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高娃
一
那只羊叫了幾聲,逃去了。逃遠(yuǎn)了,駐足回頭,又叫了幾下。咩咩———第二次比第一次拖長了,長長久久的,仿佛在呼喊。母親朝那只羊望著,長長久久的,任咩叫聲毫無回應(yīng)地在沙窩子地游蕩、四散、沉寂。誰都猜不透,那只羊是如何鉆到圍欄那邊的。它的角大大的,在它窄長的腦首上扎住根后,直直地沖天攀,長長久久的,幾乎能插到云中,攪拌攪拌,攪下一場雨來。
若真能攪下來一場雨,那該多好,我們就不會為幾株草的衰敗而黯然了。
“它吃了她的草。”我說道。
“她的?圍欄那邊明明是我家的草場,咋就是她的了?”
“那點綠灘子,是我家的,你哥說過?!蹦赣H的語氣猶猶豫豫的,好像把話說得過于果斷了會惹姑姑惱火。
“我哥?你拿死了十五年的人來堵嘴?”
姑姑抱起懷,將兩枚可以切出半盆肉餡的大乳房擠成一上一下的。她腳下踩著窄口長臉的高跟鞋,鞋跟兒插入沙子,鞋尖翹起,整個人斜斜的。從我的角度看,姑姑完全是沖天喊話。
“你哥———他,活著———哩?!?/p>
母親的話音零零落落的,卻又密不透風(fēng)地把姑姑的話掩住了,姑姑沒好氣地把臉扭過去,她頂煩母親渾身的苦凄樣。姑姑是來論“理”的,是要拿鞭子抽死那只長角羊的。
四周靜悄悄的,沙窩子地被夏季暖陽烤得慘白慘白。一溜歪斜的羊蹄印留在沙包子上,姑姑的鞭子扔在一旁,鞭梢掛著幾叢毛,青灰灰的,那是長角羊的。母親走過去蹲下,從鞭梢揪羊毛,一下又一下的??墒悄赣H的指頭笨笨的,捏不住羊毛。她那手,一年四季地腫著,鼓鼓囊囊地,厾一一小坑,像是太陽下暴曬過久的羊血腸,紅皮兒紅瓤,積著母親身上最濃稠的血液。我湊過去,一抓,便抓下羊毛來。
“遲早有一天,咱得有個了斷?!?/p>
姑姑把話往死里拖。我把抓下的羊毛塞給母親,母親揉巴揉巴揣進(jìn)兜,她不接姑姑的話,眼睛瞅著不遠(yuǎn)處的木樁子。從木樁子向這邊,延過來一道圍欄,向北延過去一道,我們?nèi)苏驹趦傻绹鷻谥g的沙包子上。姑姑與母親論的“理”是,這根木樁子究竟是不是兩家草場的分界點?如果是,這片沙包子地一半兒是姑姑家的,一半兒是我家的。如果不是,重新確定。誰知道地界點準(zhǔn)確位置?十五年前分草場時,父親在兩家地界點置了三塊兒紅色牛頭石。時至今日,石頭已不見影蹤??墒?,雖然地界石不見了,母親卻一口咬定地界點在沙包子南端,因而長角羊吃的那點綠灘灘是我家的。姑姑則剛好相反。
“既然地界點在那邊,當(dāng)初拉圍欄時你干嗎不把木樁子埋到地界點上?非要留個豁子,扯下一堆的麻煩?”
“那時沙包子高嘛,沒法兒埋桿嘛,沙塵暴一來,就把桿子吞了。我尋思吧,過些年,等風(fēng)吃去一半的沙包子,再挪木樁?!?/p>
“風(fēng)吃去沙包子?虧你還是個沙窩子地人。是風(fēng)在生沙包子,若不是風(fēng),哪來的沙包子?”
姑姑越說越憤憤,眼神如刀片,往母親身上嘩嘩地亂削一頓。
“那年,伊瑪呼還在肚子里時他爹給我指過地界點———”
“伊瑪呼”(羊兒)原本是我的乳名,如今已成了我的姓名。
“我還在羊圈里,來不及回屋,跟前半個人都沒有,你嗷嗷地哭,我又挪騰不了———豁樂嘿,它來了,一口咬住了臍帶———”母親口中的“它”便是這只青灰色長角羊。此刻,它還在那邊矮坡上立著,像只獵犬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守候。
“拿死的堵不成,拿活的?”
姑姑沖我掃了一眼,那眼神好比是夾板,夾走一個溫順的我,留下個叛逆的。我走過去橫到母親與姑姑之間,以此來宣告我的“怒氣沖天”。
木樁底部已被風(fēng)吹出來了,如果不立刻挖坑填埋或者挪位置,木樁就會倒下。木樁倒了,整個鐵絲圍欄也會倒,圍欄倒了,我家的羊群或者姑姑家的羊群就會從上面跨過。那結(jié)果是,不是我家的羊吃了姑姑家的草,就是姑姑家的羊吃了我家的草。
在沙窩子地,別人家的飯可以多吃幾碗,別人家的草卻吃不得一口。在這里,各家靠著各家那點草叢稀疏的草場過活。過得快活與不快活,得由年景來定。假如,遇個豐年,草長得密,也就沒人把草當(dāng)稀罕物了,那種“多吃一口是禍”的事自然就不存在了。但是,遇個年饉,草變得稀罕了,日子就摞到單薄的草梢頭上,風(fēng)吹不得,雨淋不得。
偏而,在沙窩子地,豐年很是少。因此,人心也一年比一年的饑饉。
“我家的草,我家的羊還不能吃幾口了?”
母親的語調(diào)低沉而悲傷,像是質(zhì)問自己。
“把眼睜大了瞅,是誰在剜別人家的?”
沙包子光禿禿的,寸草不長。四周有灌木叢、沙竹兒,雖長勢不好,卻也疏疏地吐著綠,將沙包子圍于中央,當(dāng)作孤島。眼下,這孤島成了母親、姑姑與我三人的舞臺。
姑姑的話尖尖的,見縫就鉆。
“我那青毛羊老了,吃不住你的鞭子?!?/p>
“老了?吃不住了?我看,牲口老了也能人似的活成個精?!?/p>
往家走的路上,母親咻咻地擦了一路的淚。我跟在后面,把那一連串的“咻咻”接入耳郭子,再從那里往里塞,添進(jìn)腦殼,最后擠入骨髓。母親的步伐很寬,她的兩步,頂我三步。為了不被母親丟下,我一路顛晃。
沒多久,母親把圍欄往北挪了三十余步,將那沙包子空了出去。第二年,姑姑家也用鐵絲圈住了草場,也把那沙包子空了出來。姑姑家圈圍欄之前,母親到沙包子南端刨坑找牛頭石。母親認(rèn)定,是沙子吞了石頭,把沙子撩開,就能看見石頭。她刨了十多個腰深坑,卻未見石頭。當(dāng)母親刨坑時,姑姑站到沙包子上,居高臨下的。母親朝姑姑招手,姑姑卻僵住了似的不動。云縫里射來一道陽光,直直地落到母親臉上,叫母親瞅不清姑姑的臉。從那之后,很多年,母親與姑姑未曾見面。
姑姑家拉了九層鐵絲,不單單把長角羊的嘴堵住了,也堵住了母親。母親不再去刨坑找石頭了,對她來講,那九層線太高太密了。
二
已有三年,我家母羊們沒給母親生下一只青毛羔子了。聽母親講,從我高祖父那一代人開始,每年臘月二十三,拿青毛羊胸骨祭火神。三年之前,我家母羊每年能下個一兩只青毛羔子。母親伺候孩子似的伺候它們,在她眼里,它們是來自原野地的魂靈,不是單單的牲畜。可是,三年之后,母羊們好似忘卻了分內(nèi)事,一只青毛羔子都沒下。
我端著一碟祭灶飯走向大爹家,“臘月二十三近親間送祭灶飯”也是從高祖父那一代傳下來的俗兒。說實話,我頂煩這個。母親卻當(dāng)“盛事”來過,只可惜,每次到最后,“盛事”總落個“寡歡”。但母親從不動搖。
這天,母親大清早地起灶燒火燉胸骨。等朝陽爬梁頭時,胸骨已被母親撈到盤子里了。我在一屋子的肉香中醒來。母親叫我勤快些,我卻自作主張地慢條斯理起來。
母親用父親留下的短刀剃胸骨肉,刀太小,完全不像個男人的物,而母親的指頭又太粗,且透亮透亮的。假如刀舌稍偏個方向,就能把手指頭劃破。那樣,血就會噴出來,濺到胸骨上。這么一聯(lián)想,心下怪怪的、七上八下的。剃完胸骨肉,母親用五色紙線纏扎,塞入灶膛。
灶膛里一陣嗡嗡響。母親跪下沖著灶口叩首,叩三下,緩緩地,叩一下,禱告禱告,叩一下,禱告禱告。我也叩首,一下、兩下、三下,雞搗米似的快。
從我家到大爹家需要邁一百三十六步,當(dāng)中有道圍欄,那是我們兩家的地界線。長角羊送我似的跟到圍欄前,然后,用一雙蒼老的眼睛盯著我,它知道我跨不過這道六層圍欄。見我來回踱著找“縫口兒”,它輕輕地叫了幾聲。它這是在給我鼓勁兒。
“伊瑪呼,又鉆圍欄了?哎噠,鉆來鉆去的,鉆成個窩背老頭呀。”
大媽說話時熱火朝天,嗓門高、語速急、噼里啪啦的,叫人接不住。不過,這席話大媽也沒想讓我接住,她沖著我講,眼睛卻對著我身后的某個空間。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這席話是講給我母親聽的。大媽知道,這當(dāng)兒母親的耳朵在一百三十六步之外支棱著呢。
“哎呀呀,這么冷的天,還走這么遠(yuǎn)?!贝髬尳舆^碟子,驚驚乍乍地:
“喲喲,這肉、這黃米、這棗,各是各的,不沾親帶故的?!贝髬屵呏v邊捏走幾粒葡萄送進(jìn)嘴里吧咂著,扭頭對著大爹喊:“你弟媳的飯還真是有嚼頭。”
大爹不搭腔,眼角的光從我臉上拂過,匆匆忙忙的。大媽叫我坐到凳子上吃碗茶,凳子不高,我剛坐穩(wěn),大媽卻說:“高不高?高就坐炕頭吧?!币娢夷闷鹜氪禑釟猓髬屪芬痪洌骸巴氪蟛淮??大了給你換個小的?!边@時大爹終于發(fā)火了,朝著大媽低吼:
“閉嘴!”
大媽聽了,哼的一聲,臉上的笑都死了,掉下一地的笑殼兒。
送過大爹家的,得送姑姑家的。姑姑家在我家草場南端,到她家得走四里地路。臨走,母親叫我繞彎子抄路走,免得鉆圍欄??晌覅s偏不。母親只好把我身上的羊皮襖子換成棉花襖子。母親擔(dān)心鐵絲鉤住羊皮襖子,將我牲口一樣空吊。
母親的擔(dān)憂沒有落空,我真的被夾到鐵絲間動不得了。我的腦袋和一條胳膊在那端,剩余的都在這端。使勁使勁地擠,肩頭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咯吱咯吱響。向后抽,下巴處橫過一道鐵絲,冰涼涼的。擰巴擰巴,把能動的關(guān)節(jié)都操練一遍,還是無濟于事。
冬天的天空藍(lán)藍(lán)的,陽光灑滿沙窩子地??墒牵諝鈪s很冰。身上的衣裳被卷到一處,露出肚皮了,風(fēng)在那上面恣意撒野。朝四下看,除了寂靜,啥都沒有。朝鐵絲處看,一層一層的,如同橫著的琴弦。
陡地,傳來咩咩叫,長角羊來了。它來了,先是拿長長的細(xì)細(xì)的角撞了幾下鐵絲,我痛得叫。它停止了,來回走,最后咬住了鐵絲。我鉆過去了,它還在咬,滿嘴紅殷殷的,原來,它沒牙了。
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姑姑家灶房門敞著,我朝那里走去。進(jìn)了灶房,熱乎的霧氣撲面而來。不見姑姑,只見霧氣下的灶口,以及灶口內(nèi)撲騰著的火舌子。沒一會兒,霧氣間凸出一張紅里藏黑的臉來。我不去找那張臉上的眼睛。我將碟子放到灶臺上后,倒著走了幾步,我不想叫姑姑瞧見肩頭上的撕口兒。
姑姑拿過碟子往一旁的鐵盆翻下去掀上來,碟子空了。
長角羊從沙包子那端沖著我叫,我遠(yuǎn)遠(yuǎn)地回應(yīng):噢噢———
到了沙包子南端溝子地,我去抓幾把草屑。長角羊見我在那里抓草,急促促地叫著,仿佛看到姑姑持鞭子抽它似的抽我。
到了夏天,我?guī)銇磉@兒吃草———
我朝它喊。它聽了,又是一陣急促促的咩咩叫。
等我長到二十一歲時,我家羊群里沒有一只青毛羊了,除了長角羊。
“從今年開始不拿青毛羊胸骨祭火神了,也不再給他們送祭灶飯了。”說話時我不看母親的臉,我怕我的眼神“摳出”母親眼里的悲愁。
“伊瑪呼,要不就跟———長角羊———借幾叢毛?”母親的語調(diào)苦凄凄的,好似口腔里含著一顆玉珠兒,稍稍粗心了,便會掉地碎去。
“它是翁袞羊?!?/p>
母親緘默了,手往懷兜里伸,我知道她在那里藏著那叢鞭梢上的羊毛。
“決裂就決裂了罷,也沒個怕的。這么多年,單單就咱家守著,大爹姑姑他們早不行那了?!?/p>
母親聽了,臉上上上下下地一陣抽搐,末了,說:“你姑姑從小嬌慣得很,是在你爹和你大爹的肩頭上長腳的。咱不怪她?!?/p>
“那又怎樣?誰讓她早早地嫁了那么個人家———”
母親立刻要駁幾句,但嘴張開后,被人刮了耳光似的愣著。
姑姑嫁了個什么人家?嫁了一屋子人的人家。姑夫弟兄九個,個個五大三粗的,不提別的,光吃飯就是一大景觀。聽母親講,姑姑嫁去后頭一遭下廚,見婆婆切了一大盆土豆,嚇得以為進(jìn)了羊圈(姑姑娘家人用土豆喂羊)。沒多久,姑姑便開始嚷嚷著要分家。那時,沙窩子地實行分產(chǎn)到戶已有幾十年歷史了,所有的土地都有了主子,沒有一塊兒地是閑著的。然而姑姑卻不管這個,她要過清靜的日子,哪怕因弟兄多分得的草場很少,從而無法放牧足夠的牲畜,她也不愿意在婆家委委屈屈地熬日子。姑姑婆家老人像是也一直在等這樣的一個媳婦,聽兒媳這么嚷嚷,老人家沒講二話,點頭答應(yīng):
“分草場、分羊群,三千六百畝草場,分九戶,一戶四百畝。按沙窩子地草場規(guī)定,二十五畝養(yǎng)一只羊,四百畝就是十六只?!?/p>
最終,姑姑一家分得四百畝草場、十八只山羊。頭幾年,姑姑家的羊長得快。那是因為她婆家雖然把草場分成塊兒了,可誰家也沒拿鐵絲圈起來,各家的羊還能“逐水逐草”地把自己喂飽。漸漸地,當(dāng)各家的羊超了該有的數(shù)時,各家草場上的草來不及長身子了。為了叫草長足身子,他們開始圈圍欄,不叫羊吃了長身子的草。
在我六歲時,母親也把草場拿鐵絲圈起來了。比起姑姑家“袖珍”草場,我家的草場大大的、橫豎都有一派景象。草種也繁多,從入藥的甘草、黃芩、沙茴、馬豆、貓眼,到拿來焚燃祭祀的針茅茅、隱馬馬、臭柏柏,再到牲畜愛吃的沙竹兒、羊須兒、禿頭兒、牛筋兒、豬毛兒等,都有。多少年來,我家的草,春是春、秋是秋地活著。把我家的羊群也養(yǎng)得一年年的“香火”不斷,只是,我家的母羊已有三年不下青毛羊了。
三
“那邊,那邊,羊,吊在,鐵絲上。”
母親叫我把話慢慢講,我卻越發(fā)地吞吐起來。
“鐵、鐵、鐵絲上、羊、羊、羊———”
母親朝原野地疾步走去,我從后面追著,喊:“沙包子西邊———”
我和母親趕到時,姑姑也來了。兩家草場分界線的圍欄上,吊著七只羊。一個接一個的,遠(yuǎn)遠(yuǎn)瞅去,像是故意相跟著來吊脖子的。七只羊都是姑姑家的,它們是在鉆圍欄吃沙蔥的路上死的。原來,圍欄這邊長了沙蔥,那邊沒長。風(fēng)將沙蔥刺鼻香從這邊卷到那邊,羊群抵不住那味兒。沖著那香,上刀山下火海似的撲,一撲一個準(zhǔn),叫九層鐵絲接個正好。
姑姑與母親之間硬生生的,互相不搭話,也不遞個眼神。我走去想著把羊尸體放下來,姑姑說了句:
“那是我家的羊?!?/p>
沒幾天,羊尸體腐爛了。惡臭四散去,張牙舞爪的,風(fēng)里瘋。我熬不住那臭,吐嘴兒吐到半碗酸水水。母親耗著忍著,不吃東西,光吃水。吃了幾日的水,手上的腫大了一圈,臉上生出了腫。瞅上去,一對兒眼睛藏到臉深處了。長角羊似乎也很難熬那臭,一天到晚地往坡上逆風(fēng)走。它很老了,身上的新陳代謝已錯了節(jié)奏,本該春天里褪去的絨毛,到了夏末還在它身上拖著,將它裹得皺皺巴巴、毛毛茸茸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不見四蹄,不見腦首,只見青青的毛球上插著一對兒長長的角。它已成一顆行走的月亮了。
過了些天,鐵絲上只剩羊骨頭了。到了冬天,下過雪后,羊骨頭被狐貍叼走了很多。過了幾年,鐵絲上一干二凈了。我家草場上也不再長沙蔥了。
羊吊死鐵絲后的幾年里,我居然長了一拃身子。母親挨住我,拿手往我頭上摸,看我究竟有沒有超過了她鼻尖?不等母親把手伸得足夠,我匆匆地避過去。我居然承受不了母親近距離的靠近。見我刺猬似的縮住身,母親的眼睛往臉深處躲。她說:“趕緊給你討個媳婦算了,不然性子越來越野了?!?/p>
沒多久,母親的這句話傳到大媽耳朵里了。有天傍晚,大媽來家里了。她這是時隔十年后頭一回進(jìn)我家門。上一回是長角羊被姑姑抽了身子之后。那次,見大媽來了,母親叫我到外面去。等天黑了,大媽才出來,臉上灰灰的,沖我瞅瞅,走了。這次,見大媽來了,我朝外面去,母親卻拿眼將我拖住了。
大媽開門見山地:
“你要給伊瑪呼問媳婦?”
“嗯?!蹦赣H應(yīng)著,往碗里倒茶。
“聽說還是個捎帶油瓶的?”
“有個兒子好送祭灶飯啊。咱幾輩子都送來了,哪能到了咱這兒就斷了?”
母親這話是擋不住大媽的,我們已有好幾年沒給大爹家、姑姑家送去祭灶飯了。不是不送,而是我家的羊群里已有好幾年沒有青毛羊了,除了長角羊。
聽著母親的話,大媽臉上滾過水波似的笑,但她不把心思往這處放,她斂住了笑,說:“你跟你哥招呼過了?”
母親抬起頭,將茶水遞到大媽手里,反問:
“我生的兒子,我還去問別人?”
接下來的對話基本上是“旱鴨子游水”了,死一下活一下的。然而,我發(fā)現(xiàn),比起十年前,眼下的母親不悲切、不猶豫,反而是平平靜靜地把話往狠處拽。
“喲喲,把你能耐的?滿嘴的針尖尖。到底是守了一輩子活寡的人!”
聽大媽這么講,母親笑了,笑得很突然,仿佛大媽冷不丁說了句哄人的話。
“嫂子,你們的那點心思我曉得。不就是想跟我分點草場嗎?我啊,這些年,把話在心頭腌菜似的腌了十年,咸咸的,叫我吐不得咽不下的。既然,今日您來了,我也就把話抖出來吧,您可要接住啊。我家的草場啊,不多,可也不少。可要我給你們騰?甭說是三五百畝,就是三五畝,也不可能。當(dāng)初,我嫁到沙窩子地來,我就沒想過要活著離開。現(xiàn)在,不是我一個人靠它過活,我兒子也要過活。我知道你們瞧著他很糟糕,”母親沖我掃了一眼,繼續(xù)道,
“他的日子還長著哩———”
不等母親把話講完,大媽站起,甩過袖口,摔門走了。母親有些意猶未盡而遺憾地望著門,長長久久地嘆口氣。
四
那個女的,長著一張羊臉,羊眼,溫順的,逆來順受的。曾經(jīng),長角羊臉上也有這樣的一雙眼。如今,它臉上的毛發(fā)像個簾子,把那雙眼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從外看不到。有時候,月亮似的它走過來,我把那簾子撩開,盯住那雙井底一樣的眼睛看。它深深的,靜靜的,等著我拿水瓢來舀口水喝。
長著羊臉的女人站到我跟前,叫我從她眼里舀去一肚子的苦水。女人臉上紅撲撲的,我想,那是因為我的手太短了、手里的水瓢兒也太淺了,根本對付不了她那滿腔滿腹的苦水。女人要給我當(dāng)新娘了,她渾身的紅,那紅,艷艷的,叫我無處入手。
女人身后跟著她那四歲的娃兒,娃見了我,有些驚訝地咧嘴,笑。見娃兒笑了,我身后一陣躁動。有人從我身后沖娃兒勾手,娃兒以為是我在叫他,一步一個趔趄地走過來。這時,我身后又是一陣躁動。在等娃兒走過來的幾秒間,我沖我的新娘看了幾眼。她悄悄地向后撤去了幾小步,瞅著娃兒和我,臉上的紅愈來愈紅,最后成了醬紅,像是往臉上糊了一層死血。我有些尷尬地往嘴角擠笑,伸手抱住了娃兒。娃兒是個男娃,胖乎乎的,我覺得我在抱一只吃飽了的羔羊。
嗷哇哇———
男娃直溜溜地沖著我臉看了片刻后,陡地,大哭起來。那聲響干干的,猶如在風(fēng)里撕開一面面的布。我立刻生出渾身的水來,臉上、額頭上、脖子上、手上,濕滑滑的。我嗷嗷叫著,學(xué)著母親哄羔羊似的哄男娃。男娃躁躁地亂踢亂騰、亂抓亂刨,把我當(dāng)個熱鍋,四肢朝天。
人堆里傳來一聲喊:矬子———抱瘸子嘍———
我朝人堆里望去,我尋思,這當(dāng)兒母親該來了。然而,母親并不在人堆里。有人又喊了“矬子———抱———瘸子———嘍”,人堆里爆出鬧騰騰的笑。男娃越發(fā)的撒起野來,像是聽懂了什么,拿拳頭打我的臉。一下、又一下,又一下。臉上的水珠兒四下濺去,閃閃粼粼的,逃也似的。
我的新娘撲上來,打劫、搶奪般地抱走了男娃。我瞇縫著眼,朝著我的新娘笑。我的新娘不接我那笑,低著頭轉(zhuǎn)身走去,那瞬間,我身上的水干了。我追過去,人腿擋住了我的去路。人與人之間的縫隙里,我看到了朝我看的姑姑。她那眼神長了觸角,左右躲閃著,從人堆中摸到我鼻尖上。我扒開人堆朝姑姑走去,我要跟姑姑講講話。這么多年來,我居然沒有與她好好講過半句話。這次,我得好好講。講鞭梢上的羊毛,講羊毛里的眼睛,講眼睛里的深井———可不等我挨過去,有人從我肩頭一抓一拽———我被困在大爹家三個兒子、姑姑家三個兒子、鄰居家好多男人中央了,他們要我喝酒。
“來,新郎官兒,把這瓶酒干了?!?/p>
我搖搖頭。
“不喝?不喝就脫你褲子?!?/p>
他們?nèi)硕啵侄?。一人出一根指頭,便是秋日的葵花地。我仰頭一看,半空里吊著一圈兒眼珠,油亮油亮的,忽而紅一下,忽而綠一下,它們太想知道一個矬子的“龐大”秘密了。有人拿牙齒咬去了酒瓶蓋兒,沖我晃晃瓶酒。
“不喝?不喝真脫褲子了啊,今兒個可是你大喜日子,我們想咋你你就得咋?!?/p>
我把酒瓶接過來,朝身后望去,我想看看我的新娘。從認(rèn)識我的新娘到眼下,才過了四十五天。我還沒來得及與我的新娘聊幾句親親話。
“干了,干了!新郎官!”
我咽了一口,好嗆,嗆得我眼圈里盡是水。人堆里有人吹起口哨來,有人把酒瓶往我嘴上湊。我躲閃著,再次朝著身后望去。人堆那邊很遠(yuǎn)距離,挨著墻我的新娘抱著娃獨自站著。男娃向我這邊指著,嘴上說了什么。我的新娘聽了,直搖頭,并不朝這邊看。等了片刻,我想我的新娘馬上就會朝我這邊看的。
“喝哇喝哇,酒嗎,喝哇,一瓶酒嗎,又不是給你灌毒了———把嘴張開?!?/p>
我張開嘴,仰起脖頸。嗞溜嗞溜的,酒液擰著身段從我喉嚨處往深處鉆去。我把眼閉上。
“好!夠爺們兒!身子短,志不短———”
好多的笑聲。
我找個凳子坐下,渾身酥麻酥麻的,胸腔里一陣熱。我朝人堆里看去,我的新娘依然抱著娃獨自站在那里。男娃從肩頭沖我看著,我向男娃笑笑。男娃呆呆地盯著我,忽然,嗷叫著哭起來。
我胸腔里感到一陣疼,如同有個刀片在那里走。我摁住了那刀片,疼痛弱了些。我再次朝我的新娘子望去,我想她這下應(yīng)該朝我這邊瞅一眼了,就一眼。然而,沒有。漸漸地,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我感到昏昏沉沉的,想要好好地睡個覺。我的手從胸口處滑下來,刀片掙脫了捆綁,立刻左左右右地亂刮。劇烈的疼痛來得太突然了,我都來不及張嘴,便倒地了。有人要給我喂水,可是我張不開嘴??谇焕餄M滿,大概是舌頭發(fā)脹了。我躺倒在地上,余光里,地上洇開一攤紅。我知道,那是血。
五
沙磧地上,一座碩大的柴垛。高高的、黑黑的、鼓鼓的。柴垛下,七高八低地出現(xiàn)了十多人。我朝那里走去。這是我近十年以來頭一遭往人跟前湊。這倒不是我要他們給我喂草,雖然我已有三個黃昏沒嚼一口草了。我是要人們把我這身毛發(fā)拔去,它太多、太厚、太長,將我箍在里面,叫我掙不脫逃不過。
風(fēng)輕輕地拂過來,從我臉上掀簾子似的掀走幾叢毛發(fā),借著這豁口,我才辨出那撥人中誰是誰了。瘦高的是抽我鞭子的女人,女人這邊抱著孩子的是新娘,新娘這邊是給伊瑪呼灌酒的男人們。他們個個神色凝重,緘默不語。
有人蹲到柴垛下,燃火。嗞嗞啦啦的,青煙冒起,左左右右地擰著。一會兒,火舌子噗啪噗啪地竄起,不見煙了?;鹕嘧釉礁Z越大,終于,吞去了整個柴垛。
咩咩———咩咩———咩咩———
我拼盡勁兒大叫起來。這也是我近十年來頭一回呼喊。我沒想過,我會發(fā)出如此沙啞、粗糲、蒼涼的聲響。那撥人聽到了,四散逃去。
“翁袞羊(神羊),翁袞羊來了———”
有人喊,逃去的人這才明白過來什么了,遙遙地沖我跪下磕頭。
我是叫給伊瑪呼聽的,他躺在柴垛上,身襲無扣長袍,腳穿布鞋,鞋底兒是薄薄的三層,密密麻麻地走著針腳。這當(dāng)兒,火苗兒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覆住了他,從他小小的、瘦瘦的、薄薄的,未開刃的男兒軀體上放走一個老魂靈。是的,一個老魂靈。很多年前,當(dāng)我嚼斷他的臍帶時,我與老魂靈相遇。它因歡喜而渾身戰(zhàn)栗著,它終于可以再次結(jié)束原野地上的流浪了。曾很多次,我與它相遇。它蒼老,但不疲倦。活過幾個世紀(jì)的它,每當(dāng)遇見安居的“巢穴”時,總會如此歡喜地戰(zhàn)栗。當(dāng)伊瑪呼嗷嗷叫著將它接納時,我看到了它戰(zhàn)栗。
我盡力往火堆走著,好讓這身毛發(fā)葬于火海,放逐“我”。然而,這身毛太沉了。還有我那長長的角,這些年往粗里長了不少,只因毛發(fā)的遮掩,誰都不知道它已經(jīng)叫我很吃力了。
我一點點地挪著身。沒多久,我已經(jīng)感覺到溫?zé)崃恕_@時,那撥人卻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急促促地叫了幾下,我這是在告訴他們,我不怕這個。我不怕火燒過后的灰燼,那不是結(jié)束??墒?,他們固執(zhí)地站成一排,橫于我跟前。我再次叫了幾下??墒?,他們依然聽不明白。我只好停住。
安安靜靜地,沒人說話,沒人哭泣,除了火苗嗞溜嗞溜的聲響。此刻,我想告訴他們,我怕的是,我長長久久地活著,沙窩子地卻早早死掉了。
這些年,沙窩子地已有死亡氣息了。到了春天,很多草沉睡在土壤下,醒不過來。還有很多河流,藏到土壤底下,眷戀那里的黑似的不出來。還有一些活了幾百年的老樹也變得吝嗇,不把種子借給鳥兒們,叫它們到別處播種。
原野地景象一年比一年枯,唯有一種叫醉馬草的家伙空前地狂喜。它個頭不高,葉子也不旺,甚至有些丑丑的。可是,眼下,綠蔥蔥的盡是它。羊兒們先是不想嚼它,它們知道它有毒,那毒會叫它們上癮。它們想到別處去吃別的草。可是,那些鐵絲圍欄太結(jié)實了。眼瞅著,能活過幾個世紀(jì)的結(jié)實。最后,饑腸轆轆的羊們只好去啃那醉馬草。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啃,沒一會兒就變成了大口大口地嚼。不到十多日,羊兒們的舌頭腫了,咽不下一滴水,走起路也是搖搖晃晃的。
忽地,一道亮光刺過來,我瞇眼。原來有人撩開我臉上的毛看我。我認(rèn)出是那個抽我的女人。她靜靜地注視我片刻后,舉手。她手里抓著一把醉馬草。我笑了,嚯嚯地。她聽出這笑聲來自我喉嚨深處。她也笑了,扔去了草。
女人把這只手也放了,刺眼的光沒了。一會兒傳來哧哧哧的腳步聲,有人走過來,頓了頓,小心翼翼地伸過手來。
咦?啊!
他們把伊瑪呼埋到沙包子上。那墳包小小的,我想,小小的風(fēng)就能把它吹沒了。
等人們離去了,我坐到鐵絲上。那個老魂靈也坐在我一旁。我倆不談一句,也不相互看。我們沉默地望著沙窩子地。我想,我們知道這里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隔了幾日,伊瑪呼的母親趕著羊群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羊群見了我倆,朝著我們叫。它們的模樣已面目全非,瘦骨嶙峋,饑腸轆轆又醉醺醺的。它們的主人想要把它們趕到別處去,可是,那個可憐的女人居然找不到圍欄的口子了。她怎么都無法把羊群趕出圍欄內(nèi)了。她只好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趕著羊群在圍欄內(nèi)四處走。羊們走累了,就地臥息,等一會兒再次趕路時,有的羊就站不起來了。
原野盡頭,一個青青的點在移動。
天空上,萬里的藍(lán)。
許久許久后,那個青青的點已經(jīng)離我們很近了。我認(rèn)出“青青的點”是我那身毛,有個男娃撕扯著它。
“哪是翁袞羊?明明是阿拉姆斯啊———”
男娃吼。
男娃沒想到,青灰灰的毛發(fā)下,還藏著一對兒慘白白的、塔尖似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