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張 奇 虹
(麥覺理大學(xué),澳大利亞 新南威爾士州 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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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生年討論】
《太史公自序》中沒有記載司馬遷生年
——兼與吳名崗等先生商榷
[澳大利亞]張 奇 虹
(麥覺理大學(xué),澳大利亞 新南威爾士州 2141)
近年來連續(xù)有多篇主張司馬遷生年為前135年的“新證”論者的論文,而且都是從《太史公自序》中找依據(jù),作者以“鐵證”自居,文風(fēng)偏激,或大罵王國維,或痛斥張守節(jié),其中最有分量的是曾維華、吳名崗兩人的文章。吳文題目直接標(biāo)明司馬遷在自序中說“生于建元年間”,又痛斥張守節(jié)治學(xué)“是非常不嚴(yán)謹?shù)模遣回撠?zé)任的”,但吳文論說通篇既“無理”,亦“無據(jù)”。文章認為,從《太史公自序》中找司馬遷生于前135 年說的證據(jù),不是“新大陸”,版權(quán)發(fā)端于李長之。由于在《太史公自序》中沒有記載生年,所以吳文題目“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是一個偽命題,吳文等“新證”的一些推論不能成立。
《太史公自序》;司馬遷;生年;“新證”
近年來連續(xù)有多篇主張司馬遷生年為公元前135年的“新證”論者的論文,而且都是從《太史公自序》中找依據(jù),作者以“鐵證”自居,文風(fēng)偏激,或大罵王國維,或痛斥張守節(jié)。2012年中國史記研究會在杭州舉辦第十一屆年會,出版《史記論叢》第九集,以編委會名義摘要刊登《司馬遷生年論證》一文的論點。該文認為《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這幾句話,由于寫在司馬談“仕于建元元封之間”的后面,因此提供了司馬遷生于建元六年說即生于前135年的證據(jù),批評王國維司馬遷生于前145年說是“妄議”“荒謬囈語”,“是虛妄的,生硬的,主觀的”,“誤導(dǎo)”讀者。2013年中國史記研究會在商丘舉辦第十二屆年會,出版《史記論叢》第十集,又有一篇題稱《從文內(nèi)文外讀史記》的論文,仍然是從這幾句話中讀出了司馬遷生于前135年。
最有分量的是曾維華、吳名崗兩人的論文。曾文《司馬遷生年新證》,2013年刊于《中華文史論叢》。吳文《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兼論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不可盡信》,刊于《渭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21期。吳文題目直接標(biāo)明司馬遷在自序中說“生于建元年間”,又痛斥張守節(jié)治學(xué)“是非常不嚴(yán)謹?shù)?,是不負?zé)任的”,“是不可信的”。盡管吳文論說系統(tǒng)而機敏,自信而膽壯,但通篇既“無理”,亦“無據(jù)”,由于在《太史公自序》中沒有記載生年,所以吳文題目“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是一個偽命題。對于這樣的“新證”,顛倒了最基本的是非準(zhǔn)則,想當(dāng)然地在字縫中做“考證”,此等學(xué)風(fēng)不可蔓延,學(xué)術(shù)界不能不旗幟鮮明地予以駁辯。
認為《太史公自序》有司馬遷生年為公元前135年說的“新證”論者行文口氣以發(fā)現(xiàn)“新大陸”自居,十分自信而膽壯,以痛斥王國維或張守節(jié)來凸顯“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其實版權(quán)發(fā)端于李長之。1944年《中國文學(xué)》第一卷第二期發(fā)表李長之的《司馬遷生年為建元六年辨》,舉證十條以立其說。其中第五條說:
第五,《自序》上說:“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看口氣,也很像是他父親任為太史公之后才生他。那么,這也是他生于建元六年,即公元前一三五,較比提前十年更可靠的證據(jù)。
李長之先生發(fā)明了《太史公自序》中有“生年”說的版權(quán),但沒有作任何辨析和考證,只是提出了一個猜想、一個論點,即“看口氣,也很像”,但筆鋒一轉(zhuǎn),用了“那么”兩個字,就把猜想的“看口氣,也很像”變成了“這也是他生于建元六年,即公元前一三五”的“可靠的證據(jù)”。
李長之先生的其他九條證據(jù)暫且不說,單就這一條來說是無據(jù)無考,開了一個炒作證據(jù)的惡例。近年來建元六年說“新證”論者師法李長之炒作無據(jù)無考的“新證”越來越熱。前述曾維華與吳名崗兩人的論文就是典型的例證。且看曾、吳兩文的“新證”都有哪些內(nèi)容。
其一,司馬遷父親司馬談出仕的時間,在“建元”至“元封”之間,歷時約25~30年。
其二,《太史公自序》的體例,基本上是按時間先后順序論述其生平事跡的。這樣,對《太史公自序》中所說,“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可以理解為太史公司馬談為官在前,生兒子司馬遷在后。
其三,中華本“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應(yīng)標(biāo)點為“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說什么這“不治民”后的句號改為逗號,時間先后的順序表述就更明確?!斑@里的‘既’字不僅表示‘已’、‘已經(jīng)’,而且也可以表示司馬談出仕不久,或司馬談出仕與生兒子司馬遷是前后緊相銜接的兩件事,即理解為太史公司馬談當(dāng)官不久,就生了兒子司馬遷?!?/p>
以上不厭其煩引述的曾維華“新證”與吳文“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對照,如出一轍,有用的話只有一句“司馬遷按時間先后順序記事”。其推論邏輯是:由于“有子曰遷”寫在司馬談出仕之后,即司馬談先出仕,后生兒子;既然司馬談出仕在建元年間,而且是出仕不久就生兒子,那么司馬遷只能生在建元年間?!靶伦C”還振振有詞,這是司馬遷《自序》寫的,是鐵證。王國維、張守節(jié)的說法不符合司馬遷的《自序》,所以是“荒謬”的“妄語”,是“非常不負責(zé)任的”,“是不可信的”。
到底是誰在說“囈語”,是誰“不負責(zé)任”,是王國維、張守節(jié),還是前前后后的“新證”者,且看下面對吳文的評析。
吳文命題不成立,因為它是杜撰的,沒有事實依據(jù)?!短饭孕颉分袥]有記載生年,吳名崗等“新證”論者的推理不成立,論說無考無據(jù)。下面將對吳文的論說一一予以澄清。
其一,吳文說,“司馬遷為什么不直寫自己的生年”,那“是因為受作為國家歷史這樣的官方書籍自身的體例所限制,不能明顯交代自己的生年”。又說:“《史記》中連文帝、武帝的生年都無明確記載,司馬遷能直截了當(dāng)?shù)財懽约旱纳陠???/p>
從李長之開始,對司馬遷生年主張建元六年說的大多數(shù)“新證”論者有一個共同的方法是列舉幾條似是而非的事實,將之說成是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用以粉飾自己的巧言。古代史官“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國家檔案記錄,只是側(cè)重“言”與“事”。對個人參與的活動,重在記錄活動本身這件事,至于個人的生年、參與活動時的年齡等都不予重視,這就是“文帝、武帝的生年都無明確記載”的原因,并不是有一條國家的書法“體例”規(guī)定,不準(zhǔn)記載生年。吳文中所說的這條“體例”規(guī)定是無中生有不能成立。但史官認為重要的生卒年及年歲,將之當(dāng)作大事的予以記載,至于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很大程度上依賴史家判斷,因此對個人的紀(jì)年無規(guī)律可循,這是客觀事實。
其二,吳文說古代“以事記年,以大記小的記事方法”為司馬遷采用,因此司馬遷記載父親的卒年就用此筆法?!笆菤q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不得與從事,故發(fā)憤且卒?!币虼耍八抉R遷沒有說父親‘卒于元封元年’,而是說‘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這件大事,然后把父死系于漢武帝的封禪泰山之下,這就便于記憶和查找了”。
古代史官對于個人的記年是從記事中帶出來的,吳文的說法沒有錯,以大記小的記事方法也沒有錯,這些可以說是史官記事的基本功。這正是“文帝、武帝的生年都無明確記載”的原因,所以二十四史中歷史人物的生年絕大多數(shù)要用考證的方法去捕捉,這是古史記年的缺陷,但不是什么“體例”規(guī)定。吳文把客觀缺陷說成是主觀的規(guī)定,目的是為了塞進私貨,這就是本文所要批駁的。司馬遷記載父親死在元封元年,是在敘事中帶出了記年,而不是為了規(guī)避什么“體例”而隱晦記年,這就是我們和吳名崗先生的分歧,也是和“新證”論者們的分歧。吳文把“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這句話,解讀為是司馬遷“把父死系于漢武帝的封禪泰山之下”就是偷換概念,塞入私貨。目的是為下面推論出“司馬遷自敘生于父親‘掌天官’的建元年間”這個偽命題作鋪墊。吳文在“把父死系于漢武帝的封禪泰山之下”后又加了一句“這就便于記憶和查找了”,這句話是在偷換概念中施展的障眼法,什么“便于記憶和查找”,難道直接寫出“卒于元封元年”不是更便于記憶和查找嗎?
中國歷史有明確系統(tǒng)的記年是從司馬遷開始的,《史記》中的系列年表足以表明司馬遷對于記年的重視,以及對古代史官記年缺陷的糾正。但傳統(tǒng)的習(xí)慣勢力的影響使司馬遷對個人生年、行年的記載仍未能足夠重視,所以“文帝、武帝的生年都無明確記載”。豈止文帝、武帝,連漢朝開國皇帝漢高祖劉邦的生年,《史記》《漢書》都無明確記載,致使后人的記載留下了兩種說法。這就是史官不直接記載個人生年帶來的缺陷和弊端。司馬遷已經(jīng)注意到這一缺陷,當(dāng)他把個人的生年、死年、行年本身當(dāng)作大事時,也就加以明確的記載,這種方法司馬遷用在了秦始皇和孔子兩人身上。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鄲?!薄澳晔龤q,莊襄王死,政代立為秦王?!?/p>
《史記·孔子世家》:“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毙形闹杏校骸翱鬃幽晔撸豢鬃幽耆?;孔子年四十二;孔子年五十;孔子年五十六;孔子年六十三;孔子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碧貏e是孔子死,司馬遷認為是歷史大事件,所以春秋列國世家,凡孔子到過的國家,都要寫上一筆“孔子卒”。此外,秦朝二世皇帝年少篡位,大權(quán)旁落趙高,所以也特別地寫了一句:“二世皇帝元年,年二十一?!?/p>
總之,吳文杜撰的史官受“官方書籍自身的體例所限制”,司馬遷不能明寫生年而要隱晦記載,是沒有的事,是偽命題。
吳文說:“司馬遷作為歷史學(xué)家,時間順序觀念是很強的,在寫了司馬談入仕后,方寫其《論六家要指》,說明此作的時間在入仕之后。然后才寫‘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啤菆?zhí)掌的意思,是部門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初入仕不會立即當(dāng)主要領(lǐng)導(dǎo),所以是入仕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然后才是‘有子曰遷’。‘有子曰遷’在司馬談建元入仕之后,在寫出《論六家要指》之后,在其執(zhí)掌天官之后?!?/p>
上引吳文其實要的就是一句話:《自序》先寫司馬談出仕,后寫“有子曰遷”,所以司馬遷生于建元年間。對照前引曾維華的“新證”以及其他“新證”論者,無論怎么繞來繞去,都是說司馬遷運用“時間順序”在隱晦地記載生年。假定他們的說法是成立的,也只是提出的一種說法,一種觀點,即一個假說,也就是一種論點,而不是論據(jù)。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yīng)予剝?nèi)?。吳名崗等“新證”論者扭曲的“時間順序”是不成立的。
本來,按“時間順序”記事是最基本的史官書法,這是常識,無須“新證”論者絮絮叨叨,而他們絮絮叨叨的史官常識,其實是為偷換概念施加的障眼法。由于任何歷史事件,都是人群共同參與,即使是個人的活動,也不是單一的孤立的,而是包含多種內(nèi)容牽涉豐富的人際關(guān)系。歷史學(xué)家在記錄時無法用一支筆同時平行地記錄群體的活動,也不能同時平行記錄個人的多種內(nèi)容的活動,總是說了一件再說一件,所以必然地要在記事中打破“時間順序”,有倒敘,有插敘,或交叉敘事,但時間順序又十分明晰。吳名崗等“新證”論者提出的“一根筋”的“時間順序”是不存在的,包括《太史公自序》。下舉六證以明之。
其一,《自序》云“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愍學(xué)者之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曰”云云。
請問“新證”論者們,這段話的時間順序如何解讀?
“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這一句話是這段話的核心,寫了司馬談30年。其下“論六家要指”“培養(yǎng)司馬遷”“臨終遺命”都是倒回來寫。司馬談執(zhí)掌天官30年,參與了多少朝議,起草了多少文件,是否扈從武帝,司馬遷一概沒寫,只寫了“論六家要指”“培養(yǎng)司馬遷”“臨終遺命”三件事,因為這三件事講的是一個問題,即司馬氏父子怎樣寫《史記》?!疤饭日铺旃伲恢蚊?。有子曰遷”,中華本的這一標(biāo)點沒有錯。這三句話說的也仍然是一個問題:即司馬氏父子怎樣寫《史記》?!凹日铺旃伲恢蚊瘛?,意思是說,司馬談做了官,做的是不治民的天官,全部身心撲在修史上?!坝凶釉贿w”,說的是有一個獨生子,為了培養(yǎng)他做修史接班人,所以司馬談沒有把年少的司馬遷帶到任上去染習(xí)仕途,而是留在鄉(xiāng)間耕牧鍛煉,成年后壯游調(diào)查,說的也完全是修史。如此說來,司馬談是先有子,后出仕才是正解。如果說司馬談先出仕,后生子,請問:司馬談在京都做官,怎么會回到鄉(xiāng)間娶妻生子,兩地分居呢?當(dāng)今農(nóng)村子弟考入北大、清華,畢業(yè)了在首都謀職,有一些未能娶上北京姑娘,只好在老家找一個向陽花做妻子,這是20世紀(jì)60年代到80年代那個時代的青年學(xué)子常有的事。假定司馬談也是這一情況,那是出于無奈,與修史有何干系?《太史公自序》的主題講的就是修史這一件事,前半部分說司馬氏父子修史,后半部分概述《史記》內(nèi)容,是《史記》一百三十篇的提要。司馬談為了培養(yǎng)司馬遷,才沒有把兒子帶在身邊去染習(xí)仕途經(jīng)濟,而是留在鄉(xiāng)間鍛煉,所以司馬遷才自豪地說:“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p>
其二,“耕牧河山之陽”這句話寫在“年十歲則誦古文”之前,按照吳名崗等“新證”論者的一根筋“時間順序”,豈不是說司馬遷在十歲之前耕牧河山之陽嗎?這難道不荒誕嗎?
其三,“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xí)道論于黃子”,這三句話寫在“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的前面,按吳名崗等“新證”論者一根筋的“時間順序”,也只能是司馬談在出仕之前向他們請教。而事實是,司馬談為了修史,重振天官學(xué),他是出仕后師事唐都、楊何與黃子的。黃子,景帝時為博士,曾與轅固生辯論湯武革命于景帝前?!稓v書》記載:“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睏詈?,菑川人?!度辶謧鳌份d:“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彼抉R談,夏陽人,他之出仕,當(dāng)與唐都一樣,是漢武帝即位,建元元年舉賢良出仕。司馬談學(xué)天官于唐都,是向同事學(xué)習(xí)。學(xué)《易》于楊何,是在元光元年以后。只有黃子是老前輩,景帝時已為博士,也當(dāng)是司馬談出仕后在京師向黃生請教的。
其四,《自序》云:“喜生談,談為太史公?!边@句話更是寫在“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之前,何時出仕,是無法知道的。正是有了“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這句話才明白的。司馬遷為什么要把“談為太史公”這句話寫在“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的前面呢,按吳名崗等“新證”論者們一根筋的“時間順序”是無法解釋的,按“時間順序”,這是倒置的。而這種倒置恰恰是按時間敘事。司馬遷先寫家世,從遠祖寫到司馬談,然后起頭細說司馬談,于是“談為太史公”就寫在了“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的前面了。而“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一句話寫了三十年,然后再回頭一件一件細說司馬談的事。一支筆不能同時記述幾件事,只能一樁一樁寫,所以“時間順序”就有了交錯。所有歷史典籍?dāng)⑹?,都不存在吳名崗等“新證”論者們一根筋的“時間順序”,因此無論曾維華,還是吳名崗,以及沒有提到姓名的“新證”論者們的“時間順序”推導(dǎo)出的“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的說法只能是杜撰的,是一個不成立的偽命題。
其五,《論六家要指》發(fā)表于何年?有什么意義?這要認真追索,不可輕輕放過。吳名崗說,《論六家要指》是寫在“有子曰遷”之前,所以司馬談是在司馬遷出生前發(fā)表了《論六家要指》。司馬談為什么要在生兒子之前寫《論六家要指》,沒有任何依據(jù)。司馬談出仕不久在建元年間發(fā)表《論六家要指》,更是不可能的。據(jù)張大可《司馬遷評傳》的考證,《論六家要指》前后兩部分重復(fù),前一部分是司馬談的原作,發(fā)表于元狩元年,是司馬談的述史宣言。司馬談發(fā)凡起例,原計劃的《史記》斷限為:“于是卒述陶唐以來,至于麟止?!彼^“至于麟止”就是《太史公書》下限至于元狩元年?!墩摿乙浮泛蟀氩糠质撬抉R遷的發(fā)揮,司馬遷修改《史記》斷限,“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百三十篇”,這是定稿后的《史記》面貌?!妒酚洝返膶懽髯谥际恰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所以要“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墩摿乙浮芬依ò偌?,吸收其精華成為一家之言,兩代人的寫作宗旨是一致的。司馬談修史開端于元狩元年,司馬遷修正斷限在太初元年。元狩與太初這兩個時間點,象征天下一統(tǒng),至為重要?!墩摿乙浮纷鳛槭鍪肪V要,述史宣言,發(fā)布在元狩元年,表明司馬談經(jīng)過長期準(zhǔn)備,以元狩元年為正式述史的起點,也作為《史記》下限的終點,雖是推論,當(dāng)無大誤。否定這一點,《自序》載《論六家要指》就無意義。元狩元年是公元前122年,司馬遷已24歲(依王國維說),或14歲(依郭沫若說)了。
其六,“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這句話是司馬遷事后追敘概括說的,司馬談死于“元封”改元之前,他不知道元封年號。司馬談死在漢武帝封禪泰山之前叫元鼎七年,封禪后改元把元鼎七年稱為元封元年,其時司馬談已死。吳文“新證”說:《自序》以司馬談臨終遺言為界限,前半是司馬談傳,后半是司馬遷傳。這泛泛說可以成立,但前后都是司馬遷一人所寫,吳文從中推論出“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這種說法,表明吳先生根本就沒有真正讀懂《自序》,遑論從中推斷司馬生年了。
以上六點可證“司馬遷自敘生于建元年間”是一個偽命題。
吳文說《史記正義》“不可盡信”,原則上這句話沒有錯,任何一個作家,包括司馬遷的《史記》不可能沒有錯,錯的部分就不能信。對任何經(jīng)典都可以說“不可盡信”,這是原則上說的,也就是道理如此。但這話的使用要有分寸。吳文說《史記正義》“是非常不嚴(yán)謹?shù)摹?,“是不負?zé)任的”,則大錯特錯。吳文所舉《正義》“是不負責(zé)任”的四條“錯誤”亦不成立。
其一與其四兩條,吳文說《正義》注《史記》斷章取義,自相矛盾。例子是《正義》對“太史公”的注?!段宓郾炯o(jì)·正義》說:“太史公,司馬遷自謂也,司馬遷自號也。”《太史公自序·正義》說:“乃書談及遷為‘太史公’者,皆遷自書之?!睆埵毓?jié)的兩條注,概括為一句話“《史記》全書的‘太史公’都是司馬遷自己寫的”,斬釘截鐵,既未斷章取義,也不自相矛盾。
“太史公釋名”是《史記》中一大疑案?!短饭孕颉分蟹卜Q“太史公”者14次,有四種意義:其一,有6次稱“太史公”指司馬談;其二,有5次稱“太史公”指司馬遷;其三,有2次稱“太史公”指談、遷父子;其四,有1次稱“太史公”指書名,即“太史公書”。
《史記》全書稱“太史公”凡152次,這些個“太史公”是誰寫的?是什么意思?稱官名還是指代人名?是他人題名還是他人尊稱?是后人所加還是司馬遷寫的?歷來眾說紛紜,有十種解說,這里不一一糾纏,單說在張守節(jié)之前有代表性的四種說法,一一列出,再看張守節(jié)的解說,真相自明。
第一種:桓譚說。
太史公造書,書成,示東方朔,朔為平定,因署其下。太史公者,皆朔所加之也。(《孝武本紀(jì)·索隱》引)
第二種:如諄說。
《漢儀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遷死后,宣帝以其官為令,行太史公文書而已。(《太史公自序·集解》引)
第三種:韋昭說。
說者以談為太史公,失之矣?!妒酚洝贩Q遷為太史公者,是外孫楊惲所稱。(《孝武本紀(jì)·索隱》引)
第四種:虞喜說。
古者天官皆上公,自周至漢,其職轉(zhuǎn)卑,然朝會坐位,猶居公上,尊天之道。其官屬仍以舊名,尊而稱公,公名當(dāng)起于此。(《孝武本紀(jì)·索隱》引虞喜《志林》)
以上四種說法,概括起來是兩大問題:第一,《史記》中的“太史公”是誰寫的?桓譚說是東方朔,韋昭說是司馬遷外孫楊惲。外人所加,題寫書名是可以的,加于全書不可信,近于荒誕。第二,“太史公”什么意思?如諄引漢衛(wèi)宏《漢儀注》說是官名,與三公平齊?!稘h書·百官表》無此官名,不可信。虞喜說是對舊名的沿用尊稱,勉強可通。
在張守節(jié)之后,“太史公”釋名繼續(xù)爭論直到現(xiàn)代。其中一種說法,先秦楚國,以及秦漢時,“令”字可尊稱為公,司馬氏父子任“太史令”,司馬遷用“太史公”代“太史令”,用尊稱來定書名:《太史公書》。所以“太史公曰”,均為司馬遷所寫,因此,在《太史公自序》中有四種意思的“太史公”也都是司馬遷寫上去的,兩千年來的爭論,只有張守節(jié)一人最清醒,所以吳文說的“斷章取義”“自相矛盾”,乃誣罔之詞。
總之,張守節(jié)獨具慧眼,他摒棄桓譚、如諄、韋昭之說,明確指出,《史記》全書的“太史公”都是司馬遷所寫,勉強同意虞喜的說法,“太史公”不是官名,可能是沿用舊稱。張守節(jié)為了注釋簡明,在《五帝本紀(jì)》中舉例“太史公”皆指司馬遷,吳文說成“斷章取義”;在《太史公自序》中張守節(jié)對“太史公”既指談,又指司馬遷說“皆遷自書之”,與“自謂”“自號”完全一致,意思是說“太史公”三字都是司馬遷所寫,吳文無中生有斥之為“自相矛盾”,真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其二,吳文指出:“地重”非“地舄鹵”。吳先生自己誤解,反說張守節(jié)注誤。
《齊太公世家》:“封師尚父于齊營丘。”《正義》引《括地志》云:“營丘在青州臨淄北百步外城中。”今《史記詞典》云:“營丘:古邑名。在今山東淄博東北臨淄北。以營丘山而得名。后改稱臨淄?!?中州出版社,1991年版第756頁)當(dāng)代《史記》注家仍沿用張守節(jié)之說。
吳文提到《貨殖列傳》中的兩個句子:一是“太公望封于營丘,地舄鹵,人民寡”,二是“臨淄亦海岱之間一都會也。其俗寬緩闊達而足智,好議論,地重,難動搖”。吳文釋“地舄鹵”為“鹽堿地”,是。而釋“地重”曰“非地舄鹵”,其義是“土地肥沃”,但又不明說,而是似是而非地說“地舄鹵與地重顯然其土地特點是不同的”,“這說明營丘不在臨淄,證明張守節(jié)的注釋是不對的”。按:“地重”不是地肥沃,而是“重地”,指鄉(xiāng)土觀念重,人民難移動。吳文誤解了這一點,反而用以指斥張守節(jié),卻又含混其詞,真可謂是一篇“奇文”了。
其三,吳文謂張守節(jié)“不知東西”。
《太史公自序》:“耕牧河山之陽?!睆埵毓?jié)注云:“河之北,山之南也。案:在龍門山南也?!敝袊拥卦诒卑肭?,太陽大部分時間由南向北照射,所以形成了“山南為陽,水北為陽”的觀念。太陽東升西落,也可以引申“河之北,山之南”為“河之西,山之東”亦可為“陽”。司馬遷故里夏陽正在黃河沖出龍門折向南流的河之西,梁山之東。故“河山之陽”在這里的準(zhǔn)確注釋應(yīng)為“黃河之西,梁山之東”。張守節(jié)用習(xí)慣語“河之北,山之南”來解說,因為從“遷生龍門”的角度,夏陽在龍門山南,所以張守節(jié)加按語“在龍門山南也”,注釋不完善。由于司馬遷突出龍門山,不說梁山,張守節(jié)按語“在龍門山南也”也沒有錯。吳文延伸指出“河之西,山之東”亦為“陽”,是一亮點,值得肯定,但又驕矜夸張,指斥張守節(jié)“不知東西”就過了。王國維對此也沒有引出延伸的解釋,《太史公行年考》說:“耕牧河山之陽,則所謂龍門,固指山南河曲數(shù)十里間矣。”王氏亦重在突顯龍門山。司馬遷有言:“智慧不可以一個人占有,信矣?!?此為譯意,原文見《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贊》“智豈可專邪”)吳文有此一得之見,使本文在愉快中結(jié)束,亦一幸事。
【責(zé)任編輯 詹歆?!?/p>
NoRecord of the Date of Sima Qian’s Birth in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and Discussing with Wu Minggang
ZHANG Qi-hong [Australian]
(Macquarie University, Australia, New South Wales, 2141)
In recent years, some scholars argue that Si Maqian was born in 135 BC with some what is called “new evidences” mainly quoted from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 These people are confident of their own “solid evidences” often finding faults with Wang Guowei and Zhang Shoujie in a jeering tone, and among them Wu Minggang and Zeng Weihua are seemingly most persuasive and forceful even Wu’s paper with a striking title “Sima Qian, self-claiming that he was born in Jianyuan years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Wu”, and they claim that Zhang Shoujie is not severe and rigorous. As a matter of fact, Wu’s argument is “unreasonable” and “groundless”. 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version of Sima Qian’s birth year falling on 145 BC is put forward by Li Changzhi initially. Because inTheAutobiographicNote, no record of the dates of his birth is found, the Wu’s article “Sima Qian’s claiming of his birth date in the Jianyuan year” contains a pseudo-proposition, and what is called as “new evidence” stands groundless in essence.
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 Sima Qian; birth date; “new evidences”
K207
A
1009-5128(2017)01-0018-06
2016-11-14
張奇虹(1974—),女,重慶長壽人,麥覺理大學(xué)教師,碩士,主要從事土著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