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池真理子
春夜??諝庵羞€帶著寒意。工藤走在回家的路上,嗅著剛剛開始泛青發(fā)芽的樹木的清香和不知從哪里飄來的瑞香花的芬芳,胸中雀躍不已,難抑興奮之情。
真想一直這樣走下去,工藤想。直覺告訴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一準兒有好事兒等著他。對,好事兒——那令人心曠神怡的一刻……
突然,一陣令人戰(zhàn)栗的興奮襲遍全身。他繼續(xù)邁著步子,輕輕閉上了雙眼。不行,不行,今天不能干。
他收緊身軀。每次老毛病要犯的時候,他都會這樣做。他握緊拳頭,咬住牙根,仰望天空。此刻,他正走在距離住所十分鐘的安靜的居民區(qū),妻子和岳父正在家中等候他。家門口近在咫尺,在這兒玩那種游戲未免太危險。
燈光昏暗的人行道的對面,出現(xiàn)了非常熟悉的公園。每天早晚,工藤都會穿過公園往返于車站和住所之間。這是條近路。
早上主婦們帶著孩子在這里玩耍,公園顯得很熱鬧,但一到晚上9點以后,公園里就寂靜無人,籠罩在燈光微弱的昏暗之中。
工藤正要走進公園,突然發(fā)現(xiàn)公園盡頭公廁旁的長椅上,有人影晃動。正走在一棵大杉樹下的工藤,出于好奇,向長椅那邊望去。一對情侶坐在長椅上,正在舉止蠻橫地相互叫罵。
雖然不知道他們所為何事,但偶爾會聽到女人的喊叫,“你到底要怎樣啊!”“我跟你過不下去啦!”看樣子小兩口吵得很兇。
長椅后有一盞路燈,所以從遠處也能看清兩個人的身姿。女人穿著紅色超短裙,男人穿著淺色短衫。兩個人都比工藤年輕許多,但也不像學生,感覺好像是普通的公司職員。如果他們不是在吵架,應該說是很般配的一對兒。男人相貌端正,身體健壯;女人小巧玲瓏,面容秀美。
“混蛋!”男人突然大吼一聲,從長椅上站起來。女人也不示弱地站起來。
男人用手指著女人,“你老實點兒,不要對我的事情指指點點!”
“你不要耍弄人啦!”女人哭叫道,“像你這種男人,你以為我會一直跟著你嗎?”
“好啊,你是上等人。要走你走好啦,我還落個清靜?!?/p>
“明明沒有我,你就過不下去,還好意思……”
男人泄憤般地使勁踢了一下長椅腿,轉(zhuǎn)身要離開。女人抓住男人的胳膊,男人甩開她繼續(xù)走。女人追上去。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公廁后面,吵鬧聲漸漸遠去。時而好像又停住腳步吵起來。一會兒沒有動靜了,以為吵完了,沒想到在樹影婆娑的那邊,又響起了兩人的高聲叫罵。
杉樹下,工藤正在與興奮得近乎破裂的心臟搏斗著。他對小兩口的吵架不感興趣?;ハ嘟辛R也好,吵架分手也好,隨便他們怎么樣。他所感興趣的,給他帶來高潮般快感的,另有所在。
工藤的視線聚焦在長椅上。有些發(fā)白的長椅上,孤零零地躺著一個黑色的漆皮小手拎包。
樹叢那邊,那對男女還在叫罵。公園里再沒有其他人,周圍的人行道上也沒有人,只有偶爾駛過的汽車車燈映出的斑駁樹影。
心中有一個聲音響起:不要干!家門口近在咫尺,千萬不要干那種蠢事!萬一發(fā)生不測,如何收場?但是,又有一個聲音蓋過了前面的聲音:機會就在眼前!沒有比這更刺激的了。下手,下手!下了手,就會享受極度快感,一定會的!
工藤急促地做著深呼吸,似乎無法戰(zhàn)勝誘惑。要下手就要趁現(xiàn)在。女人遲早會回來。趁著現(xiàn)在僅有的空當,打開手拎包,取出錢包,塞進自己的口袋。想象著這一系列動作,工藤興奮得幾乎要叫出聲來。
不知從哪里飄來一陣瑞香花的香味。那對男女的叫罵聲還在持續(xù)。
不能再忍耐了。工藤像貓一樣蜷縮起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由于過于興奮,下腹部有些顫抖,但是動作卻絲毫不亂,穩(wěn)穩(wěn)當當。集中全部精神瞄準獵物的獵豹,多半就是這種狀態(tài)吧。這樣想著,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
接近長椅時,工藤發(fā)現(xiàn)手拎包不是漆皮的,只是那種很便宜的塑料制品。但是,這已經(jīng)無所謂了。
他在長椅前停下,伸手拿起手拎包,迅速打開,翻看里面的東西。餐巾紙、口紅等化妝品、發(fā)卡、藍色記事本、便宜的油筆、花手帕、小鏡子、便攜式發(fā)梳、指甲刀、電話卡、幾枚郵票、防靜電用的噴霧劑、幾塊香草糖果……
此外,手拎包里還塞著各種小物件。他想,女人攜帶的東西都差不多。無論是打扮漂亮的小姑娘,還是顫顫巍巍的老太婆,手拎包里肯定都裝著瑣碎的生活用品。
從一堆瑣碎的小物件的縫隙中,露出了一個紅色的皮錢包,是那種最適合家庭主婦出門購物時裝零花錢的金屬卡口的普通錢包。
他打開錢包。由于緊張,腋下出了許多汗,但是他體會到難以言表的快感。他喘著粗氣,翕動著鼻孔。
錢包里裝著信用卡、銀行卡、駕照、購物優(yōu)惠券等,他把這些抓起來塞到手拎包里。他對卡之類不感興趣。當然,有時時間來不及,他也會偷走整個錢包。不過,過后他還是會把各種卡連同錢包一起剪碎。他的目的不是為了使用那些卡。他這樣做,也可以說是對失主最起碼的一點尊重。
他重新翻看變輕了的錢包。萬元鈔票一張也沒有,只有幾張千元鈔票和幾枚硬幣。
這樣也很好。即使沒有錢,只要偷到錢包,他就滿足了。
突然,那對男女的叫罵聲停止了,周圍一片寂靜。少頃,樹叢那邊的腳步聲打破了寂靜。工藤慌忙合上手拎包,剛要放回到長椅上,這時夾在腋下的錢包滑落到地上。他撿起錢包正要逃走,身后突然響起女人尖厲的叫聲。
“抓小偷!”
工藤從未聽過這樣尖厲的叫聲,他不由顫抖起來。
他想逃走,雙腿卻像被絆住了似的動彈不得。就在他掙扎著要逃跑時,冷不防與年輕女人打了個照面。雖然不過一兩秒鐘,他還是看清了那張因恐懼和憤怒而扭曲的臉。女人柔軟的長發(fā)松松地綰成一個發(fā)髻,面容嬌小而美麗。
忽然,工藤雙腿像被彈起來似的狂奔起來,大腦已經(jīng)停止了工作,恐怖貫穿全身。這下可完蛋了,這個念頭,使他魂飛魄散。
他正想躲進樹叢中,身后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吵架的男人好像回來了。
“抓小偷!抓小偷!”女人繼續(xù)喊道,“就是他,往那邊跑的那個家伙,偷走了我包里的錢!”
身后響起猶如戰(zhàn)馬踏蹄般的急促的腳步聲,男人快速追上來。工藤恐怖到了極點,心里想著一定要逃脫,可是身體卻不怎么聽使喚。
眨眼之間,工藤就被男人追上了。男人把他的雙手反剪,擰著他的手腕子,低聲喝道:“你這家伙,我們?nèi)ゾ炀?!你要說清楚!”
“你搞錯了,我什么也沒……”工藤喊道。
“老實點兒,大叔!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干這種小偷小摸的勾當!”
工藤拼命地想著應該怎么辦,可是大腦里一片空白。男人一身蠻力地使勁拽著他,就好像是一臺推土機,工藤想反抗,卻絲毫不起作用。
不覺之中,工藤哭了起來。要是讓老婆知道了怎么辦?要是讓岳父知道了……不僅家里人,還有學校的學生們知道的話……
真要完蛋了,無法逃脫了。要是能把贓物扔掉,還能辯解一番,可是雙手被反剪著,也不能伸到衣袋。
“你在哭啊,大叔?”男人訝異地問道,“被抓住了就哭,既然這樣,當初就別干這種蠢事!”
派出所距離公園只有兩三分鐘的路程。這里也不總是有人,巡警們一般都會去巡邏。可是偏偏這天晚上,有一位年輕巡警正在所里攤開筆記本寫著什么。
男人把工藤推到巡警面前,要求搜身。工藤孩子般地哭泣著,身體被巡警托住。
“是偷竊呀。”巡警淡淡地說著,看了看工藤的臉,“哎,你別哭了行不行?哪有偷了人家東西還哭的啊?!?/p>
工藤邊哭邊搖著頭。太慘了,真想死掉算了。如果衣袋里的錢包被發(fā)現(xiàn),就只有咬舌自盡了,他想。
巡警例行公事地搜了搜工藤的西裝,紅色錢包很快就被發(fā)現(xiàn)了。男人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嘲笑,女人緊挨著男人站著。男人扭頭對女人說:“這個大叔真愁人?!苯又帜眠^錢包給女人看,“這是你的吧?”
女人不答話,默默地看著工藤。
巡警挨個搜著工藤的衣袋,從西裝里面的衣袋里搜出了一個名片夾,于是小聲地念道:“東日大學文學部教授工藤徹男……”
“還是大學教授呢!”男人大聲嚷起來,“大學教授竟然偷別人錢包!”
“這位教授,您可真行啊。”巡警也附和著說,“你又不是缺錢?!?/p>
工藤言語盡失,呆立不動。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只有死路一條了。只要咬斷舌頭就死了。
他一邊向神明祈求原諒,一邊緊閉雙眼,把干干的舌頭放在上下齒之間。就在這時,女人突然從男人身后跨到前面。她沒有看工藤,而是正視著巡警,一字一板地說:
“不是這個人,對不起,我們搞錯了?!?/p>
工藤不明所以地望著女人,巡警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男人沖著女人瞪大了眼睛,女人面對工藤深深地低下頭。
“真是對不起,我一定是神經(jīng)錯亂了?!?/p>
“可是,你……”男人有些語無倫次,“你不是用手指著這家伙嗎?而且,這錢包,不是你的嗎?”
“跟我的很像,但不是我的?!迸说膽B(tài)度斬釘截鐵,“再說,我剛才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小偷的長相,確實不是他。長得完全不一樣,比他年輕得多?!?/p>
“那……為什么……”男人困惑地望著工藤和巡警,“喂,你別胡鬧了,我認定就是這個人?!?/p>
巡警輕輕松開了抓著工藤胳膊的手。女人拿過錢包遞給工藤,“真不知道怎樣表示歉意才好。這錢包還給您,對不起了。那個地方太黑,沒有看清楚。只看見您在大樹那邊跑,就……”
“那你跑什么?”男人責備道。
“他那是被嚇的?!迸颂嵝训?,“人之常情嘛,突然被人追趕,誰都會跑的?!?/p>
“那么說,公園里還有一個年輕男人逃走了?”巡警有些不耐煩地拉開抽屜,拿出紙筆,“請你說一下那人的長相和被偷錢包里的物品。”
女人點點頭,巡警也沒有看她。女人抬眼看著工藤,又一次深深鞠了一躬,“實在是太抱歉了。方便的話,我想和丈夫登門致歉??梢愿嬖V我們您的地址嗎?”
工藤慢慢地搖了搖頭。他看不透這女人的心思。為什么看得那么清楚卻說看錯人了呢?為什么說那個紅色錢包不是自己的呢?
“告辭?!惫ぬ俾曇羯硢〉卣f著,逃也似的跑出了派出所。
世人把運氣非常好的人稱為“吉星高照之人”。人生遇到危難時,肯定會有人伸出援助之手,不曾付出什么辛苦就能化險為夷,這樣的人從呱呱墜地起就是“吉星高照之人”。
工藤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是“吉星高照之人”。孩童時,和附近的朋友騎一輛自行車,在坡路被卡車撞到,朋友身負重傷住了半年醫(yī)院,還留下后遺癥,而他卻有驚無險。還有,中學時,父親突然離世,家庭拮據(jù),可碰巧母親的情夫是個有錢人,他不僅上了大學,還上了大學院(相當于中國的研究生院)。
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啃書蟲,只會死用功,一輩子與女人無緣,可就在近乎絕望之際,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結(jié)了婚。不僅如此,因為妻子的父親是東日大學校長,他從大學院一畢業(yè)就受到優(yōu)厚待遇,順風順水地走上了一條過去想都沒想過的晉升之路。
他確實是吉星高照,多少次他深深地感謝上天賜給自己的機緣。平凡的相貌,懦弱的性格……而且還是個膽小鬼,不善交際。像自己這樣的人,如果生在兇星之下……一想到這點,他便不寒而栗。如果兇星高懸,那如今的自己一定是掙扎在社會的最底層,或者說不定早就死掉了。
但是,無論怎樣吉星高照,侵蝕到骨髓的自卑感卻不曾消失。且不說年輕的時候,自從結(jié)了婚,他的人生一直是以妻子娘家為中心。能夠相中像自己這樣的人,而且還給予了自己超乎常人的社會地位,面對這樣的妻子,他實在是抬不起頭。如果怨恨這樣的妻子,一定會遭到天譴??稍捰终f回來,像這樣無論什么都是妻子和她娘家人給鋪墊好的人生,也實在令人心有不甘。
他的妻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個漂亮人兒,況且又是書香門第的獨生女兒,高傲和植根于性格之中的工于心計,使她顯得更加丑陋。
工藤非常清楚妻子學生時代周圍男生對她的看法。那些人總是說,誰要被這種女人抓住,一輩子就算完了。她會像一個蟲子,沾上了你就不會離開,一直吸你的養(yǎng)分。你會入贅做養(yǎng)子,被人當作寵物,你會被逼著繼承家業(yè)。如果你要出軌,全家人就會一擁而上譴責你,最后把你掃地出門……那些人邊說邊哈哈大笑。結(jié)婚20年了,那笑聲還響在耳畔。
但是,妻子也有長處,他時而會這樣安慰自己。她長得不怎么樣,卻也很有激情。首先,她是主動接近自己的,她給他寫情書說:“你的認真和誠實征服了我。” 她是真心喜歡這個長得像豆芽菜一樣的男人,他不會喝酒,不會玩鬧,一天到晚只知道躲在圖書館苦讀。
她確實長得不好看,看上去是個冷漠的工于心計的人,但是,操持家務卻很拿手。她是個無可挑剔的主婦,也是兩個孩子的好母親。而且,借了她父親的光,自己年紀輕輕就當上了教授,得到了一套有書房的朝南的漂亮房子,生活完全無憂無慮。自己能有這樣人人羨慕的安泰人生,可以說完全是托了妻子的福。
可是,想到這兒,他又嘆息起來。自己算什么?難道只是個符合老婆規(guī)劃藍圖的工藤家的女婿嗎?
他的自卑感也影響到他的人際關(guān)系。在大學里,別說同事,就連學生都不把他當回事兒。根本不會開玩笑,講課也只是看著十年前的講義照本宣科,這樣的老師,學生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有的學生一邊吃吃地笑著,一邊傳看著畫著他頭像的漫畫;有的情侶公然在教室角落處擁抱,而其他學生則打賭他會不會管束。當他不加以管束繼續(xù)講課時,吃驚的學生們就嚼著口香糖,一個接一個地隨隨便便走出教室。
無論在哪兒,都沒有一個真正屬于他的地方。面對妻子和她娘家人,他是個臉上總掛著微笑的傻傻的乖女婿;面對學生,他是個連大聲呵斥都不敢的軟弱的受雇教授。
他想當英雄,想當一個被人稱贊、讓人驚愕、受人敬重的英雄。
每當想到要當英雄,他就想起十年前那些美妙的日子。那時,他是名副其實的英雄。各家報紙都一致稱贊“不留姓名的勇敢男性”,電視的特別節(jié)目中,他的事跡也華麗登場,主持人稱:“在負面報道接連不斷的日子里,今天我們?yōu)榇蠹宜蜕弦粋€令人振奮的話題?!?/p>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冬夜,工藤在吉祥寺車站等電車。他身旁站著一個表情怪異的少年,滿臉糾結(jié)的灰暗面容上,掛著死人一般的絕望。當電車剛剛駛?cè)胲囌緯r,少年突然就在工藤的眼前縱身跳下站臺,落到軌道上。周圍響起女人的驚叫。
為什么當時自己要救那個少年?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明所以。既沒有能夠救助的信心,也沒有必須救助的義務感。如果在平時,工藤也許只會茫然地望著電車軋死那個少年。
那是一種本能。就像被什么驅(qū)使,工藤緊隨著少年跳下去,沒有恐怖,大腦中一片空白。他迅速抱住蹲在軌道上瑟瑟發(fā)抖的少年。少年的身體輕飄飄的,令人難以置信。工藤抱住少年,滾到軌道一側(cè)。緊接著,電車帶著慣性的巨大力量,從兩人旁邊擦身而過,之后發(fā)出刺耳的金屬聲音,緊急停下來。工藤和少年都毫發(fā)無損,被趕到現(xiàn)場的車站工作人員圍護住。
工藤沒有留下姓名就默默離開,并不是特意裝酷。他過于沉醉于自己也不曾想到的英勇行為,雙腳好似踩在云朵編織的地毯上,帶著極度的興奮離開了車站。他記得有人在后面喊他,但是他沒有回頭,也不想回頭。他只要反復回想自己的英勇行為就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
報紙沒有透露少年的身世,只說是個高中生,也沒有寫自殺的理由。而他作為見義勇為的青年,卻被當作了英雄。他把當時的新聞報道全部裁剪下來,珍藏至今。
過去的榮光沒有再次光顧于他,工藤心緒不佳時,時常把記載自己英雄事跡的報道拿出來翻看。妻子不在身邊時,他甚至小聲朗讀。因此那些報道,他可以一字不落地背誦下來。他想如果把播放自己事跡的特別節(jié)目錄下來就好了,有了錄像帶,就可以隨時重溫那時的輝煌。想到這點,他便十分后悔當時沒有錄下來。
工藤通過偷竊別人財物來尋覓快樂,是從五年前開始的。正如許多慣犯一樣,開始時事情非常簡單。
那是在正值年末的擁擠的百貨商店。妻子讓他買魚糕。他旁邊有一個50多歲的婦人正在專心致志地挑選年貨,他看見她的手提包開著口,露出里面大大的黑色錢夾。
店內(nèi)人滿為患,悶熱無比,大家都在心無旁騖地買東西。工藤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沖動,他想把手伸到婦人的手提包里。一想到婦人發(fā)現(xiàn)錢夾不見了,不知會做出怎樣的表情,他興奮不已。正值年末,想買的和該買的東西一大堆,但是沒有錢什么也買不了,那婦人一定會驚慌失措,大吵大鬧。想象著婦人的狼狽模樣,他心中就生出酣暢淋漓的快感。
他沒有感到恐懼。他把手偷偷地伸進手提包,抽出錢夾。太容易了。那個婦人鼻尖上冒著汗,手里拿著兩個魚肉雞蛋卷,還在思量著選哪一個。他鎮(zhèn)靜地買了魚糕,付了錢,然后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離開現(xiàn)場。
他徑直去了衛(wèi)生間,在里面插上門,拿出錢夾。里面有六張1萬日元和一張5000日元的鈔票,還有各種信用卡、看病的診療券、鶴岡八幡宮的護身符,另有一張身穿天鵝絨連衣裙、手里拿著棒棒糖的小女孩的照片,看樣子是婦人的孫女。他由于過度興奮,幾乎要哭出來。
一想到自己偷了別人可愛孫女的照片和護身符,還有婦人丈夫交給她的部分年終獎金,他就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他把錢夾帶到大學研究室,把除了錢以外的東西全部剪碎塞進袋子,扔到了校園內(nèi)的垃圾箱里。
從那以后,大約每隔兩三個月,他就享受一次偷竊的快樂。他不在商店順手牽羊,偷竊商店的東西沒有快感。他的目標都是女性。偷竊女人的錢包,是他的一個游戲。
女人無論怎樣裝腔作勢,即使看上去很聰明的人,隨身攜帶的錢包中一定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部分生活的痕跡。偷偷窺視那些小巧錢包中的物品,想象著被偷女人深受打擊的樣子,他便興奮不已。他覺得偷竊給他毫無色彩的寂寞生活帶來了生氣。
自己確實是吉星高照之人,他很認真地這樣想。行竊多次,沒有一次被抓到。在他離開作案現(xiàn)場前,甚至沒有人發(fā)現(xiàn)被盜而高聲叫嚷。
這一次也是吉星高照。公園里的那個女人,明明已經(jīng)看見了他,卻道歉說是看錯了人。險些被捕的他,不僅沒有被捕,反而被鄭重地道歉而無罪釋放。
但是,這件事是否值得慶賀,他還無從判斷。無論怎樣苦思冥想,他也猜不透女人的真意。明明知道他就是犯人,卻口口聲聲說看錯了。有理由認為,這個女人或許有什么可怕的企圖。
他每天回家都注意觀察妻子的臉色。在妄想癥的驅(qū)使下,他總是想象那個女人會趁他不在跑到他家去,把發(fā)生在公園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妻子。他還想到,如果那個女人是個惡人,也許會抓住這件事敲詐工藤家。巡警念他的名片時,那個女人也在場。她知道他的工作單位,稍稍動動腦子,從大學打聽到他的住址,是輕而易舉的事。
但是,并沒有女人來訪的跡象。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他漸漸地忘卻了那個女人。
公園事件發(fā)生大約十天后,4月一個溫暖的下午。工藤在自己的研究室正在瀏覽新學期的課程設置。從打開的窗戶,可以看到開始落英繽紛的櫻花樹。這是打個哈欠似乎就能睡著的靜謐的春日午后。
桌上的電話發(fā)出輕快的鈴聲。工藤拿起聽筒,耳邊響起年輕接線員的聲音:“工藤先生,您的電話。是一位清水女士打過來的,要接過來嗎?”
他對清水女士沒有印象,盡管有些詫異,但還是接了電話。
“前些日子實在是太抱歉了?!甭犕怖镯懫鹨粋€清脆的聲音,“當時太慌亂也沒有留下姓名……太失禮了。我姓清水,叫清水真知子。本來應該早些跟您道歉,但是不知道怎么找到您。不過,那天巡警念了您的名片,我就記得東日大學,趕緊查了一下。但是又想到往學校打電話是否失禮,也許寫信更好一些吧。就這樣猶猶豫豫地拖了下來?!?/p>
“啊?!惫ぬ賾艘宦暎械叫呐K怦怦亂跳,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叫真知子的女人繼續(xù)說:“那天,觸犯先生的是雅人,就是我丈夫。他也在深刻反省說要想辦法跟您道歉。先生,請務必跟我見一面。我丈夫不好意思,說是無顏見您,我也理解他的心情,我想暫且就由我代表去見您……無論如何,不當面好好道個歉,我們夫婦實在過意不去?!?/p>
工藤想起了那天吵架的男女,當時兩個人說話都很粗魯。特別是那個女人,和現(xiàn)在打電話的腔調(diào)簡直是判若兩人。工藤勉強按捺住不安,又“啊”地應了一聲。
真知子用更加裝腔作勢的口吻說:“明天先生有什么安排嗎?如果先生方便的話,我想跟您見個面,一起吃個飯好嗎?”
“不,那個……”工藤說道,“你那么客氣,我……”
“拜托了,先生?!迸藥е耷徽f道,“對一個堂堂的大學教授做出那種事,我慚愧得夜里都睡不著覺。就當是幫我了,請您務必和我見一面好嗎?”
和女人見一面,就會解開這個謎??墒?,答應和她見面,又有可能會落入一個圈套。這兩種想法在頭腦中爭斗著。工藤用汗津津的手握緊聽筒。
“先生,求您了?!闭嬷佑终f道,“明天您有什么安排嗎?”
“這陣子比較忙。”工藤慌忙地說,“恐怕是沒有時間……”
“那可不行,先生,”真知子好像保姆呵斥幼兒似的輕聲責備道,“給我30分鐘也好,不然我去大學拜訪您吧。對,那樣會比較好吧。”
可不能讓她到學校來。工藤能夠想象得出,那個嬌小的美女拎著點心盒走進他的研究室時,周圍的人會做出什么反應。
“好吧。”工藤慌忙答道,“那明天見?!?/p>
“啊,太高興啦。”真知子發(fā)出歡悅的聲音,“那明天請到赤坂的N賓館大堂。您看幾點鐘合適?”
“幾點都……”工藤有些結(jié)巴,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在賓館見面。賓館這樣的地方,使工藤聯(lián)想到危險的陷阱。
“那么,就6點吧,怎么樣?”
“知道了。”工藤頓時感到胸口憋悶,急忙放下聽筒。
翌日,工藤上完課后一直心神不定,快到約定時間了,還在猶豫,但是最后還是覺得應該去。工藤到達N賓館大堂時,遲到了十分鐘左右,清水真知子已經(jīng)等在那里。秀發(fā)隨意地披散在肩上,上身是一件清爽的藍色上衣,下身是接近白色的百褶裙。她的樣子比先前莊重,給人感覺像個清純的女大學生。
工藤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她,真知子立刻站了起來,也不看他,只是小聲說道:“請跟我來?!蹦钦Z氣就好像是在對避人耳目秘密約會的男人說話。工藤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跟在了她的后面。
真知子帶著工藤乘上電梯,直達地下二層的停車場。她扭動著性感的屁股在前面帶路,來到停車場最靠里面的一輛轎車前停下,打開車門,說了聲“請”。
“到哪兒去?”工藤一臉困惑地問道。
真知子淺淺一笑,“哪兒也不去,在車里不是也可以說話嗎?”
“可……”
“先生您可真怪,害怕了嗎?我什么都不會做呀?!?/p>
這是個圈套!工藤突然無緣由地想到,這個女人在給他下圈套。她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錢?對,除了錢,不會為別的。她一定是抓住他偷竊這件事,要勒索錢財,所以才要避開別人的視線在這里和他交涉。
“我想坐在車里說話比較安靜,所以就……”真知子用謎一樣的語調(diào)說道,繞到駕駛室一側(cè),打開車門坐了上去。
趕緊逃吧,工藤想??墒?,這次逃了又能怎樣?這個女人早晚還是會找到他的。他告訴自己,現(xiàn)在應該聽聽她說什么。如果不知道這個女人的企圖,就無法對付她。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車,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車里有股發(fā)甜的淡淡香水味。后視鏡下,掛著一個小小的熊貓玩偶,駕駛座上搭著一件帶有米老鼠圖案的T恤,代替靠墊??礃幼舆@是真知子自己的車。
“您吸煙嗎?”真知子打開煙盒遞給工藤。工藤搖了搖頭。真知子點點頭,取出一支,銜在嘴上。
“我們抓緊吧?!闭嬷佑么蚧饳C點燃香煙,“請允許我直奔主題。是您偷了我的錢包,這我是知道的。不用說您也明白,當時我離您那么近?!?
工藤直視前方,雙手緊握。真知子的車停在了靠右側(cè)的墻壁旁邊,所以坐在車里,只能透過前面擋風玻璃看見水泥墻和停在左側(cè)的一輛大型奔馳轎車。停車場內(nèi)有些昏暗,水泥墻看上去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不知從哪兒傳來汽車發(fā)動的引擎聲,可是在他坐的位置,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為什么?”工藤使勁擠出來一句話,“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是犯人,卻故意……”
真知子突然變了語調(diào),“因為我對您感興趣呀。”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惫ぬ倬兄?shù)卣f道。
真知子好像感到很可笑似的呵呵一笑,“您不必那么緊張,我又不會把您烤了吃掉。我呀,就是好奇您一個大學教授怎么會做那種事?!?/p>
工藤慢慢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真知子,“你是學心理學的嗎?”
“您這人說話可真有意思?!闭嬷庸笮Γ皩W心理學?完全不搭邊。我只是一個家庭主婦,每天從早到晚,盤算著怎么用混蛋丈夫掙的那點錢過日子。不過呀,當時知道您是大學教授,我就想,世上也有和我一樣的可憐人呢,所以就突然產(chǎn)生出一種親近感。說您是犯人,我做不到啊。為了把您約出來,電話里我也只能那樣講。對不起了,您一定對我很戒備吧?”
感覺到風向有些變了的工藤,全身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肌肉一點點地松弛下來。雖然還不知道女人的目的,但至少,危險似乎已經(jīng)過去。他想,這個女人也許只是想和自己商量什么事情。或許,她也有偷竊癖,認識了自己之后產(chǎn)生了同伴意識,所以才決定這樣來見面。她沒有帶丈夫一起來,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先生?!闭嬷尤鰦伤频恼f,“您愿意聽聽我的煩心事嗎?”
工藤清清嗓子,“什么煩心事?我要是聽了,就可以抵銷我的罪過嗎?”
“什么罪過呀,我都忘記了。那不算什么,我的煩心事只能跟像您這樣的人說?!?/p>
“像我這樣的人……這是什么意思?”
真知子靜靜地看著工藤,足以令人心慌意亂的充滿魅力的雙眸,在地下車庫冷冷的燈光下發(fā)出炯炯的光?!澳欢ㄓ胁荒芘c人訴說的痛苦與悲傷吧?所以,雖然身為大學教授,卻玩那種無聊的游戲,是為了排解胸中的郁悶吧?我想,只有您這樣孤獨的人,才會理解我的苦惱?!?/p>
工藤的喉嚨收緊了一下,咽了口唾液,重新望向前面。真知子也與之配合似的看向前方。
“真是難以啟齒啊,先生。電話里我說過,那個抓住您,對您說了許多失禮話的人,是我的丈夫。他叫雅人,清水雅人。他呀,正在和一個男人談情說愛?!?/p>
“男人?”工藤沒太明白真知子的意思,望著她問道。
“對,是的。”真知子沮喪地低下頭,“他戀愛的對象是個男人,年輕的男人,大概25歲,在五反田附近的一棟破樓里開一家小酒館,和那種同性戀酒吧還有點不同。彼克……啊,這是他的化名。他一個人經(jīng)營著小酒館。您聽他的名字多可笑,叫什么彼克!他整天濃妝艷抹,穿著一身閃閃發(fā)光的套裝。那家伙,勾引雅人?,F(xiàn)在,雅人已經(jīng)被弄得沒有一點兒男子氣?!?/p>
“嗯?!惫ぬ賾艘宦暋K恢勒嬷拥降紫胝f什么。這個女人跟自己說她丈夫是同性戀,她有什么目的呢?
真知子接著說:“前些天,我倆不是在公園吵架了嗎。那天晚上雅人也是不聽我勸,非要去見彼克。我氣壞了,使勁喊著不讓他去,結(jié)果才打得那么不可開交。他太過分了!剛結(jié)婚時,我倆挺好的,他是個好男人,身體又健壯,我是真心迷戀他??墒?,誰想到他竟然是個同性戀!要是和女人胡搞,倒是還能夠理解,可他對女人沒有興趣,只喜歡漂亮的男孩子。真惡心!這種事,又不能和別人商量,我這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真知子說到這兒,鼻子抽動,潸然淚下?;帕松竦墓ぬ俎D(zhuǎn)身沖著真知子小聲說道:“你別哭了?!彼脒f給她一塊手絹??烧嬷哟蜷_小手袋,在里面翻了翻,找出一張照片。
“您看,這就是彼克,還化著妝,有什么好啊?只能叫人惡心。您說呢?”
工藤接過照片,仔細端詳。照片上有兩個并排站著的男人,一個是在公園把他雙手反剪的男人,還有一個是略施粉黛,頭發(fā)染成金色、剃成平頭的年輕男人?;^妝的年輕男人看上去像是偶爾在周刊上見過的搖滾音樂人,端正而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夢幻般的茫然,使人感到一種妖惑的魅力。
“從一年前開始,雅人常常都是到早晨才回家。我不厭其煩地追問他。后來他就坦白了,說是有了喜歡的人,而且是個男人。我大吃一驚,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真想殺了雅人,然后自己也死掉。先生,您能明白嗎?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司職員,沒有什么錢,我們也沒有孩子,可是我們過去一直過著平凡的幸福生活。誰想到,自己的丈夫卻被同性戀奪去了,這叫什么事??!”
“是啊?!惫ぬ賾艘宦?。他能夠理解真知子此時的心情,覺得她非常可憐,但似乎又不是很明白,只是認為她把這種事告訴自己是覺得兩人同病相憐。
“先生,”真知子轉(zhuǎn)過頭看著工藤,“能夠當上大學老師的聰明人,有時也會陷入非要偷別人東西的不可思議的精神狀態(tài),所以我想先生會理解我的話。我呀,想殺了彼克那家伙。老實跟您說,這種情緒讓我受不了了,我想我可能瘋了。不過,我是認真的,我真想殺了他。先生,我很害怕,我腦子壞掉了吧?”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工藤說道,“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換成是我,我也會是一樣的心情?!?/p>
“先生身處的環(huán)境好像也很難過吧?!闭嬷映錆M同情地說道。工藤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悅遍布全身。還是第一次有人對自己這樣說話,而且還是這樣一個美女,這樣溫柔,簡直是在夢中。
沉默了一會兒,真知子輕聲問道:“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偷東西的?”
“大約五年前?!?/p>
“也是和夫人過得不愉快?”
“那倒不是……我是入贅的,生活中所有事情都要由妻子和她父親決定。也許我是討厭這種環(huán)境吧。偷了別人東西,心情就很爽,好像突然覺得自己很厲害?!?/p>
“我能理解?!闭嬷狱c點頭,認真地說,“心情一團糟的時候,我也會想在超市順手牽羊呢?!?
“你也有那種時候?”工藤問道。
真知子一臉認真地點點頭。
“但是,我也有犯罪意識,偷別人東西,真是讓人唾棄??晌医洳坏暨@毛病。這要是被妻子和岳父知道了,我的人生就完了??擅髦肋@樣,就是戒不掉。這還是我自己的責任啊。給你添了麻煩。對了,那個錢包,我得還給你。里面的現(xiàn)金,我現(xiàn)在就……”
工藤正要從自己的西裝口袋里取出錢包,真知子伸出纖細的手攔住了他,“算了吧,先生,算了?!?/p>
“可是……”
“我叫先生出來,不是為了讓您還錢的??焓掌饋戆桑脝?,先生?”
真知子的手白皙而溫暖,像柔軟的羽毛一樣撫過他的手腕。工藤不由咽了一口唾液。
“彼克他……”真知子轉(zhuǎn)正臉說道,聲音平淡而冷漠,“每到星期五晚上的12點,他就把客人都趕走。您明白為什么嗎?因為雅人要去店里。他們兩個人在店里喝上一個小時的酒,然后就到彼克的房間去,一直到天亮都干那種骯臟的勾當。到了星期六下午,雅人才睡眼惺忪地回來。這一年來,每周都是這樣。今天是星期二吧,還有三天,雅人又要去會那個妖精啦。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怕了,因為我有先生您?!?/p>
“?。俊惫ぬ俨唤獾貑柕?。
真知子有些濕潤的美唇露出微笑,把手放到他膝蓋上。工藤全身僵直。
“先生您一定能殺了彼克?!?/p>
工藤無言以對,凝視著真知子。
真知子不顧工藤的表情,繼續(xù)說道:“彼克在五反田的酒館,位于一幢舊木頭房子的二樓。那可真是個破得要命的地方。樓梯特別陡,還吱呀吱呀作響。到處破破爛爛,連地板都不平。消防署直發(fā)牢騷,說要是失火房子立刻就完蛋了,讓他趕緊換個地方。這房子的租金很低,他沒有錢,根本就不想挪地方。而且,那家伙有個可怕的嗜好:酒館營業(yè)的時候不開電燈,到處密密麻麻地點著蠟燭?!?/p>
“你……”工藤戰(zhàn)栗著問道,“你在說什么?”
真知子放在工藤膝上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大腿,“不必玷污您的手。星期五晚上,我找個借口不讓雅人去見彼克。先生您代替他去一趟,陪著彼克喝酒就行。然后,找個機會,把安眠藥放進那家伙的杯子里。等那家伙睡著了,您別忘了把柜臺上的蠟燭都弄倒。不必擔心逃不出來,蠟燭燒得很慢,而且誰也不會懷疑您,我敢打包票。大家都知道那個酒館早晚得出事?!?/p>
“你別說了!”工藤拂開真知子的手,“要我殺人……這種事,你看我是那種……”
“您是說您不能干嗎?先生,那可不行呀?!闭嬷訐溥暌恍?,“如果您不干,我就把前些日子的事全都告訴您夫人和岳父。對了,還有學校。我就說,貴校有這樣恬不知恥的教授。我還會給報社和雜志社提供信息,‘從五年前就開始偷竊的大學教授,這樣的報道想必很有意思吧?”
星期五的夜晚,工藤像是發(fā)了燒似的,全身哆嗦著走在五反田的街道上。三天三夜,幾乎連眼睛都未合過。他覺得腦漿像個大鐘擺左右搖晃。干?不干?在這兩個選項之間搖晃不定的鐘擺,把他逼到了幾乎要發(fā)狂的境地。
西裝的里兜里,裝著真知子給他的安眠藥。本來是片劑的藥,真知子把它碾碎了裝在一個小塑料袋里。
“效果絕對沒問題。”第二次見面時真知子小聲說,“我失眠的時候,醫(yī)生給開的,我已經(jīng)試過了。先生只需要把它放進酒杯里就行了。多簡單?!?/p>
簡單?工藤毫無目的地走在春寒料峭的街上自問道。確實簡單,連孩子都能做。而且不會玷污自己的手,這一點也如真知子所說。只要讓一個不曾謀面的同性戀者睡過去,然后把蠟燭弄倒后走人就行了。
但是,他停下腳步抱住頭。經(jīng)過他旁邊的醉客們都奇怪地望著他。他又邁動腳步。
但是,這明明就是殺人,這和以殺人為目的的縱火沒有什么兩樣。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照真知子說的去做,自己這輩子肯定就完蛋了。想象著真知子把他的偷竊癖在世上胡亂散布,他就恐懼得要昏過去。
妻子和岳父會怎樣說?大學的同事會怎樣說?學生們會怎樣說?
沒有什么證據(jù),確實什么證據(jù)都沒有。但是,如果從過去自己給別人留下的陰晦又膽小的性格來看,大家也許會異口同聲地說,那家伙肯定會干出那種事來,就是那種性格,才會貪圖那種見不得人的快感。
風很大。他頂著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走著,眉頭緊鎖。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終于停下腳步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幢靜靜佇立在昏暗中的二層小樓前。
周圍都是十層高的建筑物,二層小樓仿佛一個被忘卻的煤堆中燒過的焦炭,被掩埋在一片黑暗之中。近乎破損的窗欞里面,掛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透出一絲光線。窗戶上勉強能認出幾個霓虹燈組成的字:彼克酒館。
工藤嘆了口氣,一只手撐著臉頰。此時是0點15分,酒館里應該只有彼克一個人。
真知子曾告訴他:“下手的那天,我就裝病,不讓雅人出門。我裝作很痛苦的樣子跟雅人說,如果你想去彼克那兒,晚點兒去行不行。等我感覺好些了,你再去也行。雅人聽我那樣說,會很高興,因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情人了。他會給彼克打電話,告訴他晚點去,讓彼克在店里等他。先生就趁這時候去。沒關(guān)系,彼克在雅人去之前閑著沒事,他會陪您的。我這邊呢,就賴著雅人,直到早晨不讓他出門?!?/p>
工藤回想著真知子的話,心情沮喪地上了樓梯。這是一個陡得可怕的樓梯,而且還沒有扶手,一步踩滑了摔下去,就會摔個半死。他小心翼翼地慢慢邁著步子,來到樓梯拐角的時候,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只有干了,他心情沉重地想。既然已經(jīng)來了,就只有干了。
當他把手搭在酒館朽木的門把手上時,門鈴叮當響了一聲,有點嗆人的香氣撲鼻而來。他看了看里面,突然停住腳步。
這是一個只有6坪(1坪約等于3.3平方米)的小酒館,門的左側(cè)有一個細長的柜臺,右側(cè)有兩三套桌椅。如果只是這些的話,可以說沒有什么特色??墒?,讓工藤吃驚的是,店里密密麻麻擺放的蠟燭正一個個冒著小火苗。
柜臺和桌子上自不待說,墻上、地板上,甚至天花板的一部分也擺放了粗粗的蠟燭。熔化的蠟油順著蠟燭流下來,樣子很不好看。店里除了蠟燭沒有別的燈光。燭火在過堂風中搖曳著,在熏黑的墻壁上勾畫出奇怪的陰影。墻壁上貼著無數(shù)張照片和宣傳畫,天花板上垂下來許許多多的干花。巨大的玻璃罐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小物件,網(wǎng)袋里放著似乎從古董店便宜購進的破鐘表和玻璃球,還有的就是干花,干花……這些布滿灰塵的裝飾品,在燭光搖曳中死一般沉寂。
柜臺那邊,出現(xiàn)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他穿著鮮艷的紫色套裝,一側(cè)耳朵上戴著一只碩大的金色耳環(huán),還涂著含有珍珠粉的口紅。一看見工藤,男人立刻歡聲說道:“歡迎光臨!里面請。您來得正好,我正閑著呢。約好的人要晚一會兒來。他可真討厭,為了他,我把客人全都趕走了。”
工藤應了一聲,在男人示意的柜臺前坐下。他心想,真知子的計劃看樣子很順利,她丈夫好像已經(jīng)給彼克打了電話說要晚點兒來。
“您喝點什么?我這兒什么都有?!?/p>
工藤本是滴酒不沾的人,但是這種時候沒法兒說不能喝。他有點結(jié)巴地說道:“威士忌,兌水的。”
“OK,”男人答應著,馬上開始兌酒,“您是頭一次來我們店吧?沒見過您。我叫彼克。請多關(guān)照啊?!?/p>
“謝謝。”工藤隨口應道。彼克看樣子年輕活潑。雖然怎么也不能理解男人怎么會喜歡男人,但是,如果是這么漂亮的男人,有人為此而動心,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吧。工藤在心緒煩亂中想著。彼克很美,具有一種令人想到兩性兼具的雕像的中性美。而且,比起那些在大學常看到的只對穿衣服感興趣的如繡花枕頭的女大學生們,彼克的動作更加敏捷,全身充滿了生氣。
彼克麻利地為自己也兌了一杯酒,輕輕舉起酒杯,“來,干杯。喂,您覺得我這個店怎么樣?有人說瘆人,我想這是喜好不同吧。我喜歡這種風格,也許是因為我這個人有股傻勁吧。我喜歡有點兒倦怠感的地方?!?/p>
“啊?!惫ぬ賾艘宦?,瞥了彼克一眼。彼克喝酒很豪爽,杯子里只剩半杯了。工藤一想到自己得把安眠藥放進他的杯子里,不禁一陣恐懼。這個猶如小鹿似的年輕人,充滿活力,難道不會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沉淀在杯底的藥粉嗎?
“春天啊,”彼克很陶醉地說,“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心情興奮啊。春天,待在這樣昏暗的燭光里也不錯呀。等關(guān)了店走出去,春天的氣息一下子就撲面而來。”
“是嗎?”工藤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話太少了,于是又慌忙補充道,“這個店真不錯,我很喜歡?!?/p>
“謝謝!您很會審美。您看,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所以我們應該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去做事,而無須顧忌別人怎么看?!?/p>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彼克一直在喋喋不休。雖然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題,但是彼克侃侃而談,收放自如。無論是適度出格的玩笑、逗人一樂的時機,還是避免人厭煩的說話技巧,可以說都是一流的。
想到要殺掉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年輕人,工藤心中一陣郁悶。他雖然打扮成這樣,但是他也有夢想和希望。雖然他不著女裝就活不下去,但這又怎樣?誰都有爭取幸福的權(quán)利。
但是,必須得干,必須得橫下心來。
給自己兌了第三杯酒之后,彼克說了聲“失陪”,去了衛(wèi)生間,“我特別愛上廁所,像個女人吧?”
廁所的門關(guān)上了,里面響起插門的聲音。工藤身體僵硬起來,咬著嘴唇。抓緊時間!要干就趁現(xiàn)在!磨磨蹭蹭的話,也許還會來別的客人。
工藤的手哆嗦著從口袋里拿出塑料袋。他想打開,但是手哆嗦得厲害,打不開。好不容易打開塑料袋,把藥粉倒進彼克的酒杯。就在這時,廁所里響起了沖水聲。工藤臉色發(fā)青,胡亂地用塑料棒在杯子里攪拌著。
彼克面帶微笑從衛(wèi)生間出來,走到柜臺邊坐下,手勢優(yōu)雅地點燃一支香煙,“今天不知為什么感覺很愜意,也許因為您是個恬靜之人吧。來這兒的盡是些鬧哄哄的家伙。我倒是也喜歡喧鬧,不過偶爾也很喜歡靜靜喝酒的人?!?/p>
“那個……”工藤說道,“我為你兌了酒……所以,咱們再干一杯吧?!?/p>
彼克說道:“好啊,”他高興地拿起酒杯,“為了您的健康和幸福干杯!”
工藤做出把嘴湊到酒杯的樣子,看著彼克咕嘟咕嘟喝了兩大口放了安眠藥的兌水酒。他心里有些發(fā)虛,彼克不會說這酒味道怪吧?但是彼克什么也沒說,只是滿意地抹了抹嘴唇。
“喂,我呀,跟不相識的客人是第一次說這件事兒……我過去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啊。”彼克說道,像很懷念過去似的望著遠方,“大概是中學的時候,我開始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別人都議論喜歡的女孩子,可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而且,我當時喜歡的是籃球隊的隊長。當然是男的喲。我怎么也不喜歡女孩。我很苦悶,相當苦悶。不過,我不是從那時候就開始穿女人衣服的。我那時還留著普通的男孩子頭,穿著學生裝。您能想象出來嗎?”
彼克說著哈哈大笑起來,工藤也附和著做出笑臉。彼克望著天花板吐著煙圈,突然停住了笑,“我那時還是個孩子,非常害怕承認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上了高中以后,就更加苦悶,不能跟父母說,也不能跟朋友說。但是我有喜歡的人,是高中同班同學,那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男孩。我迷上了他,實在按捺不住戀慕之情,就給他寫了情書。可是,那個男孩覺得很好玩,居然跟大家說了!這在全校引起了轟動。您能想象吧?連老師都不愿正眼看我。我實在受不了,只想一死了之。”
工藤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他只關(guān)心安眠藥何時能起作用,對方的話根本沒聽進去幾句。
彼克又喝起了酒,說道:“世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那也是命運啊。有一天,我站在電車站臺上,打算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钪仓挥型纯啵懒司徒饷摿?,像自己這種人活著也沒有什么意義。這樣想著我就猛地跳到了鐵軌上。我沒有害怕,就好像下面有什么把我吸下去了。可是,我不是故弄玄虛,居然有人把我這個傻孩子給救了!我根本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只記得我剛剛跳下去,他也跟著跳了下去。眼看電車疾馳而來,千鈞一發(fā)之際,那個人抱著我就勢滾下了軌道。我就這樣被救了?!?
工藤全身好似凍住了一般瞪大了眼睛。那時的記憶又鮮活地閃現(xiàn)在眼前。這個穿著女裝的男人說的不就是我嗎,難道我那時挽救的是一個同性戀孩子?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你幾歲?”工藤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15歲那年,所以應該是十年前?!?/p>
“在什么地方?”
“吉祥寺。我當時和父母住在埼玉縣,我是迷迷糊糊坐著電車到達吉祥寺的,心想就在那兒一死百了。”
工藤用盡全力把牙齒咬得嘎嘣嘎嘣響。
彼克問道:“您怎么了?”
工藤慌忙答道:“沒什么?!?/p>
“我呀,在被救下來的一瞬間,就全明白了。我不能死,死了什么都完了。既然撿回來一條命,就要好好活下去。從那時起呀,我變得非常堅強。真心感謝救我一命的那位英雄。若沒有他奮不顧身相救,哪有今天的我呀。您說是吧?”彼克說著,慢慢回頭看向工藤,“我現(xiàn)在特別幸福。雖然許多人討厭我,看不起我,但是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別人怎么想都沒有關(guān)系。你看,我每天可以化妝,可以找自己喜歡的男人,這對我們這類人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p>
彼克心滿意足地喝干杯中酒,“真爽?!彼鎺⑿Γ敖裉熳淼糜悬c兒飄飄忽忽的,特別舒服?!?/p>
工藤沒有說話,只覺得心頭涌上一種異樣的東西,讓他艱于呼吸,血液甚至也停滯不流了。
我現(xiàn)在要殺死的是當年自己舍身救下的少年。他在感謝我救了他的性命,而我卻要用同一雙手殺死他。想到這里,他對自己憤怒至極,簡直要喊出聲來。
“對不起,跟您說這種怪事?!北丝苏f道,“謝謝您聽我說完?!?/p>
工藤想,自己在做什么?因為害怕偷竊癖被公之于眾,就聽任那個臭女人的擺布,成了她借刀殺人的棋子,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有偷竊癖又怎樣?現(xiàn)在改還來得及。把一切都坦白,悔過自新。老婆?岳父?大學?哈哈哈,統(tǒng)統(tǒng)都見鬼去吧。
他撓了撓稀疏的頭發(fā)。彼克雖然已經(jīng)睡眼惺忪,但還是為他兌了一杯酒。彼克的面容好似要被幸福的睡魔融化了。
這個陷入同性戀,不能自拔的年輕人,在拼命地活著。因為我救了他,他才感悟到幸福。那么,我也能自我救贖,拋棄一切,重新活一次。
“我怎么這么困啊。”彼克說道,“怎么回事呢?一定是因為到了春天。啊,真討厭?!?/p>
“困了就睡吧?!惫ぬ偃崧曊f道。你睡了我也不會殺你。救了一次又殺掉,我不會干這種傻事。明天、后天,你都可以在這個怪怪的酒館做你的幸福夢,都可以幸福地戀愛。
彼克腰肢婀娜地俯身在柜臺上,起初還念念叨叨,比比畫畫,但很快就睡過去了。安靜的酒館里響起彼克悠然的鼾聲,蠟燭還在靜靜地燃著火苗,遠處傳來急救車的警笛聲。
工藤輕輕站起來,把酒館里所有的蠟燭都吹滅。弄不好失了火可不是好玩的,必須一個不剩地全部熄滅。
今天來對了,他想。雖然繞了一個大圈,但是最后還是找到了靈魂的安息之所。這多虧了彼克。自己決不會再做傻事?,F(xiàn)在就去警察局,揭發(fā)真知子的陰謀,坦白自己的罪過,明天在妻子和岳父面前老老實實地說清事情的原委。妻子會提出離婚,那是肯定的,但那也是自己所希望的。自己凈身出戶去服刑,徹底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我是個英雄,他忽然想到。世上還有我這樣的英雄嗎?我救下來的生命,現(xiàn)在正幸福地活著。他本來會死掉,是我改變了他的人生,讓他有勇氣繼續(xù)活下去。
他沉浸在成就他人的幸福感里,沖著黑暗中的小酒館,輕聲對彼克說了聲“晚安”,躡手躡腳地走出去。他打開店門,回身關(guān)好,然后做了一個深呼吸。從陡峭的樓梯吹上來的春風輕撫過他的全身。
已經(jīng)開始發(fā)朽的實木樓梯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他仰著頭邁出了一步,鞋尖碰到一個臺階角,冷不防滑了一下。他身體失去了平衡,難以置信的痛感襲遍全身。整個世界開始旋轉(zhuǎn),萬花筒般的視野中,彼克的臉、真知子的臉、妻子的臉、學校學生們的臉,交相閃過。
最后他感到的不是疼痛,也不是苦痛,而是腦子深處開裂的微微響聲。
“我不是說了嗎,”雅人憤懣地說道,“那個男人未必會照你說的去做?!?/p>
“可是……”真知子咬著嘴唇,“我以為沒問題了。他不是挺好的一個替罪羊嗎。碰巧那天我們在公園因為錢的事吵架,又趕上偷我錢包的是一個沒有骨氣的大學教授。我了解了一下,他是個入贅的女婿,岳父是校長。要是偷竊的事敗露了,他可就沒臉做人了,所以我就想這事能行。你不是也這樣想的嗎?”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毖湃穗p腳放在窄小公寓的桌子上,仰坐在椅子上,心煩氣躁地抽著煙,“可結(jié)果呢,教授中途因害怕變卦了。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我說你,這不是膽小鬼能做的事。你還讓我給那個同性戀打電話,約他見面,讓他把客人都打發(fā)走。真是白忙活一場?!?/p>
“不管怎么說,教授從樓梯上滑落下來摔死也是件好事。那個樓梯太陡了,摔死人是早晚的事。不過,想想也真挺后怕。如果只是受了點傷,那家伙準會把我供出來。”
“那是?!?/p>
“哎,老公?!闭嬷尤鲋鴭桑又碜诱槍χ煞?。
“我們和好吧。一定還會有這樣的機會的?!?/p>
“你是說我們再等下一個偷錢包的大學老師嗎?”
“那倒不是……反正我們耐心等待下一個機會就是了?!?/p>
“你算了吧?!毖湃撕吡艘宦暎岸嫉攘巳昀?!給那個不打扮成女人就活不下去的傻弟弟買了保險,等著什么時候讓他消失,已經(jīng)等了三年啦!這三年來,我們又怎么樣?指望著的錢拿不到手,就連事業(yè)失敗的債務都還不上。我們天天想著錢、錢、錢……真是可笑。沒有一件順心的事……就指望著拿到那份保險金。這三年,我是怎樣焦頭爛額,你……”
“算了算了,別激動?!闭嬷訌淖雷由仙爝^手去,撫摸著丈夫的腿,“你給自己的親弟弟買了保險,然后要殺死他,你是個惡人。而我呢,編造謊言欺騙那個可憐的大學教授,脅迫他殺人,我更是惡人。既然都是惡人,我們就要團結(jié)。沒關(guān)系,我再去找像那個教授一樣的傻瓜?!?/p>
雅人慢慢地站起身來,粗暴地握住真知子的手,“我老婆真能干,就靠你啦?!?/p>
“就交給我好了?!?/p>
兩人撲哧一聲相視而笑,在印著“大學教授意外滑落樓梯摔死”標題的報紙上,兩人額頭靠在一起,四片嘴唇像小鳥一樣輕輕相吻。
UN NO MONDAI
by KOIKE Mari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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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tract from “AITAKATTA HITO (short stories collection)” published by Shodensha Publishing Co., Ltd.,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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