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韓松禮
出關(guān)
文 韓松禮
1.
大眼護(hù)士走過來的時候,陳明舉覺得她一定是微笑著的。盡管他從沒看到她摘掉口罩的樣子,不過從她裸露著的眼睛和小半截高鼻梁以及她柔細(xì)的聲音猜得出,這是一個俊美的姑娘,他喜歡。每一回她來送藥換吊瓶量血壓測體溫啥的,他在心里都會感到舒服,好像她一來,他的病痛就會減輕許多。不過,這大早上的,剛查完房,她就微笑著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而不是像往常那種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就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他趕快摘掉正在聽收音機(jī)的耳塞,斜倚在被子上的身子很配合地做了個要起的動作,大眼護(hù)士隨即俯身輕聲說,陳明舉,今天你不需打吊瓶了,你可以通知家人來接你出院了,“過會兒,我給您把回家繼續(xù)服用的藥送來。好嗎,陳大叔?”
都叫他陳大叔了!入院幾次了,這可是頭一回。以往都喊他陳明舉的?!瓣惷髋e,換藥了啊?!薄瓣惷髋e,量血壓?!薄瓣惷髋e,看體溫表?!贝丝?,他下意識地點點頭說,好好??伤睦锊幌胝f好。說好就意味著你同意出院,說不好就是不愿意出院。不愿意出院,就得往賬戶里打錢,前天這大眼護(hù)士就對他說過的。大眼護(hù)士說,“陳明舉,你的賬戶里錢不多了,再不續(xù)款就得停藥了?!彼又徒o所有的親朋好友打電話,希望有人接濟(jì)他一下,結(jié)果不是無人接聽,就是說一番同情的話,最后還是愛莫能助。也不怨人家,從手術(shù)到化療放療這半年,能借的他全借了個遍,能幫的人家也都出了錢。各自都頂著個家庭過日子,他的親朋好友都是平民百姓,誰家又有許多閑錢填他這個無底洞呢。
所以昨天大眼護(hù)士又催他的時候,他就說,是不是可以先治療,費(fèi)用先掛著,等著大病醫(yī)療保險報銷的錢轉(zhuǎn)過來,缺額再由他填補(bǔ)呢。他本月的養(yǎng)老金還得半個月,身上還有兩百塊錢買飯或是零用,但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大眼護(hù)士說,“這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押金是必須提前預(yù)交的。交了款,治療發(fā)生的費(fèi)用轉(zhuǎn)賬給醫(yī)?;?,基金按規(guī)定比例劃轉(zhuǎn),沖減掉報銷部分,余下的病人自己負(fù)擔(dān),所以個人賬戶必須保證足夠的押金,押金不足,補(bǔ)交,交不上,請出院?!贝笱圩o(hù)士的說話聲音不大,好看的眼睛忽閃了幾下,背課文似的說完,就離開了。
他喜歡這個護(hù)士,這種喜歡就是不討厭。就像她的兒媳婦婧婧,也有一雙忽閃的大眼睛。前幾天婧婧來看他,給他三千塊錢,說這是陳剛和她從本月的生活費(fèi)里擠出來的,最近真沒有多余的錢了,上次那一萬塊錢“本來是放在銀行里,給你孫子留的?!彼@樣說,他就下意識地看她的肚子,那部位已經(jīng)隆起了。婧婧說的一萬塊錢的事,是兒子出差前兩人一起來的時候給他的。想不到這錢在醫(yī)院里真就不叫錢,還是有大病醫(yī)療保險呢,個人只負(fù)擔(dān)一小部分,自己得這個病前后不過半拉年,花光了他的所有積蓄不說(原本積蓄就沒幾個錢),親朋好友能借的已經(jīng)借遍了,因為得這個病花掉給孫子出生留用的錢,叫他心有不安,他故意不看兒媳婦的臉。婧婧好像也覺得說得多了,就順著他的眼光說,“快五個月了?!边@是說她肚子里的孩子。說到他的孫子(也可能是孫女),他的心頭有一股熱流,他抬頭看兒媳婦的臉,婧婧的大眼睛忽閃了兩下。
陳明舉出院了。沒有人來接他。他自己提著主治醫(yī)生開的一大包藥,慢慢走出醫(yī)院。他覺得該給人打個電話。打給誰呢?他想打給兒子。他要告訴兒子自己出院了,在他還沒有治療完畢的情況下,因為沒錢,被醫(yī)院很客氣地請出了門。他是很想繼續(xù)治療的,盡管這個病的治愈率比較低,他想著奇跡或許會在自己身上出現(xiàn)。而今這一出院,前功盡棄。雖然他的主治醫(yī)生說,回家吃藥一樣可以達(dá)到效果,但他知道,那是推托之詞,是為了他安安穩(wěn)穩(wěn)不找麻煩地離開醫(yī)院。他不愿給人添麻煩,這是他一輩子的做人原則。他知道如果“真是一樣”的話,何須在醫(yī)院治療呢。他當(dāng)然清楚自己是因為交不上治療押金才被趕出來的。他覺得冤屈,他需要傾訴。轉(zhuǎn)而一想,似乎對兒子說這些不合時宜。兒子眼下在外地,公司派他配合副總?cè)ソ⒁患曳止?,出發(fā)的時候來看他說,快則三個月,慢則半年才能回來,出這趟遠(yuǎn)差,一個最具誘惑的理由是可以得到雙份工資。這剛兩個來月,工作正是最較勁的時候,此時跟他說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必定會影響他的工作情緒。還是算了吧,他希望兒子好。
陳明舉下意識地打開手機(jī),屏面出現(xiàn)一片紅葉,背景是一條轉(zhuǎn)彎的小巷,一盞歐式路燈,是個陰天,顯得那葉子格外紅,葉子旁邊有四個字:遇見幸福。這寓意不錯。只是他現(xiàn)在并不幸福。手機(jī)是兒子淘汰的,他用著蠻好。他打開通訊記錄,一下就看到王彩花。
王彩花是他女友。如果不是這一場病,兩個人本來會搬到一起住的。陳明舉的妻子前幾年被一場車禍給弄走了。那開車的是個女馬路殺手。女殺手把油門當(dāng)作剎車,用力一腳,就把走在人行道上的他的妻子撞了,不需搶救,到了醫(yī)院也沒有一口氣。女殺手全責(zé)。一切是非全部承擔(dān)后,又賠給陳明舉三十八萬。這筆錢,兒子陳剛結(jié)婚前后正好花光。當(dāng)時兒子還有點不好意思。陳明舉說,這是你媽媽拿命換的,花在你的終身大事上,理所應(yīng)當(dāng)。
2.
陳明舉按了王彩花的號碼,語音提示說,您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她會忙什么呢?陳明舉有點納悶。王彩花是他在老年大學(xué)時候認(rèn)識的,她離婚多年,有個女兒早結(jié)了婚,外孫女都快三歲了。自從妻子突然離世,陳明舉兩三年才從陰影里走出來,他和妻子過了二十多年,恩恩愛愛,相濡以沫,愛情化親情。一旦失去,萬般悲痛。終日里煙酒陪伴,精神萎靡不振。還是兒子陳剛戀愛以后,很認(rèn)真地規(guī)勸他說,爸爸,我媽已經(jīng)不在了,你再痛苦她也不會回來的。我結(jié)了婚是要單過的。剩你自己怎么辦?你還不到六十歲,完全可以往前再走一步,你該找個老伴,一起過后半生。所以你要振作起來,珍惜自己,好好活著。你活得好,我媽在天之靈也會安息的。我也好放心。
兒子一番話,他覺得孩子成人了,說得有道理。慢慢,他從喪妻的悲痛中逐漸走出。退休后,兒子替他報名到老年大學(xué)學(xué)舞蹈和書法。兒子的用意很明確,就是讓他去那里學(xué)點才藝,提高自身的生活質(zhì)量,接觸一下有素質(zhì)的異性。他還真沒讓兒子白操心,上學(xué)不久,他就和王彩花好上了。王彩花后來說,是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單身男人的味道,這讓她安心。她還喜歡陳明舉說話有幽默感。比如,他把生這場大病入院治療說成是“閉關(guān)”。他對她說,這就好比電視劇里演的高僧修行。閉關(guān)就是與世隔絕,閉關(guān)完了再開關(guān),開關(guān)就是出關(guān)。出關(guān)后法力自然大增。他故意繞口令般繞來繞去地說。他說你等我出關(guān)。出了關(guān),我和你白頭到老。他還記得,王彩花當(dāng)時直擦眼淚。
王彩花是喜歡他的。這當(dāng)然是從男女那點事來說的。兩個人交往這么長時間,有過三次密切接觸。第一回,是王彩花過生日,他把她帶回家,兩人做了幾個菜,喝了一瓶紅酒,就有了那回事。當(dāng)時王彩花羞答答的,一副抹不開的樣子。是陳明舉主動的。他用當(dāng)年親密妻子的方式,親密了她。她在整個過程一聲不吭,時而咬咬嘴唇,時而輕舒一口氣,看他的眼神時而羞怯,時而游離,兩腮始終紅紅的,陳明舉覺得,這臉紅不單單是因為酒的緣故。過后,陳明舉打趣她說,我是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一切都新鮮,你是徐庶進(jìn)曹營一聲不吭。王彩花推他一把說,人家不好意思嘛。又過了一個來月,兩人的第二回就好了許多,自然了許多。第三回是陳明舉生病前兩個月。這一回,王彩花就有些配合了,陳明舉挺高興,說,“真不錯。”王彩花則一語雙關(guān)地說,“以后我會管住你的,你能受得了?”陳明舉說,“被女人管是好事兒,哪有什么受不了,我都會聽你的。”這之后,陳明舉覺得王彩花對自己明顯地關(guān)照和依戀起來,她的大事小情都愿意和他嘮叨嘮叨。而他的事,她也熱情參與,積極表達(dá)自己的意見。
說起來,他這個病還是王彩花提示他檢測出來的。當(dāng)時,陳明舉居住的小區(qū)貼出一張告示,說是小區(qū)與醫(yī)院合作,免費(fèi)為六十歲以上老人查體,陳明舉當(dāng)閑話把這消息說給王彩花聽,王彩花說,“那你為什么不去檢查檢查呢?!标惷髋e說,“我又沒毛病去湊那熱鬧干什么。”王彩花說,“你去查查又不要你花錢。再說了,你查了,若身體沒問題,我就和女兒交底,咱倆就可以在一塊過日子了。”王彩花如此說,陳明舉就去查了。
他自認(rèn)為身體棒棒的,確實沒什么問題,偶爾有點咳嗽,他覺得那是過去抽煙喝酒太兇的結(jié)果,根本不往心里去。沒想到的是,竟然查出了他肺部有問題,繼續(xù)深度檢查的結(jié)果,那就是要住院治療了。陳明舉當(dāng)時沒把這事看得太嚴(yán)重,他覺得醫(yī)院小題大做。王彩花卻十分沮喪。陳明舉就安慰她說,你就當(dāng)是我閉關(guān)了,出關(guān)后一準(zhǔn)比現(xiàn)在更健康更結(jié)實,道行更深。
陳明舉住院做了全面檢查,醫(yī)院的權(quán)威告訴他,需要立即手術(shù)。還說手術(shù)是盡快恢復(fù)健康的必要途徑。兒子理解他的心情,簽字同意他手術(shù)。手術(shù)完,王彩花來看他,送來鴿子湯,讓他補(bǔ)補(bǔ)。說話間,淚眼汪汪。他說,女人家眼窩淺,動個手術(shù),小菜一碟,別當(dāng)事兒。后來,說是要化療,他知道壞事了。而后,又要放療。幾個療程下來,他的身體垮了,越來越?jīng)]勁了。隨之垮掉的,還有他家的所有積蓄。說到積蓄,本就不多,幾番折騰,舉債親朋。連給孫子出世準(zhǔn)備的錢都花進(jìn)去了,自己的病還是沒好利索,身上還是沒勁。輕飄飄的,走路像踩在棉花上。
陳明舉踩著棉花走著。他把手機(jī)又打開,又按了王彩花的號碼。這回通了!那邊喂了一聲,是王彩花。他精神一振,立馬說,是我,“我出關(guān)了”。王彩花猶豫了一下,說,“你怎么這就出來了,不是還有一個療程嗎?陳剛告訴我你還得一個療程的?!标惷髋e一下子沒接上話,停頓了一會兒,就一小會兒,他故意打趣說,“我想你了呀”。王彩花沒接話。他又說,“怎么我提前出關(guān)你還不高興嗎?”王彩花說,“我高興。不過,我要出國旅游去了,今晚的飛機(jī),我女兒給定的。”陳明舉說,“啊,啊,你走你的,你走你的,回來再說,回來再說。”王彩花說,“那什么,那什么,我回來也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女兒不讓。女兒說我要找就找個健康的,那樣她才放心。所以呢,老陳,咱倆這事兒,先放放吧。你先好好養(yǎng)病,等你好了再說。好不好,老陳?”陳明舉一時語塞。
人家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再說別的就是糾纏了,陳明舉可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不管和誰犯事,他從不胡攪蠻纏。他只好說,“沒事兒!你安心出去玩兒,我就是在關(guān)里待得悶了,出來溜溜。你走你的,你走你的。”王彩花那邊弱弱地說,“好吧,老陳,你,你那什么,你多保重啊?!?/p>
3.
掛了電話,陳明舉忽然覺得很累,正巧看到路邊有一條長凳,他就走過去坐下,他想好好歇歇。
正值初秋,上午的太陽照過來,暖洋洋的,不曬。一對老夫婦坐在凳子那端,他們手里都提著東西,好像剛從農(nóng)貿(mào)市場回來,兩人說著蔬菜魚肉的價格高低,老太太說:
“咱今天買這些一共花了一百多塊錢,兩天不用再買菜了,就是路稍遠(yuǎn)點?!?/p>
老頭說:“路遠(yuǎn)點兒不怕,權(quán)當(dāng)鍛煉身體了。身體好,比什么都好,咱兩個人一月加起來五千塊錢,只要別得病,單在生活上,夠花?!?/p>
老太太說:“就是,不得病,比什么都好……”陳明舉因為有心事,也沒往深了聽。老夫婦坐了一會兒,起身走了。陳明舉靠在椅背上,迷迷瞪瞪昏昏欲睡。突然,被人推了一把。這人是走了過去,又退回來的。
“這不是老陳嘛!”那人說,聲音很大。陳明舉定睛一看,老同事,外號叫做“滾刀肉”的。這人比他小一兩歲,在工廠的時候,凡事都要占個上風(fēng),無理都要搶三分,發(fā)東西分福利他要先下手挑順眼的挑好的。所以,口碑不咋地。以前,在廠里,陳明舉不待見他??稍谶@馬路上,人家大呼小叫地喊你,又是多年不見,不應(yīng)聲就不禮貌了。他趕快挺直身子說:
“是我。你干啥去?”
“滾刀肉”說:“先別問我干啥,我先問問你干啥?”他看到老陳手里的一大包藥,像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又神秘地說,“聽說你得病了,肺癌?怎么樣,還好吧?”
陳明舉賭氣地說:“這不,還沒死!”
“滾刀肉”說:“哦,你臉色很難看,瘦了很多,你要不說話,我可能覺得認(rèn)錯人了?!?/p>
陳明舉說:“攤上了,沒法子,就得受。”
“滾刀肉”說:“你這是出院了?”
“嗯,出院了。”陳明舉本不愿意多說,可是,剛剛與王彩花通話,讓他情緒極端不好,“滾刀肉”也是個老同事老熟人了,忍不住就想發(fā)泄一下。他說,“我是不想出院,這個療程還沒治完,這不,賬上沒錢了,讓人家趕出來了?!?/p>
“哎呀呀呀,這怎么見死不救了呀?!薄皾L刀肉”真不會說話,連守著矬子不能說矮話都不懂,死呀癌呀一點都不避諱。陳明舉瞪他一眼。“滾刀肉”趕忙改口:“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沒錢可以想辦法啊。”
陳明舉不想和他聊下去,就沒好氣地說:“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借的錢都借了,沒招了,等死吧?!薄皾L刀肉”眨巴眨巴眼說,“別說氣話!好死不如賴活著,再說了,實在不行,你可以把喪葬費(fèi)提前預(yù)支出來,花了它呀?!?/p>
陳明舉說:“你真是滾刀肉,人還活著,怎么能預(yù)支喪葬費(fèi)呢?”
“滾刀肉說”:“信不信由你,我認(rèn)識一個哥們,就是提前把喪葬費(fèi)預(yù)支花了的。你知道現(xiàn)在的喪葬補(bǔ)貼是多少?四萬多!”
“真的?”
“當(dāng)然!”
“你瞎說!”
“誰瞎說,死老婆!”
陳明舉盯著滾刀肉瞪圓了的大眼核,將信將疑。
“滾刀肉”又說,“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問咱廠留守辦的楊主任?!?/p>
陳明舉看著他的臉沒應(yīng)聲。
“滾刀肉說”:“打個電話也不費(fèi)什么事,問問再說。好了,我還有事,不說了啊,你好好的哈,我走了?!?/p>
望著“滾刀肉”的背影,陳明舉摸出了手機(jī),心想打個電話給楊主任還是可以的,一是打個招呼,二是問問有沒有這碼事。四萬塊錢,說不定就把自己這病給治好了呢!電話一通,楊主任一下子就喊出了老陳。
“老陳,你挺好的?你出院了嗎?”
陳明舉說,“我挺好的,我出院了,是讓人家趕出來的?!边@樣一說,老陳鼻頭一酸。又說,“按照計劃我還沒治療完,不過沒有錢了,人家就趕出我來了?!睏钪魅卧谀沁呏卑舌?,不好接話的意思。他們工廠是個破產(chǎn)企業(yè),職工下崗后有的再就業(yè),有的等待退休,凡是等待退休的人員,有什么問題都到破產(chǎn)辦公室咨詢辦理。老楊原來是副廠長,了解職工情況,就做了這個辦公室主任,做主處理一應(yīng)雜亂事務(wù),只是沒有資金處置權(quán)。
陳明舉說:“我就是想問問你,喪葬費(fèi)現(xiàn)在是多少錢?”
楊主任說:“每年不一樣,今年大概三萬多吧。你什么意思?”
陳明舉說:“我沒什么意思,聽說這個喪葬費(fèi)可以預(yù)支,我就問問你,是不是有這么回事?”
“老陳,你聽誰說的?我干這個工作十多年了,還從沒聽說過可以預(yù)支喪葬費(fèi)的。你聽誰說的?”
“我聽‘滾刀肉’說的?!?/p>
“哎呀,你單單聽他的!他是什么人你還不知道?信口開河。你可千萬別信!你用膝蓋想想,那有這么干的!人還活得好好的,就預(yù)支喪葬費(fèi)?簡直是胡鬧!你可別信啊,老陳?!?/p>
陳明舉說:“我是有點不信,可我真希望可以預(yù)支。要不,楊主任你給變通變通?”
楊主任說:“老陳啊,我現(xiàn)在沒有權(quán)利動錢。實話說吧,上次去看你給你留下八百塊錢,那是我和辦公室的小劉兩人湊的,不是公款。你也知道,我倆都是每月不到三千塊錢,去看你就是表達(dá)個意思,四平八穩(wěn)嘛。為這,我倆節(jié)省了好幾個月的煙錢,現(xiàn)在我倆還在辦公室里自己卷煙抽。這么說不是翻小腸,就是告訴你,咱們留守辦沒有一分錢的自主權(quán)。你明白了吧?”
“哦哦,我明白。楊主任,謝謝你和小劉,讓你們破費(fèi)了?!?/p>
“行了老陳,你也不用客氣,都是老同事一場,只是一點心意,解決不了大問題。不過,老陳呀,你可要樹立信心。老同事誰不說你是樂天派!遇到問題,多想想其他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嘛,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楊主任,不打擾你了,再見吧?!?/p>
這個“滾刀肉”呀,終是不可信。
4.
從醫(yī)院到他居住的小區(qū),大約兩站路,不值得坐公交,陳明舉愿意走一走。人在能走的時候不覺得啥,一旦不能走路了,那種滋味,就是一個悲哀。所以,趁能走得動,多走走吧。如果說走路是開心的,那么,所謂的出關(guān)卻是不開心的,極不開心。一是因為被趕出來,是被動地出,二是王彩花的絕交。他原想王彩花聽說自己出關(guān)會比較歡喜,所以,用了兩人的暗號告訴她自己“出關(guān)”了。誰知,她要去外國旅游。她說兩人的故事結(jié)束,這讓他一下子接受不了。不過,若是站在對方的角度來考量,也在情理之中,人家總不能和一個病號過下半輩子吧。雖然兩人都那樣了,可畢竟不是原配夫妻。想到此,不由得想起一句唱詞:“夫妻本是那同林的鳥,大難臨頭哇各分飛?!编?,也罷,也罷。尚不是夫妻呢!
不知不覺來到小區(qū),一個人擋住他的去路。誰呀,這不社區(qū)物業(yè)辦的李主任嘛。李主任是個女的,五十歲左右,待人熱情,不笑不說話。她說:
“陳大哥,我正想找你呢!你出院了嗎?”
陳明舉說:“被趕出來了。”
李主任說,“怎么回事???”
陳明舉說,“賬上沒錢了。還不錯,醫(yī)院還給我開了這一大包藥,讓回來吃。”說著,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揚(yáng)了揚(yáng)。李主任哦哦地應(yīng)著。她把陳明舉拽到一旁,挺難為情地說:
“陳大哥,想和你說個事。是這樣,咱們現(xiàn)在全市不是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嗎,前些時驗收沒通過,咱們?nèi)猩舷聛砹艘粋€翻死角大整改,上級來檢查,覺得咱們小區(qū)還有好多死角,其中最大的問題是你家,你在屋頂?shù)姆孔右鸪?,限期一周?nèi),到時不拆,強(qiáng)制執(zhí)行。這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正愁著去找你呢,偏偏今天遇上你,也省得我跑一趟了。陳大哥,你看這事怎么辦?”
陳明舉一聽,腦袋騰地炸了:“什么什么?要拆我的房?拆了房我去哪里住?。慨?dāng)初那房子不是你們要建的嗎?當(dāng)初的建筑材料我是出了一部分的,可工費(fèi)大部分還都是你們出的呀?!?/p>
李主任說:“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嘛。”
陳明舉住的這個小區(qū)是十多年前的棚戶區(qū)改造而成,整個小區(qū)十幾棟樓都是七層建筑,只有他住的這一棟是五層結(jié)構(gòu),因為這棟樓的后面是一所小學(xué)校,當(dāng)初蓋房子時,學(xué)校提出意見,若是蓋七層會擋住學(xué)生學(xué)習(xí)的光線,在上級部門干預(yù)下,這一棟就只蓋了五層。陳明舉家當(dāng)時被分配在五樓也就是頂層。不知是因為開發(fā)商臨時改變了結(jié)構(gòu)還是咋的,他家入住后,房頂總是滲漏,物業(yè)公司派人來修了幾次,抹水泥,嵌墻縫,涂瀝青,鋪夾層,什么辦法都用了,總是解決不了問題。剛住進(jìn)去頭兩年,每逢雨季,陳明舉家就得專門有人在家用大大小小的盆子接漏。墻面更是陰濕得像畫地圖。陳明舉就會黑著臉把物業(yè)和社區(qū)辦的人請到家里“參觀”。物業(yè)公司請了專家看過后說,要想根治,只有加蓋一層防護(hù)屋頂。陳明舉得知后,原先惱怒拉長的臉,一下子圓了。他陪著笑臉去找原先找過的人,請求說,與其蓋一層沒有使用價值的屋頂,不如蓋得稍高一點,這樣他也可以放一些物件,家里也會寬敞一些。而且,“你們蓋頂層的物料錢可以由我來出?!弊詈?,在靠近學(xué)校一面,起高一米,前面高兩米,剛好安裝一個門,在門旁邊又安裝了一個窗,為了透氣,兩頭各安裝了一個小窗。這樣,一所道士帽結(jié)構(gòu)的房子加蓋在他家樓頂,物業(yè)的解釋是你家可以用,但沒有處置權(quán)。陳明舉得了個大便宜。那房子雖不正規(guī),且夏天熱冬天冷,可他幾乎是白得,他把內(nèi)部又用隔熱材料做了處理,裝上了空調(diào),置辦上家具,就和老婆一起住了進(jìn)去。嚴(yán)格意義來說,他這不叫房子,算是個棚子,可現(xiàn)實意義來說,它就是個房子,因為他住進(jìn)去了。夏天太陽毒,一到晚上他就和老婆在屋外乘涼。這個屋外,是五層樓高,總比樓下有風(fēng),他躺在躺椅上,妻子坐個小板凳靠在樓頂?shù)陌珘ι希瑑扇擞幸痪錄]一句地聊天。他總要提醒妻子,那墻矮,當(dāng)心別掉墻外去,掉下去就沒命了。妻子說沒事,我當(dāng)心著呢,靠墻舒服。兩人涼快透了,再沖個冷水澡,半夜進(jìn)屋去睡,不覺夏季就過去了。冬天倒好辦,他把集中供熱管道扯上來,無非是多交點錢。妻子經(jīng)常打趣說,我們住在道士帽房里像兩個道士,他就說,管他道士尼姑的,撿了個大便宜不是?想想那時候,是他很開心的一段日子。老婆和他在這樓頂過了三年,剛把這個家收拾得有模有樣了,她卻撒手人寰。且說由于加蓋了這一層,原先的房子也不漏了,他重新裝修了,正好兒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jì),為給兒子談對象加分,他就把房產(chǎn)權(quán)過戶給了兒子陳剛。陳剛結(jié)婚后,媳婦覺得那房子小了,說將來有了孩子怕住不開,跟他打了個招呼,就把那房子賣了,賣房的錢作為首付,又去買了大一點的新房,靠媳婦娘家近,只是每月得付一筆不小的房貸,這倒不要他管。他覺得有房貸就有壓力,這倒不一定是壞事,有了房貸,小兩口就要算計著過日子,就要扭成一股繩往前奔。他覺得遺憾的是老婆沒有看到兒子的好日子。原先,他打算替老婆好好看看兒子的幸福生活,等著抱抱孫子,可偏偏又得了一場要命的大病。這病還沒治好,又說要拆房子。
“拆了房子我住哪兒?”
李主任說:“你可以先租個小房子住。”
陳明舉說:“租房子我沒有錢,有錢我還治病呢,有錢也不至于被趕出醫(yī)院呢?!?/p>
李主任說:“這是上級指示,說是空中航拍,你這房子很不協(xié)調(diào),查看了圖紙,屬于違章建筑,請你務(wù)必一周內(nèi)拆除,要是你自己不動手,就請人來拆,工費(fèi)還得你出?!?/p>
陳明舉說:“還讓不讓人活?!”
李主任說:“你那房子的確不是原先統(tǒng)一蓋的呀。你是有房子住的,不過你賣了……”
陳明舉一陣眩暈,要倒下的意思。李主任趕快扶住他,喊著:“陳大哥陳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邊喊邊把他攙扶到路邊,陳明舉坐下后擺擺手說,“我沒事沒事,還死不了?!崩钪魅尉o跑幾步,去小賣部拿來一瓶礦泉水,幫他扭開蓋說,“陳大哥你別著急,先喝口水,喘喘氣。”
5.
陳明舉上樓的時候,覺得力不從心,就把著樓梯扶手一階一階往上挪。以前好像還真沒注意有這個扶手的。以前他上下樓梯小青年似的,噔噔噔,一層,噔噔噔,又一層,從不覺得累。只是做了手術(shù)后,傷了元?dú)猓只煼暖煹?,渾身無力了。陳明舉每上一層,就停下,喘喘氣,再上。好在這個時間點,沒人,不用和人打招呼,也不用給別人讓道,由著他慢慢騰騰地走。好不容易到了五樓,已是大汗淋漓了。畢竟是病弱身子,再加上李主任讓他拆房子,嗨,哪還有什么力氣喲!通往頂層的樓梯,一般沒人來,幾乎是他家專用。陳明舉就坐下歇息。沒等汗消,手機(jī)響了。摸出來一看,是兒子陳剛打來的。
“爸,你挺好的?”
“嗯,挺好的?!?/p>
“婧婧來看過你?”
“來過。常來。”
“我跟她說了,我不在你身邊,讓她替我多跑跑。”
“我沒事。她身子也不靈便,我看她肚子都顯出來了,也不要讓她費(fèi)心了。你讓她少管我吧?!?/p>
“她沒事,爸爸。我倆每天發(fā)微信、通電話?!?/p>
“沒事就好?!?/p>
“爸爸,我跟你說個事。我們公司老總昨天打電話給我,說是這次差事辦完辦好,回去就給我升職,讓我任部門經(jīng)理,月薪補(bǔ)貼每月加五百。年底還有額外獎金呢!”
“是個好事呀。好好干,小子。這事你對婧婧說了?”
“說了。昨晚說的。不過,我還得再待一個多月才能回去。你沒事吧,爸爸?”
“我沒事。只要你好?!?/p>
“是的,爸爸,我會好好干。爸爸你也多保重,有事給婧婧打電話?!?/p>
“行,你忙去吧?!?/p>
“好的,爸爸再見?!?/p>
“喂喂!別先掛剛子,那什么,對婧婧好點。你們都要好好過。”
“嗯,爸,你放心,你好好養(yǎng)病,等你病好了,好看孫子。”
“嗯嗯,掛了吧?!?/p>
陳明舉不能再說了,他忍不住想掉淚。這是今天他聽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兒子要升職了。還有兒子像哄孩子那樣對他說話的語氣。他覺得兒子真是成人了。
關(guān)了手機(jī),順手裝進(jìn)口袋。他提著那包藥站起來,轉(zhuǎn)身上這比別的樓層多兩階的樓梯。打開房門,先把藥放在桌子上,因為多日沒住人的緣故,屋里有一股生疏的味道。他開著門,又打開窗,再把兩端的小窗打開通氣。他忽然覺得很累,他想躺一會兒。他低頭朝床走去。床是安在矮墻一側(cè)的,他家的床比別人家矮一截,因陋就簡嘛。就這樣,坐在床邊也不能站直身子,不然就會撞到頭的。
陳明舉躺在床上暈暈乎乎睡了一陣。不知什么時間了,睜眼看墻上的電子鐘,時針和分針重疊在六點半的位置,這時間肯定不對,好像是因為沒電停了。細(xì)看看,那根秒針?biāo)坪踹€在動,在8和9的位置當(dāng)中,一下一下在兩個小格子間晃,就是不跑,好似掙扎。陳明舉懶得起身去換電池。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jī)看了看,按照醫(yī)院的囑咐,這時間他該吃藥了。不用說,暖瓶里肯定沒有熱水,沒人燒。他懶得起身。又過了一陣,他忽然想,今天的中午飯還沒著落。在醫(yī)院,到了飯點,有專門護(hù)士送飯。來家,一切都得靠自己。如果有王彩花在就好了,她會照顧自己的吧??墒?,她要出國旅游去了。她跟自己斷了。陳明舉又想到妻子,如果妻子健在,她當(dāng)然會打理一切的。想到妻子,想到她在這屋里的點點滴滴,眼前幻化出妻子的音容笑貌,兩個人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從相愛到相親,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了,原想著白頭到老過一輩子的,卻突然有一天永久地離去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空留我獨(dú)自在這世間。唉,我老陳命苦?。?/p>
忽而動了個念頭,要不要給兒媳婦打電話。略一思忖,也覺不妥。她還在上班,又挺著個大肚子,還得爬樓,讓她來送飯,會給她添加麻煩的。還是罷了!摸出來的手機(jī)又放回口袋。
他起身去打開冰箱。冷凍箱的幾個抽屜都是空的。冷藏箱里有幾個雞蛋,一袋榨菜咸菜,還有一瓶酒。酒是用報紙裹著的貴州茅臺。這是兒子結(jié)婚時,小兩口專門買來孝敬他的。當(dāng)時他雖然高興,卻也心疼花錢太多。他說我一個月的工資也買不來兩瓶這酒,太破費(fèi)了。兒子說,這是婧婧和我共同的心意,你把我養(yǎng)育成人,操勞辛苦一輩子,我們這點表示不算過分。等我將來好了,會讓你過上開心的好日子的……陳明舉拿出酒,揭去包裝,那白瓷瓶蓋上封壓著一道紅細(xì)繩,挺誘惑人的樣子。以前他好喝酒,能喝得厲害,但只是喝劣質(zhì)酒。幾十塊錢買一大塑料桶十斤裝的五十度白酒,他一個星期就喝光。那時候抽煙也厲害,五塊錢一包的煙,他每天兩包。兒子見了,勸他喝一點好酒,少喝;抽一點好煙,少抽。他當(dāng)時聽不進(jìn)去,因為妻子突然去世對他打擊太大。好像只有煙酒才能排解他的痛苦和孤獨(dú)。直到兒子領(lǐng)著女朋友婧婧說他們要結(jié)婚,他才刻意壓縮了自己的煙酒開銷,還是在結(jié)識了王彩花之后,他才徹底戒掉煙酒的。這一瓶茅臺酒,他原想留在和王彩花正式過在一起時,兩人喝的。如今,這一切都變了。他忽然想喝一點。雖然醫(yī)生不允許他抽煙喝酒,可是,這一刻他就是想了!哪怕聞聞味道。
陳明舉拽掉那條紅繩,擰開蓋,用鼻子聞聞,好酒!也顧不上找杯子,他把酒倒在瓶蓋里,先用舌頭沾沾,果然好酒。一仰脖子,吱——咽下。他拿出那包榨菜撕開,抽出一根,下酒。這一下有點意思了,他找來一個喝水的杯子,嘩啦嘩啦倒了小半杯。然后,一口咸菜一口酒,喝了起來。酒是好酒,心里卻不是好滋味。自打中年以后,日子就不太好過,先是企業(yè)破產(chǎn)下崗,后是突然喪妻,一個人把兒子照料成人,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直到退休拿到勞保,又結(jié)識了還算心儀的王彩花,剛想著晚年的生活好好過一下,又生出這要命的病。結(jié)果,結(jié)果王彩花跑了,自己的病沒治好,錢也沒了,接下來只有遭罪了??礃幼舆@身病不會輕而易舉能治好的,怕是還得花大錢的。自己那點退休金根本不夠大病報銷后自費(fèi)的零頭,還不就得拖累兒子。他真是不想拖累兒子的。他不想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若是能治愈還好,治不好呢,還不是人財兩空拖累了孩子,讓他的生活也不好過嗎?那樣的話,他就是死了也不會安心的。想到死,陳明舉心里咯噔一下。他把杯中酒一仰脖子喝干。剛把杯子放下,就有要咳嗽的意思。他趕快把酒瓶蓋擰上。肺病最怕咳嗽,這是酒刺激的。
陳明舉回到床上躺下,眩暈感襲來。他看著屋頂,暈暈乎乎地在眼前打轉(zhuǎn),又想,這房子要拆啊!拆了房子住哪?要不要先到兒子家擠一擠?又想,那也不妥。兒媳很快就要生孩子了,自己去了會添好多麻煩的。想到孩子,就尋思,會生個什么呢?如果是個女孩倒也罷了,若是個男孩,喝酒的時候,抱他在懷里,用筷子蘸一點白酒,抹進(jìn)他嘴里,少不了辣得他那小眉頭一皺,小身子一抖擻,定然過會兒還要,兩只胖乎乎的小手朝他伸著,若不及時給他嘴里來一點,那小嘴就會哼唧哼唧地要。陳剛小時候就那樣。如此想著,樂得就笑,好像那孫子真的就在自己懷里,看那小模樣,可愛極了,忍不住又要往孫子口里抹酒,陳剛那小子肯定就會嗔怪地叫他一聲,爸!他就說,沒事沒事。婧婧就會過來搶孩子,說,看你爺爺,我們還小就給灌酒。小孩子就會被搶走趴在媽媽肩頭,兩只小手朝他伸著。陳明舉就笑,就笑,就笑……
又有咳嗽的意思涌上來,他硬憋住。忽然感覺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接下來自己將是兒子的一個大大的包袱,他不愿意那樣。他又抓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這一回,他大口大口地喝下,再倒一杯,一瓶酒差不多了。到底是好久沒喝酒了,到底是酒量不行了。他想吐,晃晃悠悠出了門,踉踉蹌蹌地走到以前常和妻子乘涼的地方,在那段矮墻上坐下,身子前后搖擺。恍惚間,妻子對他笑,他一伸手,卻什么也沒有。一股感傷的淚水忽然從心底涌出,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