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二十年前我去北京參加一個詩人筆會，認(rèn)識了同樣來參加詩會的一位朋友，他叫蘇連。那時他理著個光頭，眼神明亮，神情憂郁。他比我大一歲，初中畢業(yè)后便不讀書了。我們相見時他在北京的一個建筑工地上打短工。他要為了生存做些事情，只有生存下來才能繼續(xù)寫詩。他后來成為詩人，自費出版過硬皮本的精美詩集。不過使他出名的是他成了畫家，使他成功的是成了一名畫商。幾年前國內(nèi)外的一些媒體報道了他經(jīng)營的一幅畫作。他用不太多的錢買下了一位天才女畫家的作品，并把其中的一幅賣到了六千萬美金。他成了有錢人，受人矚目。兩年前他成立了藝術(shù)家烏托邦俱樂部。那時我剛和妻子離婚，從深圳開車來到北京。我找到了他，也成為俱樂部的成員。

烏托邦俱樂部的成員每年可以享受一次旅游，是通過抽簽的方式，與異性藝術(shù)家結(jié)對一起去一個地方。俱樂部為會員提供一定金額的費用，也并不需要藝術(shù)家付出什么，因為每位藝術(shù)家都是蘇連的經(jīng)營對象。那是一場藝術(shù)家之間的游戲，誰也不知道會抽到什么樣的人。在蘇連的勸說下我也報名參加了。要命的是我抽到了蘇連當(dāng)時的女朋友，女畫家蒲莉。當(dāng)時我覺得蒲莉既然是蘇連的女友就不該參加那樣的活動，問題是蘇連也參與了抽簽，抽到了另一位年輕有為，且頗具姿色的女畫家。規(guī)定是規(guī)定，也可以更改，只要雙方同意，人員可以調(diào)換。我想要蘇連跟我換一下，他卻笑著拒絕了。

蒲莉三十出頭的樣子，不高不矮的個頭，瘦弱得有些過分，留著一頭烏黑的秀發(fā)，眉清目秀得有點兒像個男孩，穿著亞麻布的長裙，挺有藝術(shù)范兒。在我看來她是個簡單透明，可以使我親近的女人，我打心眼里有些喜歡她，覺得和她談場戀愛的話應(yīng)該不錯。不過也沒有多想，因為她畢竟是好友的女友。那時我和蘇連聚過多次，有時蒲莉也在場，我們也算是認(rèn)識了，只是沒有單獨相處過，更沒有想過要和她單獨相處一周時間。抽簽結(jié)果出來以后，蒲莉也沒有多說什么。

我開著車，接上蒲莉就出發(fā)了。車子的四個輪子歡快地啃著柏油路面，發(fā)出沙沙的動聽的聲音，車窗外的風(fēng)景像流水一般向后方逝去?？粗飞系娘L(fēng)景我的心情愉快，蒲莉也一樣。我們聽著音樂，車子開進了長城以外的蒼翠群山。風(fēng)景漸漸化解了大都市的繁華與喧囂，使我們的心靈變得簡單而純凈，似乎那樣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中午我們在路過的一個飯店簡單吃過飯，下午又繼續(xù)開。黃昏時分我們來到內(nèi)蒙古草原的一個小縣城。縣城不大，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們找了一家賓館安頓下來。蒲莉想吃羊肉串，我們在賓館附近選擇了一個露天燒烤攤，點了幾樣菜，要了啤酒。我們不是情侶，甚至還算不上是好朋友，卻一起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多少有點兒像做夢。那不是夢，我們看著對方，不知道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話還是要說的，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不過都覺得挺沒勁的，聊什么仿佛都隔著一層紗，顯得我們有些虛偽。兩瓶子啤酒下去之后，蒲莉笑著說，和一個不懂幽默，不會討女孩歡心的男人在一起真是折磨，因為這意味著我得多說點兒。這樣吧，我告訴你一件你所不知道的事吧。

我笑著，認(rèn)真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能說出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她哈哈笑了幾聲說，是這樣的，我看過你和蘇連十多年前的通信。蘇連把你寫給他的信寶貝似的鎖在一個樟木箱子里，里面還放了樟腦球。他的箱子并不多，那使我挺好奇。再說他經(jīng)常和朋友們出去喝酒，有時徹夜不歸，我閑得無聊，而鑰匙就在桌子上。你在信中說了很多鼓勵他的話，可以看得出當(dāng)時你們都挺純粹挺上進的。我一封封讀下來如同在傾聽你們聊天。我相信那時的你們都挺喜歡對方，如果彼此是異性的話，說不定還能產(chǎn)生愛情。真的，你的那些信讓我有些感動！來，為了你們的過去干杯吧。

我和蒲莉碰了碰酒瓶子，喝了一口說，不過我們現(xiàn)在都有了變化。我們有過一個奮斗的過程，也曾經(jīng)純粹過，或許現(xiàn)在也還有些純粹，不過不再像以前那樣了。例如我們都結(jié)過婚，也都又離了。我和他都是那種渴望一場場地把戀愛談下去而不想結(jié)婚的人，我們活得夠真誠，但也夠不負責(zé)任。我們認(rèn)為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婚姻是不道德的，我們不能保證不會再愛上除妻子之外的女人。

蒲莉笑著說，女人也會這么想，只戀愛不結(jié)婚，和不同的男人在一起，感受愛與被愛。但那更多的是一種想象和渴望。事實上如果有一份相互忠實的感情，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我點點頭說，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時不得不扮演著各種角色，并不能完全活成想象中的自己。我三十歲時，父母催促著我能結(jié)婚，那時我厭倦了孤獨，恰好也遇到了一位感覺還可以在一起生活的，于是就選擇了結(jié)婚。我與前妻離婚也并不是我要離，只是當(dāng)時我不想工作了，想要做回自己。她不贊同，她希望我能像別的男人那樣去多賺一些錢，把生活過得更好。她的想法自然沒有錯，可我不想過別人都在過的那種日子。她向我提出離婚，我們那時還沒有要孩子，因此離起來相對輕松。

蒲莉說，你和蘇連的情況差不多，只不過他有了孩子。

我說，我們交流過一些問題，他認(rèn)為人需要充滿愛地去追求自由，活出想活的模樣。我離婚后把房子給了前妻，幾乎一無所有。他不一樣，他比我成功、富有，似乎他也就有了更多的選擇空間。不過在我看來，成功啊，金錢啊，那些都是浮云。有時我渴望去流浪，甚至死在遠方。

蒲莉說，是啊，是啊，我也是。有人以為我和蘇連交往是看上了他的錢，事實上不是的，我喜歡簡單，也不差錢用。我還是喜歡藝術(shù)，喜歡自由，不管是寫詩還是畫，還是從事什么別的，只要是在過著一種有創(chuàng)造的生活，我就會感到自己的生命在發(fā)光發(fā)熱一般。我喜歡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問題是蘇連現(xiàn)在忘記了自己是位詩人，是個畫家。我想他為什么讓我參加活動，在可以交換時又不愿意和我一起出來？也許我在他的心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重要。當(dāng)然，這樣也好，他也不再是我的想象。事實上我不愿意依附于一個人，屬于一個人，我想做獨立的我自己。人生如同一場旅程，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我喜歡那些未知的事情。

我說，誰也不是誰的全部，未知的事更美麗。

蒲莉舉舉瓶子，與我碰了一下，“當(dāng)啷”一聲，碰得很響。

她咕嚕嚕喝了兩口說，人在時代中，似乎越來越變得虛偽和浮夸，無聊的人和事太多了，藝術(shù)家們似乎也變得越來越無能為力，因為所有的人幾乎都覺得錢重要，賺到更多的錢，更可以買來想要的幸福和快樂似的。可到頭來呢，人們漸漸地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了，活得也不那么珍貴了。真的，我現(xiàn)在越來越不喜歡蘇連了，他不想與我結(jié)婚，不想和任何人結(jié)婚，而我本質(zhì)上也不想要嫁給誰，可他不想與我結(jié)婚的態(tài)度還是使我難過，使我覺得好像愛錯了人。換個角度我也挺能理解他的，可理解未必代表著接受，人總是那樣糾結(jié)的……

我們喝了八瓶啤酒，晚上一兩點鐘才相互扶著回到了賓館。

第二天，我們開車來到一個綠色山包下。我們帶著遮陽傘，帶了水和食物，向上爬，爬到山包上放眼四望?？諘绲牟莸厣吓ｑR羊在低頭吃草，遠的近的都有，與茂盛的草連成一片安靜的風(fēng)景。更遠處是山，是隱約可見的城市。天蔚藍，云純白。有微風(fēng)吹過，皮膚感到一絲絲涼意。我們準(zhǔn)備在那樣一個地方坐上一天，看風(fēng)景，寫生，聊天。問題是，風(fēng)景太美了，使我總覺得應(yīng)做些什么。

我用給蒲莉遞水的機會看到了她的眼神，也許是她看到的風(fēng)景使她變得更美了，總之兩個人的眼神相碰時，我感到一種說不清的美好和感動。片刻的停頓過后，我擁抱了她。嘴唇與嘴唇像我們身體里派出的代表，忘我地合在一起。愛與欲混沌不清，彌漫在我們各自的身體里，生命中。我們的身體如同精神的刀槍，相互刺殺砍削著滯留在我們頭腦中的思想觀念，以便燃燒起來。

一個女人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礦藏，情感的，思想的，甚至是欲望的礦藏，總吸引著男人去勘探、開采。那時我認(rèn)為理性是可恥的，人在天地間的孤獨、美好、自我，使我渴望把那樣的自己與更多的，我認(rèn)為可以的人來分享。怎么能說那不是一種無私的愛的奉獻，不是一種對美的渴望與表達呢？我們像戀人那樣在一起，或者說那時我們已經(jīng)互為戀人。我感受到愛與被愛的美好，那種美好就像自己的心變嫩了，重新在生長，使我變成另外一個人，想要成為的人。

我重新看著她的眼睛時，感受到的確是愛上了她，在愛著她，而她也以愛來回饋我。我們敞開了自己，過去仿佛不存在了，只有當(dāng)下。在藍天白云下，在綠色的山包上，我們忘我地合在一起，那真是一次難得的體驗。晚上回到賓館后，我們睡在了一張床上，彼此脫光了衣服，欣賞著對方的身體，似乎想從對方的身體上獲得對真與美的認(rèn)識，獲得創(chuàng)作靈感。

我們一起在房間里畫畫，畫裸體的對方，畫我們想象的一切，而作畫只是一種形式，可以使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凝固下來，擁有一些永恒。我們喝酒，喝咖啡，抽煙，吃零食。我們盡情放松地向?qū)Ψ秸故咀约旱恼鎸崳苍诟惺軐Ψ降恼鎸?。我們感覺彼此的心跳與呼吸，融入彼此的思想與情感，我們帶動著自己從各個角度，用各種辦法試圖成為對方的部分，融入對方的靈魂。

我們?yōu)閻壑鴮Ψ?，并因為被對方所愛著而感動得熱淚盈眶，那時我們愿意永遠生活在一起。不過在回到北京之后我們卻不好意思再見面了，從此沒有再聯(lián)系。那使我想到，我們終究還是現(xiàn)實中的人，在顧慮著一些現(xiàn)實中的人和事。

蒲利仍然選擇和蘇連在一起，這使我也不好意思再見蘇連的面了。他打電話約過我，我找借口推辭了。我離開了北京，去了一個新的城市，重新租了房子。我不知道能在那兒待多久，不過我想在那個地方愛上一個陌生的女人，我會給她講我和蒲莉的故事，并聽聽她對我們的看法。還會告訴她，愛讓人絕望，卻也讓人永遠懷著期待。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正如我不知道下一次會遇到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又將會和她有什么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