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師范大學 鄭流愛
●歷史教育教學研究
求真、求實、求通、求新
——梁啟超歷史課程思想探析
浙江師范大學 鄭流愛
歷史對人的發(fā)展有什么作用,用歷史知識培養(yǎng)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歷史知識最有價值,教師應該怎樣有效地開發(fā)歷史課程知識,這些問題是歷史課程的核心問題。晚清以降,隨著歐風美雨的沖擊和民族救亡呼聲的高漲,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教育日益受到嚴峻的挑戰(zhàn),史學則在四部之學中脫穎而出,成為既能弘揚傳統(tǒng)文化,又能對接西方分科教育的首要內(nèi)容。20世紀初期,梁啟超(1873-1929)憑著深切的愛國情懷和開闊的世界視野,為中華民族發(fā)展開出了“新民”藥方,而歷史成了他“新民”教育中最重要的精神滋養(yǎng)。由此,歷史教育成為中華文明復興并融入世界文明的必然選擇,而歷史課程的近代化又是歷史教育的重心所在。這方面,梁啟超做出了自己的思考與探索。概括起來,梁啟超在歷史課程的理念、目標、內(nèi)容和開發(fā)方式等方面,體現(xiàn)出求新、求實、求通、求真的思想和智慧。
對于課程變革而言,理念的變化意味著對學科性質(zhì)、地位與教育功能的重新審視。于梁啟超,歷史課程理念向近代的切換經(jīng)歷了一個揚棄的過程。
早在戊戌變法時期,梁啟超就十分重視歷史教育問題。他在湖南時務學堂期間,親手制訂《學約》,規(guī)定“史學”為應讀課程,為宣傳變法思想,除推薦《史記》《漢書》《萬國史記》《泰西新史攬要》等中西書籍,還撰寫《波蘭滅亡記》《日本國志后序》《俄土戰(zhàn)記敘》等史志史論,并主張大量翻譯西書,多方開掘、更新課程內(nèi)容。與此同時,梁啟超開始反思“史”的定位問題。在1896年,他就指出:“史者,所以通知古今,國之鑒也?!雹倭簡⒊骸蹲兎ㄍㄗh·論譯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華書局,1989年,第70頁。然而,傳統(tǒng)史學“所重在一朝一姓興亡之所由”,陳陳相因,無法體現(xiàn)歷代政治演變之真相,是“君史”而非“民史”,故不足以提供“國之鑒”,難以為社會現(xiàn)實服務。這種“民史”與“君史”的對比反思,體現(xiàn)了對以“民”為中心的“新史學”的期盼。
維新運動后,梁氏奔走扶桑。他深受日本歷史教材宏富的刺激,視歷史為普通學科中最重要、最基本的學科以及“愛國心”培育的源泉。他在《東籍月旦》中說:“國民教育之精神,莫急于本國歷史?!庇终f:“歷史者,普通學中之最要者也?!雹诹簡⒊骸稏|籍月旦》,《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中華書局,1989年,第101、90頁。1902年2月,梁啟超以“新史氏”為筆名發(fā)表《新史學》,開篇即言:“于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雹哿簡⒊骸缎率穼W》,《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10頁。當人們還紛紛為八股科舉而皓首窮經(jīng)的時候,梁啟超卻敏銳地指出,史學不僅是傳統(tǒng)顯學,而且是國際上通行的學科,它是國民性改造與愛國心培育的核心學問,比經(jīng)學重要得多!因此,他對“史學”的性質(zhì)與地位加以重新界定:“歷史者,敘述人群進化之現(xiàn)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雹芰簡⒊骸缎率穼W》,《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10頁。這里所說的“歷史”,當為歷史撰述或歷史的內(nèi)容,也就是史家認識歷史客體的結(jié)果,即“史學”。而客觀的歷史則不叫“歷史”,他稱之為“進化之現(xiàn)象”。在這里,“人群”體現(xiàn)了歷史的主體,“進化”與“公理公例”反映了歷史的發(fā)展特征與社會功能。他又說:“歷史者,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進化者也。吾輩食今日文化之福,是為對于古人已得之權(quán)利,而繼續(xù)此文明,增長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對于后人而不可不盡之義務也。而史家所以盡此義務之道,即求前此進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無疆也。”①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11頁,第7頁。這說明,“歷史”是傳遞文明進化、彰顯公理公例、增殖人類幸福的教育武器。梁氏對“歷史”“史學”的界定,對“歷史”與“史學”關(guān)系、“歷史”與“教育”關(guān)系之梳理,對文明進化史觀的思考,為近代史學理論和歷史教育理論的探索開了先河。
20世紀20年代,梁啟超更加注重整理國故,弘揚中國文明,自然以歷史教育為重。他說:“史學為很重要的一門學科,是人人共知的,內(nèi)中尤以中小學教育的需要為尤甚,又以本國歷史的需要為尤甚。倘若中小學里頭沒有好好的國史教育,國民性簡直不能養(yǎng)成?!雹诹簡⒊骸段覍τ谂痈叩冉逃M貏e注重的幾種學科》,《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八》,中華書局,1989年,第5頁。相應地,他對歷史的性質(zhì)與功能有了更為成熟的思考。他在其晚年的名著《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中說:“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xù)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guān)系,以為現(xiàn)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雹哿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又說:“甚么是歷史的目的?簡單一句話,歷史的目的在將過去的真事實予以新意義或新價值,以供現(xiàn)代人活動之資鑒。”④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5頁。前一種界定突出了歷史活動賡續(xù)的復雜性及因果關(guān)系(梁氏認為“體相”分別指“能活動者”和“所活動者”);而后者強調(diào)事實及其內(nèi)涵的意義和價值,突出了“求真”與“致用”的聯(lián)系。這兩種界定都突出了歷史的功能——“現(xiàn)代人活動之資鑒”,延續(xù)了《新史學》“國民之明鏡”的思路,揭示了歷史的“研究著述”與“教養(yǎng)成學”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
從戊戌時期沖破傳統(tǒng)史學“資治通鑒”思想而走向“國之鑒”,再到后來的“愛國心之源泉”以及“現(xiàn)代人活動之資鑒”,梁啟超敏銳地意識到歷史在傳統(tǒng)文化復興及與西方學科接軌中的重要性,進而努力凸顯歷史對民族認同以及國民性養(yǎng)成的資鑒問題,為20世紀的歷史課程指明了方向。就當時而言,不管從革新傳統(tǒng)還是與近代化教育接軌的角度看,都是歷史教育觀念上的重大變革。
對“史”之性質(zhì)、地位與作用的重新認識,不僅是近代史學發(fā)展使然,也是歷史課程目標向近代轉(zhuǎn)型的需要。在梁啟超那里,歷史課程目標既服從和服務于整體的教育目的,也包含歷史學科的特殊規(guī)定,從而體現(xiàn)出新穎而務實的特點。
20世紀初年,梁啟超開始以鼓吹輿論、啟發(fā)民智作為救亡圖存、改革中國社會的抓手,認為“新民”為中國當務之急。1902年,《新民叢報》創(chuàng)刊,開始連載《新民說》,這在當時影響巨大。“新民”一詞由《禮記·大學》篇引《康誥》“作新民”一語生發(fā)而來。“新”之義作動詞解等同于“教”,即塑造、教育之意,“新民”即教育國民或塑造新時代的國民。梁氏認為,“新民”不僅是國民養(yǎng)成的必然要求,更是“民族主義”時代使然。他說:“凡一國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zhì),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shù),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祖父傳之,子孫繼之,然后群乃結(jié),國乃成,斯實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也。”“故今日欲抵當列強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惟有我行我民族主義之一策。而欲實行民族主義于中國,舍新民末由”。⑤梁啟超:《新民說》,《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中華書局,1989年,第4-5頁。與此同時,梁氏呼吁“史界革命”,號召為“新民”而“新史”:“今日欲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于此優(yōu)勝劣敗之世界乎?則本國史學一科,實為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所皆當從事,視之如渴飲饑食,一刻不容緩者也……嗚呼,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新史學之著,吾豈好異哉?吾不得已也。”⑥梁啟超:《新史學》,《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11頁,第7頁。在他看來,“新史”之用,近者可以塑造國民素質(zhì),遠者可以培植愛國之心,弘揚民族主義,以使“一國能立于世界”。這對當時民族危機下缺乏獨立自由精神的國民而言,不愧是一副強心劑,真可謂“國魂”重鑄。在此過程中,梁啟超所揭橥的“國民”思想、“民族主義”“愛國心”等言論總能夠與歷史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新史”正是他開啟民智、陶鑄“國魂”的倚賴之器和當務之急。
梁啟超晚年認為:“普通學校目的,在養(yǎng)成健全之人格,與其生存發(fā)展于社會之能力,此為全教育系統(tǒng)之精神?!雹倭簡⒊骸渡W北京大學校歡迎會演說辭》,《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39頁。而歷史在“養(yǎng)成健全之人格”方面的作用舉足輕重。他指出,歷史課程要“使讀者領(lǐng)會團體生活之意義,以助成其為一國民為一世界人之資格也”。②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28頁,第113頁,第114-115頁?!霸诮袢瘴﹤€性圓滿發(fā)達之民,自進而為種族上、地域上、職業(yè)上之團結(jié)互助,夫然后可以生存于世界以求有所貢獻。而歷史其物,即以養(yǎng)成人類此種性習為職志”。③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28頁,第113頁,第114-115頁。這種對“個性圓滿發(fā)達”的“世界人”之培養(yǎng),既符合“健全之人格”“生存發(fā)展于社會之能力”的內(nèi)在要求,也體現(xiàn)了歷史課程對精神教育與世界觀教育的特殊貢獻。
歷史課程何以能體現(xiàn)這種目標追求呢?在梁啟超看來,歷史有其特定的“人格”,即“歷史的人格”,此即歷史人物在對社會或民族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的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特征。他說:“何以謂之‘歷史的人格’者?則以當時此地所演生之一群史實,此等人實為主動——最少亦一部分的主動——而其人面影之擴大,幾于掩覆其社會也?!雹芰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28頁,第113頁,第114-115頁。在本質(zhì)上,“歷史的人格”與民族心理或社會心理之變化軌跡與因果關(guān)系類似,是史家治史的重要追求。他說:“吾以為歷史之一大秘密,乃在一個人之個性,何以能擴充為一時代一集團之共性,與夫一時代一集團之共性,何以能寄現(xiàn)于一個人之個性。申言之,則有所謂民族心理或社會心理者,其物實為個人心理之擴大化合品,而復借個人之行動以為之表現(xiàn)。史家最要之職務,在覷出此社會心理之實體,觀其若何而蘊積,若何而發(fā)動,若何而變化,而更精察夫個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于此,則史的因果之秘密藏,其可以略睹矣?!雹萘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28頁,第113頁,第114-115頁。這種民族心理或社會心理,是智慧、才力、道德等文明進化獨立自由的思想品格,它們代表了社會發(fā)展的方向。如此,“歷史的人格”才真正為培養(yǎng)“健全之人格”提供博大精深的天然營養(yǎng)。
課程理念與目標的明確,即可為歷史課程內(nèi)容的選擇與組織張目。鑒于內(nèi)容在歷史課程中的核心地位與教育意義,梁啟超為之付出了最多的心血,這對國人的影響更是無遠弗屆。
20世紀初,在“史界革命”的思想指導下,梁啟超決定革新國史內(nèi)容,養(yǎng)成國民精神。1901年,他擬定了一份《中國通史目錄》,內(nèi)容涵蓋政治、文化與經(jīng)濟三部,與舊史學迥異。其中,政治之部包括朝代、民族、地理、階級、政治組織、政權(quán)運用、法律、財政、軍政、藩屬、國際、清議及政黨。文化之部包括語言文字、宗教、學術(shù)思想、文學、美術(shù)、音樂劇曲、圖籍、教育。社會及生計之部包括家族、階級、鄉(xiāng)村都會、禮俗、城廓宮室、田制、農(nóng)事、物產(chǎn)、虞衡、工業(yè)、商業(yè)、貨幣、通運。⑥梁啟超:《原擬中國通史目錄》,《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十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15-17頁。同年,他又發(fā)表了《中國史敘論》,指出要摒棄“王朝史”開創(chuàng)“國民史”,“必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jīng)歷,及其相互之關(guān)系”。⑦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11-12頁。為此,他把過去的歷史分為三個時期: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還提出“將來史”),借助古代文明蘊含的民族自豪感,激發(fā)國民的自信力,分別是:“第一上世史。自黃帝以迄秦之一統(tǒng),是為中國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自發(fā)達自競爭自團結(jié)之時代也……第二中世史。自秦一統(tǒng)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為亞洲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與亞洲各民族交涉繁頤競爭最烈之時代也。又中央集權(quán)之制度日就完整,君主專制政體全盛之時代也……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為世界之中國,即中國民族合同全亞洲民族,與西人交涉競爭之時代也。又君主專制政體漸就煙滅,而數(shù)千年未經(jīng)發(fā)達之國民立憲政體,將嬗代興起之時代也。”⑧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89年,第1頁,第11-12頁。這種內(nèi)容安排,既不失歷史時序,也擺脫了以往王朝史觀的斷代敘述,更突出了民族發(fā)展的開拓與融合、政治的嬗代與變遷以及歷史的過去與未來。不難想象,20世紀初,梁啟超心中的中國歷史就是一部民族運動和文明漸進相交融的大氣磅礴的發(fā)展史,這也頗能反映中國歷史演化的過程。⑨劉夢溪:《學術(shù)思想與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66頁。
晚年的梁啟超,在重視本民族的文化發(fā)展變遷時,又從世界歷史的大背景來考察。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列舉了許多中國史必須涵攝的“重要項目”,并提出了現(xiàn)代“新史”之“主的”:“第一,說明中國民族成立發(fā)展之跡,而推求其所以能保存盛大之故,且察其有無衰敗之征。第二,說明歷史上曾活動于中國境內(nèi)者幾何族,我族與他族調(diào)和沖突之跡何如?其所產(chǎn)結(jié)果何如?第三,說明中國民族所產(chǎn)文化以何為基本,其與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之影響何如?第四,說明中國民族在人類全體上之位置及其特性與其將來對于全人類所應負之責任。遵斯軌也,庶可語于史矣?!雹倭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7頁,第7頁。其后,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又提出五種分論,包括人的專史、事的專史、文物的專史、地方的專史和斷代的專史。
1922年7月,梁氏應邀參加了中華教育改進社在濟南召開的第一屆年會,并提交了《中學國史教本改造案并目錄》,提出了對國史教科書編寫的設(shè)想,這是他闡釋中學歷史課程的較為完整的文本。在文中,他列出了中學國史教科書及教授法的缺點與惡果,提出了改造國史教本的兩大建議:“第一,以文化史代政治史。第二,以縱斷史代橫斷史。”據(jù)此,他把中國史縱斷為年代、地理、民族、政治、社會及經(jīng)濟、文化六部,由它們組成一部“普通史”,既系統(tǒng)綜合又豐富多彩。這種先年代、地理后民族、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先“通史”后“專史”的內(nèi)容組織安排,比較符合歷史學習的認知發(fā)展。同時,橫斷以縱斷為基礎(chǔ),體現(xiàn)了歷史的穿透力;縱斷以橫斷為拓展,呈現(xiàn)了歷史的豐富性;以文化史代政治史,使歷史既顧及民族性,又體現(xiàn)“現(xiàn)代人活動之資鑒”的要求。
1927年,梁啟超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新史”夢想,開始構(gòu)思《中國文化史》的著述。從已成文的《社會組織篇》,可窺一斑而見全豹。其內(nèi)容包括八章:母系與父系;婚姻;家族及宗法;姓氏;階級(上);階級(下);鄉(xiāng)治;都市。②梁啟超:《中國文化史》,《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八十六》,中華書局,1989年,第1-100頁。本來,《中國文化史》的全部計劃范圍極為廣大,共分三部,二十九篇,上起敘述歷史事實的《朝代篇》,下至研究圖書之印刷、編纂、收藏的《載籍篇》。全書內(nèi)容宏博,凡關(guān)于中國的一切事物,幾乎無所不包。
梁氏對文化史的注重還與其史學思想有關(guān)。他借用佛教的“業(yè)力”一詞來解釋歷史知識的由來。他說,人類“常能貯藏其先世所遺傳之智識與情感,成為一種‘業(yè)力’,以作自己生活基礎(chǔ)。而各人在世生活數(shù)十年中,一方面既承襲所遺傳之智識情感,一方面又受同時之人之智識情感所熏染,一方面又自浚發(fā)其智識情感,于是復成為一種新業(yè)力以貽諸后來。如是展轉(zhuǎn)遞增,展轉(zhuǎn)遞蛻,而世運乃日進而無極。此中關(guān)鍵,則在先輩常以其所經(jīng)驗之事實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導后輩,后輩則將其所受之指導應用于實際生活,而經(jīng)驗與推想皆次第擴充而增長……此即史之所由起與史之所以為有用也”。③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7頁,第7頁。可見,“業(yè)力”是“智識情感”,是人類“所經(jīng)驗之事實及所推想之事理”,“業(yè)力”的凝結(jié)就是“史”。歷史(知識)由“業(yè)力”凝成,整個人類的歷史就形成“共業(yè)”,文化則是人類歷史中最有價值的“共業(yè)”。他說:“文化者,人類心能所開積出來之有價值的共業(yè)也?!雹芰簡⒊骸妒裁词俏幕?,《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7頁,第99頁。這里所謂的“心能”包括創(chuàng)造與模仿兩種。所謂“共業(yè)”也是一個佛教用語,意為人類身心活動對社會的永不磨滅的影響。那么,何謂“價值”呢?他認為“必須人類自由意志選擇,且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才算有價值”。⑤梁啟超:《什么是文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九》,中華書局,1989年,第7頁,第99頁。合起來,文化即是人類憑借自由意志、通過創(chuàng)造與模仿衍成的價值,這種價值是一個不斷增長與完善的過程。每一代人都在承傳“共業(yè)”中孳殖之,在享受前人所創(chuàng)文明成果的同時,參與創(chuàng)造新的文明業(yè)績,促進人類的文明進步。因此,“文化共業(yè)”的提倡,不僅不違背梁氏的“通史”職志,而且凸顯出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重視。
梁啟超的歷史課程開發(fā)思想體現(xiàn)在其歷史著述中,他或以新“義”釋“舊史”,或以新“理”馭“新史”,或以新“法”研“新史”,在積極改造“舊史”之時,探索“新史”著述之法,不遺余力地探求真事實、研究真學理。
早在維新運動時期,梁啟超就開始從新的視角來解讀歷史,在《變法通議》等政論中常常使用“托事以明義”的技巧。又如,針對民權(quán)之“義”,他除了依據(jù)《春秋》《孟子》等經(jīng)典加以闡發(fā),還概括性地指出:“權(quán)也者,兼事與利言之也?!薄拔鞣街栽唬喝巳擞凶灾髦畽?quán)。何謂自主之權(quán)?各盡其所當為之事,各得其所應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則天下平矣”。⑥梁啟超:《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華書局,1989年,第99頁。而中國古代王朝為了“防弊”,使治人者有權(quán),而受治者無權(quán),結(jié)果導致“收人人自主之權(quán)而歸諸一人”的專制制度。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fā)生,應該效仿西方開議院,讓“國人各行其固有之權(quán)”,或者說保證公權(quán)的正當行使。①梁啟超:《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華書局,1989年,第99-100頁。
隨著學術(shù)視野的擴大,梁啟超日益關(guān)注用新學理探索“新史”。20世紀初,他發(fā)表《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一文,試圖在參補西學、融貫中外過程中催生中國新文明,把恢復上古與中古時代中華學術(shù)“最高尚最榮譽之位置,而更執(zhí)牛耳于全世界之學術(shù)思想界”,喻為“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②梁啟超:《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華書局,1989年,第4頁,第3頁。為此,梁氏開始重新梳理傳統(tǒng)學術(shù)思想。其一,提出中國學術(shù)史分期的新方法,分之為八個時期:“一胚胎時代,春秋以前是也;二全盛時代,春秋末及戰(zhàn)國是也;三儒學統(tǒng)一時代,兩漢是也;四老學時代,魏、晉是也;五佛學時代,南北朝、唐是也;六儒佛混合時代,宋、元、明是也;七衰落時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八復興時代,今日是也?!雹哿簡⒊骸墩撝袊鴮W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華書局,1989年,第4頁,第3頁。其二,首創(chuàng)章節(jié)體學術(shù)史新體裁。其三,注重發(fā)明學術(shù)發(fā)展的“公理公例”。比如將儒學“至尊”地位形成的原因分為三:一是專制君主之提倡,學術(shù)建設(shè)的主動力“非由學者,而由帝王也”;二是儒學比其他諸子學術(shù)更適應專制政治,“教競君擇,適者生存”,符合“天演學公例”;三是儒學在“自動力”上,以“用世為目的,革君為手段”,“實與帝王相依附而不可離者”,其思想體系具有包容性;其四,以世界歷史眼光考察中國學術(shù)演變,實事求是地批評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譬如指出先秦學派長處有“國家思想之發(fā)達”“生計(Economy)問題之昌明”“世界主義之光大”等,短處有“論理(Logic)思想之缺乏也”“物理實學之缺乏也”“無抗論別擇之風也”等,論說極為實在。
到了晚年,他又力圖在古今會通、“化合中西”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具有嶄新內(nèi)容和形式的本國文化,最終讓全人類受益。從這個角度而言,他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及《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也是“化合”中西史學的嘗試之作。當時依據(jù)西方史學理論闡發(fā)史學方法者不少,且他們的西學造詣也不亞于梁氏,但相關(guān)著作均不及梁啟超的流傳廣,影響大。究其原因,乃“梁氏文史涵養(yǎng)博洽融通,高人一等,能令中外學問水乳交融,絲毫未見窒礙之處。這項移植工作看似平常,實則絕難;以至后來的學者固然在理論層面能夠推陳出新,惟在事理圓融一方,猶瞠乎其后。換言之,《中國歷史研究法》之普受矚目,歷久未衰,便是能將西方史學與國史知識熔鑄一爐,這項成就迄今仍罕與倫比”。④黃進興:《中國近代史學的雙重危機》,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80頁。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歷史研究法》已經(jīng)走向以“新法”研“新史”之途。該文旨在為創(chuàng)作一部可讀性、資鑒性、致用性的“新史”作鋪墊。其中“史料類型、搜集與鑒別”、“史跡之論次”等章節(jié),既是歷史研究中確立事實和理解事實的科學性問題,也是歷史認識和思維能力發(fā)展的科學性問題。至今,他的許多思想對歷史課程與教材編制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茲擇要如下:
首先,力倡“求真”精神。他說:“吾以為有一最要之觀念為吾儕所一刻不可忘者,則吾前文所屢說之‘求真’兩字,即前清乾嘉諸老所提倡之‘實事求是’主義是也。夫吾儕治史,本非徒欲知有此事而止。既知之后,尚須對于此事運吾思想,騁吾批評。雖然,思想批評必須建設(shè)于實事的基礎(chǔ)之上,而非然者,其思想將為枉用,其批評將為虛發(fā)。”⑤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99頁,第80頁。
其次,指出歷史研究不單是揭示結(jié)果,也要揭示結(jié)果由來的“過程與方法”:“學者而誠欲以學餉人,則宜勿徒餉以自己研究所得之結(jié)果,而當兼餉以自己何以能研究得此結(jié)果之途徑及其進行次第,夫然后所餉者乃為有源之水而挹之不竭也?!雹蘖簡⒊骸吨袊鴼v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99頁,第80頁。
最后,注重歷史的理解與評論,即“著眼于事實與事實之間”的“論次”問題。大致概括如下:一是對于長時段的歷史事實,“當以數(shù)百年或數(shù)千年間此部分之總史跡為一體,而以各時代所發(fā)生此部分之史跡為其細胞”。即要從社會整體出發(fā)觀察歷史,有主線和靈魂;二要“提絜綱領(lǐng),用極巧妙之筆法”描述人類歷史“波瀾之壯闊與變態(tài)之瑰譎”;三要“觀察時代之背景”。即結(jié)合橫的方面“社會的生活”與縱的方面“時代的生活”;四要理清史跡的眉目,“敘述愈詳博,而使讀者愈不得要領(lǐng)。此當視作者頭腦明晰之程度何如與其文章技術(shù)之運用何如也”。五要對史跡“同中觀異、異中觀同,則往往得新理解焉”;六要“說明事實之原因結(jié)果”,此為“史家諸種職責中之最重要者”;七要注意觀察“社會心理之實體”,即“歷史的人格”。①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七十三》,中華書局,1989年,第100-128頁。吳曉玲:《論課程與教學的深度整合》,《教育發(fā)展研究》2014年第24期。
不難發(fā)現(xiàn),近代中國救亡圖存的現(xiàn)實壓力與西學東漸帶來的文化沖突,使教育變革首先要面對的是觀念與內(nèi)容問題,而不是方法問題。在梁氏的經(jīng)典歷史教育著述中,《中國史敘論》《新史學》等為觀念與內(nèi)容革新之先導,而《中國通史目錄》《論中國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中學國史教本改造案并目錄》等則是內(nèi)容改造之張目。從邏輯上說,“教什么”決定了“怎么教”,課程內(nèi)容的改革總是先于方法改革。何況,在歷史課程內(nèi)容近代化的步履蹣跚中,“方法”應更多著眼于為內(nèi)容服務的“著述法”或“研究法”,《中國歷史研究法》即是典型——直接在為歷史研究服務,根本上則為歷史教育與課程建設(shè)。在今天看來,盡管梁啟超的歷史課程觀念也不盡完善,在內(nèi)容上也更多著眼于中國史內(nèi)容,②梁啟超甚至想寫一部世界通史,并拿出很大的精力研究世界史。詳見鄭流愛《“新民之史”——20世紀初梁啟超的歷史教育思想與實踐》,《浙江社會科學》2012年第6期。但我們更應該看到的是,梁啟超是站在國民性改造和人格教育的高度,站在振興中華民族的立場思考歷史教育與歷史課程問題的。他以劈山救母的大無畏勇氣為國人指明了歷史教育發(fā)展的方向;他博通古今,放眼世界,不遺余力地用自己的言行作出了“新史”教育和“新史”課程的典范;他以求真、求實、求通、求新的實踐精神,成為歷史課程近代化的奠基者和引路人,對當時和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③梁啟超的歷史課程思想啟迪了一代國人,影響到張蔭麟、呂思勉、錢穆、翦伯贊、王桐齡、陳訓慈等諸多著名的歷史教育研究者。詳見鄭流愛《平生懷抱在新民——梁啟超的歷史教育思想與實踐》,教育科學出版社,2010年。一百年后的今天,我們身處中西方文明沖突與融合的新時代,梁啟超博大、中庸而實在的歷史課程思想與智慧,依然是一座值得我們時時回望的里程碑。
(責任編輯:李月琴)
鄭流愛,浙江師范大學副教授(郵編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