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韻梅

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編纂和評點

康韻梅

明末馮夢龍有鑒於《太平廣記》在明代印行的訛亂缺漏情況，遂從事《太平廣記》的編纂整理，完成《太平廣記鈔》一書。在《太平廣記鈔·小引》中，馮夢龍陳述對於全書進行去同存異、芟繁就簡、併類合事、前後更置、削簡事件、減省字句等編纂。本文嘗試分析馮夢龍如何具體落實這些編纂工作，將500卷的《太平廣記》縮編爲(wèi)80卷的《太平廣記鈔》。此外，本文還意圖探究馮夢龍《太平廣記鈔》中的評點，包括評點的形式、立場和功能，以及其中所藴含的觀點。並藉探討結(jié)果綜論《太平廣記鈔》作爲(wèi)一《太平廣記》選本的特色，進而與於1462年韓國朝鮮時代儒者成任所完成的《太平廣記詳節(jié)》比較，討論兩部《太平廣記》選本的差異。希冀藉由本文的研究，能夠全面而深入地抉發(fā)馮夢龍編纂和評點《太平廣記鈔》的特色與意藴。

明代文學(xué) 馮夢龍 太平廣記 太平廣記鈔 編纂 評點

一、 前 言

《太平廣記》成書於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全書以類書的形式編纂，廣蒐野史、小説諸作，因而保存了北宋之前許多小説文本，在現(xiàn)今許多北宋以前的小説作品多已散佚的情形下，《太平廣記》具有至爲(wèi)重要的文獻價值。然《太平廣記》在成書之後不久，竟因“非學(xué)者所急”而被束之高閣*(宋) 王應(yīng)麟在《玉?！肪砦逅闹幸端螘酚浭觥短綇V記》成書事，並注明因《太平廣記》非學(xué)者所急用，以致墨版被收於太清樓。見(宋) 王應(yīng)麟纂《玉?！罚K： 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31頁。(明) 談愷亦對李昉等所進《〈太平廣記〉表》有類似之按語。見(宋) 李昉等編，汪紹楹校點《太平廣記》，臺北： 文史哲出版社1981年版，第2頁所附《〈太平廣記〉表》之談愷按語。又本文論述中所引用的《太平廣記》，即是此汪紹楹先生以談愷刻本爲(wèi)底本的點校本。。雖然北宋之際已見有關(guān)《太平廣記》的記載，而南宋依據(jù)秘閣御書刊刻了《太平廣記》，然今已不存*參見張國風(fēng)《太平廣記版本考述》，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10頁。牛景麗《〈太平廣記〉的傳播與影響》，天津： 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55—59頁。?！短綇V記》直至明代纔廣爲(wèi)刊行，先後出現(xiàn)嘉靖四十五年(1566)談愷(1503—1568)刻本，隆慶、萬曆年間的閩活字本，萬曆年間的許自昌(1578—1623)刻本，除此諸本外，還有沈與文野竹齋鈔本*參見張國風(fēng)《太平廣記版本考述》，第16—24頁。牛景麗《〈太平廣記〉的傳播與影響》，第70—71頁。。在明代印刷文化活躍和商業(yè)發(fā)達的情況下，不僅出現(xiàn)了《太平廣記》的刊刻和傳鈔，馮夢龍(1574—1646)還編選、評點《太平廣記》，完成《太平廣記鈔》的選評本。在《太平廣記鈔·小引》中馮夢龍説明之所以著手整理《太平廣記》的原因。

至皇明文治大興，博雅輩出，稗官野史，悉傳梨登架，而此書獨未授梓。間有印本，好事者用閩中活板，以故掛漏差錯，往往有之。萬曆間，茂苑許氏始營剞劂，然既不求善本對較，復(fù)不集群書訂考，因訛襲陋，率爾災(zāi)木，識者病焉。昔人用事不記出處，有問者，輒大聲曰：“出《太平廣記》?！敝^其卷帙浩漫，人莫之閲，以此欺人。夫《廣記》非中郎帳中物，而當(dāng)時經(jīng)目者已少，若訛訛相仍，一覽欲倦，此書不遂廢爲(wèi)蠹糒乎？*見(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河南： 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之“小引”，第1頁。

馮夢龍對於明代出版《太平廣記》的狀況十分不滿意，他認(rèn)爲(wèi)相形於其他的稗官野史多已紛紛付梓，唯缺《太平廣記》，雖有閩中的活字板印本，但多有“掛漏差錯”，而萬曆間始有許自昌刻本，卻因不求善本校對、不集群書考訂，而“因訛襲陋”。馮夢龍也指出《太平廣記》“卷帙浩漫”，不易閲讀，如果再加上訛誤衆(zhòng)多，使人“一覽欲倦”，終會被廢爲(wèi)蠹糒?；丁短綇V記》刊印的質(zhì)、量均有待改進，以及卷帙過於龐大，閲讀不易，馮夢龍不願《太平廣記》淪爲(wèi)廢紙，所以進行整理。然對於一己之選編《太平廣記》，馮夢龍也提出一表相的質(zhì)疑，從而辯證出編選的正當(dāng)性。

昔以萬卷輻湊，而予以一覽徹之，何幸也！昔以群賢綴拾，而予以一人刪之，又何僭也！然譬之田疇，耘之藝之，與民食之，或者亦此書之一幸，而予又何妨於僭乎？宋人云：“酒飯腸不用古今澆灌，則俗氣熏蒸?！狈蚋F經(jīng)致用，真儒無俗用，博學(xué)成名，才士無俗名。凡宇宙間齷齪不肖之事，皆一切俗腸所構(gòu)也。故筆札自會計簿書外，雖稗官野史，莫非療俗之聖藥，《廣記》獨非藥籠中一大劑哉﹗*(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第2頁。

馮夢龍將一己的編輯譬爲(wèi)耘藝田疇，期能與民分享，就是希望編纂出更爲(wèi)理想的版本，讓他人閲讀，以達到運用稗官野史以療俗之功效。莊葳和郭群一便指出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的原因有三點： 一是當(dāng)代印行的《太平廣記》錯漏之處甚多，二是《太平廣記》選材蕪穢、文字繁瑣、分類不當(dāng)，三是以編選之《太平廣記》教化世人*同上注。傅承洲也依據(jù)《太平廣記鈔·小引》的內(nèi)容指出由於《太平廣記》的篇幅太大，通讀不易；刻本較少，流傳不易；刻本不精，錯誤太多，促使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刪訂與評點》，載於《南京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11月第6期)，第135頁。又見氏著《馮夢龍文學(xué)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8月版，第181—182頁。。此論即是從馮夢龍的《太平廣記鈔·小引》中抉發(fā)。在《小引》中，馮夢龍也陳述了具體進行芟削繁蕪的情況。

予自少涉獵，輒喜其博奧，厭其蕪穢，爲(wèi)之去同存異，芟繁就簡。類可併者併之，事可合者合之，前後宜更置者更置之。大約削簡什三，減句字復(fù)什二，所留纏半，定爲(wèi)八十卷。*(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第1—2頁。

由此可見，馮夢龍並非僅是刪除蕪雜而已，還實際對全書進行刪定，包括了“去同存異”、“芟繁就簡”，以及合併類、事，更動事件行文次序。馮夢龍還估計這樣的刪改，大致削減了十分之三的篇幅和十分之二的字句，保留了原書的一半，完成八十卷的《太平廣記鈔》*據(jù)莊葳和郭群一的統(tǒng)計，《太平廣記鈔》有兩千五百五十篇。參見氏著《馮夢龍評纂本〈太平廣記鈔〉初探》，載於《社會科學(xué)》(1980年第5期)，第146頁。事實上，若加上在夾批中引用的《太平廣記》的篇目內(nèi)容，《太平廣記鈔》的篇目數(shù)一定不止於此數(shù)。有關(guān)夾批引篇的討論詳見後。。值得注意的是，馮夢龍不只編選《太平廣記》，同時還針對所選的篇目作了評點，包括了眉批、夾批、文末總評等，爲(wèi)數(shù)相當(dāng)可觀*莊葳和郭群一指出《太平廣記鈔》的眉批有一千七百多條，篇末總評有兩百多條。同上注。若加上夾批，《太平廣記鈔》的評點，超過兩千條。。

《太平廣記鈔》可以説是一意圖精進《太平廣記》刪改幅度甚大的選本，然自明天啓六年(1626)出版後，便不復(fù)刊行，長期以來甚少人關(guān)注，直至二十世紀(jì)的八十年代，莊葳和郭群一兩位先生注意及此書，並對全書加以校點出版*莊葳和郭群一在所校點的《太平廣記鈔》的“前言”中陳述，因在上海圖書館見到《太平廣記鈔》天啓六年的珍貴刻本，因而進行此書的整理。見(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之“前言”，第1頁。，同時進行學(xué)術(shù)研究，探究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的立意、體例，以及評點及其意涵。先後發(fā)表了《馮夢龍評纂本〈太平廣記鈔〉初探》、《馮夢龍的〈太平廣記鈔·小引〉》以及《馮夢龍評纂本〈太平廣記鈔〉批語選輯》等文，所得結(jié)果雖或爲(wèi)針對全書輪廓性的基礎(chǔ)認(rèn)知或爲(wèi)局部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然已使《太平廣記鈔》爲(wèi)學(xué)界所關(guān)注，尤其所校點的《太平廣記鈔》可爲(wèi)進一步的研究植基，日本學(xué)者堀誠曾經(jīng)以莊葳和郭群一校點的《太平廣記鈔》爲(wèi)底本，完成《〈太平廣記鈔〉篇目索引》一文*堀誠所編的《太平廣記鈔》的篇目索引，是以汪紹楹先生校點的《太平廣記》爲(wèi)對照，顯示出兩書之間的篇目差異，和同一篇目在兩書中的卷次和頁碼。參見崛誠編《〈太平廣記鈔〉篇目索引》，載於《中國詩文論叢》第八集，東京： 中國詩文學(xué)會1989年10月版，第1—42頁。。而許建崑的《〈太平廣記鈔〉初探》，以及傅承洲的《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刪訂與評點》，皆是對《太平廣記鈔》有較爲(wèi)深入研究的學(xué)術(shù)論文。許氏之文是以《太平廣記鈔》和《太平廣記》比較爲(wèi)基點，從類別篇目的比例，得出馮夢龍編選《太平廣記鈔》較專注於現(xiàn)實人世，減少超現(xiàn)實神異的內(nèi)容，並探討《太平廣記鈔》的縮編原則，進而抉發(fā)馮夢龍在《太平廣記鈔》中所表現(xiàn)的認(rèn)知和見解，最後則論及《太平廣記鈔》的價值和影響*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初探》，收録於許建崑《情感、想象與詮釋： 古典小説論集》，臺北： 萬卷樓2010年8月版，第99—131頁。。全篇對《太平廣記鈔》有比較完整的研究。至於傅氏一文，則陳述了馮夢龍刪訂《太平廣記鈔》的原則和原因，全篇論述的重點則在馮夢龍《太平廣記鈔》評點所顯示的崇儒不廢道釋的觀點、史家的眼光、小説家的獨特發(fā)現(xiàn)，文人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等*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刪訂與評點》，原載於《南京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11月第6期)，第134—139頁。後收録於《馮夢龍文學(xué)研究》，第180—190頁。以下引用均依據(jù)後之版本。。兩篇論文皆以《太平廣記鈔》的刪訂和評點爲(wèi)研究重心，且得到值得參考的學(xué)術(shù)成果，對於《太平廣記鈔》的研究，居功厥偉。然審視《太平廣記鈔》全書，在編纂和評點上，仍有一些值得注意的面向，可再抉發(fā)，特別是在編纂的用心以及評點所涉及的廣泛觀點上。是故本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chǔ)上，將針對全書的編纂和評點，作進一步的闡釋。

二、 《太平廣記鈔》的編纂

馮夢龍如何重新整理《太平廣記》完成一部更爲(wèi)精進的評選本，根據(jù)《太平廣記鈔·小引》的內(nèi)容可知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最主要的就是刪減、併合和更置，在許、傅二文中都論及此議題，尤其是許文已經(jīng)具體地以實例説明了一些馮夢龍縮編《太平廣記》的原則*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初探》，第110—114頁。。在此不僅試圖就觀察全書所得，提供一些前行研究者未述及的面向，同時希冀從一部書成形的完整概念，來展現(xiàn)馮夢龍是如何具體進行編纂，以及如此編纂所具有的理念。以下將分爲(wèi)分類、編篇和單篇敘事的刪減等部分來談。

(一)分類

《太平廣記》作爲(wèi)一本類書，最主要的就是以“類”繫事，對於《太平廣記》的分類，歷來的共識是分爲(wèi)九十二類，然而在此九十二類外，還可見一些歸附該類的類別，而這些歸附的類別若仔細區(qū)分，還可以分爲(wèi)真正的另一類別的附類和歸屬於所附類別的次類，例如卷一九“將帥”所附的“雜譎智”，實爲(wèi)同在一卷中的另一類，而卷四六“草木一”所附的“文理木”應(yīng)歸屬於“木”，即《太平廣記》有一些類目中出現(xiàn)次類區(qū)分?！短綇V記鈔》在分類上雖然並未作大的更動，但在分類的條理上更爲(wèi)清晰，以下則針對《太平廣記鈔》的分類説明、類目的歸併、序位和名稱的調(diào)整，作一分析。

1. 分類説明

《太平廣記鈔》在分類上出現(xiàn)了值得注目的“分類説明”，即在分爲(wèi)多卷的每一類目下，出現(xiàn)歸於此卷的內(nèi)容説明，使人一覽便知該卷所收內(nèi)容。例如：

卷一“仙部”“仙一”“此卷雜載周秦及漢初仙跡”。*見(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第1頁。以下所引述的《太平廣記鈔》的內(nèi)容，皆據(jù)此一版本，故不贅注。

卷二“仙部”“仙二”“此卷載兩漢仙跡”。

卷三“仙部”“仙三”“此卷載漢晉唐得道之士”。

卷四“仙部”“仙四”“此卷多載開元天寶中仙跡”。

卷五“仙部”“仙五”“此卷多載唐時天仙及仙官降世者”。

卷六“仙部”“仙六”“此卷多載信心之事”。

卷七“仙部”“仙七”“此卷多載仙境及雜事”。

卷八“女仙部”“女仙一”“此卷多載三界真仙”。

卷九“女仙部”“女仙二”“此卷多載人間得道者”。

除了“異僧部”和“冤報部”外，所有超過兩卷以上的類目，如“定數(shù)部”、“神部”、“鬼部”、“龍部”、“妖怪部”皆在每一卷下説明所收內(nèi)容。此可謂《太平廣記鈔》的“大類”區(qū)分的説明。書中亦見“次類”的説明，例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分爲(wèi)“休徵”、“咎徵”、“感應(yīng)”、“讖應(yīng)”四次類，在“咎徵”下有“以下幫國咎徵”，“感應(yīng)”有“舊另有情感在婦人部，今併入”的説明。

馮夢龍同時在每一卷中即使收集相近的內(nèi)容，但也會在每一篇目下，以眉批的方式再作細分，形成次小類。例如“冤報部”分爲(wèi)卷一七“冤報一”和卷一八“冤報二”兩卷，並未在“冤報部”的題名下説明所收內(nèi)容，但卻在篇目下，以眉批注明。試以卷一七“冤報部”“冤報一”爲(wèi)例。

《杜伯》下眉批：“以下皆枉殺報?！?/p>

《樂生》下眉批：“以下知冤不救報?！?/p>

《長孫無忌等》下眉批：“以下皆爲(wèi)法自弊?！?/p>

《郭霸》下眉批：“以下酷吏報?！?/p>

《婁師德》眉批：“誤殺報?！?/p>

《宋申錫》下眉批：“以下殺人媚人報?！?/p>

《夏侯玄》下眉批：“忌殺報?！?/p>

《岐州寺主》下眉批：“仇殺報。”

《秦匡謀》下眉批：“詿怒殺人報。”

《馬奉忠》下眉批：“遷怒報?！?/p>

《曹惟思》下眉批：“負(fù)心殺人報。”

《張節(jié)使》下眉批：“謀妻殺命報?！?/p>

《杜通達》下眉批：“謀財殺命報?！?/p>

《崔尉子》下眉批：“以下盜報?！?/p>

《公孫綽》下眉批：“厭魅殺人報。”

《榼頭師》下眉批：“以下俱宿冤。”

可見《太平廣記鈔》是以眉批的形式開展更爲(wèi)精細的分類，這些次小類有些是依據(jù)《太平廣記》歸屬於大類的次類來分的，但大部分是馮夢龍所增添的細目。而這些以眉批來呈現(xiàn)的次小類的劃分，可以使讀者很快掌握篇目所收內(nèi)容，如卷二六“博物部”“好尚部”“好尚”便清楚地在篇目下眉批：

《杜兼 李德?！废旅寂骸昂脮！?/p>

《獨孤及》下眉批：“好琴?！?/p>

《宋之愻》下眉批：“好歌。”

《潘彥》下眉批：“好雙陸?！?/p>

《朱前疑》下眉批：“好醜?！?/p>

《鮮于叔明權(quán)長儒》下眉批：“食性異?！?/p>

以眉批作類分，使人讀之便一目了然，知道該篇所述的“好尚”是什麼。而有的眉批不僅具有分類的功用，也提供出篇目的來源。如卷一五“釋證部”在“崇經(jīng)像”類的第一篇《趙文昌》下，以眉批“以下俱《金剛經(jīng)》報應(yīng)”注明以下數(shù)則敘事是來自《太平廣記》卷一二“報應(yīng)一”至卷一八“報應(yīng)七”與《金剛經(jīng)》有關(guān)的故事。復(fù)在《沙門和尚》一則下眉批：“以下《法華》報應(yīng)。”即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九“報應(yīng)八”與《法華經(jīng)》相關(guān)之報應(yīng)事。在《釋開達》一則下眉批：“以下《觀音經(jīng)》報應(yīng)?！奔词斟h《太平廣記》卷一一“報應(yīng)九”至卷一一一“報應(yīng)一”與《觀音經(jīng)》相關(guān)之報應(yīng)事。但《王法朗》下眉批：“《道德經(jīng)》報應(yīng)。”事實上《太平廣記》並無以《道德經(jīng)》來類分報應(yīng)故事。即《金剛經(jīng)》、《法華經(jīng)》、《觀音經(jīng)》都是《太平廣記》所標(biāo)之次小類，而《道德經(jīng)》並不是，馮夢龍則有意將《道德經(jīng)》與《金剛經(jīng)》、《法華經(jīng)》、《觀音經(jīng)》並列。由此可以見出馮夢龍的思想觀念，以及清楚表達分類的用意。又如在卷二二“名賢部”的“名賢”在不同篇目下進行眉批，其中《甄彬》下眉批：“以下德行?！薄陡呒据o》下眉批：“以下言語。”《李膺》下眉批：“以下政事?！薄斗兜ぁ废旅寂骸耙韵挛膶W(xué)?！笔前凑湛组T四科來作類分，以此來突顯“名賢”的不同表現(xiàn)，充分見出馮夢龍彰顯儒行的用心。而在卷三八“詼諧部”《石動筒》，眉批：“以下皆優(yōu)。”則是重新從《太平廣記》的“詼諧”類，找出有關(guān)“優(yōu)”的詼諧內(nèi)容。流露出非常強烈的“類”的觀念。在以眉批分類的細目下，《太平廣記鈔》亦出現(xiàn)了不周之處。如卷四七“樂部”“樂器”《劉道強》下應(yīng)該有“以下琴”之眉批，《玄宗 寧王父子》下應(yīng)該有“以下羯鼓”之眉批，《銅鼓》下應(yīng)該有眉批“銅鼓”，卷六六“畜獸”《明駝》下應(yīng)眉批“以下駝”，《白騾》下應(yīng)眉批“騾”。

《太平廣記鈔》在篇目下以眉批説明所述內(nèi)容時，尚出現(xiàn)了“附見”和“附記”的詞語，細觀其意，大抵是注記該篇所涉及的人與事，如卷八“女仙部”的“女仙一”的《驪山老母》眉批爲(wèi)“李筌附見”，因該則涉及李筌故事。卷九“女仙部”的“女仙二”的《西河少女》眉批爲(wèi)“伯山甫附記”，因西河少女是伯山甫的外甥。而在卷二一“定數(shù)部”的“定數(shù)二”的《盧生》眉批爲(wèi)“神巫附見”，《李仁鈞》眉批爲(wèi)“秀師術(shù)附見”，事實上這兩則都屬於同卷中《定婚店》篇目下眉批的“以下婚姻定數(shù)”類，但《盧生》一則婚姻的定數(shù)，是由女巫神奇的預(yù)言來展現(xiàn)，而《李仁鈞》則是由神秀的預(yù)言爲(wèi)證明。又同卷中《李公》下眉批“知人食料數(shù)附見”，《崔潔》下眉批“前知數(shù)附見”，而這兩則都屬於《張文瓘》下眉批的“飲食定數(shù)”?？梢姟案揭姟背俗⒂浌适滤嫒宋锿猓杏蟹诸惖墓δ?。如此一來《太平廣記鈔》則在次小類下有更小的類分，比《太平廣記》的大類、次類、次小類，又多了一層類分。

《太平廣記鈔》大抵與《太平廣記》分類相似，但在分類上更爲(wèi)精細，同時在類目卷下説明每卷所收內(nèi)容和以眉批分類，則呈現(xiàn)了分類的用意，甚至編纂者的思維。

2. 類目調(diào)整

《太平廣記鈔》還進行了有關(guān)分類的整理，將《太平廣記》的類目作調(diào)整。包括併類、移序、更名等。

(1) 併整類目

《太平廣記鈔》在分類上進行了併類的工作，將某一些《太平廣記》原有的類目併合到另一類中，有時還加以注明。此外，《太平廣記》也增添類目，整合原有的類目。以下就各類目併整的情形分述之。

卷一五“釋證部”分爲(wèi)“釋證”和“崇經(jīng)像”兩次類，即將《太平廣記》卷一二到一一六的“報應(yīng)”類中的內(nèi)容併入。而“報應(yīng)”類其餘的內(nèi)容則另立爲(wèi)卷一六的“報恩部”和卷一七的“冤報部”；而“冤報”原爲(wèi)《太平廣記》“報應(yīng)”之一次類。即《太平廣記鈔》卷一五的“釋證”和“崇經(jīng)像”，以及卷一六的“報恩部”和卷一七的“冤報部”原屬於《太平廣記》的“報應(yīng)”一類。

卷一九“徵應(yīng)部”分爲(wèi)“休徵”、“咎徵”、“感應(yīng)”、“讖應(yīng)”四次類，由“感應(yīng)”之名可知，已將《太平廣記》卷一六一和卷一六二的“感應(yīng)”併入；而“感應(yīng)”下眉批所云：“舊另有情感在婦人部，今併入?！北硎尽短綇V記》卷二七四的“情感”也併入此?！短綇V記》卷一六三的“讖應(yīng)”則併入了“讖應(yīng)”此一次類。即《太平廣記》原有之大類的“感應(yīng)”、“讖應(yīng)”和“情感”都歸於《太平廣記鈔》的“徵應(yīng)部”，而成爲(wèi)次類。又在“徵應(yīng)部”“休徵”的部分，《漢元后》以下眉批“皇后休徵”，將《太平廣記》原歸於“帝王休徵”者，更爲(wèi)精確地分爲(wèi)“皇后休徵”一類?！熬提纭薄栋遵R寺》下眉批“僧寺咎徵”，增添“僧寺咎徵”一次小類。

卷二二“名賢部”、“高逸部”、“廉儉部”、“器量部”的“名賢部”下注：“舊尚有儒行，今併入?！奔磳ⅰ短綇V記》卷二二的“儒行”併入“名賢”，並將《太平廣記》原附於“儒行”的“憐才”附於卷二五“才名部”，如此便與“才”更爲(wèi)相關(guān)。

卷四三“相部”除了“相”之外，還增加“相笏附”、“相宅附”，以“相笏”和“相宅”爲(wèi)附於“相”之次類，更清楚突顯“相”之性質(zhì)。

卷四四“婦人部”保留了《太平廣記》“婦人”此一大類的“賢婦”、“才婦”、“美婦人”、“妓”等次類，但卻取消“妒婦”一次類，增添“奇婦”、“不賢婦”兩個次類。又在“不賢婦”所收《段氏》下眉批“以下妒婦”，《秦騎將》下眉批“以下悍婦”，《楊志堅》下眉批“薄惡婦”。由此看來，《太平廣記鈔》將原爲(wèi)《太平廣記》次類的“妒婦”降爲(wèi)更小的次類。又《秦騎將》在《太平廣記》中原歸於“妒婦”，然在《太平廣記鈔》中有關(guān)悍婦的故事，則脫離“妒婦”的歸屬，而成爲(wèi)與“妒婦”並列的小次類。而在《太平廣記鈔》歸於“不賢婦”中“薄惡婦”一類的《楊志堅》，原在《太平廣記》卷四九五的“雜録三”之列。

卷四六“酒食部”，實將《太平廣記》卷二三三的“酒”和卷二三四的“食”併合，並將《太平廣記》原來的次類“酒量”、“嗜酒”和“能食”、“菲食”，分爲(wèi)“酒”、“酒量”、“食”、“食量”，似更簡明。

卷六一“再生部”“再生”的“悟再生附”收録了《太平廣記》卷三八七“悟前生一”和卷三八八“悟前生二”的內(nèi)容。即將《太平廣記》的“悟前生”以“悟再生”之名，作爲(wèi)附屬於“再生部”“再生”之一次類。

卷六二以“天部”和“地部”兩類，來囊括《太平廣記》卷三九三至三九五“雷”、卷三九六“雨”(“風(fēng)、虹附”)、卷三九七“山”、卷三九八“石”、卷三九九“水”(“井附”)等。獨立出“風(fēng)”、“虹”、“坡沙”、“井”成爲(wèi)與“雷”等並列的次類，刪去“溪”一項次類。還增加“土”一項次類，該類多取自於《太平廣記》卷三六二的“妖怪四”、卷三五九“妖怪一”、卷三七三“精怪六”的篇章。

卷六三“寶部”分爲(wèi)“寶”、“珍玩”、“奇物”等三類，增添了“珍玩”一次類，其內(nèi)容多爲(wèi)取自《太平廣記》卷四三“寶四”和卷四四“寶五”的“雜寶”。

卷六六“獸部”實爲(wèi)《太平廣記》卷四三四至四四六的“畜獸”，分爲(wèi)“畜獸”和“野獸”，“畜獸”有“此卷皆家畜之屬”的説明，並以眉批的方式將“畜獸”和“野獸”分類的次類標(biāo)出，例如“野獸”《虎雜説》眉批“以下虎”，《狐雜説》眉批“以下狐”。刪去了《太平廣記》卷四二六至卷四三三的“虎”和卷四四七至四五五的“狐”。即《太平廣記》的“虎”和“狐”併入了“獸部”的“野獸”，並將有關(guān)虎、狐精怪的篇目，歸於卷七八“妖怪部”中“多載六畜及野獸諸怪”的“妖怪五”和記載“狐精”的“妖怪六”。此外，卷六六“獸部”也取消了《太平廣記》的“鼠狼”、“雜獸”、“貍”、“蝟”、“麈”、“麞”、“猓蘋”、“狨”的次類。

卷六七“昆蟲部”分爲(wèi)“毒蟲”“雜蟲”“異蟲”三次類。而“毒蟲”的《蛇雜説》眉批“以下蛇”，併入了《太平廣記》卷四五六至四五九的“蛇”。另將涉及蛇精怪的部分，則歸於卷七八“妖怪部”中“多載水族諸怪”的“妖怪七”。

《太平廣記鈔》在併整類目時，可能將《太平廣記》的“大類”之名刪削，如“方士”、“報應(yīng)”、“情感”、“絶藝”、“博戲”、“雷”、“雨”(“風(fēng)、虹附”)、“山”、“石”、“水”、“虎”、“狐”、“蛇”等；或?qū)ⅰ短綇V記》的“大類”變成《太平廣記鈔》的次類，如“感應(yīng)”、“讖應(yīng)”、“畜獸”，或?qū)ⅰ短綇V記》的次類變成“大類”，如“冤報”。除了大的類目合併調(diào)整外，《太平廣記鈔》也在次類和次小類上做更動，可見編纂者對於類目的併整是非常精細的，因而達到清楚的類分和簡省篇目的效果。關(guān)於類目的調(diào)整，還可在此附帶一提的是類名的更改，從前述併整類目的討論，已知《太平廣記》的類名，在《太平廣記鈔》中因併整而被刪削，但亦見因併整而改易類名者，如以“酒食”來統(tǒng)合《太平廣記》的“酒”和“食”類；而“雜志”一類，是合併的“雜録”和“雜傳記”後，賦予的新類名，以統(tǒng)合兩類。其實，《太平廣記鈔》新立類名亦是一種廣義的更改類名，如以“天”和“地”兩類，來囊括《太平廣記》原有的自然現(xiàn)象和元素的類目?！短綇V記鈔》中亦見《太平廣記》類目被保留，但卻更改類名的情形，如將“神仙”改爲(wèi)“仙”，將“氣義”改爲(wèi)“義氣”，將“豪俠”改爲(wèi)“俠客”，並以眉批注明“舊名豪俠”，又將“童僕奴婢”分爲(wèi)“妾婢”和“童僕”兩類，並先“妾婢”後“童僕”，與《太平廣記》的次序不同。此外，將“花木”改爲(wèi)“草木”，將“畜獸”改爲(wèi)“獸”。這些類名更改，馮夢龍雖未説明理由，但結(jié)合篇目併整來看，可知編纂者對於分類的層次和區(qū)隔，以及名實的講究。

(2) 移動類序

《太平廣記鈔》在選録《太平廣記》時，亦在類目的排列順序上作了一些移動。全書易移類序最劇者，應(yīng)爲(wèi)卷一一“幻術(shù)部”本爲(wèi)《太平廣記》卷二八四到卷二八七的“幻術(shù)”，但《太平廣記鈔》將之移至卷一“道術(shù)部”之後，殆因“幻術(shù)”與“道術(shù)”相近；以及卷七二到卷七七的“妖怪部”，本置於《太平廣記》卷三五九至卷三六七，而馮夢龍將兩者調(diào)動至各種動物類之後，顯示了其認(rèn)爲(wèi)“夜叉”和“妖怪”是屬於動物的變異，彼此相關(guān)。依據(jù)類的相關(guān)性的認(rèn)定，《太平廣記鈔》做了許多類目並列的整理，也因此調(diào)動了原在《太平廣記》的類序。例如卷二二“名賢部”、“高逸部”、“廉儉部”、“器量部”諸類並列於同一卷中，顯示了在馮夢龍的觀念中，這幾類性質(zhì)是相近的，全書其他諸類相並的情形如：

卷二五“文章部”、“才名部”

卷二六“博物部”、“好尚部”

卷二七“知人部”、“交友部”

卷三三“褊急部”、“酷暴部”

卷三四“權(quán)幸部”、“諂佞部”

卷三五“奢侈部”、“貪部”、“治生部”、“吝部”*“吝”在《太平廣記》中原名爲(wèi)“吝嗇”，附於“廉儉”之後。

卷三六“謬誤部”、“遺忘部”、“嗤鄙部”

卷三七“輕薄部”、“嘲誚部”

卷三九“譎智部”、“詭詐部”、“無賴部”

這些並列類目彼此之間息息相關(guān)，例如“知人部”後即“交友部”、“諂佞”在“權(quán)幸”後；又如將“靈異部”置於“神部”之後，都有一定的邏輯。除了類與類之間橫向的相近思考，改動了分類的順序。而從縱向的角度而觀，馮夢龍對於類別的排序，亦有合理的思維。以涉及人物的類別來説，很明顯地，有一人物德才表現(xiàn)由優(yōu)至劣的順序，再論婦人、童婢，接著纔羅列有關(guān)技藝的事物，此一清楚的分類次序，改善了《太平廣記》在類序上淆亂的情形。

(二)編篇

《太平廣記鈔》選編《太平廣記》，最費心思的就是對於篇目的編輯，全書的篇目與《太平廣記》的篇目比較，顯示出爲(wèi)數(shù)可觀且繁複的改動。就實際的改動情形而觀，《太平廣記鈔》大致上是依據(jù)對“類”的認(rèn)知，産生的重新歸類的意識，而形成的篇目“跨類”現(xiàn)象；又基於精簡原則所作的“併篇”、“刪篇”，以及爲(wèi)求名符其實的“改名”等；還有此數(shù)類情形不同交集所産生的組合，試分述於下。

1. 跨類

在《太平廣記鈔》中比例最高的篇目更動，就是篇目的跨類，表面上顯示的是篇目的編輯，實質(zhì)上則是基於對“類”的不同認(rèn)知，在編目時重新歸類，而造成了跨類的事實?！短綇V記鈔》的單篇跨類之例實不勝枚舉。

卷七“仙部”“仙七”的《古元之》原在《太平廣記》卷三八三“再生九”，馮夢龍篇目下還以眉批特別注明：“此條元本載蠻夷中，今移入神仙。”*馮夢龍在眉批指出《古元之》原載於《太平廣記》的“蠻夷”，殆有誤。殆因古元之死而復(fù)生，又不知所終，故置於“仙”一類。由此而觀，馮夢龍是根據(jù)所認(rèn)定的文本敘事核心，來進行歸類。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人臣休徵”《劉沔》便是一個有趣的例子，因爲(wèi)在《太平廣記》中，《劉沔》歸於卷一四三“徵應(yīng)九”“人臣咎徵”，同一故事，一屬“休徵”，一屬“咎徵”，完全對反，關(guān)鍵在於《太平廣記鈔》著眼在劉沔因雙燭而富貴，《太平廣記》則側(cè)重在劉沔燭亡而卒。而爲(wèi)了突顯文本的著重點，馮夢龍還以評點來強調(diào)，如將《太平廣記》卷一七四“俊辯二”《盧莊道》歸於卷二四“幼敏部”，因注重的是盧莊道少年聰慧，故於文末評盧莊道爲(wèi)“少年御史”，敘述盧莊道年二十被太宗拔擢爲(wèi)監(jiān)察御史事。而刪減篇目中其他無涉的內(nèi)容，也是突顯敘述重點，賦予跨類的正當(dāng)性。如卷二五“才名部”所附“憐才”一類的《杜牧》原列於《太平廣記》卷二七三“婦人四”“妓女”，馮夢龍只取牛僧孺愛護杜牧之事，其餘杜牧之風(fēng)流韻事皆不載，以符合“憐才”之實。

在編目時顧及相關(guān)文本的歸類，也會造成跨類的情形。如卷一二“異人部”“異人”《劉牧》原在《太平廣記》卷四三三“虎八”，文本中劉牧與虎的相感，與《太平廣記》卷八一“異人一”《幸靈》雷同。故馮夢龍將《劉牧》歸於“異人”一類，可見在歸類時，馮夢龍有考慮及相關(guān)文本的歸類。這是依據(jù)《太平廣記》原本情況的考量。有的則是在調(diào)整分類後，而形成的相關(guān)文本的篇目跨類，如卷一五“釋證部”“崇經(jīng)像”《潘果》原在《太平廣記》卷四三九“畜獸六”，但所述內(nèi)容與《法華經(jīng)》有關(guān)，所以置此，和其他與《法華經(jīng)》相關(guān)的文本並列。而《太平廣記》卷一六二“感應(yīng)二”《王法朗》歸入卷一五“釋證部”“崇經(jīng)像”，則是基於馮夢龍欲將《道德經(jīng)》與《金剛經(jīng)》等佛經(jīng)並列，特意將王法朗誦《道德經(jīng)》而有靈驗之事歸於“釋證部”“崇經(jīng)像”?？梢娋庉嬚邔度珪庉嫷睦砟?，也影響著篇目的跨類。卷二六“好尚部”《劉獻之》本列於《太平廣記》卷二二“儒行”，但“儒行”已併入“名賢”，故馮夢龍刪去劉獻之對儒家推崇的言論，集中表現(xiàn)劉獻之的好學(xué)。亦是調(diào)整分類造成篇目更動之一例。

在篇目跨類中，有一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就是在《太平廣記》中有許多同一篇目題名出現(xiàn)在不同的類別中，換言之，就是關(guān)於某一人物在《太平廣記》有多篇的內(nèi)容，《太平廣記鈔》未取《太平廣記》歸於同一類的篇目，而取了另一類的同名篇目，造成跨類的情形。例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唐太宗》，不是《太平廣記》卷一三五“徵應(yīng)一”“帝王休徵”的《唐太宗》而是《太平廣記》卷四七二“水族九”“龜”的《唐太宗》；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何比干》是《太平廣記》卷二九一“神一”的《何比干》，而非《太平廣記》卷一三七“徵應(yīng)三”“人臣休徵”的《何比干》；卷三七“嘲誚部”《狄仁傑》是《太平廣記》卷二五“詼諧六”的《狄仁傑》，而非《太平廣記》卷二五四“嘲誚二”的《狄仁傑》；卷三七“嘲誚部”《李詳》是《太平廣記》卷四九三“雜録一”的《李詳》，雖然《太平廣記》卷二五四“嘲誚二”的《李詳》事蹟相近，但“雜録一”《李詳》的敘事較詳，遂擇取。馮夢龍之所以做如此的歸類，必然是所擇取的篇目更適合置於該類，這樣的跨類可説是一種“取代”的關(guān)係。

《太平廣記鈔》的單篇跨類尚有一較爲(wèi)普遍的情形，即原在《太平廣記》歸於“雜録”或“雜傳記”的篇目，大量的被分置在相關(guān)的類別上。例如《太平廣記》卷五“雜録八”《振武角抵人》歸於《太平廣記鈔》卷三九“譎智部”，《太平廣記》卷四九三“雜録一”《裴玄智》歸於《太平廣記鈔》卷三九“詭詐部”，《太平廣記》卷四九一“雜傳記八”《謝小娥傳》歸於卷四四“婦人部”“賢婦”，《太平廣記》卷四九一“雜傳記八”《楊娼傳》歸於卷四四“婦人部”“妓”，《太平廣記》卷四九一“雜傳記八”《非煙傳》歸於卷四五“僕妾部”“妾婢”等。嚴(yán)格而論，“雜録”和“雜傳記”所指涉的是比較近於文體的概念，而非“類”的概念，《太平廣記鈔》賦予《太平廣記》的“雜録”和“雜傳記”清楚的類別，顯示了強烈的分類意識，而將《謝小娥傳》、《楊娼傳》和《非煙傳》的“傳”刪去，就是此分類意識的鮮明表徵。

除了大類的跨越外，《太平廣記鈔》亦見次類的跨類，形成小的跨類，如將《太平廣記》卷二三四“食”“菲食”《羊曼》移至卷四六“酒食部”“食”，《太平廣記》卷二三“樂一”“琴”《馬融》移至卷四七“樂部”“樂”《馬融》等。

由以上單篇跨類的情形可知《太平廣記鈔》的跨類，實非簡單的移置，而藴含著編輯者對於全書分類的關(guān)照，並表現(xiàn)出更爲(wèi)清晰的分類意識，在實際編輯時，也會運用適宜的方法，使跨類的意義彰顯。另外從卷二二“器量部”《于頔》下眉批：“亦可入豪俠，亦可入義氣。”顯示了馮夢龍自覺到歸類的困難，有些故事的內(nèi)容實可歸於不同的類別中。

2. 併篇

《太平廣記鈔》在篇目編輯上，還進行了篇目的整併，其中一類是將或紀(jì)事相關(guān)，或同出一書者的數(shù)篇篇目，合爲(wèi)一篇，多半會在篇名上將所合併的篇名列上。另一類則是將多篇同一篇名者進行合併。前者如卷一四“異僧部”“異僧二”《徐敬業(yè) 駱賓王》實合併了《太平廣記》卷九一“異僧五”出於《紀(jì)聞》的《徐敬業(yè)》和出於《本事詩》的《駱賓王》兩則，所以篇名是兩者並列。這是出於不同書但紀(jì)事相類者。而卷二一“定數(shù)部”“定數(shù)二”《王沐 舒元謙》合併了《太平廣記》卷一五六“定數(shù)一一”的《王沐》和《舒元謙》兩篇，都出於《杜陽雜編》，且都涉及甘露之變。這是出於同書且紀(jì)事相近者。卷四七“樂部”“樂”《師延師曠師涓》，收録《太平廣記》卷二三“樂一”的《師延》、《師曠》和《師涓》，則是合併了三篇同出於《王子年拾遺記》者。同樣的馮夢龍亦會在篇目內(nèi)容上作刪減，或以評點的話語，來綰合所併篇目的相關(guān)性，使得併篇成爲(wèi)必要之舉。如卷二三“精察部”《董行成 張鷟》實合併了《太平廣記》卷一七一“精察一”的《董行成》和《張鷟》，兩篇同出於《朝野僉載》，且馮夢龍刪除《張鷟》一則中呂元誣陷馮忱事，致使兩則敘事同樣都是有關(guān)驢或驢鞍的失竊案。而卷三“貢舉”《汪遵 程賀》合併了《太平廣記》卷一八三“貢舉六”的《汪遵》和《程賀》兩篇，而文末評語云：“許棠侮小吏，崔公獎廳僕。識量相懸，何啻千里。”説明併篇的原因，對比出人物的高下。此外，紀(jì)事相類的併合多篇，未必會在篇名上表達，例如卷三二“將帥部”《高駢》，除了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九“將帥”的《高駢》外，還將《南蠻》一則有關(guān)僖宗幸蜀之事載入。卷三“貢舉”《宋濟 溫庭筠》一篇，則顯示了更爲(wèi)複雜的併篇，該篇實合併了《太平廣記》卷一八“貢舉三”的《宋濟》和《太平廣記》卷一八二“貢舉五”《溫庭筠》，以及《太平廣記》卷一九九“文章二”的《溫庭筠》三篇。但《太平廣記》卷一八“貢舉三”的《宋濟》的部分，只取出於《盧氏小説》的一則，未取出於《國史補》的一則。至於《溫庭筠》的部分是將《太平廣記》卷一八二“貢舉五”《溫庭筠》插於《太平廣記》卷一九九“文章二”的《溫庭筠》的行文中，即以“文章二”的《溫庭筠》爲(wèi)主體，但是把沈詢事提前，即將有關(guān)科舉的事，集中記述，並把溫庭筠改名的事，置入介紹其名之下：“吳興沈徽云：‘溫曾於江淮爲(wèi)親表櫝楚，由是改名。’”成爲(wèi)一種注解的知識，可以見出馮夢龍在併篇上的用心。

至於對於相同篇名的併合，不僅是紀(jì)事相近的歸整，更具有整飭體例和精簡篇幅的作用，例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仲尼》實合併了《太平廣記》卷一三七“徵應(yīng)三”“人臣休徵”的《仲尼》和卷一四一“徵應(yīng)七”“人臣咎徵”的《孔子》。卷三一“職官部”《雜説》實合併了同出於《國史補》的《太平廣記》卷一八七“職官”的《雜説》和《雜説》。又相同篇名的併合，亦見馮夢龍在篇目內(nèi)容上刪改調(diào)整者，如卷四七“樂部”“樂”《宋沇》取《太平廣記》卷二三“樂一”《宋沇》中出於《羯鼓録》的一則，刪去出於《國史補》的一則，並將《太平廣記》卷二五“樂三”《宋沇》出於《羯鼓録》的一則併入，且置於前。這樣的併篇避免了同類敘事中篇名的複沓，同時也達到縮減篇幅的功效。

3. 篇名更改

《太平廣記鈔》更改了許多篇目的篇名，多有“正名”的用意，使得篇名更符合篇目的內(nèi)容，是故《太平廣記鈔》的篇名更改，實具有依據(jù)“類”的意涵指涉，辨析故事主體的意味，特別是在“仙部”和“神部”兩大類中，多以文本中的仙、神之人物爲(wèi)名，造成篇名更改的情形，例如在卷三“仙部”“仙三”《曹老人》在《太平廣記》卷四三“神仙四三”中篇名是《于濤》，而曹老人纔是故事中的神仙角色，故以其爲(wèi)篇名是非常適恰的。又如卷八“女仙部”“女仙一”《織女婺女須女星》，在《太平廣記》卷六五“女仙一”中篇名是《姚氏三子》，事實上織女婺女須女星纔是女仙。而卷五二“神部”“神一”《后土夫人》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二九九“神九”的《韋安道》。卷五二“神部”“神一”《地祇》則是《太平廣記》卷三六“神一六”《盧佩》一篇。諸篇皆配合類屬而改名。而卷七“仙部”“仙七”《橘中叟》在《太平廣記》卷四“神仙四”中篇名作《巴邛人》，故事中的神異的主體是橘中叟，實應(yīng)以之爲(wèi)題，同時以“橘中叟”爲(wèi)題，也可達到了標(biāo)異的效果，引人意欲一探究竟?？梢娫诟钠麜r，馮夢龍也思考及篇目的效果，例如卷六“仙部”“仙六”《荊門乞者》在《太平廣記》卷三一“神仙三一”中篇名爲(wèi)《章全素》，其實荊門乞者就是仙人章全素。馮夢龍改動篇名可能是乞者與神仙的反差較具戲劇張力。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胡釘鉸》在《太平廣記》卷一六二“感應(yīng)二”中題爲(wèi)《胡生》，《太平廣記鈔》以此綽號爲(wèi)題，更爲(wèi)生動地傳達出胡生隱於猥賤之業(yè)。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神士?！吩凇短綇V記》卷一六一“感應(yīng)一”題爲(wèi)《南徐士人》，改爲(wèi)《神士?！穭t更能突顯故事男女主人翁的情意。卷一九“徵應(yīng)部”“讖應(yīng)”《?？诠取吩凇短綇V記》卷一六三“讖應(yīng)”的篇名是《孫佺》，但易以“?？诠取眲t更符合地名之讖。同卷中的《埋懷村》將《太平廣記》卷一六三“讖應(yīng)”的《李懷光》改名，也有一樣的效果。

《太平廣記鈔》亦見以篇名更改配合調(diào)整《太平廣記》內(nèi)容的情形，如卷二一“定數(shù)部”“定數(shù)二”《宗子》在《太平廣記》卷一四七“定數(shù)二”中篇名是《王儦》，但是文本故事真正的主人翁是皇宗子，《太平廣記鈔》刪去《太平廣記》所記：“唐太子通事舍人王儦曰：‘人遭遇皆繫之命，緣業(yè)先定，吉兇乃來，豈必誡慎。’”似乎更應(yīng)以《宗子》爲(wèi)名。但有時《太平廣記鈔》更改《太平廣記》的篇名，殆源於對《太平廣記》該篇內(nèi)容所作的一些調(diào)整，如卷一“道術(shù)部”“道術(shù)”《許元長》改易了《太平廣記》卷七四“道術(shù)四”的篇名《唐武宗朝術(shù)士》，實因《太平廣記鈔》主要節(jié)録了《太平廣記》所記許元長的部分。卷三八“詼諧部”《李可及》實將《太平廣記》卷二五二“詼諧八”《俳優(yōu)人》改名，因《太平廣記》四則敘事中，《太平廣記鈔》僅録李可及一則。

《太平廣記鈔》對《太平廣記》的篇名更改，其實還可以達到避免篇名重複的效果，如卷三五“奢侈部”《阿臧》將《太平廣記》卷二三六“奢侈一”《張易之》改爲(wèi)“阿臧”，因爲(wèi)主要是張易之母阿臧的故事，同時也可以避開“張易之”在《太平廣記》中多次重複的題名。卷三六“謬誤部”《語訛》將《太平廣記》卷二四二“謬誤”的《于頔》改爲(wèi)“語訛”直指其事，又可避開又用“于頔”爲(wèi)題。卷四二“醫(yī)部”《大風(fēng)醫(yī)》改自《太平廣記》卷二一九“醫(yī)二”《高駢》，以真正的醫(yī)者題名，而且可以區(qū)隔多以“高駢”爲(wèi)篇名者。

此外，《太平廣記鈔》亦有不從敘事內(nèi)容與“類”所指涉意涵來考量，僅針對敘事之實，更改篇名，例如《太平廣記》卷二三七“奢侈二”《于頔》一則內(nèi)容敘述了于頔和李昌夔兩人之事，故卷三五“奢侈部”將篇名改爲(wèi)《于頔 李昌夔》。又《太平廣記》卷二一九“醫(yī)二”《元頏》在《太平廣記鈔》卷四二“醫(yī)部”中是以《京城醫(yī) 趙卿》題名，因爲(wèi)實有關(guān)此二醫(yī)者事。而《太平廣記》卷一八七“職官”《宰相》，在《太平廣記鈔》卷三一“職官部”改爲(wèi)《宰相考》，《太平廣記》卷一八七“職官”《御史》改爲(wèi)《御史考》，連一字之差也改，可見馮夢龍希望篇名能正確反映文本內(nèi)容。而此求真的立意，還導(dǎo)致篇名更改，有辨誤的功效，如卷三六“嗤鄙部”《侯思止》將《太平廣記》卷二五八“嗤鄙一”的《侯思正》之誤改正。

在《太平廣記鈔》中，亦見爲(wèi)了配合分類調(diào)整而改篇名的情況，如卷四三“相部”《庾道敏》將《太平廣記》卷二二四“相四”的《相手板庾道敏》之名，刪去了“相手板”，因相手板已作爲(wèi)附類名。

由上述《太平廣記鈔》更改《太平廣記》篇名的種種情況，充分表露出馮夢龍在編篇上的用心，力求適宜和精確的篇名，希冀能夠達到篇目正確、引人，同時避免篇名的重複。

《太平廣記鈔》的編篇並非止於前述三項，還出現(xiàn)了三項混合的各種編篇方式。

4. 跨類併篇

跨類併篇就是同時進行兩種編篇的方式，其中最常見的是統(tǒng)攝敘事內(nèi)容相涉的相同題名者。如卷五“仙部”“仙五”《李林甫》所記不僅是《太平廣記》卷一九“神仙一九”的《李林甫》，還包括卷三三“神一三”的《奴蒼璧》和卷三三五“鬼二”的《李林甫》，基本上是將有關(guān)李林甫的神異故事歸併。又如卷一“道術(shù)部”的“道術(shù)”《賈耽》，不僅收録《太平廣記》卷七八“方士三”的《賈耽》，還併入卷三七三“精怪六”“火”《賈耽》、卷三九“冢墓二”《賈耽》、卷三九九“井”《賈耽》、卷八三“異人三”《賈耽》，除了卷四五“神仙四五”《賈耽》外，幾乎將《太平廣記》中所有以“賈耽”爲(wèi)名且與道術(shù)妖異有關(guān)的敘事，均收入此則，自然出處便羅列了多部典籍。其他如卷二四“幼敏部”《王勃》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七五“幼敏”的《王勃》和《太平廣記》卷一九八“文章一”的《王勃》。至於卷二二“名賢部”《李景讓》收録兩篇都出於《盧氏雜説》的《太平廣記》卷二三三“酒”《李景讓》和《太平廣記》卷一五七“定數(shù)一二”《李景讓》，著重的是李景讓之德，尤其在“定數(shù)一二”一則的《李景讓》的“信乎命也”之後，添加“然德望如李公，何必探丸？以人聽天，斯?fàn)?wèi)陋矣”數(shù)語，極度肯定李景讓的德行。以評點來加強跨類併篇的必要性。

此外，敘事內(nèi)容相關(guān)的篇目也透過跨類而併篇。如卷一二“異人部”的“異人”《朱遵 賈雍》，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九一“驍勇一”的《朱遵》和卷三二一“鬼六”《賈雍》，因兩者都是有關(guān)戰(zhàn)死無頭的異人故事，並將兩者並列爲(wèi)篇名。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賣粉兒 崔護》，收録《太平廣記》卷二七四“情感”的《賣粉兒》和《崔護》兩篇與情感動天有關(guān)的敘事，還於文末評曰“二事恰好對股文字”，勾連起兩篇的相關(guān)性。卷二五“才名部”《蕭穎士 李華》收録《太平廣記》卷一六四“名賢”的《蕭穎士》和《太平廣記》卷二一“才名”的《李華》，都是同樣的情形。但有時《太平廣記鈔》是一篇名來概括所併篇目，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咎徵”《池陽小人》，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三九“徵應(yīng)五”“邦國咎徵”的《池陽小人》，還將《太平廣記》卷一三五“徵應(yīng)一”“帝王休徵”的《臨洮長人》和《蜀李雄》併爲(wèi)一則敘事於其後。

在實際進行跨類併篇時，馮夢龍還在敘事的內(nèi)容上，有所調(diào)整。如卷三“貢舉部”《李固言》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五五“定數(shù)一”的《李固言》和《太平廣記》卷一八“貢舉三”的《李固言》，將《太平廣記》卷一五五“定數(shù)一”的《李固言》中出於《酉陽雜俎》和《蒲録記傳》的內(nèi)容合併，刪去《酉陽雜俎》中蜀姥二十年後再會李固言以下敘事，同時刪《蒲録記傳》中胡盧先生預(yù)言李固言爲(wèi)紗籠中人事。而卷二五“才名部”“憐才附”《韓愈》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七“知人二”的《韓愈》和《太平廣記》卷二二“憐才”的《韓愈》後一則。前一則《韓愈》則被收入卷二四“幼敏部”《李賀》，由此得見《太平廣記》同一篇被收録至《太平廣記鈔》的不同篇目的情形。

《太平廣記鈔》在跨類併篇上同樣地展現(xiàn)了馮夢龍編纂篇目上的用心，卷三八“詼諧部”《盧肇 丁棱》收録了《太平廣記》卷二五一“詼諧七”的《盧肇》和《太平廣記》卷一八二“貢舉五”的《丁棱》，在《丁棱》一則中有“盧肇、丁棱之及第也”之句，殆由於此文句將盧肇和丁棱並提，致使馮夢龍將在《太平廣記》中不同類別的兩篇文本併篇?？梢婑T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必是在熟讀《太平廣記》的前提下進行的。

5. 跨類改名

跨類改名亦是《太平廣記鈔》頻繁出現(xiàn)的編篇方式之一，顯示馮夢龍認(rèn)爲(wèi)《太平廣記》中的歸類和命名都需要再思索的篇目不少，當(dāng)然其中也有因調(diào)整分類和刪改敘事內(nèi)容而異動者。略述數(shù)例以説明跨類改名的情況。如卷一二“異人部”“異人”《清溪山道者》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一五三“定數(shù)八”《袁茲》，因敘事主體是道人之異事而非袁茲，故改名並跨類。又如卷二九“俠客部”《古押衙》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四八六“雜傳記三”《無雙傳》，因側(cè)重在古押衙的俠行，故歸於俠客類並改篇名。又如卷四四“婦人部”“賢婦”《牛氏》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四九八“雜録六”《鄧敞》，看重的是鄧敞妻牛氏的賢淑，自然以“牛氏”爲(wèi)題，置於“婦人部”“賢婦”，何況鄧敞爲(wèi)人有缺，更不宜作爲(wèi)篇目題名。而由卷二六“博物部”《委蛇 俞兒》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二九一“神一”《齊桓公》一則而觀，馮夢龍顧及所述齊桓公二則分別與委蛇和俞兒神物有關(guān)，所以直以二神物爲(wèi)名，並將之重新歸類，尤其特別的是，並列兩者爲(wèi)篇名，可見馮夢龍認(rèn)爲(wèi)必要時，還是需要詳列篇名，並非完全從簡省來考量。

至於因分類調(diào)整而造成跨類並改名者，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玉簫》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二七四“情感”《韋皐》，因《太平廣記》卷二七四“情感”類併入《太平廣記鈔》“徵應(yīng)部”次類，形成了跨類，又馮夢龍認(rèn)爲(wèi)玉簫纔是真正情感於天者，因此而改名。而因刪改敘事內(nèi)容而跨類改名者，如卷二四“幼敏部”《王慈》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二七“書二”《王僧虔》，全篇刪去王僧虔的敘事，只取王慈幼時敏於應(yīng)對之事，自然以“王慈”爲(wèi)題，並歸於“幼敏”類爲(wèi)是。又卷四四“婦人部”“奇婦”《村莊婦人》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一九二“驍勇二”《王宰》，因刪去王宰對抗群盜事，只存村莊婦人奮力抵抗群盜的事蹟，所以歸於“婦人部”“奇婦”類，並加以改名。而卷二二“器量部”《陸象先》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四九六“雜録四”《趙存》，因刪去《太平廣記》文本開始藉由隱士趙存來敘述陸象先事，使改名成爲(wèi)必要；同時需注意的是該篇跨類而取，反而不是擇取原出現(xiàn)在《太平廣記》卷一七七“器量二”《陸象先》之文，表示馮夢龍認(rèn)爲(wèi)“雜録四”的《趙存》更能傳達出陸象先的器量，也再度讓我們看出編者的作意。此外，卷二二“廉儉部”《李勣 王羆》實爲(wèi)《太平廣記》卷一七六“器量一”的《李勣》一則，但馮夢龍刪去該則所記李勣爲(wèi)番官免於外放事，僅記李勣和王羆爲(wèi)客人設(shè)食，客人裂餅邊緣事，雖事類相近，但爲(wèi)不同的主人翁故事，所以在篇名上，並列兩者爲(wèi)題。因爲(wèi)移列在“廉儉”一類，便刪去《太平廣記》《李勣》文末所述“今輕薄少年裂餅緣、割瓜侵瓤，以爲(wèi)達官兒郎，通人之所不爲(wèi)也”之句，以更符合“廉儉”之實。這樣先刪後改名，進而歸類，也説明了馮夢龍縝密而繁複的思考。

6. 併篇改名

併篇並改名也是《太平廣記鈔》篇目編纂的方式，此方式兼具了併篇和改名的功效，往往能以精確適宜的命名，整合篇目，自然有益於全書的精簡。

《太平廣記鈔》多以一個篇目名稱來統(tǒng)合原在《太平廣記》中的數(shù)篇不同篇目，或以其中的一篇的題名來統(tǒng)合，或以一新的題名來統(tǒng)合。前者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唐肅宗》一則，實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三六“徵應(yīng)二”“帝王休徵”的《唐玄宗》和《唐肅宗》兩則。蓋因《唐玄宗》一則實在敘述肅宗的出生，又兩則都出於《柳氏史》之故。其他如卷三“貢舉”《李德?！穼嵑蟻懔恕短綇V記》卷一八二“貢舉五”的《李德裕》和《盧肇》，以及《太平廣記》卷一八一“貢舉四”的《李逢吉》?！侗R肇》和《李逢吉》所述都與李德裕有關(guān)。而卷三三“酷暴部”《來俊臣》，收録《太平廣記》卷二六七“酷暴一”的《來俊臣》以及《太平廣記》卷二六八“酷暴二”的《酷吏》和《王弘義》敘述來俊臣常行移牒事，再敘述《太平廣記》卷二六九“酷暴三”的《誣劉如璿惡黨》之事，也將《太平廣記》卷二六八“酷暴二”的《吉頊》置入。即以一篇目名併合了多篇，當(dāng)然在篇目內(nèi)容上作了刪改，僅録《太平廣記》《來俊臣》和《酷吏》兩則,主要記載兩則交集的有關(guān)來俊臣的出生與王弘義用刑殘酷、誣陷狄仁傑事，其餘不載。後者如卷二五“文章部”《馬嵬詩》，實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九九“文章二”的《鄭畋》和《太平廣記》卷二“文章三”的《狄歸昌》，兩篇都涉及馬嵬詩，在眉批中，分別以“善翻案”、“又翻”來評價兩首詩，亦是運用評點來繫連兩篇的關(guān)係。又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唐玄宗》一則，實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三五“徵應(yīng)一”“帝王休徵”的《金蝸?！泛汀短綇V記》卷一三六“徵應(yīng)二”“帝王休徵”的《天寶符》兩則與唐太宗瑞應(yīng)有關(guān)的敘事。值得注意的是該篇並未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三六“徵應(yīng)二”“帝王休徵”的《唐玄宗》，而産生了取代的情形。

《太平廣記鈔》亦見將改動過的篇名並列，進行併篇者。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讖應(yīng)”《唐興村 阿婆面》，實收録《太平廣記》卷一六三“讖應(yīng)”的《高穎》和《神堯》兩則，改以“唐興村 阿婆面”爲(wèi)名，則更爲(wèi)生動地突顯故事主旨。又卷三“貢舉部”《馮氏 張氏 楊氏》收録《太平廣記》卷一八“貢舉三”的《馮陶》、《張環(huán)》和《楊三喜》，因敘事內(nèi)容涉及三人的親族，以“氏”爲(wèi)名比較妥當(dāng)。

7. 跨類併篇改名

《太平廣記鈔》中亦有多篇是經(jīng)由對《太平廣記》的篇目同時進行跨類、併篇和改名等編輯手法而完成。多重的編輯手法並行，顯示了馮夢龍對於篇目的編排實費心思，大抵不脫併整統(tǒng)合與精確符實的概念實踐。例如卷四四“婦人部”“才婦”《宮人紅葉詩》，收録《太平廣記》卷一九八“文章一”的《顧況》、《太平廣記》卷三五四“鬼三九”的《李茵》。因《太平廣記》諸篇都與宮人紅葉題詩有關(guān)，涉及婦人之才，基此而觀，《太平廣記鈔》的編輯是非常適恰的。又卷四七“樂部”“樂器”《廣陵散》，收録《太平廣記》卷三一七“鬼二”的《嵇康》，《太平廣記》卷三二四“鬼九”的《賀思令》，《太平廣記》卷二三“樂一”“琴”的《王中散》三篇。因爲(wèi)三篇都涉及《廣陵散》琴曲，故以之統(tǒng)攝。又卷四三“相部”“相宅附”《泓師》，收録《太平廣記》卷七七“方士二”的《泓師》、《太平廣記》卷四五七“蛇二”的《李林甫》、《太平廣記》卷四九七“雜録五”的《王鍔》、《太平廣記》卷三八九“塚墓一”的《韋安石》諸篇，因全部與泓師相宅有關(guān)。以《太平廣記》一篇的篇名來統(tǒng)攝諸篇的情形，在此類編目中非常普遍，如卷二四“幼敏部”《蘇頲》，實收録《太平廣記》卷一六九“知人一”的《裴談》，《太平廣記》卷一七五“幼敏”的《蘇頲》、《太平廣記》卷一七四“俊辯二”的《蘇頲》、《太平廣記》卷二一“才名”的《蘇頲》、《太平廣記》卷四九三“雜録一”的《蘇瓌李嶠子》。

《太平廣記鈔》有時會以“等”的篇目命名，表示該篇實收録了多篇，例如卷三三“酷暴部”《朱粲等》便收録了《太平廣記》卷二六七“酷暴一”的《朱粲》、《太平廣記》卷二六九“酷暴三”的《趙思綰》和《太平廣記》卷二六一“嗤鄙四”的《張茂昭》，三篇都與吃人肉有關(guān)。又卷四“妖妄部”《呂用之 諸葛殷等》，收録《太平廣記》卷二九“妖妄三”的《呂用之》和《諸葛殷》，以及《太平廣記》卷二八三“巫”“厭呪附”的《高駢》，三篇同出於《妖亂志》，與妖妄有關(guān)。此外，卷六“仙部”“仙六”《蘭陵老人 蘭陵皇冠》則展現(xiàn)了另一層次分明的繁複編目形式，即《太平廣記》卷一九五“豪俠三”《蘭陵老人》，因蘭陵老人具道術(shù)且行跡實仙，故跨類至“仙部”；然後將所述內(nèi)容與《蘭陵老人》相近的《蘭陵皇冠》併篇，《蘭陵皇冠》原爲(wèi)《太平廣記》卷四九“神仙四九”的《溫京兆》，可見《太平廣記》不僅歸納相類故事，也著眼於兩篇人物和空間的相關(guān)性，在篇名上求其統(tǒng)一，在名、實上都成爲(wèi)一體系。

當(dāng)然此一編輯手法，也牽涉馮夢龍對《太平廣記》敘事內(nèi)容的刪改。如《太平廣記鈔》卷一“道術(shù)部”《唐居士 周生》不録《太平廣記》卷七五“道術(shù)五”《王先生》陳述的王先生之術(shù)，僅收其故事後附録的唐居士事，故以“唐居士”爲(wèi)題，同時該則還並列了《太平廣記》卷七五“道術(shù)五”《周生》，殆兩則皆爲(wèi)以術(shù)致月的故事。

8. 其他編目方式

除了上述主要的編目方式外，《太平廣記鈔》還有一些編目方式，值得注意。

(1) 分篇改名

編目時《太平廣記鈔》並不只是併篇，還進行分篇，如將《太平廣記》卷二五一“詼諧七”《周愿》兩則敘事，分爲(wèi)卷三八“詼諧部”《周愿》和《陸長源》各自獨立的篇目。又如將《太平廣記》卷二五二“詼諧八”《俳優(yōu)人》一則，分爲(wèi)卷三八“詼諧部”《李可及》、《安轡新》、《穆刁綾》、《胡趲》四篇。

(2) 併篇分篇改名

《太平廣記鈔》在併篇時，又進行分篇，以新成立一篇，並賦予新的題名。如卷三四“權(quán)幸部”《路巖》收録《太平廣記》卷一八八“權(quán)倖”的《路巖》和《高湘》，因爲(wèi)兩則敘事都與路巖有關(guān)，同時皆出於《玉泉子》。所以各刪除一些敘事內(nèi)容，然後合併爲(wèi)一篇；復(fù)將《高湘》一則有關(guān)八司馬十司戶的部分，分另立一則，題名爲(wèi)《八司馬十司戶》。又卷四七“樂部”“樂器”《李勉》，將《太平廣記》卷二三“樂一”“琴”《李勉》中的兩則併篇；然後將第三則獨立成另一篇爲(wèi)《樊氏 路氏 雷氏》。又卷四七“樂部”“樂器”《玄宗 寧王父子》將《太平廣記》卷二五“樂三”“羯鼓”《玄宗》中兩則併篇，再將第三則獨立爲(wèi)另一篇，名爲(wèi)《黃幡綽》。

(3) 跨類分篇改名

雖在《太平廣記》中有同類同名者，《太平廣記鈔》卻不取，而取《太平廣記》另一類不同篇名者，並將不取者另爲(wèi)《太平廣記鈔》的一篇，賦予新的題名。如卷四七“樂部”“樂器”《徐月華》並非取的是《太平廣記》卷二五“樂三”“箜篌”《徐月華》，而是出自《洛陽伽藍記》的《太平廣記》卷二三六“奢侈一”《魏高陽王雍》，但卻將《太平廣記》卷二五“樂三”“箜篌”《徐月華》中有關(guān)田僧起的敘事，另以《田僧起》爲(wèi)名獨立一篇。

(4) 併篇分篇併篇

《太平廣記鈔》將《太平廣記》中多篇相近的篇目合併，並將其中一篇的內(nèi)容分出，與《太平廣記鈔》中的另一篇目的內(nèi)容合併。如卷四八“書部”“書”的《書始》將同出於《書斷》的《太平廣記》卷二六“書一”《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隸書》、《章草》、《行書》、《飛白》、《草書》併篇，並將《大篆》、《籀文》併在一則之內(nèi)，因爲(wèi)都是史籀所作，復(fù)在草書的敘述後，引《書斷》所論八體，內(nèi)容實爲(wèi)《太平廣記》卷二九“書四”《八體》一則的前半，後半則併入卷四八“書部”“書”的《荀興》一則。

從《太平廣記鈔》釐析出的各種繁複多樣的編目方式，説明馮夢龍是抱持著一種非常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並運用周密的方式，重新整理《太平廣記》的篇目編排，當(dāng)然也因此改變了原書呈現(xiàn)篇目的風(fēng)貌。此外，由於大規(guī)模的跨類、併篇在全書中運作，導(dǎo)致篇目的排序，與《太平廣記》形成差異，而大致上可以觀察出，《太平廣記鈔》會依據(jù)篇目敘事內(nèi)容相近者排列，其實這也傳達出一種強烈的“類”的觀念，同時可以讓不同的篇目文本形成一種參照。例如卷五八“鬼部”“鬼三”的《廬江馮媼》和《鄒覽》，《廬江馮媼》原屬《太平廣記》卷三四三“鬼二八”，《鄒覽》原名《謝邈之》，屬《太平廣記》卷三一八“鬼三”，《太平廣記鈔》將兩篇並列，一爲(wèi)妻、女死，雖妻、女現(xiàn)形，爲(wèi)人夫、父者仍另娶；一爲(wèi)夫、子死，因夫、子現(xiàn)形，爲(wèi)人妻、母者遂不復(fù)嫁?！短綇V記鈔》安排兩篇相近內(nèi)容的文本並列，也因此呈現(xiàn)出在再婚上男女性別所導(dǎo)致的差異。在擇取《太平廣記》的篇目以陳述時，也可見《太平廣記鈔》對《太平廣記》篇目敘述次序的顛倒和拆解。例如卷二六“博物部”《段成式》在敘述時將《太平廣記》卷一九七“博物”《段成式》中兩則敘事的次序加以顛倒。卷四二“醫(yī)部”《徐文伯》將《太平廣記》卷二一八“醫(yī)一”《徐文伯》中出於《談藪》的後一則提前。卷三九“無賴部”《荊州札者》，收録《太平廣記》卷二六三“無賴一”的《荊州鬻劄者》和《太平廣記》卷二六四“無賴二”的《葛清》兩篇都出於《酉陽雜俎》的敘事，但敘述的次序卻顛倒。又如卷三九“詭詐部”《則天禎祥》收録《太平廣記》卷二三八“詭詐”的《朱前疑》和《太平廣記》卷二五八“嗤鄙一”的《朱前疑》，但將後者的敘事插於前者的敘事事件中。又卷二二“高逸部”《元結(jié)》先敘述《太平廣記》卷二二“高逸”《元結(jié)》中本在敘事後半部的元結(jié)在天寶中的各項稱號，然後再敘述本在《太平廣記》之前半所述元結(jié)於安史之亂中的種種義舉，終以“漫叟之作用如此”作結(jié)。而卷三五“奢侈部”《李德?！肥斟h《太平廣記》卷二三七“奢侈二”的《李德裕》，《太平廣記》卷四五“寶六”“奇物”的《李德裕》，並以另起一段落的形式，保留了出於《劇談録》的《太平廣記》卷四五“寶六”“奇物”的《李德?！分杏嘘P(guān)“龍皮”的注解。卷四二“相”《袁天綱父子》，收録《太平廣記》卷二二一“相一”的《袁天綱》，但僅録蔣儼、李嶠、王當(dāng)、袁客師事，並插入《太平廣記》卷二二四“相四”《武后》的敘事，將袁客師事置於後。同時以按語的形式引《太平廣記》卷一六九“知人一”《張鷟》一篇中張鷟對李嶠的批評，置於所敘李嶠事後。卷三一“銓選部”《斜封官》收録《太平廣記》卷一八六“銓選二”的《斜封官》、《太平廣記》卷二八三“巫”的《彭君卿》和《太平廣記》卷二五五“嘲誚三”的《張鷟》，並將《太平廣記》卷一八六“銓選二”的《斜封官》分爲(wèi)兩部分，先敘述見鬼人彭君卿事，然後將《太平廣記》卷二八三“巫”《彭君卿》敘事引入，然後再敘述《太平廣記》卷二五五“嘲誚”《張鷟》，文末以“張鷟云”按語形式，帶入《太平廣記》卷一八六“銓選二”的《斜封官》後半有關(guān)武則天封官事。由此可見無論是選篇或併篇，馮夢龍都會更動篇目內(nèi)容的敘事次序，意圖使敘事合理完整，也意味著他在編輯篇目上頗費心思。

(三)單篇文本的刪減

除了分類、編篇之外，《太平廣記鈔》的單篇敘事文本編輯也不容忽略，《太平廣記鈔》既作爲(wèi)選本，必然是擇選篇目以成書，在《太平廣記鈔·小引》中，馮夢龍已表明縮減的原則，這也是研究《太平廣記鈔》的學(xué)者所關(guān)注的焦點。*許建崑對於《太平廣記鈔》的編纂關(guān)注的焦點是“縮編”，而傅承洲則是“刪訂”。對於擇選的篇目內(nèi)容呈現(xiàn)也並非依照《太平廣記》文本敘述，《太平廣記鈔》的單篇敘事文本編輯的重心，就是內(nèi)容的刪減，*許建崑以《太平廣記》卷二六《葉法善》爲(wèi)例，説明馮夢龍如何刪去贅詞、累句和歧段，來談《太平廣記鈔》縮減篇章字句的情形。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初探》，第111—112頁。事實上在前述編篇中所論及的併篇，已具有縮減篇幅的功效，至於單篇敘事文本內(nèi)容的刪減，馮夢龍大致是採取直接刪則、刪事件、刪字句的方式。

1. 刪則

《太平廣記》中多見在一篇目中敘述多則者，但《太平廣記鈔》並不全録，僅擇選其中一部分。如卷二五“文章部”《唐德宗》只録《太平廣記》卷一九八“文章一”的《唐德宗》出於《杜陽雜編》一則敘事，而不取出於《國史補》的一則。卷三五“奢侈部”《安樂公主》只收《太平廣記》卷二三六“奢侈一”的《安樂公主》中第二、三則，第一則不取。卷三“貢舉部”《蘇張 瑝嵎》，《蘇張》部分只取《太平廣記》卷一八一“貢舉四”《蘇景張元夫》出於《摭言》一則，刪除出於《盧氏雜説》的兩則。卷三四“諂佞部”《李林甫》只録《太平廣記》卷二四“諂佞二”《李林甫》中出於《國史補》的一則，而不取出於《談賓録》的一則。卷四六“酒食部”“食”《五侯鯖》只録《太平廣記》卷二三四“食”《五侯鯖》中出於《西京雜記》的一則，而不取出於《語林》和《世説》的另二則。卷四七“樂部”“樂”《唐太宗》只録《太平廣記》卷二三“樂”《唐太宗》中出於《談賓録》的一則，和出於《國史異纂》與《秦王破陣樂》有關(guān)的二則，其餘二則出於《國史異纂》的敘事則不取。如此的刪減，精擇了篇目的內(nèi)容，也達到了篇幅簡省的目的。

2. 刪事件

《太平廣記鈔》在記述一篇敘事時，往往省略了其中某些事件，其實“刪則”也屬於廣義的刪事件，只是有比較清楚的“則”的界分。但此處所論的“刪事件”，是在一則敘事中發(fā)生。例如卷一二“異人部”“異人”《幸靈》，《太平廣記》卷八一“異人”《幸靈》所録有關(guān)幸靈之異有六，此只載其一。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晉元帝》刪去晉中宗事，殆完全符合“晉元帝”之題名。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陸賓虞》僅記述《太平廣記》卷一五四“定數(shù)九”《陸賓虞》所記陸賓虞取薦京兆府殊等及第事，略去了惟瑛所言陸賓虞入省試所得名籍不高的結(jié)果和預(yù)言陸賓虞食祿於吳越之分以及暴終之事，以符合《太平廣記鈔》在“科名定數(shù)”次類所記多爲(wèi)得功名之內(nèi)容。卷二一“定數(shù)部”“定數(shù)二”《許生》中省卻《太平廣記》卷一五八《許生》中記述許生入冥遇見朱仁忠亡妻乞錢之事，僅記有關(guān)冥間食簿所記朱仁忠飲食事，強調(diào)該類主題“飲食定數(shù)”。卷二二“高逸部”《陶峴》中僅記《太平廣記》卷四二“龍三”《陶峴》中陶峴被稱爲(wèi)水仙的事蹟，完全不提敘事主體崑崙奴摩訶之事。卷二二“高逸部”《賀知章》中未記《太平廣記》卷二二“高逸”《賀知章》陸象先稱讚他爲(wèi)風(fēng)流之士事。卷二四“幼敏部”《李百藥》刪去與李百藥年長後之事，以真正符合“幼敏”之實。卷二四“幼敏部”《崔鉉》只取《太平廣記》卷一七五“幼敏”《崔鉉》中崔鉉年幼作詩爲(wèi)韓滉稱讚之事，其餘刪除。卷二六“好尚部”《韓愈》中刪去《太平廣記》卷二一“好尚”《韓愈》中與韓愈無關(guān)的李氏子登慈恩寺浮圖之事。卷三六“嗤鄙部”《趙仁獎》刪除《太平廣記》卷二五九“嗤鄙二”《趙仁獎》瑣碎事蹟，僅保留能特別凸顯其令人嗤鄙的敘述。這些刪減不僅能縮減篇幅，也使得敘事更能符合分類所指。

3. 刪字句

《太平廣記鈔》幾乎對每一篇擇選的《太平廣記》文本都進行字句的刪減，試以卷一四“異僧部”“異僧二”《懶殘》的數(shù)句爲(wèi)例：

《太平廣記》：“退食，即收所餘而食，性懶而食殘，故號懶殘也?！?見(宋) 李昉等編，汪紹楹校點《太平廣記》卷九六，第640頁。

《太平廣記鈔》：“性懶而食人殘，故號懶殘?！?/p>

兩者比對之下，便突顯出《太平廣記鈔》在行文字句上的精簡。但除了行文的字句精簡外，《太平廣記鈔》對字句的刪減還是可以從中歸納出值得注意的重點。即是刪減敘事中的人物言語，包括人物發(fā)抒情感和議論的詩歌、詩序、俗諺和簡、表等，以及議論言語，同時還刪減原書的評論。

《太平廣記鈔》敘述所選録的《太平廣記》文本，並非完全刪除這些與文本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較無關(guān)的言語，但在行文字句的刪減上，傾向於刪去此類的行文字句。例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漢高祖》，省卻了《太平廣記》卷一三五“徵應(yīng)一”“帝王休徵”《漢高祖》中“故俗語云：‘漢祖避時難，隱身厄井間。雙鳩集其上，誰知下有人’”的時人俗語。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唐玄宗》省去了《太平廣記》卷一三六“徵應(yīng)二”“帝王休徵”《天寶符》：“天下歌之曰：‘得寶耶，弘農(nóng)耶，弘農(nóng)耶，得寶耶?！本矶摺爸瞬俊薄睹绶蛉恕穭h去《太平廣記》卷一七“知人二”《苗夫人》中的郭圓詩。卷三四“諂佞部”《王承休》刪去《太平廣記》卷二四一“諂佞三”《王承休》中的表和詩歌等。卷四四“婦人部”“妓”《歐陽詹》刪去《太平廣記》卷二七四“情感”《歐陽詹》中孟簡的詩序及詩。卷四五“僕妾部”“妾婢”《非煙》刪去《太平廣記》卷四九一“雜傳記八”《非煙傳》中非煙和趙生往覆的書簡和部分詩歌。同時《太平廣記鈔》還會刪除人物評論的言語，如卷二六“好尚部”《劉獻之》刪去《太平廣記》卷二二“儒行”《劉獻之》中劉獻之對儒家推崇的言論。由此諸例顯示馮夢龍在盡量不影響文本情節(jié)發(fā)展的前提下，意圖刪減行文字句的用心。至於刪去原書作者評語之例，如卷二六“好尚部”《朱前疑》刪去《太平廣記》卷二一“好尚”《朱前疑》中與朱前疑好醜無關(guān)事，其事是藉由《朝野僉載》作者的議論敘述出；又卷二二“器量部”《婁師德》刪去《太平廣記》卷一七六“器量一”《婁師德》引述《朝野僉載》浮休子的評語。刪去《太平廣記》文本所源出之書的議論，一方面可以簡省篇幅，然亦因此留存了建構(gòu)馮夢龍評議文本的空間。

刪則、刪事和刪字句是《太平廣記鈔》對於選録篇目敘述文本的編輯重心。然書中亦罕見了增事增詩的情形，即卷四四“婦人部”“賢婦”《衛(wèi)敬瑜妻》則增添了《太平廣記》卷二七“婦人一”《衛(wèi)敬瑜妻》所未記衛(wèi)敬瑜妻於夫墓前種柏樹，而成連理事，和因此衛(wèi)敬瑜妻所做的詩歌。此一反常的文本敘述，顯示了《太平廣記鈔》依據(jù)的版本與汪紹楹校點的談愷刻本可能不同。*根據(jù)張國風(fēng)的研究，《衛(wèi)敬瑜妻》較爲(wèi)豐富的文本，見於談愷本的最後印本，和許自昌本。見氏著《太平廣記會?！罚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4374頁。這裏實牽涉到一個歷來的研究者皆未討論的問題，就是馮夢龍編選《太平廣記》所依據(jù)的版本爲(wèi)何？或許《衛(wèi)敬瑜妻》此則一反《太平廣記鈔》刪減的編輯原則現(xiàn)象，可以提供一些思考方向。若依據(jù)汪紹楹先生的校點，大致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趨勢，若排除清代的黃晟刻本，《太平廣記鈔》在“異文”上與談愷刻本、明鈔本互有出入，即有時與談刻本同，有時與明鈔本同，但與許自昌本卻一致，如卷三九“詭詐部”《裴玄智》，卷三九“無賴部”《樂從訓(xùn)》、《韓伸》等則，以及卷五二“神部”“神一”《伏羲》一則，顯示了馮夢龍可能依據(jù)的是許自昌本?；蛟S馮夢龍對該許自昌本的批評，正是他編選修改的起點。

上述有關(guān)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所進行的分類、編篇和刪減單篇字句等，具體化了其在《小引》所言的“一人刪之”的實際狀況，也顯現(xiàn)了編輯的繁複和周密，和因之傳達出編者如何以理性且符合邏輯的編輯意識，致使全書能夠更爲(wèi)精簡。

三、 《太平廣記鈔》的評點

如果説“一人刪之”是編輯者的身分，“一覽徹之”便是居於讀者的立場，馮夢龍在編纂之際，將閲讀所得記述下來，成爲(wèi)充盈全書的評點，致使馮夢龍復(fù)具有一評論者的身份。由於《太平廣記》的內(nèi)容非常博雜，所評點的內(nèi)容指涉也隨之博雜。僅就評點之實，區(qū)分出所指涉的幾個面向，以便論述。

(一)知識的承載

在《太平廣記鈔》的評點中，有非常強烈的知識傾向，即以評點爲(wèi)注解，説明字音、字義、名物、事類、典故、典章制度等，或作考辨、並存異説等。由於相關(guān)的實例太多，僅以數(shù)例以説明。

《太平廣記鈔》對於生難的字詞，往往以眉批標(biāo)示字音和字義。如卷七“仙部”“仙七”《李玨》，在“李玨”下眉批“玨，音覺，同殼”爲(wèi)釋音。又卷三五“貪部”《鄭仁凱》在“鴷”下眉批：“啄木鳥?！焙途矶恕傲x氣部”《周簡老》在“復(fù)與郎君當(dāng)家”下眉批：“當(dāng)家，謂同姓。”皆爲(wèi)釋義之例。而卷一四“異僧部”“異僧二”《素和尚》以眉批注解“輠，胡果切，車盛膏器”，則是釋音復(fù)釋義。

此外，對於字詞所涉及的人、地、事、物等知識，馮夢龍亦一一以眉批注明。如卷八“女仙部”“女仙一”《驪山老母》在“大魏真君”下眉批：“真君，魏太武年號?！睜?wèi)釋人物年號。卷三六“嗤鄙部”《三穢》文末：“又僞周革命，舉人趙廓眇小起家監(jiān)察，時謂之‘臺穢’。”則釋人物綽號。卷三二“驍勇部”《尉遲敬德等》在“王充”下眉批：“王充即王世充?！短茣繁芴谥M，故曰王充?！眲t點出人名避諱。卷二一“定數(shù)部”“定數(shù)二”《侯繼圖》在“時在左綿”下眉批：“左綿，地名。”爲(wèi)釋地名。卷七“仙部”“仙七”《伊祈玄解》中提到“鳥戈山離國”，眉批：“鳥戈山離國，見班固《西京傳》。”則言名義來源。卷一“道術(shù)部”“道術(shù)”《趙知微》中趙知微“化竹釣鯔”眉批：“釣鯔： 介象與吳王論膾事?！闭h明典故。卷二一“定數(shù)部”“定數(shù)二”《李仁鈞》在“窣堵坡”下眉批：“窣堵坡，梵語浮圖也?！睜?wèi)釋佛家語。卷九“女仙部”“女仙二”《鮑姑》對於文本所述羊城即廣州城，有如下之批語：“按尉佗初築廣州城，有五仙人騎五色羊至此，故名。”又卷二七“知人部”《苗夫人》在“天回驛”下眉批：“天回驛因上皇旋駕而名?！焙途硭陌恕皶俊薄皶钡摹稌肌吩谡虏菹旅寂骸罢碌蹛鄱弥拭虏??！眲t言命名由來。卷三五“奢侈部”《元載》在“關(guān)節(jié)”一詞下眉批：“關(guān)節(jié)之名始此?！眲t特別注明該則文本爲(wèi)“關(guān)節(jié)”一詞的來源。卷三一“職官部”《御史考》文末眉批：“御史臺門北開，蓋取肅殺就陰之義?！焙途矶摺爸瞬俊薄俄f詵》在“寬衣碧衫”下眉批：“唐制，八品已下衣碧?！苯栽谡h明體制。卷一二“異人部”的“異人”《朱遵 賈雍》文末云：“按眉州城西有花卿廟，唐花敬定單騎遇敵，頭已斷，猶跨馬荷戈，至鎮(zhèn)，下馬盥手，適浣沙女曰：‘無頭何盥爲(wèi)？’遂僵仆。事類此?！焙途硪弧暗佬g(shù)部”“道術(shù)”《陳季卿》中以竹葉爲(wèi)舟言：“壺天法類此?！倍荚谥赋鱿嘟氖骂悺＞矶安┪锊俊薄锻鯎ぁ芬粍t中敘述王儉集才學(xué)之士，累物而麗之，謂之麗事。眉批：“類書之始?！眲t標(biāo)舉事類的意義。而有時亦注明當(dāng)代所發(fā)生的相近事類，如卷三五“貪部”《龍昌裔》對於龍昌裔祈不雨事，評曰：“萬曆戊子年，吳郡大旱，亦有此事?！焙途砣拧霸幵p部”《秦中子》以“萬曆庚寅年間，吳中亦有此事?！倍矶濉安琶俊薄皯z才”《天后》文末眉批：“按他書，此袍名萬鵲袍?！苯忉屛鋭t天賜給宋之問之袍名。又卷一三“異僧部”“異人一”《釋道安》在“安注諸經(jīng)”下有：“注《般若》、《道行》、《密跡》諸經(jīng)，析疑甄解二十餘卷?！焙途砣恕霸溨C部”《張祜》在“目連變”下眉批：“目連變謂目連尋母，唐人畫有地獄變相?！笔菭?wèi)對文本作進一步闡釋。

馮夢龍在評點中會對一些存有疑義之處，提出考訂辨異。如卷三“仙部”“仙三”《韓愈侄》眉批云：“本傳云韓愈外甥，今從《酉陽雜俎》改作侄，世傳韓湘子，不知何據(jù)，然爲(wèi)侄無疑。”又卷二六“博物部”《王粲》文末眉批：“或作魏武平烏桓事，謬也，時粲尚在江南。”確定此事。以及卷三六“嗤鄙部”《蘇味道》在“模稜宰相”後眉批：“與《通鑑》模稜待兩端語不合?！贝送鈱懂愇模矔对u點中注明，以達到存異的效果。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何比干》關(guān)於“百九十枚”的簡策，眉批：“一云九百九十枚?！庇志砭拧芭刹俊薄芭啥薄稄堧?yún)容》，在敘述張雲(yún)容姓字時，眉批“《仙傳拾遺》作趙雲(yún)容”，而文本述及“申師名元”時則言：“一云名元之。”卷一七“冤報部”“冤報一”《婁師德》在文末眉批：“《唐新話》所載略同，但云壽當(dāng)八十，今減十年，稍異?！币蛩玫氖恰短綇V記》卷二七七“夢二”《婁師德》所載，故以眉批比較同載於卷一二一“報應(yīng)二”《婁師德》在文字上的差異。而有時在一篇之中的評點，同時呈現(xiàn)了考訂、存異和釋義，如卷一九“徵應(yīng)部”“休徵”《陳倉寶雞》在“秦文公”下眉批：“《列異傳》作秦穆公，誤也。今從《史記》改正?！薄皨嫛毕旅寂骸啊稌x太康地志》作‘媦’?！睆?fù)對“今南陽雉飛縣，即其地也”眉批：“後漢光武起於南陽。”由上述數(shù)例可以見出馮夢龍的博學(xué)和求實的精神，致使閲讀《太平廣記鈔》也可以得到很多知識。然更值得推許的是，馮夢龍對於未知之事，也會坦言，如卷三八“詼諧部”《梁武》對何遜所用曹瞞故事，則眉批：“曹瞞故事未詳?！?/p>

(二)文本的呼應(yīng)

《太平廣記鈔》有些評點，廣義來説，應(yīng)該也具有注解的意思，但可以獨立來討論，即在評點中指出與該篇相關(guān)的故事，這些涉及小説文本之間關(guān)係的評點，佔有相當(dāng)?shù)谋壤?。試將馮夢龍以評點注明相關(guān)故事的方式略述於下。

或在題目下眉批，指出與該選録故事的相關(guān)故事。如卷四四“婦人部”“賢婦”《謝小娥》題目下言：“出李公佐撰傳，參《續(xù)幽怪録》。”並眉批：“《續(xù)幽怪録》事同，但云尼妙寂，姓葉，夫爲(wèi)任華，亦據(jù)李傳，不知何以異也？”指出《謝小娥》與《尼妙寂》的關(guān)係，同時也省去對《尼妙寂》的選録。馮夢龍對於“去同存異”的選篇方式，應(yīng)不止於刪去同類的篇目而已，*許建崑認(rèn)爲(wèi)《小引》所謂的“去同存異”便是刪省雷同的條目。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初探》，第110—111頁。他還以評點來作注記，可以説是一種兼具經(jīng)濟和知識效果的彌補。

或於行文眉批中指出相類的事件。如卷一四“異僧部”“異僧二”《僧伽大師》敘及僧伽大師頂上有穴，香氣可從中出入。眉批：“與佛圖澄乳大同。”此即卷一三“異僧部”“異僧”《佛圖澄》所記之事。卷八“女仙部”“女仙一”《白螺女子》於吳堪留女子爲(wèi)婦下，眉批云：“《搜神記》謝端侯官人事大同。白螺爲(wèi)白衣素女，留殼辭去，以殼貯米，殼常不乏。卻無爲(wèi)妻以下事?！卑滓滤嘏乱娸d《太平廣記》卷六二“女仙七”，馮夢龍以此評點，替代了對此篇的選録，同時還比較了兩篇敘事的同異。此外，卷一一“幻術(shù)部”“幻術(shù)”《張和》中張和與豪家子捫佛乳，乳成穴，兩人而入，眉批：“小説莫坡寺佛肚本此。”所指正是《三遂平妖傳》第十回“莫坡寺瘸師入佛肚”的情節(jié)。*莊葳和郭群一認(rèn)爲(wèi)此評點提供了文學(xué)史上已經(jīng)失傳的資料。參見氏著《馮夢龍評纂本〈太平廣記鈔〉初探》，第146頁。又卷二八“義氣部”《周簡老》中以“《水滸傳》李大哥手段”來評論周皓打高力士之子。則將文本與《水滸傳》的文本連結(jié)。

或於文末以按語、評論來帶出相關(guān)的故事。如卷九“女仙部”“女仙二”《秦時婦人》後引《抱樸子》所載秦宮人因秦亂入山食松葉、松實長壽，後穀食而老死事，又言《列仙傳》所記毛女事同略異。此外，還引述《集異記》記載華山玉女婢食芝輕舉，卻被書生執(zhí)辱而老死事，以突顯火食和色欲伐生之害。而秦宮人、毛女爲(wèi)《太平廣記》卷五九“女仙四”所録，華山玉女婢之事則載於《太平廣記》卷六三“女仙八”。馮夢龍以文末的評論替代了對此諸篇的選録，並達到更緊密的“類聚”效果。卷八“女仙部”“女仙一”《織女婺女須女星》中姚氏三子不堪姚氏鞭打道出三星女之事，眉批：“可知杜子春亦不易得?！睜窟B上卷六“仙部”“仙六”的《杜子春》故事。又於文末引《傳奇》所載封陟之事，認(rèn)爲(wèi)與姚氏子事，同爲(wèi)“小説家有托而云”。此外還説明：“《廣記》又載郭翰遇織女事，今刪之。牛女相配，已屬浪傳，況誣以他遇，不畏天孫有知乎？”在此以評點順便交代了《太平廣記鈔》未收録封陟和郭翰的故事，但兩則故事也因與《織女婺女須女星》同類，得以被注記。而卷一九“報應(yīng)部”“休徵”《李全忠》末眉批：“子匡威、匡儔相繼?！眲t是簡略地交代所刪減的《太平廣記》卷一三八“徵應(yīng)四”《李全忠》中有關(guān)匡威、匡儔的事蹟。事實上，《太平廣記鈔》文末的評論，往往籠罩了許多同類的故事，如卷六“仙部”“仙六”《軒轅彌明》文末評論：“學(xué)道之人，第一要去人我相。老子所謂外其身而身存。鄭又玄胸中有門望在，蔣生胸中有先輩主人翁在，黎幹、溫璋胸中有京尹在，侯喜胸中有詩名在。心既不虛，腹何由實？所以真仙當(dāng)面錯過?！贝艘辉u語側(cè)重在修道貴在超俗清虛，而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沒有明指篇名，但貫串了《老子》、《閭丘子》、《荊門乞者》、《蘭陵老人 蘭陵皇冠》和《軒轅彌明》等“仙部”故事，形成了文本間的連結(jié)。

由上述而觀，諸多的評點涉及《太平廣記》的相關(guān)文本，或爲(wèi)《太平廣記鈔》所選録，或者沒有。此外，亦有涉及《太平廣記》之外的相關(guān)文本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馮夢龍不惜篇幅於夾批和文後批中載録所未選録或未記述的《太平廣記》相關(guān)文本敘事內(nèi)容，可以説變相地將之編入《太平廣記鈔》中，以評點在進行編纂的工作，對於未選的篇目，予以適當(dāng)?shù)奶幹?，而且也達到“類聚”的功效。此外，也探得馮夢龍會以對一篇的評論，籠括相似的諸篇，一起評議，促進了全書文本之間的綰合。

(三)閲讀的感受

除了前述偏於知識和文本關(guān)係的評點外，在《太平廣記鈔》中亦見馮夢龍以純?nèi)坏淖x者之姿所發(fā)抒的意見，故多訴直覺的閲讀反映，也因此較爲(wèi)明顯地傳達對於文本的感受，特別是針對人物、情節(jié)而發(fā)，充滿了馮夢龍個人的情緒。此類的評點也遍見於全書之中，如卷九“女仙部”“女仙二”《鮑姑》中評崔煒遊海光寺所遇老僧：“此老僧者，人耶，鬼耶，仙耶？”抒發(fā)了當(dāng)下對老僧的印象；而後對於崔煒被任翁恩將仇報作爲(wèi)祭神之獻祭，復(fù)被任女解救脫逃之事，作了“情節(jié)似一惡夢”的評論；當(dāng)崔煒進入一洞府之地遇田橫之女田夫人，後復(fù)聞知己實入南越王趙佗和南越尉任囂之墓室，則見“田橫、趙佗、任囂，俱仙乎？何因緣之幻也”之評；又文本最終未對任女有任何交代，而有“不見任女下落?？蓱z”之議。隨著文本的進行，馮夢龍以眉批的方式，表達了閲讀的直接感受。又如卷一八“冤報部”“冤報二”《劉自然》評黃知感妻爲(wèi)免夫徵而剪髮爲(wèi)“可憐”，劉自然得髮而不豁免黃知感繇役爲(wèi)“可恨”，評劉自然死亡爲(wèi)：“要美髮何用？”又評劉自然爲(wèi)驢，黃妻不許劉子贖回爲(wèi)：“是。”又評黃妻日加鞭捶驢子爲(wèi)夫報仇爲(wèi)：“黃妻大有意思?！痹诙潭桃粍t中，多所批評，充分流露出評點者的情緒起伏。又如卷二六“好尚”《宋之愻》中針對連州參軍宋之愻教連州刺史陳希古婢女唱歌的每一情景提出評語，如以“好看”評宋之愻端笏立於庭中，以“好聽”評他的“呦呦而唱”，而對婢隔窗和之，聞?wù)邿o不大笑，則評爲(wèi)：“真好笑”。這樣的評點顯示馮夢龍完全以一普通的讀者自居，即做出一般讀者可能的閲讀反映，自然能造成引發(fā)共鳴的效果。而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崔元綜》以“一度”、“兩度”、“三度”來注記崔元綜合死而未死之處，可説是句讀的另類使用。而卷一五“釋證部”“釋證”《劉成》中對劉成投群魚於江中，評：“是?！币砸沦Y賠償李暉失魚的損失，則評：“更是?！币嘤型瑯拥淖饔?，同時達到對劉成放生的行爲(wèi)肯定的效果。卷一六“報恩部”“報恩”《劉弘敬》中劉弘敬收蘭蓀爲(wèi)甥，並先其女而嫁之，評曰：“誰肯？”則是以對話性的詰問，表達對劉弘敬的敬佩之意。此外，卷一八“冤報部”“冤報二”《嚴(yán)武》中評嚴(yán)武竊室女而逃爲(wèi)“無賴”，又怕獲罪而殺室女爲(wèi)“無賴甚”，對嚴(yán)武之行嚴(yán)厲批評。卷二三“精察部”《李傑》中以“還便宜了他”評論杖殺有奸的道士和寡婦。這些情緒強烈的眉批，同樣也可引發(fā)其他讀者的共鳴。

《太平廣記鈔》直抒閲讀所得的評點，事實上也涉及了文本的敘事效果，全書多見以“奇”、“幻”、“妙”、“新”、“怪”、“異”、“趣”等評點文本者。試舉若干例子列述於下：

卷七“仙部”“仙七”《李清》對於李清乘竹簣入雲(yún)門山事，眉批曰：“奇志奇策，真奇人也。”

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任城王》中任城王薨，鬼魂泣，評曰：“鬼送葬，大奇?！?/p>

卷一一“幻術(shù)部”“幻術(shù)”《陽羨書生》評書生入籠而鵝不驚爲(wèi)“便幻”，並在文末綜評全篇：“事既奇幻，敘致亦簡古?！?/p>

卷二二“廉儉部”《崔光》中對崔光只取北魏太后所贈絹兩匹，評爲(wèi)：“妙妙?！?/p>

卷一三“異僧部”“異僧”《佛圖澄》中敘及左乳旁有孔通腹內(nèi)，光時從中出。評曰：“異哉！”

這些閲讀文本所領(lǐng)略的感受，間接也形成了敘事的美學(xué)觀點，其中最爲(wèi)鮮明的就是對“奇”的側(cè)重，正反映了當(dāng)代尚奇的敘事美學(xué)觀點。此外，《太平廣記鈔》亦常以“如畫”抒發(fā)對文本情景描繪的印象。如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李敏求》文本運用諸多顔色摹寫泰山府，評爲(wèi)“敘事如畫”。卷二九“俠客部”《古押衙》對文本中描述仙客等待之情景評爲(wèi)“如畫”。甚至認(rèn)爲(wèi)故事可以作畫，卷五“仙部”“仙五”《許碏》眉批“故事好作壽圖”，點出了故事具有鮮明的圖像特質(zhì)。又卷九“女仙部”“女仙二”《謝自然》中群仙持桃的敘述，亦言“可作壽桃圖”，皆是對文本情境描寫的肯定。

(四)歷史的識見

馮夢龍在評點《太平廣記鈔》時，亦呈現(xiàn)了諸多對歷史的評價和判斷，*傅承洲指出馮夢龍以治《春秋》聞名，著有多種《春秋》著作，晚年著有簡明通史《綱鑑統(tǒng)一》，可以説是一位歷史學(xué)家。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刪訂與評點》，第185頁。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對於唐代君王的評價。一般論者多注意到馮夢龍對君王的負(fù)面評價，*同上注。傅承洲敘及馮夢龍對於歷代荒唐、殘暴的皇帝予以嚴(yán)厲的批評，並以卷四“巫部”《阿馬婆》馮夢龍揭發(fā)唐玄宗謊稱岳神迎駕的愚人且自愚的行徑爲(wèi)例説明。但對於賢明的君主，馮夢龍也不吝於稱讚，如在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張嘉貞》中，連評唐玄宗兩次“聖主”，對於唐玄宗心念所欲用爲(wèi)相之人和不解衣以待旦降詔書，予以極度肯定。並對韋抗跪於御前草詔書之景，評曰：“想見古時君臣親密景象?！睆?fù)對於玄宗夜閲大臣章疏評曰：“開元初，政之勤如此?！蓖瑫r在該則中敘述唐玄宗不訪左右，詢問用相事，則感慨：“凡受欺者，皆□訪左右誤事。”卷二二“廉儉部”《唐玄宗》於文末眉批：“五十年太平天子，由惜福故?！本矶摹坝酌舨俊薄短K頲》中對唐玄宗親自舉衾覆蓋在酒醉的蘇頲身上，眉批：“那得此憐才皇帝？”卷四四“婦人部”“才婦”《開元製衣女》文末評玄宗爲(wèi)：“聖主?！痹谶@些評點中特別突出了唐玄宗的勤政、愛臣、重才、惜福、大度，反覆賦予玄宗的“聖主”之譽。由此而觀，馮夢龍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價，是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對於君主的嘉行，還是不吝於稱讚，除了對唐玄宗的正面評價外，馮夢龍於多處肯定唐代的君主，如卷三“貢舉部”《顧非熊》對於唐武宗追榜顧非熊，評曰：“聖主。”卷四“巫部”《韋覲》對於宣宗明辨韋覲事，評曰：“聖明天子?！鄙踔翆段鋭t天的能力也予以正視。如卷三九“無賴部”《彭先覺 張德》文末評：“觀此二事，威福不測。全不聽小人搬嘴，所以一女子革命而天下宴然也?！本硭摹把俊薄恶樫e王》文末評：“則天大聰明?！?/p>

在卷一二“異人部”“異人”《趙逸》的評點中，馮夢龍?zhí)岢隽藢稓v史真實性的討論，馮夢龍對於趙逸提及史書之弊，並批評時人亦有生愚死智的偏差觀念，眉批爲(wèi)“説得透”，並於文末綜評云：“蔡伯喈曰：‘吾爲(wèi)天下作碑銘多矣！未嘗不有慚，惟爲(wèi)郭林宗碑頌無愧色耳。’然則諛墓之弊，自古已然。而修史者乃欲以墓誌爲(wèi)徵，尚得爲(wèi)信史乎？”可見馮夢龍非常重視歷史的紀(jì)實性。

(五)道德倫理的判斷

馮夢龍在評點中普遍地作了許多故事人物行爲(wèi)的道德判斷，也藉由對文本所涉及情義的肯定，來表達人與人之間應(yīng)有的對待，形成了《太平廣記鈔》評點特色之一。馮夢龍常對人物行爲(wèi)予以善惡的分判，同時稱揚道德的典範(fàn)，如卷三三“酷暴部”《朱粲等》對趙思綰食人肝，眉批：“其心死矣?！苯o予食人肉的酷暴行徑極爲(wèi)嚴(yán)厲的批判。又如卷一“道術(shù)部”“道術(shù)”《北山道者》文末評曰：“凡涉淫貪悖逆之事，術(shù)俱不靈，由邪不奪正也。”批評了邪惡之行。而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漢武帝》文中漢武帝語主人：“朕天子也。”眉批云：“天子便如何？”寓有批評漢武帝夜宿主人婢之事的意思。由此可看出，馮夢龍在衡量人的行爲(wèi)時，是以道德爲(wèi)尺度，所以出現(xiàn)了如此前衛(wèi)的思想。在卷二二“器量部”《夏侯孜》中，對於夏侯孜完全應(yīng)允王生所欲，評爲(wèi)：“厚德?！眮K在文末綜評時言：“與之以明厚，話之以儆薄。”對夏侯孜極爲(wèi)推崇。卷四四“婦人部”“賢婦”《謝小娥》對於小娥假扮男子事，眉批：“比木蘭諸人，更□數(shù)倍?！蔽哪﹦t評：“小娥一女子，而誓報父夫之讎，精誠所至，天洩其機，人效其智，豈偶然哉？方服傭之始，視蘭已如丌上肉，所以需遲不發(fā)，必欲兼報蘭、春，且殲其黨耳。相機憤發(fā)，卒酬血恨，而復(fù)不惑鉛華，竟枯心裨律以死，節(jié)孝智勇，無一不備，字曰女中丈夫，無愧乎！”對謝小娥節(jié)孝智勇的表現(xiàn)推崇備至。卷四五“僕妾部”“童僕”《李敬》文末評：“觀李敬，可壯忠僕之氣；觀夏侯，可堅貧士之骨?！狈謩e讚譽了兩人的人格。

馮夢龍在評點中，亦對人與人之間的情義，多所肯定。一如韓南在分析《三言》時所指出的，馮夢龍非常重視朋友之義，並在各種作品中展現(xiàn)此一主題。*見(美) 韓南著，尹慧珉譯《中國白話小説史》，浙江： 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06—107頁。在《太平廣記鈔》的評點中亦見。如卷一三“異僧部”“異僧一”《支遁》中對支遁晚年對謝安的懷念，則評：“生死交情，孰謂佛子無情哉！”卷三六“謬誤部”《苑鬙》對於裴冑所言：“苑大來矣。”眉批：“祇四字，想見憂友至情?！睂崰?wèi)編纂者對友誼重視的移情之言。又如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李敏求》，李敏求在泰山府見到故友柳澥秀才，柳澥顯現(xiàn)出熱情，評爲(wèi)：“大有故人情，不似陽世薄道?！焙途矶恕傲x氣部”《吳保安》敘及仲翔至姚州方與保安相識，眉批：“識面方今，識心已久，才是真正好相識。”都是對友情的體會。馮夢龍對於人間之情的注重的另一焦點，是抱持著“重情”的觀點去審視故事文本中的男女關(guān)係。如卷九“女仙部”“女仙二”《樊夫人 雲(yún)英》中對於裴航瘋狂地尋找玉杵臼之舉，評爲(wèi)：“情癡?！眮K對其洩囊，並出賣僕、馬買杵臼，評爲(wèi)：“真能輕財，不妨重色?！笔挚隙ㄅ岷綄峨?yún)英的癡情。又在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賣粉兒 崔護》中對賣粉兒與女會歡踴而死，評曰：“其死久矣?！睂Υ拮o至來歲才思念女子，評曰：“周歲方思，崔郎少情哉。”在比較兩人用情多少之際，也表達了馮夢龍重情的態(tài)度。卷一九“徵應(yīng)部”“感應(yīng)”《玉簫》中評韋皋未應(yīng)允玉簫隨之而離蜀爲(wèi)“大錯”，亦是基於同樣的立場所發(fā)之議論。

《太平廣記鈔》中這一類評點實可作爲(wèi)馮夢龍對傳統(tǒng)道德的護持和因之開展出的情教觀佐證。

(六)世道人心的感懷

閲讀《太平廣記》的感受，致使馮夢龍作道德倫理的判斷，自然會延伸出對於人處於世的種種設(shè)想。全書關(guān)涉此一議題的評點，有許多面向。或爲(wèi)世人處境慨嘆，如卷二三“精察部”《崔碣》中以“鼷鼠食牛而牛不知”評論楊乾夫謀娶王可久妻事。又對王可久悲慘的遭遇而認(rèn)爲(wèi)此事“豈可不察”，而對楊乾夫一家受刑而感到“快心”，並感嘆：“世無博陵公，而有司之冤人也久矣，嗟哉！”或爲(wèi)行事怵惕警戒，如卷一一“幻術(shù)部”“幻術(shù)”《中部民》敘及趙雲(yún)因醉勸天水縣僚加重某一罪人刑責(zé)，遭致報復(fù)至形、聲俱改而評：“可爲(wèi)不行方便者之戒?！庇秩缇硪黄摺霸﹫蟛俊薄霸﹫笠弧薄恫芪┧肌穼渡烁嬷芪┧伎梢匝影偃罩姆椒?，評曰：“作如許善因，僅延百日，人奈何不惜此光陰，孳孳爲(wèi)善也?！币约熬硪话恕霸﹫蟛俊薄霸﹫蠖薄洞薜兰o(jì)》在崔道紀(jì)殺龍子被黃衣使者稱“下土小民”，並被剝奪壽命、相位。則眉批：“人間宰相，天上猶謂之小民，官爵其可恃乎？”或?qū)θ诵牡膶徱?，如卷一四“異僧部”“異人二”《華嚴(yán)和尚》，對於夏臘臨終惜鉢而化爲(wèi)一蛇，又欲殺小沙彌，若成則墮地獄，評：“況所惜不止一鉢者，不知如何墮落，可憐哉！”著眼於人的惜吝。又卷一“道術(shù)部”“道術(shù)”《白皎》對於山獠幫助遭逢船難的樊宗仁，而有“山獠亦有緩急。彼漠然身外者，夷狄不如”；卷四七“樂部”“樂器”《皇甫直》文末評：“片鐵何如，猶憐同調(diào)，況人心匪鐵乎？”分別以夷狄和鐵作爲(wèi)參照，間接揭示了人心的冷漠，同時也藴含人心扭轉(zhuǎn)的期待。

有時馮夢龍將從文本敘事中所領(lǐng)略到的意義和價值，集中於檢視今人，這種“今不如古”的觀照，自然寓有對當(dāng)世的批判。如卷二二“廉儉部”《陽城》中對於陽城常以木枕布衾質(zhì)錢數(shù)萬，人爭取之之事，眉批：“今人誰肯要它？”言下之意，是對時人現(xiàn)實好利有所批評。卷二三“精察部”《劉崇龜》對府主集合庖丁以緝兇，有如此之評：“唐時庖丁疑有名籍可據(jù)，若今日，此策不神矣。”是對於制度不完備的批評。卷二五“才名”《李邕》對於京洛之人聚看有才名的李邕，眉批：“想見古時人情好才，若今日爭認(rèn)尊官高第耳?！闭J(rèn)爲(wèi)今人重視官位門第甚於好才；卷三“貢舉部”《李固言》對於許孟容舉李固言爲(wèi)榜首事，連稱：“大快，大快?！痹u曰：“憐才至矣。若遇今人，方將借之以立名譽，肯置榜首乎？”則批評了今人藉有才之士以沽名釣譽，而非真愛才士進而加以拔擢。卷二五“才名部”“憐才”《張建封》對於張建封護衛(wèi)崔膺之行，評曰：“若遇今人，方獻崔膺以自媚矣。危哉崔膺！賢哉建封！”認(rèn)爲(wèi)今人不講義氣。卷二八“義氣部”《周簡老》文末評曰：“貞非素有德於皓也，特貴其以情投耳。簡老又非素與貞相識也，特不忍負(fù)貞之託耳。古人意氣相期如此，何今無萬分之一耶？吾讀《漢書》至孫賓石救趙岐事，爲(wèi)之一慟。閲《廣記》至周簡老救周皓事，爲(wèi)之再慟?！备橇x憤填膺地批評今人。卷三三“酷暴部”《李希烈》在李希烈攻汴州時驅(qū)百姓婦女及輜重以填濠塹的“濕梢”下，眉批：“亂世之慘，類如此。今人稍不遂意，動輒思亂，由未解思量也?！眲t評時人不知惜福。卷三六“嗤鄙部”《王初昆弟》爲(wèi)做官而改父諱，眉批：“改父諱，僅見?！眮K對二子相次殞謝，而評：“今人不諱，亦未見逆天忤神，何也？”對於今人不避父諱，不以爲(wèi)然。卷四六“酒食部”“酒量”《裴弘泰》對於裴弘泰後至飲酒： 眉批：“賓筵於後至者，今亦有罰三杯之語?！睂ε峋钊艘暸岷胩┚漆崴鶢?wèi)，則評曰：“勿笑均俗，今日均亦不易得?！币馕督袢说钠返聹S喪。由此不勝枚舉的“今不如古”的評論，可見馮夢龍有意藉題發(fā)揮批判其所處之當(dāng)世。

關(guān)於對人生處世的思考，馮夢龍也展露了命定的觀點，雖然馮夢龍對於人的意志自主，亦加肯定，如前述卷二二“名賢部”《李景讓》一則文末的評語。然在有關(guān)命定的故事中，多見馮夢龍附和或衍生的議論，形成另一面對人世的思維。如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陸賓虞》中評僧惟瑛預(yù)言陸賓虞在某時食水族將及第事：“食水族亦數(shù)定，況他乎？”和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張去逸》對於去逸死後因爲(wèi)后父，前後三贈官，文末眉批：“死後之贈，已預(yù)定，況生前乎？”在詰問之中，對於人世種種際遇，懷持著命定的觀點。又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杜思溫》對於杜思溫被老人預(yù)言前程，文末評：“雖知之，亦不可免，人果不能勝天哉！”而卷二一“定數(shù)部”“定數(shù)二”《王沐 舒元謙》文末言：“王、舒禍福，相反如此，趨避信不由人哉！”和卷三“貢舉部”《馮氏 張氏 楊氏》在《馮氏》一則後評曰：“以馮氏科第之盛，而藻獨艱一舉如此，信乎其有命矣?！痹俅_定了人生有命，故人必須安命，故於卷一九“徵應(yīng)部”“咎徵”《楊慎矜》中，對於楊慎矜大做法事以止異徵，最終得禍，則有“禳禍即産禍之端，人不可不安命”之評。而卷二九“俠客部”《紅綫》對紅綫所言：“事關(guān)來世，安可預(yù)謀？”則評：“即今世可預(yù)謀乎？”可謂爲(wèi)完全向命運臣服。同時他也認(rèn)爲(wèi)天命不明，難以測知。卷一九“徵應(yīng)部”“咎徵”《崔彥曾》一則中以崔彥曾被龐勛亂賊收執(zhí)和河間王征輔公祐兩件兇吉之事同一徵兆，陳述禍福之難明，眉批則言：“使禍福易明，何謂天命?！?/p>

這些具有感懷世道人心的評點，充分彰顯馮夢龍對人生處於世的艱難和不由自主，反映了他對人生和社會的省思。

(七)文士的心緒和見解

《太平廣記鈔》的評點也顯現(xiàn)了馮夢龍作爲(wèi)一個文士的心緒，特別是對於“才”是否能發(fā)揮其用的關(guān)切，自然也論及科第的議題，其中不無有發(fā)抒一己在科舉失意，無所展才的心懷。此外，對於文本所涉及的文章創(chuàng)作的議題，馮夢龍也會以文學(xué)家的立場，表達己見。

在多則的評點中馮夢龍往往注目在故事主人翁是否重才之上。例如卷三“貢舉部”《司空圖》文末：“凝每寢，必叉手，慮夢中或見先袓。蓋拘方之士而曲獎人才，乃如此?！碧貏e將省略之文置於眉批，強調(diào)王凝的重才。卷二五“才名部”《蕭穎士 李華》對於新羅要請蕭穎士爲(wèi)國師，評曰：“先聖所以欲居夷也。”對於陳少游簪笏等待李華，眉批：“陳少游何等人，而重才猶爾?！眱商幵u點從不同的面向，強調(diào)了對人才的重視。而卷二五“才名部”“憐才”《杜牧》對於牛僧孺遣卒護衛(wèi)杜牧，有“僧孺畢竟愛才，畢竟第一愛才”，點出牛僧孺如何愛護杜牧，故對於牛僧孺死後，杜牧爲(wèi)志極言其美，則評：“不容不泣，志即溢美非過?！庇朱毒硭乃摹皨D人部”“奇婦”《溫庭筠姊》批評姚勖惜錢帛而不重才。卷四五“僕妾部”“童僕”《蕭穎士》對於蕭穎士傭僕因愛蕭穎士的才學(xué)不離去以至於死，評曰：“憐才更甚於同調(diào)?！眲t高舉了“才”的價值，故於卷三四“諂佞部”《張説》文末眉批：“燕公原非端正，獨才可取耳?！币驙?wèi)“才”爲(wèi)處事的關(guān)鍵，卷二七“知人部”《李勣》對於李勣處理蠻賊事，他説出“有才者有事化爲(wèi)無事，無才者小事弄做大事”的評議。卷三七“嘲誚部”《高士廉》對於高士廉薦引善嘲謔者，眉批：“解嘲謔者亦許自薦，唐之取才備矣。”對於唐代廣取人才，十分欣羨。

此外，馮夢龍也對唐代的尚文之風(fēng)多所著意，卷三五“奢侈部”《韋陟》對於韋陟家中侍婢主尺題事，則眉批：“如此婢從何處來？羞殺鄭康成矣。唐人好文，故僮僕多能文者，至閨秀以爲(wèi)常事，若侍兒未數(shù)數(shù)也?！庇绕淠軌蛞蛏形亩恢赜檬邱T夢龍非常羨慕的，如卷二七“知人部”《韋岫》中韋岫預(yù)言盧攜因文章而有大用，評曰：“爾時文章可憑若此?！本砣柏暸e部”《杜牧》對於吳武陵請崔郾拔擢杜牧，而評：“唐人之重文章如此?！庇衷诰砣柏暸e部”《王維》中，對於王維請謁公主，評曰：“文士請謁，自古難之?！睂豆髋e王維爲(wèi)解頭，則眉批：“唐時公主有權(quán)如此。然公主通文擅才，亦無唐比?！币嗍窃谥夭庞貌诺闹黝}上反覆致意。然對唐代故事中所陳述的科舉之弊，亦慨然而陳，如卷三“貢舉部”《裴思謙》眉批：“科第由北司薦拔。他日官職皆北司腹心矣。雖然，當(dāng)時天位亦由北司廢置，何有於科第？”而卷二“定數(shù)部”“定數(shù)一”《李君》中敘及以錢謀及第事，則評：“此風(fēng)自唐已然矣?！眲t是對當(dāng)時科舉風(fēng)氣的有感而發(fā)。對於一位多次蹭蹬於科舉事業(yè)的有才文士來説，如是的評點內(nèi)容，自有抒發(fā)心緒的意義。在卷一三“異僧部”“異人一”《釋道安》中，馮夢龍對於苻堅禮遇釋道安，則評：“石趙之事澄，苻秦之事安，吾儒無此遭遇。”*關(guān)於馮夢龍對於三教的觀點，傅承洲有詳細的論述，他指出在《太平廣記鈔》卷五七“鬼部”“鬼二”《王弼》的眉批：“三教不妨並存，先輩何可輕？”已較《三教偶拈序》爲(wèi)早提到三教並存的觀點。但馮夢龍還是以崇儒爲(wèi)主，釋道二家爲(wèi)輔，所以對於釋道不符儒家之旨的，都加以批評。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刪訂與評點》，第182—185頁。許建崑也特別提出馮夢龍的評點所提出的對神仙世界的質(zhì)疑，和對儒家理想的認(rèn)同。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初探》，第119—122頁。在此評點中“吾儒”之稱，更證明了馮夢龍是以儒士自居。深深地道出希冀爲(wèi)世所用的心聲。

作爲(wèi)一作品多元，且質(zhì)量均有可觀的創(chuàng)作者，馮夢龍對所選録的《太平廣記》文本中的文學(xué)表現(xiàn)，不會視若無睹?！短綇V記鈔》多處的評點是馮夢龍的詩歌批評。如卷二五“文章部”《柳公權(quán)》中批評柳公權(quán)爲(wèi)宮嬪所寫詩爲(wèi)：“淺而真。”卷二五“文章部”《白居易》評沈佺期的巫山詩：“沈詩爲(wèi)冠?！本矶濉拔恼虏俊薄拔涑加形摹薄陡叱缥?高駢》中認(rèn)爲(wèi)高駢的《言懷詩》：“可爲(wèi)‘林下何曾見一人’句解嘲?！睆?fù)以“新”來評高駢的《詠雪》。卷三七“嘲誚部”《薛能》認(rèn)爲(wèi)薛能嘲謔趙璘詩爲(wèi)“嘲矮佳句”。此外，對於行文的修辭，馮夢龍亦提出修正意見。如卷三九“詭詐部”《張祜》在“出門便與妻兒別下”的“便”下眉批：“‘便’字尚有黏帶，改‘不’字更快?！庇志硪痪拧搬鐟?yīng)部”“休徵”“人臣休徵”《高駢》對於高駢一矢貫二雁而得“落雕公”之名，眉批：“名‘貫雕公’，更佳?！?/p>

卷四六“酒食部”“食”《敗障泥》，馮夢龍從文本所述：“無物不堪吃，唯在火候。”於文末評曰：“善作文者，無語不可入；善用人者，無才不可使?！闭w現(xiàn)了馮夢龍作爲(wèi)一名文士所關(guān)注的“文”與“才”的問題。

《太平廣記鈔》的評點實爲(wèi)博雜，以上僅挈較爲(wèi)普遍而形成議題者而論，在其中仍存許多零金碎玉的評點，值得抉發(fā)其意。如卷一四“異僧部”“異僧二”《懶殘》中對於懶殘因去大石爲(wèi)刺史所重之後評：“執(zhí)役二十年，奉之如神，便懷去意，此其故，你知嗎？”是採取與讀者對話的形式，顯現(xiàn)了白話小説敘述形式對馮夢龍評點《太平廣記鈔》的影響。而前述“文本的呼應(yīng)”部分，亦見得白話小説的文本和人物，都是馮夢龍評點的資源。

四、 結(jié)語： 兼論《太平廣記鈔》的價值

當(dāng)馮夢龍著手進行編纂《太平廣記鈔》時，其所秉持編纂的原因，就是他自我界定的編選價值所在，特別是他面對“一人刪之”的自我質(zhì)疑，所提出的“療俗”觀點，賦予他編纂全書的正當(dāng)性。而爲(wèi)《太平廣記鈔》寫序的李長庚(1573—1641)，也呼應(yīng)了馮夢龍在《小引》中的自我質(zhì)疑，爲(wèi)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的意義定位。

友人馮夢龍氏近者留心性命之學(xué)，書有《譚餘》，經(jīng)有《指月》，功在學(xué)者不淺。茲又輯《太平廣記鈔》，蓋是書閎肆幽怪，無所不載，猶龍氏掇其蒜酪膾炙處，尤易入人，正欲引學(xué)者先入廣大法門，以窮其見聞。而後可與觀《指月》、《譚餘》諸書之旨也。*見(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之“前言”，第2頁。

即李長庚認(rèn)爲(wèi)《太平廣記》全書博雜，經(jīng)過馮夢龍編纂整理後精華盡出，以其內(nèi)容適爲(wèi)窮盡見聞的廣大法門，閲覽之後，則可理解馮夢龍所撰有關(guān)性命之學(xué)的《指月》、《譚餘》宗旨。李長庚的論述，有一非常清楚的思維邏輯，就是窮究事理纔能呈顯性命，故三教聖人以廣設(shè)譬喻的方式，陳述道理，度化世人，馮夢龍編纂《太平廣記鈔》就是窮盡事理之舉，以便於世人觀覽他留心於性命之學(xué)的著作——《指月》和《譚餘》。*在序文中李長庚實有一完整的立論，他首先拈出孔子的博學(xué)於文的觀點，指出孔子將博學(xué)置於思辨篤行之首。李長庚認(rèn)爲(wèi)孔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爲(wèi)見聞造就了一個人認(rèn)知的心念，若見聞囿限便不足以盡天地民物情性之變，終身拘於所見所聞，本來的性靈就無法通透，所以善學(xué)之人必須打破常聞常見，以及因常聞常見所創(chuàng)造的見聞，這樣纔能呈顯一己之性靈。李長庚亦將這種拓展見聞的觀點，推衍至經(jīng)、子典籍的窮究事理，藉由經(jīng)典窮究事理、極人情之變易時，不免會出現(xiàn)的怪、戲、誣、誕等曲説，巧妙地賦予了怪、戲、誣、誕等曲説的正當(dāng)性，間接維護小説題材。李長庚還更進一步申述窮盡事理的主張，萬物皆可證實道理，非正經(jīng)之言、藝亦存有其效用，亦可發(fā)抒爲(wèi)文。一如三教聖人陳述道理時，廣設(shè)譬喻，實爲(wèi)渡世的方便法門。見(明) 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序”，第1—2頁。這種思維邏輯的背後，藴含了以正典爲(wèi)體、小説爲(wèi)用的觀點，即閲讀內(nèi)容光怪陸離的博雜之書是爲(wèi)了理解關(guān)涉性命之學(xué)的經(jīng)典，完全是以經(jīng)典爲(wèi)本位，只不過從增廣見聞、窮究事理以便理解經(jīng)典意義來賦予小説的正當(dāng)性。當(dāng)然這樣的論述，還是受制於文學(xué)正統(tǒng)的觀念，特別是可以由《指月》一書是馮夢龍對《春秋》的解説與《太平廣記》沒有關(guān)連性，而《譚餘》一書則不知何指得見。*莊葳和郭群一認(rèn)爲(wèi)《譚餘》究竟是怎麼樣的一本書已無法查考，馮夢龍曾著有《古今譚概》，但不能簡稱爲(wèi)《譚餘》，而《指月》殆指馮夢龍所著《麟經(jīng)指月》和《四書指月》二書。見(明)馮夢龍評纂，莊葳、郭群一校點《太平廣記鈔》之“前言”，第2—3頁。

無論是馮夢龍的療俗説或是李長庚的增廣見聞以窮究事理的觀點，都是在小説文類素來的邊緣處境，爲(wèi)從事小説編纂所建構(gòu)的正當(dāng)性立論，而自《太平廣記》編輯成書起，便有類似觀點來維護其説的價值。*(南宋) 唐士恥的《太平廣記序》就是從通儒博學(xué)的觀點立論，以六經(jīng)爲(wèi)常，《太平廣記》爲(wèi)變，在知識的吸收上，不可以常廢變。參見(南宋) 唐士恥《靈巖集》卷三，收録於《叢書集成續(xù)編》，臺北： 新文豐出版社1989年版，第185冊，第18—19頁。又徐居正和李承召爲(wèi)《太平廣記詳節(jié)》所寫的序文，亦是出於同一種思維。參見《太平廣記詳節(jié)》，收録於《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2輯，重慶： 西南師範(fàn)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所以嚴(yán)格而論，“療俗”或“博聞究理”實際上是在揄揚《太平廣記》的價值，藉此揄揚來肯定編纂《太平廣記》的價值。而“療俗”或“博聞究理”的功效似乎無法具體檢驗，尤其《太平廣記鈔》自天啓六年刊行後，不復(fù)重刻，在流傳不廣的情形下，如此的功效更難達成，同時也否定了推廣《太平廣記》流傳的立意。所以《太平廣記鈔》的價值，應(yīng)回歸到全書作爲(wèi)一《太平廣記》的選本上來討論，根據(jù)王國良先生的研究，《太平廣記》的選本除了馮夢龍的《太平廣記鈔》外，尚有《郡齋讀書志·後志》著録的《鹿革事類》30卷，朝鮮世祖八年(1462)成任(1421—1484)編選的《太平廣記詳節(jié)》50卷，還有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張澍(1776—1847)編選的《太平廣記鈔》1卷，以及約在清咸豐五年(1855)，日本一位無名氏編選的《太平廣記抄》1卷。*見氏著《韓、日兩國現(xiàn)存〈太平廣記〉選本初探——以〈太平廣記詳節(jié)〉、〈太平廣記抄〉爲(wèi)主的考察》，載於《書目季刊》第48卷第3期(2014年12月)，第34—35頁。在這些選本中，成任所編的《太平廣記詳節(jié)》爲(wèi)現(xiàn)存的選本中較完備者，試以《太平廣記詳節(jié)》爲(wèi)參照，來談《太平廣記鈔》的價值。

根據(jù)《太平廣記詳節(jié)》所存的目録和殘存的內(nèi)容可知，成任將500卷的《太平廣記》選編成50卷，由約7 000篇的故事變爲(wèi)840篇故事，所選只是《太平廣記》的十分之一，由數(shù)量上來看，刪選的幅度很大，然除了調(diào)整一些類目和篇目外，在類目、篇目的題名、次序，以及單篇的敘事內(nèi)容上，幾乎都忠於《太平廣記》，*參見拙著《成任〈太平廣記詳節(jié)〉的編選特色及其意義》，《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1輯，北京： 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15—151頁?？梢哉h是《太平廣記》的刪節(jié)本，即以刪篇來編選，可以説是一部比較單純的選本，由於成任未對所選故事評論，所以僅能就擇選的篇目，去掌握《太平廣記詳節(jié)》所反映的時代背景和編選者的想法。*同上注。

至於《太平廣記鈔》，根據(jù)本文對《太平廣記鈔》呈現(xiàn)出的分類特色、類目和篇目的編排，以及單篇文本敘事的探究，可知《太平廣記鈔》雖然沒有完全脫離《太平廣記》的基本結(jié)構(gòu)，但決不是單純的編選，而是以非常繁複的方式併整類目、篇目，刪改單篇文本的敘事，致使所選的文本分類更爲(wèi)清楚詳細，篇目的編排更爲(wèi)精簡合理，單篇敘事也因刪改而精鍊符實，這樣的編選也綰合了全書的內(nèi)在聯(lián)繫，而具有“書”的性質(zhì)，非僅爲(wèi)“類書”而已。在本文的細密探索下，大致呈現(xiàn)了這一部涉及500卷內(nèi)容的《太平廣記》選本是如何編纂而成的，尤其能體會馮夢龍明晰的編纂意識和耗費的心思，他所做的編選工作，遠遠逾越了《太平廣記鈔·小引》所陳述的內(nèi)容，確實改善了《太平廣記》過於蕪雜之失。此外，馮夢龍扮演著純粹的讀者、評論者、注解者、歷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等多重身份，展現(xiàn)他廣博的知識、對歷史和文學(xué)的見解、對人生的思考、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和抒發(fā)個人的胸懷，完成了兩千多條的評點，實爲(wèi)理解馮夢龍的一大資料庫，可以之進一步佐證和抉發(fā)馮夢龍的思想和情感。*許建崑認(rèn)爲(wèi)《太平廣記鈔》呈現(xiàn)了馮夢龍的知識見聞和編輯理念，可提供後人研究他的思想模式和文學(xué)觀點直接參佐的資料。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初探》，第129—130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馮夢龍運用眉批來注解分類，甚至以眉批分類；還以眉批注記“附見”的體例，説明同一故事涉及的人與事；此外亦以眉批注解相關(guān)的故事文本，間接地帶進未選的《太平廣記》文本，同時讓編選的文本間互相照應(yīng)。這種以評點爲(wèi)編纂方式的作法，亦顯示了馮夢龍編纂的用心。

《太平廣記詳節(jié)》成書後影響了其後小説叢書的編纂和傳奇小説的創(chuàng)作，*參見拙著《成任〈太平廣記詳節(jié)〉的編選特色及其意義》，《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1輯，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50—151頁?！短綇V記鈔》的編選除了助益了馮夢龍編纂之外，*傅承洲指出馮夢龍在《太平廣記鈔》付梓後，又利用《太平廣記》和其他野史筆記，選輯和評點了《智囊》和《情史》。參見氏著《馮夢龍〈太平廣記鈔〉的刪訂與評點》，第179頁。在刊行後並未受到重視，直到當(dāng)代纔有學(xué)者注目，但從其編纂的心思和豐富的評點，應(yīng)該獲得更多的關(guān)注和肯定。

(作者單位： 臺灣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