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安林
另有所系
文 王安林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單身的廖城志決定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他是認真的,因為這個決定是他自己下的。那個晚上,他將自己的這個決定告訴了哥哥。哥哥在洗碗。剛出生的小侄女躺在搖籃里面。大侄女在剛剛擦過的小飯桌上做作業(yè)。嫂子坐在搖籃邊上的一把方凳子上,她的一只腳踩著搖籃,手上拿著一本有點破爛了的書,一般說,越破爛的書越是好看的書。廖城志瞄了一眼嫂子手上的那本書,他想知道嫂子會讀怎樣的書。應(yīng)該是小說,他想。廖城志喜歡讀書,現(xiàn)在書店里面的書正在漸漸地多起來,他經(jīng)常去書店買書,如果有可能,他會將自己剛買的書帶給嫂子。但他沒有看清書的封面。嫂子的腳輕輕地搖動著搖籃,她希望搖籃里面的孩子快點入睡,她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書中的故事。
廖城志不知道哥哥有沒有在聽。哥哥的注意力好像更多的是放在洗碗上。哥哥居住的房間很小,坐在吃飯的地方可以直接看到他們睡覺的大床。外面的風將窗玻璃吹得啪啪啪地響。窗和門關(guān)得都很嚴實,屋內(nèi)沒有一點點的風,有一種食物的味道在屋內(nèi)盤旋。廖城志是吃好飯過來的,他是在自己工廠的食堂吃的晚飯。這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廖城志吸了一下鼻子。從工廠過來的路有點遠,中間還隔著一條江,幾乎就是鄉(xiāng)下了。他是騎車過來的,車是單位的公車,雖然是專門為他個人配備的,但他仍決定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他的積蓄不僅足夠他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而且還可以讓他置辦一套拿得出手的家具。路上的風將他的鼻子吹得有些發(fā)紅。他在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的時候,鼻子有點發(fā)酸,哥哥沒有一點表示。嫂子倒是在很認真地聽。她一邊聽一邊在想象廖城志所說的那個女人。她一直關(guān)心著廖城志的婚姻大事,曾經(jīng)給他介紹過幾個女人,有修理廠的鉗工,有供銷社的營業(yè)員,還有一個是幼兒園的老師。當然,這都不是她的本意,她最終的目的是希望廖城志喜歡上她的妹妹。
廖城志看著嫂子。哥哥已經(jīng)將碗洗好了,他坐到做作業(yè)的侄女邊上,這樣和廖城志中間就隔著侄女。搖籃里面的女孩睡著了,長長的睫毛蓋下來很好看。嫂子翻著那本書,她將那些卷了邊的頁面小心地拉平??吹贸鏊]有將心思放到書上。生了兩個孩子以后她明顯胖了,但沒有影響她的身材,反而更加耐看。廖城志有時會想到嫂子說的妹妹,他覺得姐妹之間應(yīng)該有差不多的相貌。這么想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會有一種按捺不住的躍躍欲試。但誰又知道呢?他不由得打量了一眼兩個侄女的長相。只是他并沒有見過嫂子所說的妹妹。從來就沒見過?廖城志總會固執(zhí)地在心里面這么認定。嫂子的老家在另外一個縣城,而且是一個小漁村交通不便。但他會覺得這里面隱藏著什么秘密,或者是一個陰謀。這么想的時候,他會突然之間就警惕起來。他似乎看到那些賣魚的小販,故意將那條已經(jīng)不新鮮了的魚兒往他手中塞。魚兒的眼睛已經(jīng)眨白了,魚鱗都一片一片地翹起來。他搖了搖頭。當時他并沒有反對,搖頭也不是表示反對,也許是不好意思??涩F(xiàn)在,他突然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
嫂子對這個小叔子還是有著一份責任心的。她經(jīng)常會對丈夫說:“對你弟弟要好些!”她不是覺得丈夫?qū)Φ艿懿粔蚝?。她這么說是為了表明自己這個當嫂子的責任。長嫂為母,邊上的人都會這么說的。這兩兄弟從小喪失了父母,也不知道是怎么長成的。但那個小叔子從來就不會對她表示出一點點的親近,也許是因為年齡?她突然會想起后母這個稱呼。廖城志已經(jīng)對嫂子介紹過自己找的那個女孩,有著一份可以每月拿錢的工作,家境也說不上好。但廖城志覺得像自己這樣的經(jīng)濟條件還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對方在老街上有著房子,房子雖然破舊了,但可以騰出一間給小兩口做新房。這讓嫂子非常滿意,盡管她根本就沒有和那個要與她成為妯娌的女孩見過面。她現(xiàn)在是站在母親的角度考慮問題,長相不重要。她很滿意自己的寬宏大量。她在心里面偷偷地就將自己的妹妹給掩藏了起來。
“什么時間給帶家里來?!彼蛄苛艘谎蹞u籃,心想,一切都是這么過來的。她跟在一個遠房親戚的后面,忐忑不安地走進這倆兄弟的世界。她想,當初她就是被兩個男人的一無所有給吸引了的吧。那間有著裂縫的地板和墻壁的房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人家的生活起居。她的丈夫雖然是個醫(yī)生,但他什么都沒有,連一個像樣的衣柜都沒有。當然,鄰居們的居所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廖城志那時還完全是一個孩子,以一雙敵視的眼睛打量她。就像一只剛剛開始打鳴又好斗的小公雞。她當然不怕他。她甚至有點喜歡這種剛剛萌動卻又一無所知的男孩。她想象那些小公雞很快就會去找母雞。幸好他不久就有了工作。如果他一直待在這個家里面?她有點不敢想象。所以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個好消息。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有時間?!绷纬侵敬曛?,屋子里面一點也不冷,他有點緊張。廖城志在工廠里面已經(jīng)不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他雖然沒有很高的文憑,但讀過許多閑書能寫會畫。他們一起進廠的青工里面他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在車間沒上多長時間的班,就被抽調(diào)到辦公室。工廠的辦公室與行政機關(guān)還是不一樣,并沒有很多的材料要寫。他平時最主要的工作是在小黑板上寫寫通知,在大黑板上畫墻報,過年過節(jié)時組織一些球賽。他喜歡打籃球,工廠的籃球隊在整個地區(qū)都有名。進廠前他的個子還與哥哥差了好一截,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高出哥半頭。去年全地區(qū)職工籃球決賽,他還給嫂子送過二張籃球票。他不知道那次嫂子有沒有去看球賽。如果去了,他想,那么她應(yīng)該看到他在最后時刻進的那個決定全場勝負的三分球,“果斷、利索,那球就像一道閃電,簡直漂亮得讓人目瞪口呆。”這是球賽結(jié)束后很多人對他的稱贊?,F(xiàn)在,他沒想到嫂子會那么爽快。他已經(jīng)是去過女方家,見過女方的父母。她們家有許多的女兒,而且已經(jīng)嫁了許多,所以再嫁一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說,這次廖城志是將新房放在女方家,那有點像是入贅。但話不是這么說的,女方的父母很開明,現(xiàn)在小兩口沒條件,等到有條件了,就讓他們搬出去住。
哥哥終于在那邊發(fā)出“嗯”的一聲,表示自己是聽到了。他不在乎什么入贅不入贅的事。他想就算是父親母親都在,大家也是不會在意的。當年,他決定結(jié)婚的時候,嫂子問他,弟弟怎么辦?他一臉茫然。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弟弟。但嫂子現(xiàn)在卻是很認真的就這個問題問了廖城志許多,比如以后有了孩子,孩子會姓誰的姓。嫂子說:“也不是說一定要怎么樣,那樣,你就成了她們家的人?!绷纬侵韭犐┳铀f的家所說的她們,心里面毫無概念。實際上他是去過嫂子的老家的,那時他還在上中學,應(yīng)該是很早的事了。他坐了一整天的公共汽車,到了海邊。那邊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有很多的房子,房子都是連接在一起的。有很多的人,似乎都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他記不住這之間的輩分關(guān)系。那個晚上吃飯,坐了好幾桌子的人,有老的,也有年輕的,還有像他一樣的孩子。他的邊上就坐著一個女孩,說不上好看,頭發(fā)黃而稀,說話還有點結(jié)巴,一直吃完飯,他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印象深刻的倒是海邊的那些船,有大有小,漂浮在藍色的海水上左右搖晃,每艘船都有一根纜繩通到岸上。但他最喜歡的是那條沒有纜繩的小船,小船擱淺在沙灘上的樣子。不是擱淺,小船整條都在沙灘上,船頭有一大半都陷到沙里面去了?!拔覀儾皇钦也坏较駱拥呐?!”嫂子聲音是輕輕的,但骨子里面似乎埋伏著什么。
廖城志不說話。他開始看侄女一筆一筆地在作業(yè)本上抄寫語文作業(yè)。嫂子也發(fā)現(xiàn)自己所說的都是廢話——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女孩和她們的家是如此遙遠和模糊。她開始同情和可憐那些與她一樣的女人。她們沒有自己的愛情(就算是她當時看上了丈夫的相貌),她們總是被一個男人看上或者忽視,然后睡在一起,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不僅僅是某個晚上的疼痛。她想象著那些生命在她肚子里面不知不覺地形成,然后越長越大。除此之外會怎么樣,當然還有很多。她看了一眼變得越來越擁擠的屋子。整個房間現(xiàn)在再也看不到墻壁上的裂縫,她的丈夫已經(jīng)將房間整個用舊報紙糊了一遍,而且他時不時的還會往那些報紙上添加報紙。往墻壁上糊報紙已經(jīng)成為丈夫的一種嗜好。丈夫一邊糊報紙一邊會對她說,他得為她打造一個不透風的家。她覺得將“不透風”改成“不透光”也許更準確。丈夫總是擔心那些墻壁可能會泄漏了她的美麗。而那種美麗應(yīng)該是他獨享的。她想,她得為這個屋子操心了:“什么時候來,提早打個招呼,我得將這屋子收拾一下?!?/p>
廖城志看到侄女在整理書包。侄女已經(jīng)長到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年紀。哥哥開始收拾剛剛吃飯用的小桌子。那桌子是可以拆開的。哥哥先將桌面拿下來與墻緊貼在一起,下面的架子收起來放在一角,很快,吃飯的地方就空出來了。這個地方得放上一張行軍床。廖城志看到屋子中間有一道鐵絲,上面掛著一道條紋布簾,好像是有人將床單掛上去了?,F(xiàn)在這床單還沒拉開。他知道再過一會這道布簾就會拉開,這樣坐在這兒就不會直接看到大床了。
那些周末,大嫂會經(jīng)常叫廖城志來家里面吃飯。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小侄女。廖城志實際上并不是很喜歡。他覺得這似乎只是一個形式。過來吃飯就表明了一種關(guān)系。嫂子他們住在一座有點破舊的二層樓房里面,樓房里面住了許多的住戶。廖城志會故意在他們的門外逗留,并且在樓梯上進進出出。門外是一個水井,水井邊上有一棵很大的苦楝樹。星期天會有許多人在水井邊上洗衣洗菜??嚅瑯洳粩嗟赝碌裟欠N樹籽,往往是去年結(jié)下的。廖城志會一顆一顆的數(shù)。他并不是真正的想數(shù)清這么多的苦楝樹籽,他是想看到她來洗衣服。只要廖城志站在樹下,她總是會來洗衣服。
廖城志知道她是醫(yī)院里面醫(yī)務(wù)長的女兒。但卻不知道這醫(yī)務(wù)長是男是女。她是從邊上另外一個小院子出來的。那個小院子有一個圓拱門,里面好像很深。她洗的衣服不多,但她會洗很長時間。廖城志看到她的時候,她的頭發(fā)總是濕濕的,然后用一根淺色的綢布條松松地扎起來,這樣,她的身上也就散發(fā)出一種濕潤的感覺。她低著頭,頭發(fā)遮蓋了她的臉,脖子處漏出一點點的白,廖城志經(jīng)常會盯著那一點點的白看上半天。有一次,她破天荒地在洗一條大被套。她學著邊上的人們那樣,脫去鞋襪,光著腳丫去踩那個大大的被套。這是廖城志第一次看到她的腳丫,像一對魚兒在被套間游走,忽隱忽現(xiàn)。廖城志就這么盯著那雙腳丫看了老半天。那天她洗得久了一些,邊上的人都走了她還在洗。后來,她要將那條大大的被套擰干,可是邊上只有廖城志了。她理所當然地叫廖城志幫忙。實際上,是廖城志主動的。她根本就沒叫。她只是抬起頭無助地看了一眼,廖城志就過去了。廖城志覺得四只手在一起擰被套的畫面很有意思。那擠出來的水在他們的腳下流過,好像是一條小溪。他感覺自己的手指甚至是已經(jīng)觸碰到了她的手指。
那天廖城志是在哥哥家吃飯。哥哥不在,說是在做一個很麻煩的手術(shù)回不來,也許是會做到天亮。是醫(yī)務(wù)長跑過來告訴嫂子的。這時候他們已經(jīng)吃好了飯。醫(yī)務(wù)長還穿著白大褂。他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有點亮,不知道是不是雨水的緣故,但很整齊。廖城志在想,是不是就是那個醫(yī)務(wù)長。這么想時他就多看了醫(yī)務(wù)長幾眼。他是想從他臉上找到心中那個姑娘的模樣。雖然不是很確定,但心里面有一種感覺在慢慢地滋生。醫(yī)務(wù)長在告訴了哥哥的消息以后并沒有離開。他坐下來開始稱贊嫂子做的飯菜。嫂子正在收拾飯桌。本來她給哥哥留了飯菜,現(xiàn)在看來用不著了。醫(yī)務(wù)長看到了碗里面的小黃魚,這是哥哥喜歡的。廖城志和嫂子每人吃了一條,還有二條。他說這魚兒看著小,但一眼就能夠看出是野生的。他還大大地贊揚了土豆絲在刀工上的均勻?!叭犴樀镁拖衲愕念^發(fā)!”他竟然對土豆絲說柔順。廖城志想他還會稱贊西紅柿炒蛋的顏色,還有荷包蛋的形狀。盡管如此,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十分的討厭這個醫(yī)務(wù)長。
本來廖城志吃好晚飯就會向嫂子道別,然后回到他工作的工廠。但吃飯時天就下起了大雨。雨下得有些突然,他想吃好飯應(yīng)該就會停。但吃好飯,那雨變得富有耐心,一點兒也沒有停歇的意思。醫(yī)務(wù)長似乎是因為這雨,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廖城志變得有些急躁。他幾次站起來說要回去。但嫂子堅決不讓,而且搬出了那張行軍床,手腳麻利地為廖城志打點床鋪。那塊床單就是在那個晚上拉上的。醫(yī)務(wù)長問嫂子睡覺是不是方便。廖城志看到嫂子的臉似乎紅了一下。醫(yī)務(wù)長說自己家有空著的床,意思是可以讓廖城志過去睡的。嫂子很客氣地給推掉了。醫(yī)務(wù)長說自己好像是坐在報紙堆里面。他顯然是在取笑哥哥日積月累往墻壁上糊的那些舊報紙。他開始說他家的房子:“有三間,本來有三個人,可是三個人也用不了三間房,”廖城志認真地聽著。他會自以為是的將其中的一個房間想象成他心中喜歡的那個姑娘的房間,那個姑娘更加具象了,就是這個醫(yī)務(wù)長的女兒,他覺得自己離她更近了一步。醫(yī)務(wù)長想抽煙,他已經(jīng)將煙拿出來并且抽出一支夾在了手指上,“你知道,她在時就討厭我抽煙,所以有一間房間是專門讓我抽煙的。也許是找到了更好的辦法,那樣她就可以一勞永逸了?!痹谡一鸬臅r候,醫(yī)務(wù)長走過去扯動了一下那塊剛剛掛上的床單:“這有用嗎?聲音呢,不會有很大的聲音吧?”嫂子羞赧地笑了笑:“你操什么心?!贬t(yī)務(wù)長也笑了,而且笑出了聲音。廖城志聽到嫂子說:“不!”嫂子是阻止醫(yī)務(wù)長想吸煙的念頭。醫(yī)務(wù)長將那根煙放在窗臺上準備離去,臨走時,他對著廖城志說:“你真的不上我家去睡?”廖城志的心跳了一下。但馬上安靜下來。他聽到醫(yī)務(wù)長笑起來:“哈,你是怕我家的姑娘會吃了你吧!”
廖城志一直坐著等待外面的雨停下來。醫(yī)務(wù)長走時留下的那根煙靜悄悄地待在窗臺上,那是一支帶海綿嘴的煙。往窗外看下去,可以看到那棵苦楝樹,也可以看到黑暗中的那口水井。再看過去,可以看到圓拱門。圓拱門上面有一盞很小的燈,在雨中像一團黃色的霧。他很多次想走進那個圓拱門里面去看看是怎么的樣子?,F(xiàn)在,他看到醫(yī)務(wù)長不慌不忙地往圓拱門走去。雨下得還是很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大男人在大雨中會如此從容地走路。他的心有點失落。他想,也許他剛才應(yīng)該讓醫(yī)務(wù)長帶上他去那邊睡覺。他想到醫(yī)務(wù)長家的三間房子。
又一個星期天,廖城志來到嫂子家,他帶來了一張相片,一個女人的相片。那張相片是用一張粉紅色的紙包起來的。有人告訴他,結(jié)婚的事得圖個吉利。他找不到大紅的紙,這張粉紅的紙還是從隔壁財務(wù)室要的。他將那張包了粉紅紙的相片放在飯桌上。也是剛吃過晚飯,飯桌剛擦過,一些地方還是濕的。相片外面的粉紅紙很薄,已經(jīng)被洇得有了些水暈。
“人來不了,有照片也好!”
今天晚上是嫂子洗的碗。哥哥拿出一疊舊報紙。今年的冬天干燥,墻壁上的一些報紙裂開了。嫂子擦干了手,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照片。當她打開外面粉紅色的包裝時,有點兒不相信。相片很小,是那種一寸的證件照,而且還是黑白的。當時彩照已經(jīng)流行了。這些都還說得過去,問題是照片里面的女人。這是女人嗎?她一只手懷疑地拿著照片,一雙眼睛在找自己的孩子。大的侄女晚上沒有了作業(yè),她坐在搖籃前面逗著自己的小妹妹在數(shù)青蛙:“一只青蛙四條腿,兩只眼睛一張嘴,卟嗵一聲跳下水。二只青蛙……”她想,這照片里面的女孩也是可以坐在這兒數(shù)青蛙的。照片里面的她明顯營養(yǎng)不良,眼睛呆呆地看著這個世界。如果這照片是彩色的,那幾根稀疏的頭發(fā)肯定是毫無光澤。如果是全身照,嫂子在想那一定是個完全沒有發(fā)育好的身體。
“怎么看都像個孩子,”嫂子疑慮地打量照片,“就算是年齡小點,也不至于拍成這個樣子?!鄙┳蝇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在質(zhì)疑照片,而是直接質(zhì)疑廖城志了,“是不是拿錯了?”
當然,廖城志也覺得是拿錯了,但當時已經(jīng)是沒有時間了。他是決定了這個冬天結(jié)婚的。上次他并沒有對嫂子和哥哥撒謊,只是對方家中并沒有很多的女兒,而是獨生女,她有著一份體面的工作,她們家住的也不是老街上的破舊老屋,而是剛剛新建的住宅小區(qū)里面的套房。她的父親在大學里面教書,是個教授,母親在劇團里面,年輕時還是個名角。這么好的條件,怎么可能會讓廖城志輕而易舉的就帶回家呢。所以,廖城志不要說去過她家,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獨生女兒交了一個這樣的男朋友。但廖城志覺得他們是可以結(jié)婚了的。他并沒有打算她父母可以很爽快地接納他。他們之間有過信誓旦旦的承諾,這就夠了。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jīng)有過身體的交合。廖城志認為,這比父母的接納更加讓人放心。但后來他明白結(jié)婚不是一個人的事,更要命的也不是兩個人的事。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與嫂子說的。
“也許是她小學時的照片,”廖城志根本就不知道這是誰的照片,因為現(xiàn)實里面的她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如果看到她本人,你們會喜歡的?!?/p>
“可是,怎么可以拿這么久遠了的照片來給我們欣賞呢?”在往墻壁上糊舊報紙的哥哥也覺得這個女人太過份,“算起來,她近十年都沒有進過照相館了,是因為沒錢?想想,連拍次照都困難,你能夠指望她有什么?”
那邊放在煤爐上水壺里的水開了,一個勁地往外噴著白色的水蒸氣。哥哥原來拿出來的舊報紙已經(jīng)全部上了墻壁。他過去倒開水。墻角一排有五個不同顏色的熱水瓶,還有一個很大的鋁質(zhì)水盆,這個盆是用來洗澡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你可以想象一個人脫得光光的坐在這個盆里面的模樣。一覽無余,他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念頭。哥哥挨個往熱水瓶里面注水。廖城志聽得到開了的水注入水瓶時發(fā)出的那種迫切的聲音。他似乎聽到過這種聲音。她一直認為這是一種游戲,冷靜、公平而又斤斤計較。她說:“我們怎么可能結(jié)婚,就算我答應(yīng),我家里面也不會同意?!彼孟袷窃谡?wù)撘粯顿I賣。她將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回穿。他曾經(jīng)有過她的照片,還收到過她的情書。“如果你將那上面的一些句子當真,那真的是太傻了?!彼贿呎f著一邊往回收那些照片和情書。廖城志看了一眼嫂子。嫂子已經(jīng)將照片重新包回到原來的樣子。她好像是失望了。她肯定是要失望的,就像面對著每天拿著報紙的哥哥。
“女大十八變,真的是這樣的?!鄙┳雍孟袷前参苛纬侵荆袷窃诎参孔约?。廖城志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嫂子的老家,那個坐在他邊上的女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莫明其妙地想起那個他不喜歡的女孩。不過他一點也不擔心。那次他們從電影院出來被認識他的人看到了?!拔乙詾槟闶桥c你嫂子一起看電影,還這么親密,”那個人也認識嫂子,“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你是有漂亮女友了?!蹦莻€人實際上是在贊揚嫂子,他想。但他同時贊揚了兩個女人。
冬天眼看著就要過去了。廖城志有一些日子沒來嫂子家,嫂子有些著急。結(jié)婚是一件大事,什么事情都沒個商量,那怎么行。她給廖城志打電話。在電話里面將自己的擔心傳遞給廖城志。廖城志躺在屬于自己的那張床上對嫂子說,知道了。他的腿纏著繃帶,早幾日在公共浴室洗澡,一不小心摔倒了就將腿摔壞了。他告訴嫂子自己這陣子有點忙。嫂子以為他是忙結(jié)婚的事。廖城志在電話里面對嫂子表現(xiàn)出一種說不出口的尊敬。要不是嫂子,他和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哥哥可能已經(jīng)形同陌路。
“嫂子不是催著你結(jié)婚,”嫂子盡量放緩自己的口氣,“應(yīng)該有的我們都要有,她們準備什么,我們準備什么。到時候不要搞得手忙腳亂,我們不說,外人呢,大家會怎么看?”
“我知道。”聽著嫂子在電話里面嘮嘮叨叨的,廖城志竟然有一種親切感,但他不能直接告訴嫂子自己將腿摔傷了,那樣,嫂子一定會馬上叫上哥哥來醫(yī)院看他。這不是他的初衷。“我真的很忙,馬上就要出差,時間恐怕會有點長?!彼X得自己好像是故意將腿摔傷的。在這個冬天找個女人結(jié)婚,他對自己依然充滿了信心。屬于他的那張床的床頭柜上擺滿了各種水果,還有一束花,是香水百合,這應(yīng)該是送病人的,如果是戀人,那應(yīng)該送玫瑰,而且應(yīng)該有一定的數(shù)字。剛剛師傅來過了。是和他女兒一起來的。他跟師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長,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提著大包小包先進來的。師傅的臉很方,他愛喝點小酒,將一張臉連同鼻子都喝紅了。他壓低了聲音說:“怎么會這么不小心,傷筋動骨一百天,看來你出來時天氣就暖和了?!甭曇魧嶋H上還是很響。師傅說時眼睛在往門外面看,是一種召喚,“怎么還不進來?!绷纬侵韭劦揭还蓾饬业幕ㄏ?,一個女孩這才忸怩著出現(xiàn),她捧著這束花。
師傅沒有將自己坐的凳子讓給他的女兒。他示意女兒坐到床沿。這讓廖城志有點不自然。他和師傅很熟,但和師傅的女兒并不熟,甚至可以說是第一次正式見面。以前跟著師傅上班時,在機器旁師傅說過他的女兒,師傅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說的:“對了,我有一個女兒,你們誰能夠幫我女兒找個好男人,”當時,幾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在為年輕的工人說對象:“你們不要誤會,她不是找不到男人,我說的是好男人?!庇腥苏f:“如果像了你怎么辦,這么方的下巴,想想都恨不得拿把刀削去一些?!?/p>
師傅的女兒穿著白色的風衣,廖城志不明白這大冬天的她為什么要穿成白色。她將風衣脫下來的時候,師傅起來幫她掛風衣。這時,那把凳子已經(jīng)空出來。但她依然固執(zhí)地坐在了廖城志的床頭。廖城志能夠感受到從她身上發(fā)出來的一種異性的氣味。師傅對女兒說:“削個蘋果吧?!蹦且馑己孟袷菐煾底约阂浴煾蹬畠旱氖衷诖睬肮裆溪q豫了一會。廖城志覺得那雙手很大而且有點粗糙。那雙手在一個袋子里面掏出一只蘋果,也不知道那把刀是從什么地方找到的,反正她已經(jīng)在削蘋果。師傅大概是喝過酒了,話有些多:“她媽走得早,多虧有她,家中的活全是她料理的,我也舍不得讓她嫁出門,”師傅的眼睛盯著女兒削蘋果的一雙手,動作很靈巧,“她真的不是找不到男人,有很多男人喜歡她的,是吧?”他好像是問女兒,但并不想讓她回答,“她是個乖巧的女孩,從來不會帶男孩回家,是吧?”他覺得自己說多了。應(yīng)該讓女兒來說幾句。
師傅的女兒將蘋果削好了。真的削得不錯。皮是連在一起的,不認真看,那個蘋果好像是壓根就沒有變化。她將刀在上面輕輕地點了一下,包裹在蘋果外面的那層皮就像是一條蛇般瞬間就蛻去了自己的皮。她將削好皮的蘋果放在床前柜上。她沒有說一句話。她大概覺得沒有什么好說的。一切都擺在那兒,就像那只蛻了皮的蘋果。
再不抓緊冬天就真的要過去了。
廖城志的腿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這得歸功于工廠財務(wù)室的主任,就是當時廖城志向她要粉紅紙包照片的那個人。她過來看廖城志,她說:“你不是要結(jié)婚么,紅紙都給你了,可是你卻躺在這個破醫(yī)院里面?!绷纬侵井敃r確實是住在一個條件不好的小醫(yī)院里面。她說:“這種骨科的毛病,部隊醫(yī)院最好,你想想他們每天操練打仗,碰上的還不都是斷胳膊缺腿的毛病?!敝魅问莻€熱心的女人,她大包大攬地說:“360醫(yī)院,沒問題,院長是朋友,對了,他的女兒以前和你一個車間?!?/p>
就這樣,廖城志去了那所被數(shù)字命名的醫(yī)院。廖城志的腿完全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嚴重,很快就治好了。這次轉(zhuǎn)院,讓師傅和他的女兒一下子喪失了方向。師傅以為廖城志是故意避而不見他,那就是對他的女兒不滿意了。而當主任知道廖城志還是單身一人時,就決定顯示一下自己媒婆的角色:“院長的女兒怎么樣,你們本來就認識?!绷纬侵井斎徽J識這個女孩,只是當時不知道她是部隊醫(yī)院院長的女兒。但這又怎么樣。這個女孩高高大大,她的鞋碼數(shù)可能比廖城志的還大,這還不是主要的,她的嗓門有些沙啞,說話時總像有一把銼刀在邊上工作。他們在病房里面見面了。不是很正式。也沒有說到什么特別關(guān)鍵的問題,但從婚姻來說,只要廖城志愿意,這個冬天結(jié)婚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廖城志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被蒙上了雙眼的驢子,已經(jīng)完全迷失了方向。就算你再繼續(xù)地前進,也就是在原地打轉(zhuǎn)。他決定要去告訴嫂子。但說什么呢?他有點垂頭喪氣。他想,嫂子都打過幾次電話了。不過,算起來,也有一陣子沒來電話了,她應(yīng)該是認為自己還在外地出差。廖城志覺得還是吃過晚飯去比較合適,只是這樣就看不到洗衣服的她了。這么想的時候,他似乎就又猶豫起來。
到哥哥家時天已經(jīng)有些黑了。家中只有哥哥一個人,他一個人躺在那張大床上,也不開燈。屋子里面沒有那種食物的味道也就沒有了家的味道??吹搅纬侵?,哥哥從床上懶懶地起來。
“吃飯了么?”這是哥哥第一次這么問廖城志。
“嫂子呢?”
“走了?!?/p>
“侄女們呢?”
“走了?!?/p>
“走了,去哪兒了?”廖城志對哥哥的回答極度的不滿。他晚上過來可是有事情要與嫂子說的。如果嫂子不在,與哥哥還不如不說。
“別再叫她什么嫂子,”哥哥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憤怒,“不知羞恥的壞女人?!备绺绲哪樕耆兞?。廖城志從來沒有見過哥哥會有這么大的脾氣:“可是,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嫂子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我一直也是這么想的,但事實卻往往不是像我想象的這樣。你不知道,只要我不在家,家中就會有另外一個男人的味道,”哥哥甚至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那個晚上,我在醫(yī)院動手術(shù),回來的時候,就覺得屋子里面有什么異樣。她說你來過了。我后來看到窗臺上有一支香煙。你想,我不抽煙你不抽煙,可是家中卻有一支香煙,你不覺得奇怪嗎?”廖城志想起那個下著大雨的晚上。他想與哥哥說是醫(yī)務(wù)長來過了。但看到哥哥一副要殺人的模樣,就將想說的話咽了回去。他知道,這種時候,你不管說什么話,都會讓哥哥的胡思亂想變本加厲。盡管那天晚上醫(yī)務(wù)長是早他之前走的,但喪失了理智的哥哥會想起更多他不在家時的那些時間。
廖城志不知道可以怎樣勸說哥哥。自己的事就更沒有必要說了。他走出哥哥的房間。哥哥沒有送他。他連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廖城志想如果自己碰到這樣的事情會怎么樣?他絕不會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疑神疑鬼。這么想的時候他有些失落。在經(jīng)過水井邊上時,看到嫂子從那個圓拱門里面出來。和她走在一起的是一個女孩,她們顯得非常的親熱。廖城志的心莫名地躁動起來,因為他覺得與嫂子走在一起的那個女孩是醫(yī)務(wù)長的女兒,從側(cè)面看,真的是像極了,特別是那頭發(fā),看上去濕濕的,一根淺色的綢帶松松的扎著。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上去打招呼。如果哥哥真的要與嫂子離婚,那他們之間就沒有關(guān)系了。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哥哥的話。
是嫂子看到他并叫住了他?,F(xiàn)在他看清與嫂子走在一起的女孩,不是醫(yī)務(wù)長的女兒,反而和嫂子長得很像。嫂子對廖城志說,這是她的妹妹,最小的妹妹,下午過來的?!白艘徽斓能?,她暈車,你看她整張臉都黃了?!绷纬侵緦㈩^扭向一邊。他不敢去正視嫂子的妹妹,心里面生出一種偏執(zhí)的惡意,似乎是由于受到愚弄的人又被嘲笑了。但似乎又有另外一種東西憋不住了需要傾訴。
“你怎么啦,是不舒服么?”嫂子問廖城志。廖城志沒有回答??赡苷娴氖遣×耍?。頭覺得眩暈,眼睛中的嫂子與邊上的女孩都有些搖擺不定。“你知道,家中就這么一個房間,這么多人怎么住?我去向醫(yī)務(wù)長借了個房間。你見過那個醫(yī)務(wù)長的,那個下著大雨的晚上。你應(yīng)該記得,他要抽煙,我不讓。他還說讓你上他那邊去睡覺。只是那時他家還有一個女兒,但上個月他的女兒出嫁了,家中就他一個人。沒想到就為這事,你哥和我大吵了一架,你知道你哥的脾氣,等我明天回去他氣也就消了?!鄙┳虞p輕地拍了一下邊上妹妹的肩膀,好像是在讓妹妹放心。妹妹笑了笑,廖城志看到那雙眼睛,似乎是見過的。但他知道這是因為他對嫂子的眼睛太熟悉了?!拔覀兂鲩T時,你侄女一定要跟著過來,她在屋里面做作業(yè),隨帶著照看她妹妹。我?guī)颐妹萌ソ稚献咦?,她是第一次來?!绷纬侵鞠胝f什么。但他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有什么事要與我說的嗎?”雖然廖城志很少會主動與嫂子說什么,但今天這種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還是讓嫂子感到奇怪,“對了,你結(jié)婚的事到底定了沒有?”嫂子問廖城志。嫂子的問話里面充滿了擔心、期待,還有一種有似母親般的關(guān)愛。廖城志搖搖頭。有什么東西從上面掉下來,從他的耳邊擦過,他發(fā)現(xiàn)是一顆苦楝樹的樹籽,很小,落在他的腳邊,看起來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他知道,有些話,哪怕是再怎么微不足道,此刻不說,恐怕就永遠都沒有機會說了。他突然間有如孩子般委屈得想哭。
“你看你,都是個要結(jié)婚的大男人了,”嫂子像個母親般掏出了手絹,“還要哭鼻子,是吧!”她笑著與邊上的妹妹說。妹妹笑著沒說話,但接過嫂子的手絹遞給廖城志。廖城志覺得嫂子與她妹妹笑起來的樣子真的是一模一樣,只是妹妹的笑容里面多了點羞澀與靦腆,這是他喜歡的。廖城志在接過手絹時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妹妹的手指,這讓他想起與醫(yī)務(wù)長女兒一起在水井邊上擰被套的場景,似乎就是昨天。他的內(nèi)心突然有了一種別樣的情愫。他覺得自己的心是長出了一對翅膀,飛向嫂子的老家,他看到了那些在湛藍的海水上擺動的船,他在尋找那條擱淺在沙灘上的小船。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可以和她一起爬上那條小船。他已經(jīng)在拼命地回憶那條小船在沙灘上的模樣。他覺得小船的船頭是陷在沙灘里面的。和所有的船不一樣,它沒有纜繩,但那又怎么樣,他想,他和她完全可以坐在小船的船尾,應(yīng)該是在晚上,月亮從海那邊升起……他知道,他不僅僅只是需要在這個冬天結(jié)婚,他更需要在這個冬天迎接一場讓自己心動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