一下,好似很疲乏。
“這鬼撩的沙塵暴?!睂毜涎雒嫣芍砩仙w著棉被。
根敦盤腿坐著,煙抽了兩根,有些頭暈腦漲。根敦習慣了獨睡,冷不丁闖進來另一個男人,他覺著身上猶如多了一只狗豆子。寶迪也睡不著,但又找不出話來,只好對著天氣發(fā)牢騷。根敦心里覺著寶迪好笑,又煩人,一個都快三十的男人了,還不能單獨對付了大風夜。
“這種天氣里,阿拉姆斯會出窩子?!备睾芷届o地說道。
“嗯?阿拉姆斯?”寶迪扭過臉,盯著根敦問,嗓音亮亮的。
“那是沙窩子地的妖,渾身長毛,跟人一樣立著走,不過前兩肢太長了,走路時總要拖到地上?!备夭豢磳毜?,他擔心自己看到寶迪臉上的表情后忍不住笑。
“胡說。我不信妖,也不信神?!?/p>
“阿拉姆斯有一對兒大乳房,見了人將乳房甩到身后了,人便敵不過它了?!?/p>
“它要干嗎?吃人?”
“不。”
“那干嗎?”寶迪擰過背,面朝門躺著。
根敦不作聲,屋里立刻比先前還安靜了。
“它喜歡年輕男人。”根敦似乎只給自己講著聽。
“啥?”寶迪翻過身來,張著嘴,看怪物似的看著根敦。
“那些年,每年新下的駝羔里總有一兩只是三眼的。還有一年,巴拉吉家的十六歲姑娘生了獨眼男娃。那都是阿拉姆斯干的?!?/p>
“還是喜歡搞母的。”寶迪很是認真地分析著。
“在我三十七歲時,與我同歲的包木包在夢里被劁了?!?/p>
“?。俊睂毜系吐曮@呼著,說了句,“真他媽惡心。”
“阿拉姆斯雌雄同體。”
“打住,打住。叔,咱不說這個了,咱還是睡吧。我是來掏甘草換錢的?!睂毜铣哆^棉被蒙住了頭。根敦忍了好久才沒笑出聲來。
四
天氣暖和了,又過幾日,沙窩子地見綠了。龍葵、薄荷、車前草都開花了。根敦將摘回來的花分為兩把,一把用來哄阿嘎爾姑娘,一把用來熬成藥水給姑娘服。在他十多歲時,跟著老舅舅在沙窩子地采過藥,他隱約記得哪些花草可以用來熬藥。他的老舅舅是一位老喇嘛,懂得醫(yī)術。
“苦腥苦腥的,你這藥。叔?”寶迪嘗了一口茶缸里的醬色水后說道。
“就你嘴饞,藥嗎,還亂嘗了?”
“你這不是也亂熬了嗎?”
“盡瞎叨叨,我老早懂這?!备啬眠^茶缸走出倉房。
“切幾片甘草片擱進?!?/p>
“入伏了才能熬甘草。”
嘖嘖嘖,也不知為何,寶迪發(fā)出一連串的嘖嘖聲,用一種感慨萬千的眼神看著根敦往正屋走去。
寶迪在根敦家已經“熬”了二十一天了,再“熬”個十天半個月,寶迪就能收工了。他已經掏了一千三百斤甘草了,再掏個千八百斤,大半年的生活就不怕沒靠頭了。等到秋末了,他再來掏個千八百斤的,小半年的生活也能過下去了。寶迪熟知自己的脾性中少了幾根“委婉”的筋,在城里討日子時,總把持不住分寸,工作是隔三岔五地換。眼下的營生,雖是汗流的使勁兒使勁兒的,但叫人心里格外舒坦。
這一天寶迪燒了鍋水,將根敦家屋后多年不用的石槽子洗凈,又往石槽灌了兩擔水后,光身躺到里面。
天空湛藍,陽光和煦。躺著躺著,寶迪居然睡過去了。蒙眬間,寶迪覺著肚皮上被什么摳了幾下,他睜開眼,只見一張黑乎乎的臉對著他癡癡地盯著。
“啊??!你咋能抓我?”寶迪低吼著,推開阿嘎爾姑娘,手上的勁兒過大了,姑娘向后跌去,嘴上嗷嗷地喊,不知是笑,還是在哭。
“走開,你快走開。”見阿嘎爾姑娘蹲坐在那里,發(fā)蒙般地盯著自己,寶迪不由提高了嗓門。他一手遮住胯襠處,一手揮舞著,接二連三地呵斥。阿嘎爾姑娘停止了嗷嗷叫,不笑也不發(fā)癡,而是靜靜地,像是在看一頭從天而降的怪物,眼睛里蒙著一層水花。這讓寶迪很意外,他看了看姑娘,用較為平靜的語氣說:“快回屋里去,聽見了?”
阿嘎爾姑娘站起身,又安靜地看了片刻后,轉身走去。走了幾步回過頭,寶迪擺擺手。姑娘繼續(xù)走去。寶迪舒口氣,手從胯襠處移開,但在移過去的瞬間,寶迪不由撲哧地笑出來。他看見自己的命根兒居然直嚕嚕地從水面上露出頭來。
寶迪沒將這事兒告訴根敦,他覺著沒法開口。他已看出,關于阿嘎爾姑娘的一切,根敦對他完全是閉口不談的。有幾回他拐彎抹角地問了,可根敦根本不搭理。漸漸地,寶迪也就失去了興趣。
然而,自這事后,寶迪發(fā)現(xiàn),阿嘎爾姑娘傻乎乎的眼神里有了某種微弱的信號,這信號是發(fā)給他的。但它太微弱了,只是偶爾發(fā)出幾絲似有似無的波紋。
到了六月初,寶迪和根敦將甘草拉到沙窩子地外賣掉了。寶迪捏著一沓錢,眉飛色舞的。他比往常黑了,瘦了,但眼睛里光芒四射。
“叔,到了秋末,我再來。”
“那時只能待半個月,你太能掏了,得給甘草留條活路?!?
“啊呀,叔,你的話總是帶刀子。得了,到時,我聽你的還不行?”寶迪笑嘻嘻地道別走了。
根敦回到了沙窩子地,繼續(xù)摘花摘草給阿嘎爾姑娘熬藥。也許是藥起作用了,抑或是心情歡暢了,阿嘎爾姑娘的氣色一日比一日活泛起來。
三伏天來了,沙窩地成了碩大的鐵鍋。連綿沙丘被烘焙成橘色的海。根敦也不出去摘花了,只在家里切甘草,熬出甜水水給阿嘎爾姑娘喝。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看人的時候,阿嘎爾姑娘眼睛里暗含著某種“尋覓”的神色。不過,瘋癲起來,還是那個眼神渙散的姑娘。
月杪,小雨淋過沙窩子,隔個夜,長出沙蔥來。根敦去掐沙蔥,走時沒告訴阿嘎爾姑娘,回來卻不見了。屋前屋后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姑娘朝著沙窩子里走了。他慌忙追著腳蹤進了沙窩子。
過了幾道沙梁不見阿嘎爾姑娘,繼續(xù)走,走了三里地,仍不見。根敦的心噗突突地跳。好似什么在那里不停地扇著耳光。又走了四五里地,進了大漠子,沙梁都高聳如山了。根敦攀上沙梁喊姑娘。喊聲無回音,干巴巴地浮在半空里,沒一會兒銷聲匿跡了。
沙子上留著阿嘎爾姑娘的一只鞋,她從那里滑下了沙梁。根敦猜出阿嘎爾姑娘迷路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令根敦煩躁起來。
空氣被驕陽烤得冒青煙,吸入胸腔,滾熱滾熱的。天空很藍,藍得一塵不染。沙漠又很白,白得令人暈眩。
“阿嘎爾———”根敦覺著每喊過后,腦袋里就嗡嗡作響。
沒有任何回響,連個鳥鳴都沒有。不安已升級為恐慌,根敦知道自己的眼球都燒紅了,喉嚨里聚著瑟瑟的氣流,需要不停地喘氣才能掙脫令人窒息的憋悶。
隱隱地傳來牛叫聲,根敦朝牛叫聲小跑起來。在一片長滿野蘆葦?shù)纳硿系?,一群野牛正要圍攏著姑娘。
“喂,阿嘎爾,趴下,趴下!”根敦拼足勁兒喊,喊得他胸口疼。他邊喊邊從沙梁上往下滑,他太知道野牛群下一步會怎樣。從初夏以來一直在沙漠中野放的牛群,對于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類,是不會有絲毫的畏懼的。尤其是對徒步行走的人,它們會把人當成一叢會行走的草。
在眾多赤色牛背中,阿嘎爾姑娘的花色襯衫簡直是一朵綻放的花。聽到根敦的呼聲,阿嘎爾姑娘轉過身,向他這邊望去。牛群成半月形慢慢地聚攏,這當兒聽到根敦沙啞的呼聲,牛群稍許發(fā)蒙,但沒有退縮。
根敦跑過去,拽著姑娘向一側撤,撤到矮坡上。他氣喘吁吁,鼻孔撐得比眼睛還大。牛群見兩人挪了地兒,猛地發(fā)出震耳欲聾般的叫聲。
“噓———”根敦用巴掌擦掉姑娘臉上的鼻涕和淚水。
“渴,我渴?!?/p>
“噓———”根敦不由向牛群瞥了一眼。他看到無數(shù)顆睜圓的眼,以及眼中的殺氣??諝饫铮瑵M是牲畜的臊味。
“我渴,渴嘛?!卑⒏聽柟媚锛饧獾亟械馈?/p>
啪嗒,根敦的巴掌落到姑娘臉上。不是很用力,但也足夠令阿嘎爾姑娘發(fā)愣。姑娘立刻住嘴,呆呆地望著根敦。根敦脫下外套罩到姑娘頭上。許久后,牛群離去了。
“走吧,回家?!备卣酒?,牽住阿嘎爾姑娘的手,姑娘卻猛地抽回手。
“回家,家里有水?!?/p>
姑娘癡癡傻傻的,毫無反應。根敦將阿嘎爾姑娘背上,順著沙溝往回走。走了半里地,腳脖子發(fā)麻,腰骨酸疼。兩人只好坐下來歇息。
走走停停,天黑后才到家。根敦給阿嘎爾姑娘喂水,誰知,見了水,阿嘎爾姑娘直吐酸水,說胡話。折騰到凌晨,根敦給熬藥服下后,額頭沁出汗粒兒了,姑娘才睡過去了。
之后十多天里,阿嘎爾姑娘除了服藥喝湯外,便是昏睡。根敦見狀,熬藥更勤了,恨不得將他知道的所有藥草都熬成湯。
五
吃過飯,根敦剛給阿嘎爾姑娘喂了一勺藥,姑娘便皺著眉頭把臉側過去。
“吃藥,吃藥啊。”根敦哄孩子似的嘟噥。
阿嘎爾姑娘身上輕輕的,根敦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只瘦了吧唧的羔羊。姑娘身上的衣服太陳舊了,皺皺巴巴的,幾乎是一拽便能扯碎。
“來,吃藥?!备匾皇洲糇」媚锏氖?,一手往姑娘嘴里送藥。
姑娘死死地向后仰著脖子,腿腳亂蹬著,末了哀求般地說:“苦?!?/p>
“苦?你說的是苦?”
阿嘎爾姑娘搗得下巴亂晃。
“你聽明白我的話了?”
姑娘不答了,臉扭過去,手指亂抓一氣。根敦朝姑娘臉細瞧,他這才發(fā)現(xiàn)姑娘臉蛋上的死皮褪掉了,那個醬紅紅的腮幫不見了,露著巴掌大的白肉。還有那兩片暗紫紫的嘴唇也沒了,變成濕濕的小圈圈。
她怕是要變好了,根敦瞬間想到。他看了看碗底的藥,看了看她的臉,又很不經意間朝她的胸部瞥了一眼。那里,鼓鼓的,沒跟著身上瘦下去。根敦松了手,挪開手,阿嘎爾姑娘便掙扎著鉆進一旁的被窩里去了。
這一夜,根敦挨著正屋土炕北墻睡了,阿嘎爾姑娘挨著窗戶睡,兩人中間是一張八仙桌。根敦睡到正屋不為別的,只為護著阿嘎爾姑娘。他擔心萬一阿嘎爾姑娘在夜里醒來了,想要找人問話,但又見不到人而發(fā)慌。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叫她發(fā)慌受驚。種種跡象表明阿嘎爾姑娘要變好了,她已經有幾十天不發(fā)癲了。
秋分過后,根敦開始秋收。起早貪黑的,但又不敢走得離家太遠。阿嘎爾姑娘也已經能下地了,雖然瞧上去人還是憔憔悴悴的,但規(guī)規(guī)整整的,先前的瘋勁兒弱去很多了。
這幾天,每當根敦抄著鐮刀出工時,阿嘎爾姑娘便提著小凳坐到屋墻下。根敦叫姑娘回屋,姑娘直搖頭。根敦走遠了,回頭看,阿嘎爾姑娘仍坐在墻下。過了些天,天氣越來越蕭瑟了,阿嘎爾姑娘便不到屋外了。她開始摔摔打打地干起活兒來,她把屋里清理得一塵不染,那些早些天摘來的花草也被她扔進爐子燒掉了。根敦覺著,阿嘎爾姑娘體內的某些東西蘇醒了。
根敦回倉房住了,阿嘎爾姑娘也沒說啥。她好似明白根敦就該跟自己分著住。這讓根敦有些傷感。躺下去后,根敦睡不著了。他腦子里清亮亮的。屋頂是黑乎乎的,他卻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到了后半夜,根敦索性走到屋外。秋夜寒意濃,風往衣袖處鉆,灌得身上發(fā)麻。遠近的沙丘泛白,像是隨意丟棄的、大大的裹尸布。根敦好幾次忍不住往正屋那邊看了看,那邊靜悄悄的?;一业奈輭ι翔傊椒降囊粔K兒黑,那是窗戶。根敦覺著那塊兒黑中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根敦匆匆向原野地走去,像是要逃匿到最深的黑中。四周寂靜,沙丘上行走,腳底忽高忽低的,看不見天邊,也看不到腳下,根敦覺著自己走在世界盡頭。
一連幾個夜晚,根敦都沒能睡個踏實覺。有幾回,他都想好怎么趁著夜的黑推開正屋的門??煞朔?,忍住了。白天他照著鏡子,他很少照鏡子的。這次他卻很仔細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是很老了,比他想象中的老不少。眉毛稀疏,睫毛更是沒幾根,額頭上橫切著三道長紋,硬是在不寬的額頭上鑲出另一張臉來。他還發(fā)現(xiàn),年少時稀疏地攀著下巴的胡須不見了,眼下荒蕪的下巴連著爐筒粗的脖子,脖子上也橫切著三道長紋。他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覺著有些不可思議似的,那手早已成了一對兒從他身上長出的肉耙子。
從鏡子里,根敦終于看到,他與阿嘎爾姑娘之間的距離了。很遙遠,遙遠到一個季節(jié)的兩端。
在過去幾個月里,每次給阿嘎爾姑娘喂藥的時候,根敦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老。甚至,在給阿嘎爾姑娘扎針拔罐子時,他都沒留意姑娘的身子———那個裹挾著滿滿青春年華的身子。那時,在他眼里,阿嘎爾姑娘是個可憐的家伙,是一只需要他哄著勸著照顧的羔羊。而如今呢?那只羔羊不見了,連個稍大的牛犢子都不是。從早到晚,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是一個散發(fā)著雌性味道的女人。是的,散發(fā)著濃郁的雌性的味道。不論是從她眼角眉梢處,還是從她胳膊腿腳、后腰前胸,散發(fā)的都是一股酸酸的、甜膩膩的、富有感染力的雌性的氣體。
每當聞著這種氣味,根敦就會感到某種慌亂與絞痛。
在這種氣味的包圍中,他一下下地想起曾經的某個瞬間。在那瞬間,他毫無憐憫地撲向她,而她也是毫無矜持地嗷嗷叫。那瞬間,他撕開她,貪婪地吮吸,灌得滿身雌性的氣味??墒牵F(xiàn)在呢?她連看他的眼神都是冰一樣的堅固。她渾身上下都令他“禁欲”。他猜不出她身上為何會有如此的威懾力,使他不敢暴發(fā)絲毫的野性。
根敦覺著自己越來越溫順了,溫順到不敢將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更不要說撲向她。在她那里,他早已死了三個世紀。
“叔,我燒鍋水了?!币膊恢螘r起,阿嘎爾姑娘這樣喚起了根敦。根敦聽了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縮了半截。
“噢?!备貝瀽灥剜絿伒馈?/p>
“叔,往鍋里抓一把鹽還是兩把?”阿嘎爾姑娘臉朝著鍋底兒看著,手里抓著鹽筒。
“一把?!?/p>
阿嘎爾姑娘熬粥,她學著給根敦和自己備一日三餐。當一切落到一日三餐的時候,生活就露出了真面目。
根敦的話越來越少,一整天幾乎不怎么和姑娘聊兩句。他也不給她熬藥了,都是她自己開始熬。她知道自己得服下那些苦得叫人胃酸的草藥。
“叔,我去挑水?!?/p>
“別去。”
“我去撿柴火?!?/p>
“別去。”
“叔,那我做什么?每日每日地閑著,我直犯困。你總得叫我做啥子么。”
根敦沒有立刻回答,他從未想過要回答這樣的問題。他甚至都沒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和阿嘎爾姑娘生活了幾個月了,對于他來講,他照顧她,好像是件天經地義的事。可是,現(xiàn)在呢?她居然要學著自力更生了。她不再是一個傻子了,不再是那個只會沖著他咩咩叫的羔羊了。根敦看看她,她也看著根敦,從彼此的眼神里尋找自己。
“你只管把藥熬好了?!?/p>
根敦想告訴她,對她,他是了如指掌的。
“我知道。”
可是,她不要他這般胸有成竹。根敦終于明白了,那個她真的是不在了。事實上,她原本就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女人。是的,一個女人。一個有靈魂的、有七情六欲的、完整的女人。只是,過去的歲月里,那個真實的她藏在假的她體內。是他將原本的她拯救了。雖然他曾經那樣粗暴地對待了她。但是,他沒想到,假如有一天,原本的她蘇醒了,他會怎么樣?
他能怎樣?除了失去她之外,還能怎樣?難道要為此懊悔?
不,他不懊悔,永遠不。他只是感到痛。他終于承認,人的靈魂是有疼痛感的。
他有幾次想告訴她,他是她的丈夫??墒牵_不了口。他沒那個勇氣了,他也很奇怪,面對曾經被自己“糟?!保ㄋX得,這個詞令他不寒而栗)的女人,他居然沒有絲毫剝開自己面紗的勇氣。她是如此的美麗,美得令他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原來,他是愛上她了。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有天阿嘎爾姑娘從外面回來,不急著淘米做飯,而是翻翻這個,又翻翻那個,好似在找什么東西。
“你找什么?”根敦問道。
“叔,”姑娘停頓了片刻,然后有些遲疑地說:“叔,我阿爸呢?他在哪里?今天我去了家里。家里沒人?!?/p>
“噢?!备貞艘宦暠銢]了話。他心里慌慌的,坐立不安,但又想不出該說什么。他走到屋外,覺著太陽明晃晃的,大地又是那樣的堅硬,他真想磕個長頭,將這片原野地磕響。
“阿嘎爾,那你,你還認得我嗎?”根敦用一種試探性的口氣問道。
阿嘎爾姑娘聽了,點點頭,說:“您是給人抓藥的根敦叔叔?!?/p>
根敦笑了,笑得很委屈,臉上盡是皺紋,愁苦滿面,仿佛一個孩子突然見到了久違的親人。但是,又有幾分溫柔情緒浮在眼眉間,這是一種喜悅之情。
“噢,你還記得我???”根敦的話音虛虛的。
阿嘎爾姑娘點點頭,她的動作在根敦眼里是那樣的肯定。
“那就好,阿嘎爾,你終于好了。”
阿嘎爾姑娘再次點頭時,根敦眼里終于溢出渾濁的淚來。不過,根敦沒讓姑娘看到,他也不想讓姑娘看到。
“那他什么時候回來?”當根敦告訴姑娘,她父親離開沙窩子多日時,姑娘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阿爸?。克。俊备乜ㄗ×?,一句話也吐不出來。他來回搓著手指,越搓越用力,搓得手關節(jié)咔咔響。他想起巴岱那張因悲傷而變了形的臉,以及他牽著騾子走過來的模樣。
“叔叔?他什么時候回來?”
“他???回來,過了這個冬就回來了?!备靥ь^看了看姑娘,重復著說,“過了這個冬天,或者比那還早?!碑斔吹焦媚锍錆M期待的眼神時,他只好編了個謊言。
“冬天???”阿嘎爾姑娘笑了,笑得很甜。根敦知道,這笑不是沖著他笑的。
夜里,倉房門口一陣脆脆的腳步聲,根敦坐起剛披上外套,門口便出現(xiàn)了一個瘦高瘦高的人影。根敦心里陡地顫了一下,但又瞬間平復了。原來不是阿嘎爾姑娘。
“叔,是我。”寶迪輕輕地喊著推門進來。根敦用巴掌擼了一下臉,看清了,是寶迪。
“有吃的沒?我差點迷路了。沙子里走夜路,真是叫人瘆得慌?!?/p>
根敦點了燈,看到一個風塵仆仆的寶迪。還是那張鳥臉,也不知為何,根敦眼里寶迪比往日不好看了。
“一天沒往舌頭放東西?”根敦問道。
“是啊,一路上沒撞見個人家?!?/p>
根敦舀來一瓢兒水,順手抓把茶葉灑到水瓢里。寶迪接過水瓢,喝一口水吹一口茶葉末,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一瓢水喝完。末了,倚墻蹲坐下,胸口一挺一挺地喘粗氣。
“我燒火?!?/p>
根敦往灶口添柴,動作有些過于用力,嗶嗶嚕嚕地撇斷柴棍。
“喲呵,好遠。”
根敦看了看寶迪,鼻子里哼的一聲笑了笑,說:“往炕頭坐啊?!?/p>
“叔,讓我歇會兒,腿抖的使不上勁兒。”
根敦洗了米,又切了幾片肉。也不知為何,根敦心里陡然間蒙了一層悲傷。他感覺寶迪渾身的血液都在冒著泡兒,多好的年華啊。即便是累了、餓了、困了、乏了,喘出來的氣也是滾燙滾燙的。
六
寶迪睡到日升高了才起身。
“這回你掏個七八天就得了?!币妼毜闲蚜耍貝瀽灥卣f道。
“啥?才七八天?。渴?,慈悲點,我都靠那活呢。”寶迪哀求的語調中含著頑皮。
“就八天?!备啬槼脸恋模唤z的笑都沒有。
“噢?!睂毜铣蛄顺蚋氐哪?,匆匆地往身上套衣服,嘴上說:“那今天算不算?這都快中午了?!?/p>
“算?!?/p>
“哎喲,老天,損失不少?!睂毜险f著一咕嚕坐起,鞋子襪子地忙乎。
“叔,龍布呢?”屋外傳來阿嘎爾姑娘清亮亮的嗓音。低頭綁鞋帶的寶迪立刻停止動作,抬起頭往門口看,一臉的疑惑。根敦向寶迪白了一眼,沖著外面喊:“耳房架子上?!?/p>
一陣腳步聲。
寶迪看了看根敦,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繼續(xù)綁鞋帶。
沒一會兒,阿嘎爾姑娘端著一盆面餅進來。她沒想到屋里還有寶迪,見了寶迪,愣了片刻,眼睛瞅瞅根敦,又瞅瞅寶迪。
“是我———”寶迪剛說了這句,但立刻又發(fā)現(xiàn)屋里氣氛有些不對勁兒,立刻打住,坐到炕頭。眼睛卻迅速將阿嘎爾姑娘從頭到腳過了一遍。
三人坐下來,悄沒聲息地嚼著面餅。寶迪極力想做到眼神不挪開身前的碗。可是,眼神似乎卻長了心似地,偏往阿嘎爾姑娘臉上撲。阿嘎爾姑娘則沒他那么小心,毫不拘謹?shù)匾槐橛忠槐榈貨_寶迪看去。根敦一直不抬頭,抓住一張面餅,囫圇塞到嘴里,嚼得腮幫鼓一下癟一下。寶迪覺著根敦的眼珠子都被他嚼面餅的勁兒擠出來了。
“叔,中午吃啥?”阿嘎爾姑娘問道。她大概沒發(fā)現(xiàn)根敦耳朵根前的青筋都鼓鼓囊囊的。
根敦不答話。
呼———根敦大大地咽了口茶。
阿嘎爾姑娘朝寶迪看,寶迪抿嘴笑了一下。笑完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他忙向根敦看,根敦的眉頭已經皺了。寶迪推開碗,走到門口,抄起鐵鍬向屋里說:“叔,您給我指地兒吧?!币膊恢獮楹?,他居然用“您”來喚根敦了。以往,他可從未用過這個詞。
根敦仍不答話,人走了出來,朝東面沙梁上走去。寶迪跟過去,走了十多步,他朝后看,發(fā)現(xiàn)阿嘎爾姑娘站在倉房門口目送著他倆。
晚飯又是在極其安靜的氛圍中結束了。三人誰都不說話,阿嘎爾姑娘也似乎覺察出了些什么,眼睛不往寶迪臉上看了。可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寶迪的手,以及根敦缺了一根小拇指的手。
“今晚,你睡倉房。”根敦說道。
“噢,叔。”寶迪向四下看看,好似在尋找合適的位置。
“你睡炕頭?!?/p>
“叔,我還是睡地吧。您?”寶迪繞著頭,語調有些巴結。
“叫你睡,你就睡?!?/p>
“噢噢。”
寶迪坐到炕頭,不去動炕頭的被褥,他記得耳房里有他用過的被褥。根敦走了出去,抱著被褥進來,往炕頭隨意地一放,說:“側著睡,那樣不打呼嚕?!?/p>
“我從不打呼嚕的,叔。”
“人睡下了還曉得自己出不出聲?”
寶迪不接話,翻開被褥躺下去。
噗———根敦吹滅了蠟燭。屋里一下子沒了任何響動。寶迪睜著眼,等著屋里有了響動后翻翻身。他覺著他居然有些怕根敦了。
許久許久后,根敦才慢慢地脫起了衣服。
半夜里寶迪醒來了,尿憋得慌。他悄悄地披上衣服,又悄悄地往門口走。待他回來時,只見根敦坐起吧吧地吸煙。他也不吱聲,鬼影一樣蹭步到炕頭,沒有任何多余動作便躺下了。
早晨,阿嘎爾姑娘提桶水進來,寶迪伸手要接水桶,姑娘發(fā)蒙片刻,有些靦腆地抿抿嘴,向水甕走去。一陣嘩啦嘩啦的水聲,根敦看出阿嘎爾姑娘提水的兩條胳膊在不停地發(fā)抖。根敦用掃帚往身上拍了拍,那動作很果斷。他本不想再留意阿嘎爾姑娘,可又忍不住看過去,只見姑娘臉上蒙著一層紅。根敦扔過掃帚,走了出去。寶迪直挺挺地站著,好似自己犯了什么錯誤。阿嘎爾姑娘拎著空桶朝寶迪抿嘴一笑,低著頭走了出去。寶迪舒口氣,也匆匆走出屋。
“啊呀,叔,您醫(yī)術高啊,看樣子,治好了?!睂毜限缰F鍬跟在根敦后面,故作輕松地說道。
根敦不語,雙手背過,走得極快。
“叔,甘草價格漲了三毛。”
“噢?!?/p>
兩人走到距根敦家三里地的沙窩子,這里有野水泡子,濕灘、沙磧地,長著黃蒿、青芨芨、旱蘆葦及甘草等。根敦沒備鐵鍬,待寶迪開始掏開了,根敦搓拾甘草籽兒。
“叔,春天那會兒,我掏死過蛇,草蛇,黑綠黑綠的。”寶迪好不容易從腦子里搜刮出這番話來。他太不習慣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了。
根敦頭也不抬,也不吭一聲,沙沙地搓著甘草籽兒,弄得臉上身上覆著一層碎末兒。
“城里有人燉著吃蛇肉呢,我看著都想吐?!?/p>
“嗯———”根敦應了一聲。
“叔,我給您講啊,這城里人啊,可日怪了,穿皮鞋鞋不穿襪子?!?/p>
根敦吹起口哨來,聲響不大,但是足以令寶迪閉嘴。寶迪有些難堪地看了看根敦,咧嘴一笑,沒笑出聲來。
偏午,日頭照得毒辣辣的。寶迪編了個草圈圈往腦袋上箍住。他給根敦也編了,根敦卻不領情。阿嘎爾姑娘拎著草筐送來午飯,八個干牛肉苦菜包子,一壺釅茶,兩只碗。
“喲呵,餓得頭昏?!睂毜蠌陌⒏聽柟媚锸掷锝舆^茶,眼睛看著根敦說。
根敦嚼著包子,眼睛凝望遠處,眉頭皺得死緊死緊的。阿嘎爾姑娘自己不吃,蹲坐到一旁,手持著銅壺,隨時服侍的樣子。
“好吃,嗯,好吃得很。”寶迪說著,向阿嘎爾姑娘投去詢問的眼神,好似在問: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知道你是誰。
阿嘎爾姑娘也不避開寶迪的眼神,癡癡地盯著,說:“草圈圈上有蟲子?!睂毜涎劬ν弦还矗吹窖刂萑~兒艱難跋涉的一條綠蟲,用手捏住,張嘴,將蟲子向嘴里一甩,姑娘不由哦地驚呼。寶迪笑著,甩去指尖上的蟲子。姑娘見狀方明白剛才是哄她的,她笑了,爽朗爽朗的。寶迪露出一排灰牙,笑嘻嘻的。根敦沒笑,甚至都沒抬頭。他吧咂吧咂地嚼著包子,臉側過去,望著遠處,看上去孤零零的。
傍晚收工回去,遙遙望見晾衣繩上掛著大小幾件衣裳。阿嘎爾姑娘換了衣裳,頭發(fā)也洗過了,額角的碎頭發(fā)都跑出來了,面頰也比往日過了好幾回水,顯得水靈靈的。
“來,用針來挑。”見寶迪用指甲摳掌心上的水泡,阿嘎爾姑娘手頭捏根針,準備要親自操針。寶迪啥也沒尋思將手掌伸過去,姑娘湊過臉,說:“咦,好幾個哈,疼不?”
寶迪搖搖頭,這時根敦進來,見狀頓了一下,別過臉去。然而,寶迪倒是慣了根敦的這副模樣,和阿嘎爾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根敦莫名地煩躁起來,看哪哪兒不順眼。在他眼里寶迪那張鳥臉上盡是不符合他年齡的圓滑。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就不配有一張?zhí)舳号藭r暗含“輕車熟路”神色的臉龐,尤其是對著阿嘎爾姑娘時。她可不懂那些。她是多么的純潔?多么的淳樸?她從未離開過沙窩子地,沒見過沙窩子地之外的一寸土。沒見過母親,不記得父親。除了幾頭長了膘后藏到沙窩子里不出來的野牛、幾十只可憐楚楚的羊,以及永世保持沉默的沙丘外,她可什么都沒有見過。
她更不可能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寶迪也不知道,這個鳥臉的年輕男人!他可真年輕,黑黑的皮膚閃著光。
根敦胸口憋得慌,夕陽烤著天邊,云朵兒都滌蕩著血色水柱。
根敦朝著晾衣架下收衣裳的阿嘎爾姑娘說:“明天中午你別送飯了?!闭f完根敦轉身進了倉房,其實,前一秒他還沒想過要說這句話,可是,就那么一眨眼功夫,他已經把話說出去了。姑娘噢地應了一聲,語調是遲遲疑疑的。
直到暮色沉沉,寶迪才回到倉房里。剛才他幫著阿嘎爾姑娘挑了一擔子水,又把羊圈的羊糞清掃干凈。不過,他干這些活兒時候阿嘎爾姑娘不在跟前,她被根敦叫去搗馬骨了。
“叔,這是什么?”阿嘎爾姑娘問著根敦,眼睛瞟向屋外。
“馬石骨?!备赜酶纱喽砂偷目跉庹f:“你細心搗好了,入藥?!?/p>
“嗯?!?/p>
硁硁,硁硁,姑娘的手老不往藥上搗,小鐵錘落到石槽沿兒,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
根敦靠墻坐到倉房門口,不言不語地吸煙。他的樣子很有趣,像是守著身后碩大的鐵籠,籠內關著他的心愛物。
第三天早晨,寶迪早早出工了。阿嘎爾姑娘還沒來得及燒熟早茶,他已經在沙窩子地里了。出工時他往兜里塞了兩張面餅,他可再也不想大中午時在沙窩子里耗下去了,他得趁早晨和傍晚。
“咦?叔,他呢?不吃早茶了?”阿嘎爾姑娘端著三個碗進來。
“出工的人,哪有悠哉哉地吃早茶的功夫?!备匕l(fā)現(xiàn)姑娘還不知道寶迪的姓名。
“可餓著肚皮兒能做出個啥來了?”
“寶迪,寶迪,吃早茶?!卑⒏聽柟媚镎镜轿萃夂?。
原來她是知道他的名字的。根敦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什么都聽不見了。他走過去,猛地一拽阿嘎爾姑娘的手,阿嘎爾姑娘像陀螺似的轉過來面向著根敦。根敦什么都不想,啪的一下,給了姑娘一巴掌。
“呃。”姑娘的嘴唇張開,不見呼吸,只見淚蛋兒嗖嗖地涌出來。根敦見了,呆了,他可沒想到已經病好了的阿嘎爾姑娘的淚就在眼皮下攢著。他側過身,指著倉房低聲地說:“進屋吧?!卑⒏聽柟媚锶嘀?,咻咻地抹淚,往正屋走去了。當閉門的空當,發(fā)出狼嗥般的哭聲。
根敦搖搖擺擺地進了倉房,坐到桌前,抓起面餅大口大口地嚼起來。可是嚼著嚼著,喉嚨里突然卡住了,怎么都咽不下去了,他朝自己臉蛋上打了一掌,嘎吱吱地,像是沒了黃油的車軸承一樣,發(fā)出干澀的哭聲來。
七
“老粗了,比搟面杖還粗。那塊兒的甘草好,叔,給我挑了好地兒。”寶迪哧溜溜地吸著大米粥,歡喜地說道。他已經不怎么畏懼根敦的緘默了,他覺著根敦本來就這么個人。人在沙窩子里待久了,脾性就會跟沙窩子一樣了。不過令寶迪有些詫異的是,阿嘎爾姑娘也不言不語的,不接話,眼睛也不看他。寶迪覺察出有些不對勁兒了,不過,他并沒往深處想。待碗底空了,寶迪將碗遞到阿嘎爾姑娘前,問她:“有茶水嗎?”
姑娘被他冷不丁問了一句,忙抬起頭匆匆點頭。寶迪見她一臉凄楚楚樣,不由笑了,誰知,他的這一笑居然勾出姑娘的淚來。姑娘點點頭,起身去提茶壺,淚就吧嗒地落在茶壺上。寶迪揚起臉,他看到一對兒水泡兒一樣的眼睛。他忙地將眼珠兒滾動著往根敦看,根敦低頭稀里嘩啦地喝著粥,眼皮都是半閉狀態(tài)。姑娘走了出去,碗里還剩著半碗粥。根敦看了看,抄過來吃掉了。
夜里,寶迪睡不著了。幽暗中盡是阿嘎爾姑娘水泡子一樣的眼。他還從未見到過如此令人揪心的眼睛。他想起姑娘曾經的模樣來,瘋瘋傻傻、癡癡癲癲、蓬頭土臉、雙目暗淡。他還想起過去某天,他光身躺在石槽里,她過來,用指頭摳著他的肚皮。那天,她也是淚眼蒙眬??墒?,那次他真沒覺得揪心??墒?,此刻呢?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不是幾個月前的那個姑娘,而是另外一個人。不瘋、不癲、不癡,除了稍許的呆板外,她沒有哪兒不正常。更何況她的面容是那樣的好看。寶迪在城里見過各種各樣的女人臉,有極其嫵媚的、有平淡無奇的、有藏山隱水的、有妖里妖氣的、有古板死氣的,總的來講,什么樣的都見過,唯獨沒有阿嘎爾姑娘如此鑲著一對兒水泡兒眼的。姑娘的顴骨高高的,眼睛卻不是該有的三角,而是鵪鶉蛋一樣大,眼珠兒也是灰褐色的,最好看的是她的兩片嘴唇,厚厚的,盈滿了女人的柔潤。
寶迪翻翻身,嘆口氣。誰知,黑暗里根敦也嘆口氣。這讓寶迪很是難堪,他什么都不想地卷起鋪蓋就往門口走。
“站??!”根敦擲過來一只鞋。
寶迪沒理睬,哐地踢門走了出去。耳房的炕頭空空的,寶迪躺下去,沒一會兒入睡了。
寶迪走到沙窩子里,沒心情動工,枕著沙蒿草躺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阿嘎爾姑娘那雙水泡兒眼。過了半個時辰,寶迪扔下鐵鍬往根敦家走。他沒順著來路回,而是繞過濕灘子,從根敦家正北方向過去。到了正屋西墻往倉房看,門閉著,像是沒人。再往墻角看,挑水擔子不見了,寶迪猜出根敦是挑水去了。他匆匆走過去,推開了正屋的門。阿嘎爾姑娘見門縫里擠進來一個人,發(fā)愣怔,倚著炕沿立著不動。她大概沒想到寶迪會來。寶迪笑了笑,手往腦勺處刨,好似要刨出一堆話來。阿嘎爾姑娘并沒有笑,但滿臉的欲言又止。
寶迪向前走過去,人還沒靠近,胳膊已經將阿嘎爾姑娘擁到懷里了。姑娘像是見了烈火的干柴,擰巴兩下,整個人便倒了。
如果不是門口響了一聲堅脆脆的哐啷聲,寶迪是不會將自己從姑娘身上抽回來的。他汗?jié)駶竦?,姑娘也是汗?jié)駶竦?。兩人悄無聲息地穿衣服,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彼此。寶迪漏空朝姑娘身上掃了一眼,看到零星的黑和粉紅。一會兒姑娘剛要說什么,寶迪忙制止,然后湊到姑娘耳朵下,壓著嗓門說:“晚上,你留門?!?/p>
寶迪說完走到門后,向倉房那面看著,待根敦從倉房里出來向沙窩子那邊走去了,他溜到屋外,直直地向北跑去。
到了沙窩子,寶迪將前一日掏的甘草從埋處刨出來扔到周圍,當作是新掏的。根敦到外沙窩子里了,但也不往寶迪跟前來。自顧自地搓起草籽兒來。
后半夜,寶迪悄然鉆進了正屋。為了蓋住姑娘高一陣低一陣的哼吟,他用棉被蒙住了頭。這么一來,等他出來時,他身上盡是水汽兒。寶迪走到屋外,向天色看,天還沒亮。夜風拂面而來,身上立刻涼涼的,他不由打個寒噤,往耳房疾步走去。而就剎那間,也不知為何他朝倉房看了一眼,不看也罷,一看,便瞧見倉房門口一豆火苗亮一下暗一下的。
寶迪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可是等到天亮了,也沒等來。他都想好了怎么對付,他甚至都猜出根敦會抄著鐮刀,或者鐵鍬來。然而,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整天都沒發(fā)生什么。中午時分寶迪回耳房睡了片刻,吃午飯時,根敦也沒跟他搭一句話,也沒跟阿嘎爾姑娘搭話。寶迪倒是跟姑娘聊了幾句,姑娘有些躲躲閃閃的,紅光滿面的。這讓寶迪有些不安起來。尤其是姑娘的眼睛一直在他臉上,只要他朝姑娘看,姑娘嘴角就會彎出一道笑。那雙大大的眼睛也是,異常地放光彩,絲毫的沒有遮掩。這是寶迪沒想到的。
晚飯備好了,根敦叫阿嘎爾姑娘獨自到正屋里去吃,他給寶迪備了一桌酒菜。他親自往寶迪跟前放了一雙筷子,又親自倒了盅酒,然后坐到寶迪的對面。寶迪有些受寵若驚,但又忐忑不安。
“來,寶迪,咱喝一盅?!闭f著根敦舉起酒盅,嘴角彎著,本來要笑,可那樣子比哭還難看。不過眼圈里沒有淚花花,唯有樹杈一樣交叉的血絲。
寶迪舉過酒盅,哐的,一對兒酒盅碰到一起。
“寶迪,來,咱再碰一盅。”根敦咬著牙,所以每一個詞聽起來都還是干硬干硬的。
“叔,我很少喝酒的———”寶迪本想繼續(xù)說,但見根敦用一雙非常奇異的目光盯著自己,他只好閉嘴。
“來,寶迪,咱再碰一盅?!辈坏瓤谇焕锏睦蔽渡⒈M,根敦倒了第三盅酒。寶迪喝了口茶,看了看酒杯,果斷地送進嘴里。末了,他突突地吹氣,好讓嗆鼻的酒味淡去。
“臭小子———”根敦突然撲哧一笑,繃著的臉立刻敞開,一對兒血紅血紅的眼睛里洇出一層水來。寶迪愣了半晌,待根敦嚯嚯地笑起來,他也慢慢地笑起來。
“臭小子,你個灰孫子,驢日的,鬼操的,你可把老哥做害死了。你個泥娃娃,七竅不通氣的腦殼?!备氐倪@席話,寶迪根本聽不懂,只是見根敦越笑越歡,整個人坐不穩(wěn)了,他才跟著笑??墒菍τ诟貋碇v,他知道,在他心下,一切在土崩瓦解,在消失殆盡。一切的一切,都在灰飛煙滅。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消失。面對這一切,他束手無策。多少天來的守望與堅持,不存在了。他終于被遺棄了。貧瘠的沙窩子地,終于還他一個更加真實的貧瘠。
“叔,這酒勁兒太烈了?!睂毜险f道。
“辣嗎?不辣啊。比這度數(shù)高的還有?!备氐木鸥割^往臉上蒙住,用力地揉了一圈,那個繃緊了好幾日的面孔不見了,變成一張醬紫色的,布滿皺紋的,慈悲的臉龐。
“叔,來,我敬您一盅?!?/p>
“好!”根敦爽快地咽下一盅酒,繼續(xù)說:“來,再來一盅,酒這東西啊,是好糧食?!弊郎现挥幸槐P咸沙蔥,一盤酸水黃豆。這盤黃豆是白天里根敦特意從二十里地之外的鄰居家要來的。
“寶迪,雖然年齡上,你比叔小很多,但是,咱都是爺們兒,說話落地有聲的爺們兒,準不?”根敦意味深長地說道。
寶迪點點頭,他有些不敢說出“準”。
“準不?不要點頭,又不是捉食的鳥?!?/p>
“準!”寶迪被根敦一激,情緒上來了,有些不顧一切的樣子。
“這就對了?!备卣f了這句后,不言不語、自顧自地呷了三盅酒。他不看寶迪,也不往別處看,仿佛整個原野地上,就他一個活人。
“寶迪,你說這沙窩子地好不好?”
“沙窩子地?。俊睂毜匣貑枙r避開了根敦的眼神,此刻根敦的眼神直勾勾的,讓人有種“被逼到墻角”毫無逃避處的感覺。
“嗯?!睂毜虾鼗卮鸬?。根敦不接話,仍直勾勾地盯著寶迪,于是寶迪只好說:“挺安靜的?!?/p>
“安靜???那你稀罕這里不?”
“稀罕?”寶迪猶豫著。在蠟燭照映下,他那濃濃的睫毛映出兩道黑影來,顯得他幾分俊俏。如果不是因為貧窮生活剝走了他眼里的果敢,以及因對生存的恐懼無時無刻不吞噬了他的勇氣,從而使他整個人顯得畏畏縮縮的,他的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如果,他能明白他缺什么,他的臉也不是難看的鳥臉,而是一張討人喜歡的長臉。根敦如此想到。
“稀罕,準不?”
寶迪懵懂地點點頭。
“稀罕就留下來吧。”
寶迪聽了,濃濃的睫毛匆忙地閃了幾下,好似要把眼睛里的驚訝驅逐。他聽明白了,明白了根敦眼神為何“直勾勾”的了。
“叔,哪能呢?”寶迪幾乎是哀求地說道。
“你擺個哭喪臉干嗎!嗯?你是說胡話哄我呢?”根敦面無表情。
“不,不是,叔,我是稀罕沙漠,如果不稀罕,春天那會兒走了,就不會再來了。可是?”
“稀罕不稀罕,我心里明白著呢?!备赜肿灶欁缘剡攘藥字选?/p>
兩人接著誰都沒再提這個話,話題換到甘草上,沒一會兒酒開了第二瓶。這當兒阿嘎爾姑娘進來,給兩人燒了壺茶。寶迪明顯有了醉意,見了阿嘎爾姑娘,大聲地笑起來,好似在欣賞舞臺上的小丑在表演著什么。阿嘎爾姑娘卻不懂寶迪這種夸張的笑意味著什么,她只是看了看寶迪,又看看根敦,不插話,影子一樣兜了一圈走了。
“阿嘎爾,回你的正屋去,不喊你你不要來。男人喝酒,女人甭看。明早早起,有事要同你商量?!?/p>
阿嘎爾姑娘聽了,往門口走,走到門口,轉過身,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寶迪。寶迪見狀又是一陣大笑。他臉已成酡紅,因為笑,嘴巴張得太大了,兩排牙顯得比平時白了幾成。
“寶迪,你跟叔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贝龑毜夏樕蠜]有了一絲笑意的時候,根敦平靜地說道。
“那是什么話?”寶迪問著,張嘴打了個哈欠。
“你是真的稀罕沙窩子地,我的話準吧?”
“叔啊,跟您說句實話吧,我啊,真的不稀罕沙漠。這里死寂死寂的,哪能跟城市相比?您也到過城市吧?”寶迪拖泥帶水地說著避過臉,再次打起長長的哈欠。他隱約感覺出有種不祥。因此,他以打哈欠來掩飾臉上的不自然。
根敦被寶迪這句話噎住了,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要看清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真不稀罕啊。”
咚的一聲,根敦拿拳頭砸了一下桌子,砸得一盤黃豆散去了半盤。寶迪立刻停住打哈欠,有些驚愕地盯著根敦。根敦的這一砸,也砸醒了寶迪。
阿嚏———寶迪打了個噴嚏,手心里全是黏糊糊的唾沫。他將手心往膝蓋處擦了擦,看著根敦,半晌一句話也不說。根敦也直勾勾地盯著寶迪。寶迪朝根敦握緊的拳頭掃了一眼,臉上便有了種不屑的神色。不過,他把持住自己不動氣。他緩過神來了,心下猜出幾分了。他歪著臉,眼睛里含著幾分嘲弄的味道,咬了咬嘴唇,很是認真地說:“叔,這么跟您講吧,如果不稀罕,我會回來嗎?”
“那好,你就留下來。住正屋?!备乜焖俚卣f道,仿佛很擔心再遲說一兩秒的話,寶迪就會落到地上摔死。
“就這么定了。”寶迪也咚地砸了下桌子,一盤黃豆完全不在盤子里了。
很快,倆人把第二瓶酒也喝完了。期間寶迪跑出去摳著喉嚨吐了三回,吐的胃里火燎火燎地燒。待根敦斜靠著炕角睡下去時,寶迪的酒完全醒了。他坐著,癡癡地看著昏睡的根敦,面無表情,瘦瘦的顴骨上聚著一圈高光,襯得眼睛里漆黑一團。
寶迪走到倉房外,迎面走來阿嘎爾姑娘。月色暗淡,人的臉如同蒙住了一層薄紗。兩人面對面站了片刻,寶迪側過身向耳房走去。他要去找他的包。他已經想好了,得馬上離開沙窩子地。
寶迪無心仔細收拾衣服,只管摸黑往炕頭拾掇拾掇,往包里塞了幾件衣服。當他剛走到門口時,被阿嘎爾姑娘堵個嚴嚴實實的。
“你要走?”
寶迪沒回答,側身想從阿嘎爾姑娘身邊溜過去,姑娘往一邊挪了挪,寶迪只好停下。
“我必須離開。”
阿嘎爾姑娘不作聲。兩人安靜地待了片刻,寶迪推開姑娘,走了出去。剛走幾步,阿嘎爾姑娘追過去,從身后抱住寶迪。
“別丟下我?!惫媚锏哪樫N著寶迪的肩膀,緊緊的,連呼吸都是很用力。寶迪則輕輕地掰開阿嘎爾姑娘的手,一言不發(fā)地走去。一陣急促的跑步聲,阿嘎爾姑娘追過去再次抱住。
“放手。”這次寶迪沒有輕輕地掰開姑娘的手,而是滿腔厭煩地甩甩肩膀,姑娘趔趄著向后退去。寶迪徑直往前走去,不回頭,且越走越快。姑娘向正屋跑去,片刻后,幽暗中傳來轟的一聲摔門聲。
寶迪本想到沙溝子扛走一捆甘草的,但是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去為好。走了一里地左右,寶迪覺得胸腔里干澀干澀的,每走一步,都很難受。遠遠地望見一池野水,寶迪走過去,喝了幾口,吐出來了。他本想躺下歇會兒,誰知竟睡過去了。
當寶迪醒來時,已經是清晨了,四周的沙梁灌木都隱約有了輪廓,灰藍色的天空也有了幾分晨光。突然,他覺著身后好像有什么,他猛地坐起,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根敦坐在草叢上,嘴上呷著煙,臉色陰沉沉的。
“噢,叔———您?”
“是要我敲斷你的骨頭,還是削掉你的舌頭?”根敦干巴巴地問道。他手里持著一柄鐵鍬,這會兒子已經對住了寶迪的胸口。
“叔,您這是干嗎?”寶迪用手推去鐵鍬,根敦卻移回去。
“我最恨哄人的人哩?!?/p>
寶迪動彈不得,頭又痛得仿佛立刻要炸掉了。他躺下,喝了幾口野水,干嘔幾下,感覺稍許好了些。
“你不是稀罕她嗎?”
“誰?”寶迪皺起眉頭反問道。
“你還哄她了?”
“阿嘎爾?”
根敦將鐵鍬推了推,鐵鍬泛著青光的刃兒已抵到寶迪脖子上了。
“叔?”
根敦像個石雕一樣,臉色發(fā)灰,一絲血色都沒有。
“叔,我真沒法跟她過下去啊?!?/p>
“為嘛?”根敦非常平靜地說道。
“不可能啊?!?/p>
“為嘛不可能?不可能,你還?你還哄人?”根敦艱難地說出這句話,說完他唾了口唾沫。
“我沒哄人,叔,我沒有。您說的那啊,那只是個瞬間,那瞬間我們彼此是稀罕的,可是,那只是瞬間。這種事天天發(fā)生,我不哄人?!?/p>
根敦又唾了口唾沫。他大概沒想到寶迪會如此坦然。他舒口氣,低沉地說:“告訴我,為嘛?”
“叔,我怎么可能娶她?您看啊,春天我來時她還不是?”寶迪沒將“有病”兩字說出來。他還不敢吐出那倆字。
“如今治好了。”
“誰會信呢?萬一哪天犯了病呢?病又不長記性?!?/p>
“犯???”
“是啊。眼下瞅著是好了,可,萬一哪天———”
“你不愛她,為嘛還要?為嘛?。俊?/p>
根敦沙啞的嗓音幾乎是一張風中撲騰的碎紙,不停地發(fā)顫。最后,他咬了咬牙,憋住氣,手不抖了。
當朝陽升起時,根敦回到了家。他和了一大盆面,在土灶上烙了三鍋白面餅,然后又熬了一壺淡淡的茶。他知道,阿嘎爾姑娘不愛喝釅茶。接著他搗了草藥,放好,將桌上的黃豆清掃干凈。
日升到很高了,阿嘎爾姑娘才從正屋里走了出來。一對眼兒紅腫著,不看根敦,只低著頭往倉房進去。根敦在倉房里轉了一圈,四下看了看,說:“阿嘎爾,天涼了,你得把衣服穿捂了?!?/p>
阿嘎兒姑娘不吱聲。她盯著滿滿一盆白面餅出神。
根敦走出倉房,走了幾步又折回去,說:“藥,一天服兩頓。到了冬天就別服了。”
阿嘎爾姑娘還是不作聲。根敦走了出去,順手帶上門。他直直地向南走去。他知道,穿過了南面近百里的沙漠后,就是城市了。那里有擁擠的人群,有擁擠的車輛,有擁擠的喧囂、騷動、哭聲、喊聲、笑聲、罵聲以及擁擠本身。唯獨沒有沙窩子地的廓落,沒有沙窩子地的寂靜。根敦也明白,比城市更遠的地方有高墻、鐵網、手銬、腳鐐以及無邊境的黑。根敦沒見過那些東西,但很奇怪,他能想到它們的模樣。他甚至覺得,在很早以前,他其實就領教過它們的威力了。而此刻,所有的這一切,都將與他道別。他只是一縷隱入光芒的煙。的確,大太陽下的沙窩子地很熱,很悶,很密不透風,幾乎就要被烤成灰燼了。
后來,聽人們講,根敦家的牛羊群沒人管了。沒人管的羊群,漸漸活足了野性子,在沙窩子地亂竄。亂竄著,亂竄著,生下了很多獨眼,或者三眼羔羔。有人說,牛羊群被阿拉姆斯趕到沙漠深處了,都學著阿拉姆斯嚎叫,那叫聲能穿透整個沙窩子地。還有人親眼看見了阿拉姆斯,那人說,阿拉姆斯的模樣挺像個女人。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