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山誠一郎

1

“那還是我當警察頭一年發(fā)生的事，簡直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現實版?！边h藤良一說著，眼光對我們掃了一圈。

這是一位年已七旬過半，有著一頭銀發(fā)，面目慈善的老人。

地點是我叔叔家的客廳。叔叔、嬸嬸、遠藤先生和我，一共四人圍坐在桌旁。桌上，杯子里的紅茶正冒著熱氣，盤子里是嬸嬸手工制作的茶點。

叔叔鹿養(yǎng)大介是演員，今年已經55歲，在他30多年的演員生涯中，演的幾乎都是反面角色。這緣于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和威嚴的長相，還有那種不動用面部神經就能浮現的死皮賴臉的笑容。年輕的時候，叔叔大多在阿飛電影中扮演命如螻蟻的小流氓角色；后來年紀大了，就“升級”了，專門演一些干部。最近常常出演的是企業(yè)中老奸巨猾的董事什么的。

不過那都是影視劇中扮演的角色，在現實生活中，叔叔完全相反，是個善良到令人感動的人。在他身上，似乎人潛伏在內心的惡都被他扮演的角色吸收盡了。

叔叔對他的糟糠之妻——我的嬸嬸美和子忠貞不渝，結婚30年來從未有過丁點的緋聞。叔叔是個顧家的人，叔叔和嬸嬸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模范夫婦。他們唯一的缺憾是沒有孩子，所以從小就把我這個侄女當作自己的親生孩子來寵愛。

今天下午，受大學同學的委托，我?guī)е始垇淼绞迨逦挥跈M濱市的家中請他簽名。恰巧，叔叔的好友遠藤良一先生也在。遠藤先生是叔叔的近鄰，曾在神奈川縣警察局當過警察，他們關系很親近。

當遠藤先生得知我在大學文學系專攻莎士比亞研究時便說，他在年輕時碰到過一起類似“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殉情事件，只是，這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中多了一封遺書。看起來，這是一起對遠藤先生來說印象十分深刻的事件。

我完全被撩起了興趣，纏著遠藤先生，要他無論如何講出來。叔叔和嬸嬸也說，若無不便，不妨說來聽聽。遠藤先生微微一笑，便慢悠悠地打開了話匣子。

2

那是昭和33年（1958）的事了。那年，我高中畢業(yè)就進了神奈川縣警察局，被分配到三崎警署當一名巡查。三崎警署的管轄范圍是三浦半島南部的三浦市全域，我就在負責管理三浦市東南部梶町一帶的梶派出所上班。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12月10日，晚上7點剛過，一個年約50的女人面帶憂慮之色走進派出所。這個女人體格健壯，外貌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她用略帶哭腔的聲音說：“我家小姐不見了！”

女人名叫中山芳子。她口里說的小姐，是一名東京女大學生，叫木谷百合枝，與男友門田登美雄私奔，在梶岬旁的一間孤零零的房子里落腳過日子。芳子是百合枝的乳母。她說，因為有話要對孩子說，便找上門去，誰知到那里一看，房門沒上鎖，人卻不見了蹤影。

我想起來，一個月之前調查戶口的時候，曾經訪問過那個家庭。男女都是東京人，21歲，人的長相和穿著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城市出來的。記得當時還覺得有點奇怪，這對男女青年為什么要到偏僻的鄉(xiāng)下過日子?？此麄兒茏匀坏臉幼樱抑纼扇讼嘀鄲?，這令當時還很年輕的我十分羨慕。

在趕往兩個年輕人地處荒僻海角的家的路上，我聽芳子說，門田登美雄是東京明央大學經濟學部的大三學生，木谷百合枝是同在東京的桔梗女子大學文學部的大三學生。門田家和木谷家都是經營造紙業(yè)的名門望族，但這兩大家族從明治末期的祖父一代開始就勢不兩立，互相敵對。

兩個年輕人是兩年前在新宿的歌聲咖啡館相識并開始交往的。隨著交往的日益密切，他倆也知道兩個家族互相仇視的情況，但他們并不想分手。沒多久，兩人相戀的事就被雙方家長知道了，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強烈的反對。百合枝的父母每天讓司機開著私家車接送她上學、放學，不讓她同登美雄見面；一到家，就由母親監(jiān)視行動，要外出一起外出，打電話也受限制。

中山芳子不再做百合枝的乳母后，在木谷家的資助下，和丈夫開了一家米鋪。但她仍常常去木谷家，給百合枝或她母親拿拿主意什么的。當芳子得知百合枝因無法見到登美雄而悲傷不已時，她非常同情，常常瞞著百合枝的父母，為他們傳遞信件。

令芳子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她為孩子們一來二去傳遞信件期間，兩人已在籌劃離家出走的事了，并最終在去年8月的一個晚上攜手私奔。

那天晚上，百合枝裝作去衛(wèi)生間，悄悄地溜進院子，翻出圍墻。登美雄早已在外停著汽車接應。當母親發(fā)現女兒好長時間不返回，覺得大事不妙時，百合枝已經坐上登美雄的汽車絕塵而去。

這下木谷家炸開了鍋。百合枝的父親親自打電話到門田家，結果被告知，登美雄也沒了蹤影。顯然，兩個年輕人是私奔了。

百合枝的父親大發(fā)雷霆，表示要以綁架罪起訴登美雄；而登美雄的父親也一摔電話回擊，那好，我就以損毀名譽罪進行反訴！

兩個年輕人一時之間不知所終。雙方家長都派人到親朋好友處打聽，但都沒有結果。

直到過了一年三個月后，也就是第二年的11月份，才終于知道他們的下落。百合枝寫了一封信給乳母芳子，說是兩個人在三浦半島梶岬邊上租了一間房子定居下來了。芳子聞訊便瞞著百合枝的父母，偷偷地去看望她。從東京乘坐京濱快車到久里濱，然后再從那里坐公共汽車，全程需要花費近兩個小時。

一開始，兩人是在東京市內租了一間簡陋的公寓，登美雄在一家印刷公司上班，百合枝則在電影院做工。但這兩人終究是富家兒女，吃不了苦，干了沒多久就都辭職了。終于，離家出走時帶出來的那點錢都用完了，生活變得越來越苦，兩人這才下決心離開大城市。

芳子聽說自己疼愛的孩子過著這樣顛沛流離的生活，心里受不了，便常偷偷地帶些吃食和零用錢去探望。

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最終還是要這兩人取得雙方家長的認可，明媒正娶后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而要這樣，登美雄必須以門田造紙公司繼承人的身份將百合枝娶進門才行。為此，芳子去見了百合枝的父親，將兩個年輕人的困境告訴了他，希望父親能原諒孩子。她還悄悄地去見了登美雄的父親。一開始雙方的父親都抱著隨他們去吧，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但沒多久都心軟了，同意找個機會坐下來談一談。

某日，兩位父親約定在一個名叫椿山莊的別墅見面并共進午餐。因擔心兩個男人單獨見面會發(fā)生爭執(zhí)，在征得同意后，芳子也一起參與會面。

一開始，雙方父親都是互相敵視，不開口說話，最后大概大家都明白思念孩子的心是一樣的，便慢慢地開始交談起來。再說，日本的造紙行業(yè)競爭非常激烈，門田家的門田造紙公司與木谷家的新日本造紙公司，在市場競爭中更是你爭我奪，寸步不讓。如果兩家公司能以登美雄和百合枝的聯姻為契機握手言和，形成合力，那就能夠成為行業(yè)中的領導力量。而長年以來一直處于對立狀態(tài)的兩家大公司能合作共謀，對其他同行企業(yè)必定也是個出乎意料的沖擊。雙方的父親作為頭腦精明的企業(yè)經營者，都想到了這個問題。為了孩子的幸福，也為了家族企業(yè)未來的繁榮，最后，兩位父親決定認可孩子的婚事。

于是，芳子接下了將這個結果通知孩子的任務。她滿懷喜悅之情，興沖沖地趕往梶岬。當時，電話普及率還很低，這兩個人的家里也沒電話，雖然可以用拍電報的方式通知，但芳子想當面看到孩子們聽到這個消息后喜笑顏開的神情，還是決定親自跑一趟。但一到那里，她并沒見到兩個年輕人……

芳子講完了事情經過，我們也差不多到達了這對戀人居住的地方。

這是一處離海邊岬角只有200米的平房，僅兩個6鋪席的房間帶一間廚房。房子四周松林茂密，并無其他人家。深更半夜，這里只聽見波濤拍岸的聲響。我們看到院子里有一輛手推獨輪車，門和窗都沒有上鎖。因為沒有看見鞋子，所以我們推測主人應該是出門了，但門窗不上鎖卻令人不解。當地人有出去一會兒不鎖門的習慣，但如果是城里長大的人，應該會小心翼翼地鎖好門窗再外出吧。

我脫鞋進屋觀察。室內打掃得非常干凈，簡直就讓人聯想到主人是踏上了“死亡之旅”……

“要是我早一點趕到告知我家小姐和登美雄就好了……”芳子哭哭啼啼起來。

我與當地的青年團取得聯系，將事情經過告訴了他們，請求協助尋找。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10名團員手拿電筒，在房子四周一帶搜索起來。

大約30分鐘后，一名團員在海角一塊突出的礁石上，發(fā)現了一本文庫本的莎士比亞作品《羅密歐與朱麗葉》。這名團員預感不祥，站在礁石上用手電往下一照，只見波濤洶涌的斷崖下躺著兩個人。

聽見這名團員的叫喊聲，我們和其他團員都奔了過去。大家站在礁石上往下張望。在幾束交錯的手電光中，兩人的尸體泛著慘白的光澤。這幅景象至今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腦子里。從礁石到斷崖底下約有20米高，墜下，必死無疑。

“那是百合枝小姐嗎？”我問芳子。

“從身上的衣服和身材看，和我家小姐很像?？墒?，這怎么可能呢……”芳子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我?guī)е甲踊氐脚沙鏊S即打電話聯系了三崎警署。

只過了30分鐘左右，三崎警署的搜查員就趕來了。但是要打撈尸體，還得等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6點，在當地漁民的幫助下，警方開始了打撈尸體的工作。先由兩個漁民駕著小船下海，靠近尸體，然后分兩次將尸體運回來。

大概是下墜的時候碰到了崖下的巖石，隨后又被洶涌的海浪推向礁石，兩人的臉上、身上都有好幾處拉扯和撲打的傷痕，但臉部還能清晰地認出。男的身材不高，長著一張清秀的娃娃臉；女的也是小巧玲瓏，眉清目秀。正是我一個月前做戶口調查時見過的兩個人。

也許有點殘忍，但為了確認身份，我還是讓中山芳子來辨認尸體。她一到現場就一屁股跌坐在地，嘴里喃喃道：“是我家小姐和登美雄……”隨后便大哭起來。

“要是我早一點趕到就好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

攜手私奔的登美雄和百合枝很有可能是受不了生活困頓，才選擇了一同跳崖殉情。而放在海角礁石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應該可以看作是他們遺書的替代物。我雖然對文學不怎么懂，但高中時看過同學在文化節(jié)上的表演，知道這部作品說的是什么故事。這兩個年輕人的處境，簡直就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重現。根據后來的調查，發(fā)現百合枝的書架上有好幾冊包括坪內逍遙譯本在內的多種版本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間恰巧有被抽去一本書后留下的空當。也就是說，被發(fā)現遺留在礁石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很有可能就是從這里被拿走的。事實上，那本書上也確實留下了多枚百合枝的指紋。

驗尸結果表明，兩人都是因全身性跌打損傷引起的休克死亡，死亡前還吞服了大量安眠藥。確實，吞服安眠藥可以使意識模糊，減輕對死亡的恐懼，飛身躍下更干脆。死亡時間推定為昨天傍晚6點前后的30分鐘內。

上午，登美雄和百合枝的雙親先后從東京趕到。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大人們看著自己的孩子陰陽兩隔痛心不已。他們都非常后悔，要是早一點成全兩人就好了。母親們哭腫了眼睛，父親們咬著嘴唇，表情沉痛。

百合枝的父親終于憋出一句話：“這丫頭從小就脾氣倔，愛認死理。她與登美雄戀愛這件事，不管我如何反對，即使威嚇說斷絕父女關系她也決不回頭，最后離家出走。我們還以為日子過不下去了自會回家，沒想到她就是不回家。我們也曾擔心過，這樣下去會走上絕路，誰知真的成了現實。我們晚了一步……”

3

登美雄和百合枝的葬禮是將他們視作夫婦合在一起舉行的。雙方的父親成了共同的喪主，兩家都有很多親友出席。兩人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刻著“門田登美雄 妻百合枝”字樣。

這樁殉情事件被當地報紙和電視廣泛報道，人們大多對兩個年輕人抱著同情的態(tài)度。在當地的青少年中間，甚至出現了爭相閱讀《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熱潮。

但沒過多久，我卻開始懷疑，這樁殉情事件會不會是一起謀殺案件。不過你真要我拿出證據來我也拿不出，只是總覺得一個人吞服了安眠藥后，在意識模糊的狀態(tài)下去跳崖有點不太切合實際。我曾對上司說了自己的想法，卻遭到否定。理由是以前也發(fā)生過好幾起用煤氣自殺殉情時，事主為減輕對死亡的恐懼而事先吞服安眠藥的事件，這次的情況也是一樣。

令人生疑的地方還不止這一點。據百合枝的大學同學說，大概是對自己的境遇觸景生情的緣故，百合枝非常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作品，她搜集了好幾種不同的譯本，其中最喜歡的是新潮文庫中野好夫的譯本。然而，跳崖現場放著的卻是巖波文庫本多顯彰的譯本。如果是要用來替代遺書，她不是更應該選擇自己最喜歡的中野好夫的譯本嗎？這就有一種可能，將這本書放在那里的或許并不是她本人。想到這點，我不禁覺得有罪犯的影子一閃而過。但我的上司卻不以為然，認為那不過是個偶然而已。

于是，我不再寄希望于說服上司，而是自己去探尋這一殉情事件的真?zhèn)巍?/p>

當時我想，兇手具有殺害登美雄和百合枝其中一方，或將兩人都殺死的動機。但因為動手的原因顯而易見，殺人后不作掩蓋，兇手很容易被識破，所以他必須設法讓人看出這不是一起謀殺案。也就是說，必須把兩個年輕人偽裝成意外死亡或自殺。

于是兇手注意到了登美雄和百合枝戀愛遭到雙方家長反對這件事，只要偽裝成兩人是殉情而死，就誰都不會將其看作是兇殺案，也就不會去尋找兇手了。偽造遺書是件困難的事，那就用一本《羅密歐與朱麗葉》替代，放在事發(fā)的海角礁石上，讓人們以為那是兩人遺書的替代品。

兇手在登美雄和百合枝的家里讓兩人吞服安眠藥，待他們睡死后再將其從斷崖上推下去。兩人家中的院子里有一輛手推獨輪車，兇手可能是用這輛獨輪車搬運受害者的。

那么，兇手到底是想殺害兩人中的一人，還是兩個人都想殺害？

登美雄是門田家業(yè)的繼承人，而百合枝因為是女孩子，按照舊習，她不會被看作是木谷家業(yè)的繼承人。但是，如果登美雄成了木谷家的女婿，他倆就能夠繼承木谷家的產業(yè)。

殺害登美雄和百合枝的兇手，會不會是受到這兩人的妨礙而無法成為門田家或木谷家產業(yè)繼承者的人？也就是說，兇手是登美雄或百合枝親屬中的人……

羅密歐有一個堂兄弟班伏里奧，登美雄也有一個堂弟勉。勉和登美雄同在明央大學讀書，是法學部的大二學生。而朱麗葉有個表弟提伯爾特，百合枝也有一個表弟堀人，是法智大學理工學部的大四學生。我在暗中做了調查，門田家族和木谷家族都是沿襲舊式家風，長子繼承家產的順序優(yōu)先于次子；父方的后代繼承家產優(yōu)先于母方的后代。這一點幾乎等同于皇族、王族的規(guī)矩。也就是說，登美雄和百合枝要比勉和堀人優(yōu)先繼承各自的家業(yè)。

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班伏里奧和提伯爾特都十分看重自己的兄弟和姐妹，但現實中的“班伏里奧”和“提伯爾特”就未必如此。只要登美雄活著，勉就始終只能是他堂兄的“助手”；同樣，只要百合枝在世，堀人也只能永遠是他表姐夫的“下手”。對此深感苦惱的勉或堀人，就有可能對自己的堂兄或表姐下手。也就是說，勉和堀人有殺人的動機。

而對于登美雄和百合枝居住的地方，我聽說堀人曾向芳子打聽過，勉也問過他的伯父，也就是登美雄的父親。

我還悄悄地調查了勉和堀人的“不在現場證明”，知道事發(fā)當天下午，這兩個人都外出過。勉逛了新宿的書店和音像店，然后在常去的咖啡館坐了片刻后，在蕎麥面鋪吃了晚飯，晚上10點前后返回自己在成城的家。但由于這個調查是在事發(fā)一個多月之后進行的，店員們的記憶都已模糊不清，加上勉是獨來獨往，沒有任何能證明他不在現場的人。因此也就不能排除他乘坐京濱快車和公共汽車前往梶岬，作案后在10點過后返家的可能。

另外，堀人喜歡打橋牌，事發(fā)當日，他開著愛車豐田皇冠去了一趟三浦半島。他也是單獨行動，因此也有可能去了梶岬作案。

但棘手的是，我無法獲得在現場附近看見這兩個人的目擊證人。時間在流逝，我卻始終無法確定兇手究竟是誰。沒多久，我離開了梶岬派出所，先后在多個派出所任職，做出了一番成績后調任神奈川縣警察局搜查二課，在那里工作了20多年，于平成11年（1999）退休。

我離開梶岬派出所后，還是忘不了這件事，時常關注事件相關者的動向。登美雄的父親和百合枝的父親相繼在昭和50年（1975）、昭和54年（1979）謝世。百合枝的乳母中山芳子也在昭和60年（1985）去世，但她在世時一直受到三個孫輩的照顧。她的女兒鈴子曾幫著張羅登美雄和百合枝的葬禮，與當時也在一起幫忙的一位門田造紙公司的員工相識、相戀并結婚。就像是老天的憐憫，芳子過早失去了她用自己奶水哺育大的百合枝，自己的親生女兒卻為她帶來了孫輩，這也許是這個悲劇性事件唯一可以讓她感到慰藉的……

4

遠藤良一先生講完了故事。

我在腦中對事件經過做了一番梳理。如果定性為他殺的話，有三個謎點需要解開。第一個謎點，當然是究竟是誰殺害了登美雄和百合枝。第二個謎點，兇手到底是想殺害登美雄還是百合枝？或者兩個人都想殺死？第三個謎點，兇手作案的動機。

兇手一定認為登美雄和百合枝有殉情的可能，也就是說，他并不知道雙方的家長已經認可這兩個年輕人走在一起了。

作案嫌疑最大的勉和堀人這兩個人當中，到底是誰不知道這個結果呢？這里的關鍵是，門田家和木谷家握手言和的結果是什么時候告訴勉和堀人的。

當我提出這一想法時，這位退休警視笑著說，這個問題提得好。

“我當時也對這個問題做了調查。兩個家族握手言和的結果是在第二天告訴勉和堀人的。也就是說，這兩個人都具備作案的條件?！?/p>

這時，嬸嬸美和子說話了。

“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結尾，當蒙太古家和凱普萊特家的主人得知是因為雙方的不和才造成孩子不幸死亡的結果時，便化干戈為玉帛了。而這起梶岬事件中的兇手作案，似乎也是為了讓門田家和木谷家和好。登美雄和百合枝殉情了，雙方的父母就會覺得是由于自己阻攔才逼得孩子走上絕路，心生悔意而握手言和。所以，兇手才將案情偽裝成兩人是殉情而死。而實際情況呢，門田家和木谷家的家長已經應承了這兩個孩子成婚，也有了和解的征兆。所以兇手絕沒有殺害這兩人的必要，他的行為毫無意義。也就是說，兇手是一個根本不知道門田家和木谷家的家長已經認可兩個孩子成婚的人?！?

那么，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叔叔也開始沉思起來。

“我覺得，登美雄和百合枝殉情并不一定能促使門田家和木谷家和好，倒是有可能使得這兩家更加仇恨對方，因為都會覺得兒子的死、女兒的死是由對方的孩子造成的。雖然在《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結尾，蒙太古家和凱普萊特家是和好了，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未必如此?；蛟S正是基于這種不切實際的希望，那人才將兩個年輕人殺死了？”

嬸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嗯，很有可能。如果我是門田家或木谷家的家長，發(fā)現自己的孩子和對方的孩子一起殉情，肯定會恨死對方一家的。別說會和好了，只能是更增加一層恨意吧?！?/p>

“那，叔叔，您對這事究竟是怎樣看的呢？”我喝了一口紅茶，問道。

5

于是，叔叔渾厚低沉的聲音便在客廳里回響起來，“我以前也演過《羅密歐與朱麗葉》，那還是讀大學時參加學生劇團的演出?！?/p>

“啊，真的？那叔叔演的是哪個角色？”

“是個很不起眼的小角色，凱普萊特的仆人葛萊古里。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羅密歐和朱麗葉絕不會有美滿結局。一是他們的年齡，朱麗葉才13歲；羅密歐的年齡我不清楚，如果和朱麗葉相差不大的話，也就20歲左右吧。二是兩人感情的瞬間升溫，認識才幾天工夫，相互之間還不怎么了解，就海誓山盟了。而羅密歐此前已在單戀一個名叫羅瑟琳的女人，正愛得死去活來呢，沒想到一遇見朱麗葉立馬移情別戀了。他認定朱麗葉才是自己的真愛，當被人提起羅瑟琳時，卻說‘我已經忘記了那一個名字，和那個名字所帶來的煩惱。各種悲劇性的偶然和誤解的重合最終造成羅密歐和朱麗葉都死于非命。要是不死呢，會是什么樣的結果？他們會離開蒙太古和凱普萊特兩大家族相互仇視的維洛那城，過著永遠幸福的生活嗎？

“很遺憾，我并不這么認為。羅密歐很有可能會立刻被另一個女人吸引住，就像當初從羅瑟琳轉移到朱麗葉身上一樣。他說不定會慢慢厭倦朱麗葉。而朱麗葉呢，也會怨恨羅密歐，因為是他逼得自己拋棄維洛那的安樂窩，遠離親朋好友，在一個陌生的異鄉(xiāng)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這兩個人爭吵不斷，可能沒多久就會分道揚鑣?！?/p>

“真想不到。叔叔在學生時代就有這樣的想法了？”

叔叔微微一笑。

“當年劇團的朋友也被我的想法驚呆了，說我是個不懂情調、索然寡味的人，怪不得找不到女友。剛才遠藤先生說到門田家的長子和木谷家的長女相戀相愛時，我就想起以前閱讀《羅密歐與朱麗葉》時有過的靠不住的感覺。這兩個孩子都是名門望族的公子小姐，是被當作金枝玉葉養(yǎng)育大的。當兩個人的熱情冷卻下來之后，他們的愛情真的不會動搖，也不會演變?yōu)閷Ψ降脑骱迒?？這是值得懷疑的。

“想到這一點，我腦中就浮現出兇手的行為不可思議之處。他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將這兩個人搬運到海角礁石上推下斷崖？這有多麻煩??！

“兩個人從海角斷崖上墜下，會帶來什么結果呢？就是死者的臉部和身上會留下拉扯和撲打的傷痕。

“拉扯和撲打的傷痕——這就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際。這些傷痕果真是從斷崖摔下時造成的嗎？會不會是兩個人在家里吵架時互相揪斗、拉扯時留下的呢？比如，登美雄臉上的劃傷是百合枝手抓留下的，而百合枝臉上的撲打傷是登美雄拳頭的杰作……會不會是兇手為了掩蓋這些痕跡而不怕麻煩，將失去知覺的兩人搬運到海角斷崖推下？遠藤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呢？”

老警官閉上雙眼，似在回憶那已經遠去的場景。

“確實，當時無法正確判斷兩人尸體上的劃傷和撲打傷是怎么造成的?！?/p>

“遠藤先生剛才說，到這兩人的家里時，發(fā)現室內被打掃得很干凈，仿佛主人告別后踏上了‘死亡之旅。會不會是兇手為了隱瞞兩人爭執(zhí)這一事實，而將他們吵架時東西亂扔一氣弄得凌亂不堪的房間收拾干凈？”

“嗯……這也是值得考慮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兇手就是想掩蓋登美雄和百合枝吵架，也就是他們已在互相憎恨這一事實。為此，在將這兩個人殺害之后，再偽裝成他們是殉情而死的假象。兇手這么做是利用了人們‘殉情是互相深愛的男女才會做出的舉動這一先入之見?！?/p>

“你是說，兇手為了掩蓋登美雄和百合枝吵架、互相憎恨這一事實，而做出他們殉情而死的樣子？”嬸嬸喃喃道，一臉困惑。

“正是這樣?！?/p>

“那，在叔叔看來，兇手是誰呢？他為什么要掩蓋登美雄和百合枝兩人不和的真相？”

“兇手是想掩蓋登美雄和百合枝兩人吵架這一事實，但在到達他們家之前，應該還不知道兩人吵過架。他們家沒有電話，所以，兇手事先不會知道他們吵架這回事。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兇手去他們家應該是另有目的，而不是去為了掩蓋他們吵架的事實。兇手到了他們家方知兩個年輕人吵架了，于是想進行隱瞞，不讓外人知道。那么，兇手是為了什么事去登美雄和百合枝家的呢？”

聽到這里我恍然大悟。

“叔叔的意思是，中山芳子才是兇手？”

“是的。攜手私奔的登美雄和百合枝悄沒聲息地過著日子，他們應該沒什么朋友上門。那天，中山芳子興沖沖地去他們家，是想告訴他們，雙方的父親已經答應他倆結婚了。同一天，如果還有其他人去他們家的話，那種可能性非常小。所以我認為，那天去過他們家的僅中山芳子一個人。也就是說，她是殺人兇手?！?/p>

“那芳子為什么要殺死這兩個年輕人呢？為了促成這兩個人成家，她不是費了很大的勁嗎？再說，芳子是很寵愛百合枝的呀！她應該是下不了手的?！?/p>

“《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乳母有一個名叫蘇珊的親生女兒，和朱麗葉同歲。中山芳子也有一個名叫鈴子的親生女兒。芳子千方百計要掩蓋登美雄和百合枝吵架這一事實，就是為自己的女兒著想?！?/p>

遠藤先生似有不解地側著頭，“為鈴子著想？為什么？”

“你剛才說，鈴子幫著張羅登美雄和百合枝兩人葬禮的時候，結識了也來幫忙的門田造紙公司的員工，并戀愛結了婚。如果事發(fā)之前，鈴子和這人就已經在熱戀的話，會是怎么回事呢？”

“事發(fā)之前就已認識了？”

“是的?？墒牵T田家同芳子做乳母的木谷家卻是水火不相容的關系呀。假如鈴子和這個員工結婚的話，芳子就會被木谷家看作是忘恩負義，不再讓她上門，而那個員工也會被公司炒掉。

“芳子為登美雄和百合枝兩人的明媒正娶不遺余力，當然是為了百合枝好，但更主要的目的是，門田家和木谷家和好了，她的女兒和未來女婿才有結婚的可能。

“在芳子的努力下，門田家和木谷家終于握手言和了，她當然是大喜過望。一方面，登美雄和百合枝可以明媒正娶了；另一方面，鈴子和她的戀人也能喜結連理了。

“但是，當芳子興沖沖地趕到梶岬這兩個年輕人的家時，發(fā)現登美雄和百合枝居然鬧翻了。她看到的景象現在我們只能靠想象了——登美雄和百合枝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尖吵罵，嚷著要分手，兩人臉上滿是互相抓扯留下的傷痕。

“遠藤先生剛才說，百合枝的父親對女兒的性格說過這樣一句話：‘這丫頭從小就脾氣倔，愛認死理。作為乳母的芳子應該也是知道百合枝這種性格特點的，所以她知道，百合枝若揚言分手，就不會是一時的氣話，而是真的要這么做。

“這樣，門田家和木谷家的和好就會成為泡影。而作為兩大家族后代的登美雄和百合枝一旦分道揚鑣，這兩個家族就再不會有攜手和好的希望了。也就是說，鈴子和她男友也無法結婚了。

“為了女兒的幸福，她唯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隱瞞登美雄和百合枝已吵翻的事實，不給門田家和木谷家和解帶來影響。所以，芳子決定先將兩人殺死，然后偽裝成是殉情而死。因為在一般人的觀念中，只有至死不渝的戀人才會殉情。

“而要下手，這個時候是最佳時機。要偽裝成殉情而死，必須是死在同一個地方。兩個人分手后，就再不會同在一處了。還有兩個人吵架時在臉上留下的抓傷和打傷的痕跡，也不能讓人看見，不然一看就知道他們是鬧翻了，所以不能讓他們離開這里。

“于是，她先安撫處于亢奮狀態(tài)的兩個年輕人，然后讓他們吞服了安眠藥。這安眠藥可能是芳子外出旅行時為能在外安穩(wěn)入睡而隨身攜帶的。接著，她將已睡死的兩個年輕人挨個搬上手推獨輪車，推到岬角尖端處，從斷崖上推下去。芳子體格健壯，平時應該還幫開米鋪的丈夫搬運糧袋什么的，有的是力氣。還有，12月份的傍晚，6點一過，天色就已經很黑了，她不用擔心會被岸邊或是海上的人發(fā)覺。

“接著，她將一本《羅密歐與朱麗葉》放在岬角的礁石上。這一方面有著替代遺書的意思，但最重要的是想給人們留下兩個年輕人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愛得至死不渝，從而掩蓋兩人已經鬧翻的事實。完事后，芳子便直奔派出所報案?！?/p>

退休警視還是一臉茫然。

“她跑進派出所時，看起來真的是一副心慌意亂的模樣。當尸體被發(fā)現時，她也是悲痛欲絕的樣子。這些難道都是裝出來的？”

“我覺得，人有一副好心腸和舉刀殺人其實并不矛盾。我演了30多年的反派角色，有這么一點點體會，那就是，這世上有很多壞事，都是一些極平凡的心地善良的人，為了自己或者自己所愛之人的幸福干下的?！读_密歐與朱麗葉》中的乳母十分寵愛朱麗葉，但她更愛已經死去的親生女兒蘇珊。當她講述朱麗葉幼年的趣事時，就會不小心說出自己亡女的名字。這就說明了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對女兒深沉的愛。同樣，中山芳子也愛著百合枝，但她更愛自己的親生女兒鈴子。為了親生女兒的幸福，芳子就會鬼迷心竅，去殺害登美雄和百合枝?！?/p>

說完后，客廳里陷入長久的沉默。大概是為了打破沉悶的氣氛，叔叔笑了笑說：“對不起，在遠藤先生面前我賣弄了一番，有點班門弄斧了。請多包涵！”

遠藤先生卻用欽佩的口氣說：“哪里！你的推理很精彩?！?/p>

“過獎了，我的推理都沒什么依據的?！?/p>

“確實，時間已過去了半個多世紀，現在哪還找得到什么證據呢？不過，你的推理都是合情合理，我聽了深感佩服?！?/p>

“那真的沒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倒演個名偵探角色看看？”

對嬸嬸的話，叔叔只是回她一絲苦笑。

遠藤先生忽然將目光投向遠處，“大概在中山芳子去世的三年前，我曾看見她和女兒女婿還有三個外孫在外面散步。三個外孫都依偎在她身邊，她看上去很享受這種天倫之樂，那模樣就是個慈祥的外祖母。如果登美雄和百合枝真的是她殺死的話，那么，三個外孫就是她造下的罪孽換來的。用罪孽換來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嗎？而那三個孩子，當他們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時候，又會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