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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緣何無名?
——《阿斯彭文稿》對現(xiàn)代文化產(chǎn)業(yè)的道德叩問

2017-03-11 02:13:12韓斯斯
關(guān)鍵詞:朱麗紳士安娜

應(yīng) 瓔, 韓斯斯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主人公緣何無名?
——《阿斯彭文稿》對現(xiàn)代文化產(chǎn)業(yè)的道德叩問

應(yīng) 瓔, 韓斯斯

(杭州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一直以來,亨利·詹姆斯的名作《阿斯彭文稿》因其出色的敘述藝術(shù)廣受贊譽。其中,主人公姓名缺失的敘述現(xiàn)象耐人尋味。主人公的無名與小說其他人物名姓俱全的現(xiàn)象形成強烈反差。這恐非敘述紕漏,或是作者有意為之。小說中此起彼伏的主人公自稱為探索該敘述策略之真意提供了一條線索。它們構(gòu)成了表達主人公欲望話語的能指,與其真實形象的所指之間存在張力。在對該張力的審視中,自稱的真實涵義得以顯示,從而折射出無名現(xiàn)象在19世紀(jì)后期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語境中的警示意義——在道德層面叩問了文化產(chǎn)業(yè)繁榮景象下嚴重物化和異化的社會關(guān)系。

《阿斯彭文稿》;亨利·詹姆斯;文化產(chǎn)業(yè)

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親自編輯的紐約版《全集》堪稱其優(yōu)秀作品匯聚之地。其中第12卷收錄了包括《螺絲在擰緊》在內(nèi)的四部小說。不過,置于該卷之首的卻是《阿斯彭文稿》(TheAspernPapers,1888)。這說明詹姆斯頗為看重這一作品。的確,該小說成功地敘述了一名專欄編輯費盡心機企圖偷取已故大詩人阿斯彭情書卻一無所獲的故事。小說的敘述藝術(shù)受到一致好評。對于詹姆斯這樣一位“英國小說理論的集大成者”[1](P.90)而言,小說的成功毫不意外。特別是小說使用的限知視角更是詹姆斯所推崇的敘述視點,營造了“高度戲劇”[2](P.27)效果。不過,關(guān)于視點人物的一個現(xiàn)象耐人尋味。該人物是小說的主人公,卻沒有名字。這一現(xiàn)象的特殊之處在于其與小說其他人物之間的反差。包括未曾露面的主人公朋友在內(nèi)的所有其他人物都有名有姓,與主人公姓名的缺場形成強烈對比。這恐非敘述紕漏,或是作者有意為之。那么,主人公緣何無名?研究者們注意到這一現(xiàn)象,卻尚未進行深入探討。有學(xué)者指出,無名敘述者的情況突出了不正當(dāng)內(nèi)容的存在感,而且將注意力集中于主人公為獲得迷戀之物而不擇手段的意愿之上。[3](P.201)這一說法將無名現(xiàn)象與主人公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不無道理。但是,需要深究的是,主人公的貪欲為何需要通過無名的手法表現(xiàn)出來?理查德·塞爾蒙(Richard Salmon)的研究啟發(fā)我們不妨從小說的文化背景中去尋求答案。他指出,詹姆斯意識到,在現(xiàn)代文化產(chǎn)業(yè)對傳統(tǒng)知識的貪求中要保護作者隱私權(quán)的難度很大,而《阿斯彭文稿》就這種意識給出了最復(fù)雜也最反諷的表述。[4](P.91)也就是說,小說的主旨與作者隱私維護有關(guān)。的確,敘述者在小說開頭就提到了這一點:“在19世紀(jì)后半葉,在這個報紙、電報、照片和采訪泛濫的年代,她(朱麗安娜·波德羅)居然能隱匿到這個程度,這實在讓我們大開眼界”(朱麗安娜·波德羅是已故大詩人阿斯彭的情人,手中握有阿斯彭的情書文稿)[5](P.7)*該小說有兩個版本:1888年版和1908年版。詹姆斯在后一版本中做了部分語言上的修改。除特別說明外,小說引文均選自后一版本。譯文參照了《阿斯彭文稿》(黃協(xié)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言下之意就是,在19世紀(jì)后期大眾文化興起之際,個人隱私很難逃出公共宣傳的視野。在此背景下,對主人公貪欲的揭露就具有了拷問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的意味。由此,無名現(xiàn)象也成為拷問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那么,它又是如何參與其中呢?伊文·卡頓(Evan Carton)對主人公名字的研究可以作為回答的起點??D認為,主人公擁有兩個名字——為冒險而取的假名和向朱麗安娜的侄女蒂娜透露的真名(這兩個名字在小說中都未被披露),并且兩個名字表現(xiàn)了主人公分裂的身份。[6](P.117)循此線索,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主人公雖然沒有姓名,卻不時地給自己貼上不同的標(biāo)簽。如果說姓名是人物的一個語言符號,那么主人公的自稱也可視為人物的另一種符號,同樣具有顯示身份的功能。這些自稱在小說中此起彼伏地出現(xiàn),構(gòu)成拉康所說的表達欲望話語的能指,表達了建構(gòu)自身形象的欲望。但是,能指語言總是涉及缺席,終極所指也往往遭到壓抑。因此,作為欲望能指的自稱與真實形象的所指之間就存在張力。在對此張力的審視中,自稱的真實涵義得以揭示,并且折射出無名現(xiàn)象在19世紀(jì)后期大眾文化產(chǎn)業(yè)語境中的道德警示意義。

一、“神廟主持”之辯

主人公為自己戴上的第一頂頭冠十分耀眼——阿斯彭神廟的“主持”[5](P.6)。這是一個具有濃厚宗教色彩的隱喻式稱謂,是對自身形象的一種想象關(guān)系,喻指成為詩人守護神的欲望。如主人公所言,在全世界的崇拜者中,他與另一名編輯約翰·卡姆諾對阿斯彭的認可程度最高。[5](P.6)但是,在主人公談?wù)撠暙I時,“主持”一稱的隱喻意義就發(fā)生了錯位。主人公自稱,他和卡姆諾所做的就是“讓他(注:阿斯彭)的生活重見光明”[5](P.6),并認為這是為紀(jì)念阿斯彭做出的最大貢獻。換言之,兩位編輯所做的就是將阿斯彭的生平諸事公布于眾,并將此視為他們登上“主持”之位的理由。然而,在小說之后的敘述中可見,“主持”隱喻的能指與所指在道德層面發(fā)生了嚴重斷裂,“主持”形象也隨之成為幻想。

首先,主人公的研究目標(biāo)和動因暴露出道德意識的缺失。他看重的是文稿中“個人的、敏感的、私密的東西”[5](P.9)。也就是說,主人公希望重見光明的是阿斯彭生活中的隱私部分。倘若這些內(nèi)容只是用來做研究,他的貢獻無可厚非。但他是因為“大眾對這些文稿具有無限的興趣”[5](P.52)而著手搜尋。對于身處19世紀(jì)后期的主人公來說,此系實情。隨著現(xiàn)代信息渠道的擴展,大眾讀者熱衷于了解作家的生平軼事,并且往往會因為喜愛某位作家而購買其作品。于是,出版商投其所好,大力挖掘相關(guān)材料,從中牟利。詹姆斯本人就目擊了霍桑身后隱私受侵犯的事件?;羯5膬鹤舆`背父親的遺愿,公開出版了父母的信件,在文學(xué)界引起一片嘩聲。詹姆斯為此大為煩惱。[7](P.212)如蓋瑞·讓赫斯特(Gary Schanhorst)所言,這也是本小說爭論的道德問題。[7](P.212)由此可見,主人公所謂的“讓生活重建光明”的貢獻實為通過曝光阿斯彭的私人空間來迎合公眾的喜好,進而獲取豐厚的金錢報酬,遠非出于尊重和捍衛(wèi)詩人名譽之故。故而,“主持”隱喻的能指與所指的意義鏈在社會道德層面出現(xiàn)裂縫。

第二,主人公好友普雷斯特太太的言語進一步表明,主人公對文稿的狂求使隱喻意義鏈中的所指發(fā)生了更大的偏移。主人公為了接近朱麗安娜求助于普雷斯特太太。雖然后者給予了不少幫助,但是她一開始就不認可主人公的行為。當(dāng)主人公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不擇手段地得到文稿時,普雷斯特太太“挑釁味十足”地說道:“也許她們(朱麗安娜和蒂娜)真的什么也沒有”[5](P.9)。這里的挑釁既有對文稿真實性的疑問,也隱含了對主人公計劃的不滿。更具挑釁意味的是,她直言,主人公想要急切獲取文稿的行為是一種“偏執(zhí)狂”[5](P.5)。由于詹姆斯在將小說收入紐約版《文集》時對這一描述做過修改,所以有必要對此處的用語細細體查。在本小說首次出版時,普雷斯特太太的用詞是“不可改變的想法”。從前后兩詞的比照中可以看出,作者意在強化主人公迫不及待的心態(tài)。而且,“偏執(zhí)狂”一詞還傳達出另一層涵義——主人公的狂熱意念。偏執(zhí)狂是狂躁癥的一種,具有夸大妄想的癥狀和暴力傾向??v觀整本小說,普雷斯特太太所言毫不夸張。主人公對文稿的欲求在更大程度上已經(jīng)演化為對詩人遺物的洗劫。據(jù)此,“主持”隱喻的所指滑向了一種病態(tài)的掠奪,嚴重偏離了能指中的守護含義。

第三,朱麗安娜對主人公的強烈譴責(zé)從根源上切斷了隱喻的意義鏈。在一次會面中,她責(zé)問主人公:“你覺得把過去的事情都耙出來合適嗎?”[5](P.56)“耙出來”一詞既形象地描述了主人公違背他人意愿強求曝光隱私的做法,又顯示出道德層面的嚴厲質(zhì)詢。事實上,19世紀(jì)后期此類行為就受到道德譴責(zé)。當(dāng)紅作家馬格里特·奧利芬特(Margaret Oliphant)在《傳記道德》一文中對“熱衷于調(diào)查環(huán)境,并強行進入私人感情圣地的窺探癖性”[8]發(fā)出警告。豈料主人公在為自己辯護的過程,竟然編造出“謊言”=“真理”=“衡量標(biāo)尺”的駭人說法。他先承認喜歡“把過去事情都耙出來”的批評家確實在說謊,但旋即聲稱謊言能讓人們看到“真理”,并將這“真理”視為衡量作品的標(biāo)尺。塞爾蒙認為,主人公在這里通過訴諸于作為宣傳合法基礎(chǔ)的歷史真相來否認他的私人利益。[4](P.92)實際上,此時主人公還試圖利用現(xiàn)代宏大敘事話語將“主持”的所指偷換為真理的代言人。他將謊言等同于真理,并把個人私利說成是衡量行動的標(biāo)尺,妄圖宣告自己就是真理的同路人。但是,朱麗安娜峻言反駁。她先指出“真理屬于上帝,不屬于凡夫俗子”[5](P.57),顛覆了主人公的宏大話語,繼而批駁道,設(shè)定“衡量標(biāo)尺”的批評家不過是作為俗人的“裁縫”[5](P.57)。此處將主人公之流的批評家稱作世俗裁縫的說法意味深長。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1795-1881)是《拼湊的裁縫》(SartorResartus,1836)一書的敘述者。此書講述一名編輯整理德國哲學(xué)教授手稿的故事。它與《阿斯彭文稿》頗為相似,都是通過一位無名編輯敘述知名人士手稿的故事。但是,這種相似僅限于表象,其背后的涵義卻有天壤之別??ㄈR爾筆下的那名編輯通過友人提供的原始材料編織出德國哲人的故事,借此向公眾介紹哲學(xué)思想。他正是卡萊爾所說的“帶來光明的英雄使者”[9](P.256)。可以說,這樣的編輯才是真理的真正傳播者。自封為神廟“主持”的主人公則不然,其行為猥瑣不堪,與真理代言人的角色格格不入。在此意義上,“主持”隱喻的意義鏈被徹底打破。

綜上所述,作為19世紀(jì)后期文化產(chǎn)業(yè)的一名從業(yè)者,主人公意圖為自己塑造文學(xué)圣殿守護神的形象,但心中卻毫無責(zé)任意識,反而瞅準(zhǔn)商機,把對阿斯彭的崇敬與金錢的誘惑扭結(jié)在一起,在高舉現(xiàn)代文明話語的旗幟下,踏上執(zhí)意破壞歷史文化的道路。此舉割裂了能指“主持”與所指守護神之間的聯(lián)系,令其自設(shè)的光環(huán)黯然失色,在他人的質(zhì)問中被拉下了“主持”的神壇。

二、“紳士”之真?zhèn)?/h2>

在主人公開始登門造訪朱麗安娜之際,他賦予了自己另一個角色——紳士。較之“主持”一稱,這個自稱褪去了不少神圣的色彩,卻依然是主人公強烈欲望的表征。他在請仆人轉(zhuǎn)交的名片上特意寫道:“您能不能賞臉接見一位紳士?”[5](P.11)主人公的新角色并非憑空捏造。19世紀(jì)英國紳士中有一類成員叫“文士(literary gentleman)”,他們是兼具文學(xué)才能和紳士品格的人士。由于主人公從事的工作與文學(xué)有關(guān),所以將自己歸入紳士行列也在情理之中。該做法也可視為其第二次形象塑造。不過,若將這一形象置于19世紀(jì)后期的“紳士”觀念語境中,卻仍然有不少疑點。自19世紀(jì)中期起,新的“紳士”觀念出現(xiàn)。它不再是區(qū)分出身和等級的概念,而與教養(yǎng)和品德有關(guān)。1865年版的《大英百科全書》在紳士的解釋中專門增加了一條:“當(dāng)舉止表現(xiàn)出某種文雅和聰明才智時,所有位于普通商人地位之上的人員都可享有這種稱號。”也就是說,紳士觀念更倚重的是道德層面的表現(xiàn)。他們應(yīng)具有“正直、忠實、向上、克制、自尊等的品行”[10]。可是,從主人公遞交名片前后的行為來看,作為能指的“紳士”稱謂嚴重脫離了作為社會道德典范的所指,實乃一偽紳士形象。

在初次拜訪前,主人公與普雷斯特太太先去朱麗安娜住宅周圍考察了一番。在考察中,主人公對后者袒露了真實想法——“不擇手段”獲取文稿[5](P.9)。第一個手段就是印制名片。他準(zhǔn)備了印有假名的名片。關(guān)于這個行為,小說的敘述中有兩處細節(jié)透露出批駁的意味。首先是關(guān)于名片的描述。名片上工整地印有“一個精心挑選的假名”[5](P.10)。對比小說1888年版本,此處用語有明顯的改動。作者在初版中寫道:名片上工整地印著一個“不是我自己的名字”。前后版本的差別有二:新版中增加了修飾詞“精心挑選”,并且使用了法語詞“假名”替代原有表述。在寥寥數(shù)語的描述中做出兩處修改不可謂不用意深刻。它們透露出這樣一層涵義——主人公刻意表現(xiàn)一名紳士應(yīng)具備的文雅品質(zhì)。據(jù)此,名片本身傳達的信息或許就是,主人公在拜訪前就已經(jīng)有意要將自己包裝成一名紳士。第二處細節(jié)——普雷斯特太太的回應(yīng)——則進一步明示了上一細節(jié)的反諷意味。她直擊要害,指出偽造名片的行為讓主人公“顯得更加不道德”[5](P.10)。這句話也是小說再版時添加上去的。這說明,詹姆斯有意營造道德審判的氛圍,提醒讀者從道德層面審視主人公的行為,可視作繼“偏執(zhí)狂”診斷后的又一重要評注。之前尚且停留在頭腦中對文稿的貪念已屬不道德行為,現(xiàn)在付諸行動的欺騙手段則更顯奸詐狡猾。毋庸置疑,“紳士”形象被嚴重扭曲,其所指也發(fā)生了嚴重偏差。

在接下去的造訪過程中,主人公自相矛盾的舉止?jié)B透于敘述之中,“紳士”的所指被倒錯,形成一個“紳士”形象的反面樣板。首先,按照禮節(jié),在將名片交給開門女傭后,來訪客人應(yīng)該在門外等候主人的應(yīng)允??墒?,主人公明知未經(jīng)邀請卻緊跟女傭進入房內(nèi)。此舉斷然不是因為對阿斯彭的崇拜而致,而是有意為之。主人公坦承,“我覺得她是要我在下面等,但我不希望這樣,所以我就跟到了主層大廳”[5](P.12)。不少學(xué)者視主人公進入朱麗安娜住宅的舉動為性別侵犯的象征。不過,鑒于上述詹姆斯本人所給出的道德審視的提示,此處同樣也顯示出道德層面的反諷意味。塞爾蒙指出,初次進入大宅是主人公“無意間暴露他希望壓抑的個人貪欲”[4](P.92)的一個例子。的確,為文稿意亂神迷的主人公此時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欲望。但是,這終歸是肆無忌憚闖入私宅的行徑,有違人際交往的禮節(jié),也缺乏紳士形象應(yīng)有的自尊和克制精神。

第二,在初次見到風(fēng)燭之年的朱麗安娜后,主人公并未表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尊重。面對高齡老人,主人公心中涌起的念頭是“她下個星期就死,明天就死”[5](P.17)。如果說擅自入宅是任性之為,那么此時的想法則不免過于殘忍了。為了一份文稿,就萌生了欲將他人置于死地的惡念。更加令人齒冷的是,主人公緊接著想到,到時他就可以采取行動,將文稿收入囊中。詹姆斯在此處的改動依然值得關(guān)注?!白プ∥母濉北桓某伞皳?pounce)向遺物,遍查(ransack)抽屜”[5](P.17)。很顯然,行動的細節(jié)得到了豐富?!皃ounce”一詞有猛禽撲抓的含義,“ransack”則具洗劫一空的效果。兩詞疊加形成一幅侵略者張牙舞爪和朱麗安娜行將身陷囹圄的畫面。如果說主人公之前向普雷斯特太太吐露不擇手段想法時具體行動計劃尚未明朗的話,那么此時一個乘人之危、乘亂打劫的計劃已然成形。至此,主人公與紳士形象愈行愈遠,甚至已經(jīng)開始走向罪惡的另一端。

概而言之,當(dāng)主人公為自己戴上“紳士”禮帽之際,一個以紳士品質(zhì)來衡量現(xiàn)代文化從業(yè)人員的審視就已然出現(xiàn)。然而,“紳士”的欲望能指卻有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在主人公種種有失禮儀和道德的行為中失去了所指。于是只見主人公妄想構(gòu)建的紳士形象迅速干枯,最后轉(zhuǎn)化為一個被人唾棄的符號。

三、“受人尊重的知識人”的真面目

由上文可見,從小說敘述伊始,主人公就傾心于形象工程。不過,在竊稿行動正式開啟前,“主持”和“紳士”兩大形象就已慘遭瓦解。但是,主人公篤行不倦,在接下去的行動中又打造了另一個形象。在搬進朱麗安娜的住宅后,他發(fā)現(xiàn)朱麗安娜有意回避他,心中焦急不已。在向蒂娜訴說自己的苦惱時,他給自己貼上了一個新的標(biāo)簽——“受人尊重的知識人”[5](P.36)。如果說“主持”的造像行為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那么這一次的形象則頗有構(gòu)筑道德權(quán)威的企圖。只可惜,主人公在大宅內(nèi)的種種行為顯示了其體面不足而卑鄙有余的真面目,因而新稱謂再次成為漂浮的能指。

上述充滿道德感的新稱謂并非隨意捏造,而是來自主人公入住后的一個想法。該想法雖與新稱謂暗合,卻內(nèi)含拆解之意。主人公在大宅內(nèi)走動時不禁想到:“自己與過去那些從事藝術(shù)的人們有一種道德親切感。他們投身于美,我不是也一樣嗎?美的元素就在阿斯彭寫的每一件作品中,我只是將它帶至光亮之處?!盵5](P.28)此言乍看頗為在理,主人公致力于展現(xiàn)美的實踐,堪稱道德標(biāo)兵,令人尊重。然而,其中隱含了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敘述安排,不能不細察一番。引文中的最后一句與主人公之前的說法如出一轍。無論是“讓生活重見亮光”還是“將它(美)帶至光亮之處”,都使用了亮光/光明的隱喻。這是一個讓人警覺的喻說。它暗示主人公的光明行動與啟蒙以來的社會狀況有關(guān)。后者依靠理性為現(xiàn)代社會注入了光明,讓人們擺脫愚昧。但是,善于計算的工具理性卻在現(xiàn)代社會中占據(jù)了上風(fēng),人文理性的聲音則愈來愈弱。主人公的光明行動也頗似迷失于工具理性觀照下的光明。希利斯·米勒(J Hillas Miller)就指出,作者的任何手段都在發(fā)現(xiàn)真理的名義中找到開拓的理由。[11]現(xiàn)代思想體系經(jīng)常采用“同義反復(fù)”[12]的修辭法,將光明與真理設(shè)為同義詞,所以在光明被工具化的同時,真理也在劫難逃。主人公投身其中的現(xiàn)代文化產(chǎn)業(yè)將此等光明奉為圭臬,只知文稿的貨幣價值,全然不考慮光明可能會給阿斯彭和朱麗安娜帶來致命的陰影。在此意義上,主人公標(biāo)榜的“道德親切感”在對現(xiàn)代啟蒙話語的質(zhì)疑中煙消云散,“受人尊重的知識人”一稱因此失去所指而孤立存在。

之后在主人公對文稿的不斷算計中,其體面的幻想節(jié)節(jié)消退,其本人最終墮化為一殺人兇手。設(shè)法接近朱麗安娜是第一環(huán)節(jié)。他為此苦思良久,終于計上心來。面對鮮花盛開的花園,他想到“要用百合花進攻這兩位女士,用玫瑰花轟炸開她們的碉堡”,“還要在她們的門前堆起像山一樣高的康乃馨,用花把門壓開”[5](P.29)。事實上,他并未耽于幻想,而是付諸行動。待花園的鮮花盛開后,他每天送給兩位波德羅小姐一大把鮮花,試圖吸引朱麗安娜的注意力,達到“將她引出房間和將她的私人財富引入流通環(huán)節(jié)”[6](P.117)的目的??D稱之為“財富焦慮”[6](P.117)。不過,從主人公充滿火藥味的口吻來看,主人公的計劃顯然是一種殖民話語。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高齡老人被視作敵人,她們的房間則被轉(zhuǎn)換成令人垂涎的潛在殖民地。于是,即便是充滿美好寓意的鮮花也成為具有強大殺傷力的武器。主人公企圖壓迫、統(tǒng)治、甚至奴役兩位老人的陰謀如司馬昭之心,一覽無遺。在此意義上,鮮花策略實非體面之舉,揭示了主人公陰險毒辣的一面。

第二環(huán)節(jié)是探知朱麗安娜的身體狀況。這對主人公來說至關(guān)重要。因為在他的計劃中,只有朱麗安娜謝世之后才有可能獲得文稿。于是,在鮮花策略得逞后,主人公就迫不及待地向蒂娜打探朱麗安娜的情況。簡短的寒暄后,他“帶著強烈需求的口氣”問道:“她身體是不是很虛弱?她是不是快不行了?”[5](P.36)從兩人談話的上下文來看,主人公的反應(yīng)過于強烈了些??赡艿慕忉尵褪牵魅斯呀?jīng)急不可耐,將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因為這一句問話與他初次見到朱麗安娜時的想法毫無二致。在焦急的等待中,他在工具理性的泥潭中愈陷愈深,言行扭曲變形,將朱麗安娜看作文稿的“容器”[13]。本來一句充滿關(guān)心的問候蛻變?yōu)槌嗦懵愕睦亲右靶暮偷赖聹S喪的表征。

當(dāng)然,最令人發(fā)指的環(huán)節(jié)是主人公在老人臨終前潛入臥室偷竊的行徑。如研究者們一致認為的那樣,朱麗安娜識破主人公罪行后的名言“出版界的惡棍”[5](P.73)昭示了主人公墮落的惡行。不過,在行竊過程的敘述中,主人公偽善的舉止也十分觸目,值得關(guān)注。如果說偷竊行為本身已經(jīng)是天良喪盡之舉,那么主人公不斷為自己尋找借口的做法則充分顯示了其極盡虛偽的一面。在偷偷探入朱麗安娜臥室門口后,他申明自己“沒有特別的目的,沒有什么惡意”,也“沒有動過盜竊的念頭”,并且找到為自己開脫的理由——“沒有鑰匙,也沒有工具”[5](P.72)。毋庸置疑,這分明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借口。等到他來到書桌前看到一把鎖上面的按鈕時,他浮想聯(lián)翩,居然認為是蒂娜特意沒有關(guān)上臥室的門,并故意打開書桌的鎖,為他創(chuàng)造機會。這第二個借口無疑是嫁禍他人的伎倆。最后,當(dāng)他伸手準(zhǔn)備打開抽屜時,他又編造出一個無比荒謬的說辭——“想看看那個蓋子是不是真的會動”[5](P.73)。但是,這一切矯飾的借口瞬間被打破。突然而至的朱麗安娜“憤怒至極近瘋狂的嘶叫”[5](P.73)有力地推翻了主人公的種種借口。而且,朱麗安娜緊接著的猝然離世構(gòu)成了對主人公惡行的控訴。主人公在整個事件中的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無異于謀殺。于是,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敘述中,主人公意圖打造的“受人尊敬”的形象在古宅中轟然倒塌。

四、“過一天算一天的文人”之真意

繼上述三大形象之后,小說敘述中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自稱“過一天算一天的文人”[5](P.56)。如果說前面的形象是主人公苦心經(jīng)營之作,那么這第四個形象則蘊含了另一番滋味。在19世紀(jì)后期,“文人”一詞不再具有卡萊爾所說的“英雄”的意味,只是指那些二流的作家、評論家。[14]所以,這一自稱與之前的光輝形象形成鮮明反差。不同于前面三個欲望能指,這一文人稱謂如實地反映了主人公真實身份,不具欲望的成分。此時相伴出現(xiàn)的自我反思,具有言說的功能,聚集一起映射出主人公糾結(jié)的內(nèi)心和道德的困惑。

“文人”自稱起因于主人公對朱麗安娜貪念的頓悟。在長久的等待中,朱麗安娜突然要接見的消息讓主人公驚喜不已。意想不到的是,朱麗安娜的第一句話是要主人公繼續(xù)租住六個月。主人公的反應(yīng)五味雜陳。他首先驚訝于朱麗安娜的貪婪。他強烈地感受到后者言語中“粗俗”的成分,完全顛覆了他認定的激發(fā)詩人靈感的優(yōu)雅女性形象。如果說主人公的驚訝與他對阿斯彭的崇拜之情有關(guān),那么接下去的想法則表現(xiàn)了驚訝之余的反思元素。他自忖,是自己“讓她認識到了賺錢的方法”,并且“教會了她如何算計”[5](P.55)。于是,主人公就對朱麗安娜坦白:“我就是一個過一天算一天的文人”[5](P.56)。這一回答不僅是主人公對自身經(jīng)濟狀況的謙辭,也是之前不斷積累的對朱麗安娜金錢貪欲的無意識抗拒的集中反映。在最初的見面中,面對朱麗安娜提出的巨額房租,主人公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后忍痛答應(yīng)。主人公的還價經(jīng)常被看作是對“超越性別差異和性別統(tǒng)治”[6](P.118)的行為。但是,從主人公的反映來看,他想得更多的應(yīng)是詩人名譽的玷污。在他眼中,與一個帶著詩人光暈的女神談?wù)摻疱X本身就是一件“古怪”的事情,并且令人“惡心”[5](P.19)。然后,當(dāng)聽到朱麗安娜興奮地與蒂娜談?wù)撟饨鹗怯煤畏N貨幣支付時,主人公感到“痛苦”[5](P.20);當(dāng)?shù)倌仍俅握勂鹱饨饡r,他因想到與阿斯彭有關(guān)的女人這么快又開始談?wù)摻疱X而大為觸動;當(dāng)朱麗安娜建議主人公出售花園多余鮮花并可與顧客討價還價時,主人公更是無比震驚。他直呼:“我?guī)缀鯚o法相信,能讓神圣的朱麗安娜吐露真情的居然是賺錢盈利的畫面”[5](P.45)。至此,主人公自稱“文人”的做法就有了明顯的反抗意味,通過明示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來拒絕高額房租的支付??梢哉f,主人公對朱麗安娜迷戀金錢的態(tài)度是一個逐漸發(fā)酵的過程。在從惡心到震驚到抗拒的變化中,主人公對金錢的貪欲有著本能的排斥??D也注意到主人公在與朱麗安娜進行金錢交易時反復(fù)申明他的尷尬處境,認為金錢交易褻瀆了他希望看到的朱麗安娜的形象和他自稱對文稿的不具個人私欲的興趣。[6](P.117)不過,在其申明背后不乏他對阿斯彭本人的崇敬之心。他深知所有關(guān)于詩人的材料都是無價之寶,若是讓文稿沾上銅臭味則是對詩人最大的不敬。這正是主人公潛意識中對19世紀(jì)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發(fā)出的質(zhì)疑。文化產(chǎn)業(yè)將文藝等同于商品價值,忽視了對文藝創(chuàng)作者的尊重與呵護。在此意義上,約瑟夫·邱杰(Joseph Church)的說法不無道理:主人公憎惡現(xiàn)代社會,試圖在早期藝術(shù)中尋求安慰。[15]因此,主人公的文人形象構(gòu)建具有了維護藝術(shù)的因素,并展現(xiàn)了主人公糾結(jié)于藝術(shù)與市場之間的道德困境。

“文人”的自稱也體現(xiàn)了主人公對偷竊文稿行為的自省。當(dāng)他設(shè)法說服蒂娜幫忙偷取文稿時,他感覺自己“特別像是一家報紙的記者,強行闖入正在舉行追悼會的人家里”[5](P.52)。在19世紀(jì)后期,文人一詞包括記者,因為只專注于經(jīng)濟利益,他們的名聲并不好。故而,這里的敘述使用記者的比喻呼應(yīng)了“文人”的自稱,體現(xiàn)了主人公正視自身行為的意識。事實上,主人公承認,他對蒂娜的請求讓整件事情變得“充滿反諷”[5](P.52)。這時主人公隱約有了些許自責(zé)的意識。隨著偷稿計劃的展開,這種自責(zé)意識始終相伴左右,并且不斷強化。在得知朱麗安娜病危后,他站在病榻前禁不住偷偷地四處張望,企圖發(fā)現(xiàn)文稿的蹤跡。與蒂娜交換眼神后,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做法“近乎褻瀆神靈”,因而感到“被人責(zé)罵”[5](P.65)。而事實上,蒂娜當(dāng)時未曾發(fā)聲,所以主人公的內(nèi)疚乃是自發(fā)而成。而當(dāng)?shù)倌让鞔_表示不能在病臥上搜查文稿時,主人公再次自感“遭人譴責(zé)”。與此同時,一種新的內(nèi)疚元素——“羞愧”感進入到自責(zé)意識中,并且在之后的行動中與時俱增。他對朱麗安娜眼睛的描述最能說明這一情況。當(dāng)主人公行竊行動被朱麗安娜抓獲時,他與后者四目相對。朱麗安娜的眼睛“就像眾多煤氣燈對一名被逮住的竊賊突然發(fā)射的一道光亮”,讓主人公“感到恐懼和羞愧”[5](P.234)。對于一位病重老人來說,她的目光很難具有如此大的能量。在更大程度上,正是主人公自身的負疚感才讓他有如此強烈的罪惡感。據(jù)此,在不斷增強的自責(zé)和愧疚之中,主人公完成了對職業(yè)文人的道德自省。恰是這種矛盾心理在文人能指與真實形象所指之間建立起意義鏈,成功地樹立起一個良知尚未泯滅的文人形象。

結(jié) 語

戴維·洛奇(David Lodge)曾指出:“小說里的名字決不是無的放矢”[16]。同理,《阿斯彭文稿》中主人公的自稱也不會是毫無意義的符號。當(dāng)自稱成為主人公欲望能指的符號時,它就演化為言說的主體,表達了主人公有意識的幻想。殊不知,其本人的敘述卻飽含消解的因子,無時無刻不與無名現(xiàn)象暗合。唯有當(dāng)自稱褪去欲望的色彩,才能顯現(xiàn)意義鏈另一端的所指——19世紀(jì)后期文化產(chǎn)業(yè)中的一名普通從業(yè)人員。在此意義上,主人公姓甚名誰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于是,一位無名人物的敘述使得主人公的道德困惑得以凸顯。從中可以看到,小說不僅“諷刺地回應(yīng)了當(dāng)時對傳記作家和批評家充滿敬意和神話化的態(tài)度”[4](P.105),也質(zhì)問了主人公參與的“操控性宣傳”[17]。作為文化產(chǎn)業(yè)重要組成部分,此類宣稱模糊了個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界限,由此在道德層面折射出文化產(chǎn)業(yè)繁榮景象下嚴重物化和異化的社會關(guān)系。這或許就是詹姆斯隱去主人公姓名的真意。

[1]殷企平:《英國小說批評史》,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

[2]Edel, Leon.HenryJames.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60.

[3]Haralson, Eric L., and Kendall Johnson.CriticalCompaniontoHenryJames:ALiteraryReferencetoHisLifeandWork. New York: Infobase Publishing,2009.

[4]Salmon, Richard.HenryJamesandtheCultureofPublici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

[5]James, Henry.TheAspernPapersandOtherStori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

[6]Carton, Evan. “The Anxiety of Effluence: Criticism, Currency, and ‘The Aspern Papers’.”TheHenryJamesReview,2(1989).

[7]Schanhorst, Gary.“James, ‘TheAspern Papers’ and the Ethics of Literary Biography.”ModernFictionStudies,2(1990).

[8]Oliphant, Margaret.“The Ethics of Biography.”TheContemporaryReview,44(18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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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Gross, John.TheRiseandFalloftheMenofLetter. Chicago: Elephant Paperbacks,1992.

[15]Church, Joseph. “Writing and the Dispossession of Woman inTheAspernPapers.”AmericanImago,1(1990).

[16]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shù)》,盧麗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

[17]Habermas, Jürgen.TheStructuralTransformationofthePublicSphere:AnInquiryintoaCategoryofBourgeoisSociety. Trans. Thomas Burge.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1991.

(責(zé)任編輯:吳 芳)

Why Is the Protagonist Nameless?——A Moral Reproach to Modern Culture Industry inTheAspernPapers

YING Ying, HAN Si-s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Henry James’TheAspernPapershas long enjoyed a wide reputation for its artful narration. The namelessness of its protagonist is one of the narrative devices that deserves special attention for it contrasts strikingly with the naming of other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It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author’s intention rather than to a narrative defect. The intention can be revealed by an examination of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protagonist’s various self-assumed titles as signifiers of his desire and his real image as signified, which reflects a warning connotation of the namelessness in the context of mass culture industry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a moral reproach to the alienated social bond covered by the prosperity of culture industry.

TheAspernPapers; Henry James; culture industry

2016-11-10

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基金青年項目“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作家生存危機:喬治·吉辛作品研究”(12CWW026)的研究成果。

應(yīng) 瓔,杭州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外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在站博士后,主要從事英國文學(xué)研究;韓斯斯,杭州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研究生。

I106.4

A

1674-2338(2017)01-0130-07

10.3969/j.issn.1674-2338.2017.0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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