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瑰華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宋代女性閱讀書目及其文化意義
——以楊萬里墓志文中例舉之書目為例

邱瑰華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楊萬里集中墓志文數(shù)量較多，其中多篇提到女性誦讀之書目。從書目可以看出，宋代女性所讀書籍既與其出身于仕宦之家的身份緊密相關，也與宋代的科舉文化密切相關，并隨其一生境遇的變化而有所變化。從中亦可看出，愈是文化昌盛之地，女性閱讀氛圍愈是濃厚。女性閱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不僅可以更好地立身處世，塑造賢媛風范，而且能夠課讀子女，引領家庭和社會風尚。這些對今天的女性閱讀都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宋代女性；閱讀書目；文化意義

近年來，全民閱讀已成為國家文化發(fā)展的重大工程。中國歷代女性的閱讀活動也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如有關唐、宋、元、明、清等各歷史朝代女性的閱讀活動皆有專文進行探討，探討的內(nèi)容涉及到女性閱讀的內(nèi)容、特點、社會影響及意義等多方面。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關于宋代女性閱讀的內(nèi)容和特點雖已較為關注，但對于宋代女性閱讀書目的文化考察尚可進一步深入，比如宋代女性閱讀書目有何文化特點？宋代女性在其人生的不同時期閱讀書籍有無變化？宋代女性閱讀的內(nèi)容對今天的女性閱讀有何啟示？等等。本文以楊萬里所撰墓志文中提到的女性誦讀書目為例，就宋代女性閱讀的書目及其文化意義作一簡要探析。

之所以選擇楊萬里（1127-1206）所撰墓志文作為本文分析的案例，主要基于這樣幾點考慮：一是墓志銘多為時人所作，真實性相對較強，可以看作一個人的歷史檔案，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尤其是在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缺少一定的社會地位，除了極少數(shù)女性的生平行實被列入《列女傳》外，很少有史傳存留下來，故而女性墓志銘就顯得彌足珍貴。二是楊萬里撰寫的墓志文數(shù)量較多，達六十七篇，且關于女性的墓志銘比例較高，計二十二篇①據(jù)楊萬里撰、辛更儒箋?！稐钊f里集箋?！罚ㄖ腥A書局，2007年版）統(tǒng)計。，約占三分之一。更重要的是，其中多篇墓志銘中提到女性喜好讀書，并列舉了所讀書籍之名。三是楊萬里在朝廷內(nèi)外為官三十余年，交游廣泛，其所作墓志銘之墓主不限于江西人，故其中史料更具廣泛性，也更具考察價值。四是楊萬里是吉州吉水（今屬江西省吉安市）人，而兩宋時期江西是文化大省，廬陵（包括整個吉安市）文化又可稱江西文化之代表。因此，以楊萬里墓志文為例探析宋代女性閱讀書目不僅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而且還具有較高的文化價值。

一

楊萬里墓志文中具體提到女性閱讀情況的主要有八例：

1.《安人王氏墓志銘》：“后之奇（王氏子）簽書樞密院事，有舉前恩賀叔保者，安人獨曰：‘此古人所絕口者?！瘓笠嗖患??！墩Z》、《孟》、《詩》、《史》皆蚤歲成誦，每與家人語，輒訓以古義。……屬纊無他語，惟勉諸子以學，且深念叔保孰當為舉案者?！盵1]5047

2.《夫人鄒氏墓志銘》：“夫人生于儒家，甚德而度，禮無違者?！又L，訓誨尤力。好學之士，愿與子游者，悉招延之，故其子學以成。每母子尊俎談笑間，時以班姬《女誡》及古今《列女傳》反復評論，聽者忘倦。鄉(xiāng)里之為婦為女者，是則是式。……和仲（鄒氏父敦禮字）江西詩人也，夫人當能詩而未聞者，何也？銘曰：伯偕之子，封胡之娣。林下之風，閨中之懿。婦德婦言，彤管有煒。豈無胡笳之辭？應有柳絮之詩。胡不傳兮，應見其二子而問之?！盵1]5044-5045

3.《太孺人劉氏墓志銘》：“太孺人自幼柔惠警敏，父授以《孝經(jīng)》、《論語》、《孟子》，一過能誦，略通大義，終身不忘。父愛之異諸女，擇對，得邑子胡著字慤仲，遂以女焉?！砗酶⊥罆?，若有得者。嘗與家人子曰：‘吾他日當無疾而逝?！讯弧！盵1]5052-5053

4.《夫人張氏墓志銘》：“夫人鬌而警敏，笄而婉嫕。授《孝經(jīng)》、《女訓》于其祖，略通大義。”[1]5068

5.《太宜人郎氏墓志銘》：“太宜人生長儒素，歸大家?！淼⑨屖蠒?，風雨不渝?！盵1]5079

6.《夫人劉氏墓銘》：“（劉氏）父文蘊授《孝經(jīng)》、《內(nèi)則》、劉向《列女傳》，一讀成誦。奇之曰：‘是不可以凡女子擇對?！弥炀詈庾终錃w。……酷嗜蔥嶺書，祁寒隆暑，朝誦不懈。梵宮壞隤傾家必葺。”[1]5092

7.《蕭君國華墓志銘》：“國華生九歲而孤，母朱氏日誦《柏舟》之詩以自誓。……每羹藜飯糗，教育國華兄弟三人，耨以詩書，耘以師友?！盵1]5015

8.《知漳州監(jiān)承吳公墓志銘》：“初室周氏，封宜人，永嘉先生行己弟之子也。能通《孝經(jīng)》、《論語》、《孟子》諸書，與公德對云?！盵1]4867

從以上引述可知，楊萬里墓志文中提到的女性閱讀之書目主要有三類，依次為：

第一，儒經(jīng)類，凡八次：《孝經(jīng)》（三次）、《論語》（二次）、《孟子》（二次）、《詩經(jīng)》（一次）；

第二，女教類，凡五次：《列女傳》（二次）、《女誡》（一次）、《女訓》（一次）、《內(nèi)則》（一次）；

第三，佛教類，凡三次：未詳書名，或言浮屠書、或言釋氏書、或言蔥嶺書①蔥嶺書，指佛書。如楊萬里《跋悟空道人墨跡》曰：“臨川蔡教授詵之母徐氏，諱蘊行，自號悟空道人，學虞書得楷法，手抄佛書。跋以五言：‘蔥嶺書如積，銀鉤墨尚新。前身虞學士，今代衛(wèi)夫人。曲水修《蘭》禊，明珠采《洛神》。更令添此帖，急就不須珍。’”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212頁。。

楊萬里墓志文中提到的女性閱讀書目與其他研究者得出的結論基本上是吻合的。如，鐵愛花在《宋代女性閱讀活動初探》一文中談到宋代女性閱讀的典籍主要有儒家經(jīng)典類、佛道經(jīng)典類、女教典籍類、家訓類、史書類、詩詞文類、音樂類、諸子百家和方技小說、天文歷算和醫(yī)藥數(shù)術等九類[2]，排在前三位的與楊萬里墓志文中提到的女性閱讀書目相同，只不過佛道經(jīng)典類與女教典籍類的排序有所變化。

二

關于宋代女性閱讀的內(nèi)容及特點，雖然相關研究論文已有所探討，但從楊萬里墓志文中提到的宋代女性閱讀之書目，我們還可以看到宋代文化的其他一些特征，下面作相關補充和分析。

（一）女性閱讀書籍與宋代科舉文化密切相關

宋代女性重視儒家經(jīng)典之閱讀，既與當時經(jīng)學發(fā)展緊密相關，也與宋代科舉文化密切相關。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孟子》被普遍閱讀。在唐代實行的科舉考試中，最重要的是明經(jīng)和進士二科，而此二科中儒經(jīng)都是必考內(nèi)容。儒經(jīng)考“九經(jīng)”：“大經(jīng)”為《禮記》《春秋左傳》，“中經(jīng)”為《毛詩》《周禮》《儀禮》，“小經(jīng)”為《周易》《尚書》《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缎⒔?jīng)》和《論語》曾列入“兼經(jīng)”，而《孟子》在唐時從未被列入科考經(jīng)書中。據(jù)學者考證，《孟子》于五代時方列入“十三經(jīng)”，并由五代孟蜀宰相毋昭裔主持刻入《石室十三經(jīng)》中[3]。至北宋神宗（1067-1085）時，《論語》《孟子》成為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稱為兼經(jīng)。到南宋孝宗（1162-1189）時，《孟子》地位更高，與楊萬里同時之大儒朱熹（1130-1200）將其與《論語》《大學》《中庸》并列入《四書》。此后元、明、清各朝，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皆為科舉必考內(nèi)容，當然也是士人必讀的書目。在宋代社會讀書風氣及科舉取士制度影響之下，女性也多讀儒經(jīng)，尤以《孝經(jīng)》《論語》《孟子》《詩經(jīng)》為最。此中亦可見儒家經(jīng)典閱讀的變化與科舉文化保持一致，而女性閱讀又與文人士子閱讀內(nèi)容緊密相關。

（二）女性閱讀書籍與其出身仕宦之家的身份緊密相關

宋代女性閱讀者多為命婦（因其夫或因其子而被朝廷授予夫人、淑人、孺人等等級封號的女性）。上文所引錄楊萬里墓志文中的女性有的是夫人，有的是宜人，有的是安人，有的是孺人，皆出身于書香門第、仕宦之家。故如上所述，其閱讀書目多受家族男性閱讀的影響，與他們的閱讀書目大略一致。而且我們還注意到，楊萬里墓志文中女性的早教多得益于其父或其祖，如《太孺人劉氏墓志銘》中的劉氏幼年受教于其父劉獬（字去邪）：“自幼柔惠警敏，父授以《孝經(jīng)》、《論語》、《孟子》”?！斗蛉藙⑹夏广憽分械膭⑹弦彩芙逃谄涓竸⑽奶N：“父文蘊授《孝經(jīng)》、《內(nèi)則》、劉向《列女傳》，一讀成誦。”《夫人張氏墓志銘》中的張氏則由其祖父張大任教授《孝經(jīng)》《女訓》。此亦可見女性閱讀內(nèi)容受其家庭出身之影響。

當然，這些知書達理的女性又多重視課讀其子讀書向?qū)W，使之能夠成人仕進。如《安人王氏墓志銘》中的王氏臨去世時“無他語，惟勉諸子以學”。而寧雋（字公才）妻孺人賀氏更是傾資購買書籍以為其子研習之用：“孺人唶曰：‘活州里之饑，此吾愿也。握粟貿(mào)官，豈吾榮哉？且吾兒欲取官以啟吾宇，何不讀書？’于是傾貲，市書萬卷，旁招名勝秀孝，以淑其子。居無幾何，其子綜貫《易經(jīng)》。種績藝文，琢切新義，聲聞日章，孺人之教也?！盵1]5022

（三）女性閱讀書籍在其一生的不同時期有所變化

從上文所引錄楊萬里墓志文中的女性閱讀書目我們還注意到，女性閱讀書籍不僅與其出身書香門第有關，而且還隨其一生境遇的不同而有所變化。

幼年在父家時，女性多讀儒家經(jīng)典和女教典籍，如《安人王氏墓志銘》：“《語》、《孟》、《詩》、《史》皆蚤歲成誦，每與家人語，輒訓以古義?！?/p>

中年在夫家時，女性則以課讀子輩讀書為主。較早喪偶的中年女性，在傳統(tǒng)節(jié)烈風氣影響下，多讀節(jié)烈類的書籍及勵其守節(jié)自誓的詩文。如《蕭君國華墓志銘》中的蕭國華母朱氏：“國華生九歲而孤，母朱氏日誦《柏舟》之詩以自誓?！?/p>

到了晚年，女性閱讀佛書類書籍明顯增多。楊萬里的墓志文中有三處寫到女性讀誦佛書，皆在其晚年。另外，鐵愛花在《宋代女性閱讀活動初探》一文中所舉女性讀佛書的例子，也以晚年為多，如周氏(1020-1088)“晚年多讀佛書，讀《金剛般若經(jīng)》，得如實三昧”；呂氏(1017-1094)“晚歲好佛書，知緣果大略，怡然若有得。紹圣元年四月壬子，忽感疾，閉目誦《金剛經(jīng)》凡二卷，無一字舛謬”；林氏(1031-1084)“晚益喜佛學，遂達其要，至能不以喜怒哀樂累其心”[2]，不一類舉。據(jù)有的學者研究，宋代女性閱讀的佛教典籍比較集中于《金剛經(jīng)》《華嚴經(jīng)》《觀音經(jīng)》《法華經(jīng)》[4]，《金剛經(jīng)》（全稱《能斷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最多見，從上面所引幾例亦可證。宋代女性晚年愛讀《金剛經(jīng)》,蓋因《金剛經(jīng)》四字偈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盵5]344勸誡世人要認識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只有不再執(zhí)著于虛妄和夢想，才能消除煩惱和憂愁。而女性在經(jīng)歷人生的各種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之后，更加相信平淡清凈真實不虛，誦讀佛書乃成為其清凈生活的燈塔和精神的依托。

三

從以上的引錄及簡略分析，不僅可以讓我們看到宋代女性閱讀的文化特征之一斑，而且對我們今天的女性閱讀也有著啟示意義。

愈是文化昌盛之地，女性閱讀氛圍愈是濃厚。江西女性好讀書，淵源有自。兩宋江西文化昌盛，士子讀書風氣濃厚，進士及第人數(shù)和狀元數(shù)皆名列各省地前茅①有文稱：“宋代江西的進士達5442名，狀元達122名，居全國第二?！币姟秳?chuàng)新人才機制 吸引高層次人才》，《江西日報》電子版，http://www.jxnews.com.cn，2009-08-06。。江西是學術大省，出現(xiàn)了一批在經(jīng)學史上有影響、有地位的理學家，如朱熹（自稱新安人，今屬婺源縣）、李覯(今資溪縣人)、陸九淵（今金溪縣人）等；江西更是文學大省，出現(xiàn)了一大批在文學史上有影響、有地位的文學家，如晏殊與晏幾道父子（今進賢縣人）、歐陽修（今廬陵縣人）、王安石（今撫州市臨川區(qū)人）、曾鞏（今南豐縣人）、黃庭堅（今修水縣人）、姜夔（今鄱陽縣人）、楊萬里（今吉水縣人）、洪邁（今鄱陽縣人）、劉辰翁（今吉安縣人）、文天祥（今吉安縣人）等。當然，還有像辛棄疾這樣長期在江西生活的大詞人等，真是不勝枚舉。傳統(tǒng)社會女性受學，多因父兄及家庭影響。文化和學術淵藪之地，才女輩出，此皆學界早有定論。前述楊萬里墓志文中八位讀書女性中五人是今江西吉安市人：安人王氏為廬陵（今廬陵縣）人，夫人鄒氏為新淦（今新干縣）人，孺人劉氏為吉州（今吉安市吉州區(qū)）人，夫人劉氏為安福（今安福縣）人，蕭國華母朱氏為廬陵（今廬陵縣）人。這固然與楊萬里本人是吉水人有關，但也與江西當時是文化大省緊密相關。

女性閱讀可以更好地立身處世，塑造賢媛風范。雖然出身書香門第的女性在其一生的不同階段所讀書籍有所變化，但其共同特點是閱讀之趣保持不變。讀書不僅滋養(yǎng)女性的文史修養(yǎng)、砥礪其立身守節(jié)，成就其賢媛品質(zhì)，而且能夠課讀其子女、影響子女的人格形成。

女性閱讀傳統(tǒng)經(jīng)典，能夠引領家庭和社會風尚。楊萬里墓志文中的女性所讀書籍，多為儒家經(jīng)典和女教經(jīng)典，而少見時文和詩詞。這種現(xiàn)象充分說明家庭教育和閱讀引領的重要性。與這種現(xiàn)象相反，當代女性的閱讀內(nèi)容和閱讀品味令人擔憂和警覺。從近年來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當代女性閱讀存在重生活與休閑類書籍，而輕經(jīng)典與學術類書籍的現(xiàn)象，如關于閱讀內(nèi)容的多選題調(diào)查問卷中，選擇前七位的依次是生活/時尚、休閑/娛樂、文學/藝術、情感/心理、新聞時政、親子/教育、專業(yè)知識[6]。讀什么樣的書，決定一個人的智慧和品味。而對女性來說，讀什么樣的書，不僅關乎自身的智慧和品味，更關乎整個家庭和社會的讀書風尚，尤其關乎民族的素質(zhì)和未來。如今，國家倡導全民閱讀，倡導誦讀經(jīng)典，可謂必要而及時。

[1][宋]楊萬里，著.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鐵愛花.宋代女性閱讀活動初探[J].史學月刊，2005（10）：35-40.

[3]舒大剛.《十三經(jīng)》：儒家經(jīng)典體系形成的歷史考察[J].社會科學研究，2011（4）：108-116.

[4]秦艷.從墓志看宋代女性的佛教信仰[J].晉陽學刊，2009（6）：86-91.

[5]張燕嬰，陳秋平，饒尚寬，譯注.論語·金剛經(jīng)·道德經(jīng)[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董朝峰.有關當代中國女性閱讀問題的幾點探討:與宋代以來中國古典女性閱讀的對照[J].圖書與情報，2011（4）：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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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北師范大學2016年研究生精品課程建設項目（201604）

邱瑰華（1964-），女，安徽宿州人，淮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碩士。

責任編校 劉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