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芳
(福州大學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麥卡錫西部小說中少年形象的歷史之重
李碧芳
(福州大學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116)
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迄今為止創(chuàng)作了六部西部小說,這些西部小說中有一個特殊群體即未成年人,他們都以主人公的角色出現(xiàn)且貫穿故事情節(jié)始末,對故事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這些少年在麥卡錫的西部小說中都是寓言式的人物,他們深陷現(xiàn)代文明的污泥濁水之中,不能自主命運。暴力、欺詐、背叛、冷漠、暗算等是他們生活世界里的常態(tài),失落、傷感、迷茫、創(chuàng)傷、絕望是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與伊甸園的美好圖景迥異。從他們的故事中,我們聽見了美國偉大歷史背后的野蠻之聲,看見了美國西部神話的破碎,接收到了人類末日的預警。他們承載著作家的歷史使命感和宗教熱情,在見證美國野蠻發(fā)展歷史的過程中反省美國文明,同時向美國社會發(fā)出拯救美國夢的呼聲。
科馬克·麥卡錫; 西部小說; 美國文學
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科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1933-)1985年出版的《血色子午線》標志著他的創(chuàng)作由南方小說向西部小說的轉型。此后,他相繼發(fā)表了《駿馬》(1992)、《穿越》(1994)、《平原上的城市》(1998)以及《老無所依》(2005)、《路》(2006)等五部西部小說,其中多部小說都被改編成電影,在世界文學領域影響甚廣。麥卡錫西部小說中有一個特殊群體,即未成年人,他們幾乎都以主人公的角色出現(xiàn)在麥卡錫所有的西部小說之中,而且他們的行跡貫穿故事情節(jié)始終,對故事敘事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在人們的意識中,少年往往與“天真”“純潔”等意象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展現(xiàn)給人們的是凈土之上天使般的干凈和愉悅。然而,在麥卡錫的小說中,這些少年卻深陷現(xiàn)代文明的污泥濁水之中。暴力、欺詐、背叛、冷漠、暗算等是他們生活世界里的常態(tài),失落、傷感、迷茫、創(chuàng)傷、絕望是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與伊甸園的美好圖景迥異。從他們的故事中,我們聽見了美國偉大歷史背后的野蠻之聲,看見了美國西部神話的破碎,接收到了人類末日的預警。從宗教和歷史的視角不難發(fā)現(xiàn),麥卡錫小說中的少年們,無論有名無名,其實都是寓言式的人物。他們承載著作家的歷史使命感,在見證美國野蠻發(fā)展歷史的過程中反省美國文明,同時向美國社會發(fā)出拯救美國夢的呼聲。
《血色子午線》中的暴力是一道最刺眼的風景。小說描寫的暴力不僅場面極端血腥,而且手段極端殘酷,令許多讀者望而卻步,有些讀者甚至因為暴力敘事而將麥卡錫作品列入糟糕作品之列。其實,麥卡錫并非為了暴力而暴力。他小說中的暴力敘事都是由其敘事內容決定的?!堆游缇€》描寫美墨戰(zhàn)爭結束后1849到1850年間的一段歷史,小說中描寫的基于史實的幾個事件本身就充滿血腥,只不過有別與歷史學家平緩的敘述語氣,作家采用聚焦、夸張、重復等小說修辭手法將歷史與虛構有機雜糅,從而凸顯了人物的殘暴以及場景的慘烈,使事件更具震撼力,使讀者獲得與閱讀歷史迥異的閱讀效果,讓其產(chǎn)生惡心嘔吐等不適感以此引發(fā)他們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再思考。
小說中一個無名少年貫穿始終。作者對他的身世只是簡單帶過,讀者只知道他是田納西人,生來喪母,沒受過教育,14歲時離家游蕩,常與人斗毆。這說明他是誰不重要。閱讀全書,他無處不在,作者看似主要描述他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因此讀者會認為他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但如果細細品讀,細心的讀者就會發(fā)現(xiàn)他不是作者主要描述的對象。筆者認為,少年是個影子人物,他牽著一根線索的引線引領讀者從他16歲一步步走到他45歲,期間時間橫跨28年(1849-1878)。在他的引領下,讀者認識了一個個形態(tài)各異的人物,經(jīng)歷了一樁樁驚心動魄的事件,而這些人物和事件才是作者的重墨所在,因為《血色子午線》的震撼力就來源于這些人物和事件。換句話說,少年是被作者作為歷史見證人和解說者的身份虛構出來的,他的使命就是將歷史再現(xiàn)于讀者面前。無名少年在游蕩過程中無意間被拉去加入美國的軍事阻擾隊伍,前往墨西哥,出師不久,便遭到了印第安人的致命打擊。而后因為偶然,他又加入受雇于奇瓦瓦州州長的頭皮獵人隊伍,這個隊伍在墨西哥境內四處游蕩,大肆屠殺,以遇害人的頭皮為收據(jù)換取黃金,最后在尤馬人的報復中這個隊伍幾乎全軍覆沒,而他幸運逃脫,但最終在格里芬的蜂巢酒館被法官殺害。以上虛構的少年故事牽扯出了諸多基于史實的歷史事件。
首先是美墨戰(zhàn)爭。美墨戰(zhàn)爭發(fā)生于1864年9月,是美國西進大戰(zhàn)略中的一環(huán),戰(zhàn)后作為戰(zhàn)勝國的美國獲得了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猶他以及科羅拉多、亞利桑那、新墨西哥等大片土地。如前所述,《血色子午線》描寫的是美墨戰(zhàn)爭結束后1849到1850年間的一段歷史,因此美墨戰(zhàn)爭就是該小說的歷史大背景。其次,小說中頭皮獵人隊伍在墨西哥境內大肆屠殺印第安人的事件在拉爾夫·史密斯《印第安人》一文中也有記錄。美國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曾在1896年的文章《西部問題》中總結道:“西部問題實際上就是美國發(fā)展的問題。”他認為迄今為止,美國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對大西部的殖民史。[1]美國西進運動的目的就是尋求經(jīng)濟發(fā)展的空間,而在美國不斷向西擴張領土的過程中,與土著印第安人的沖突就在所難免,而這兩者之間的沖突使邊疆成為了文明與野蠻的交匯點。小說提到的美墨戰(zhàn)爭老兵格蘭頓率領的頭皮獵人隊伍與奇瓦州州長達成協(xié)議,不加區(qū)分地屠殺各種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以遇害者的頭皮為收據(jù)換取黃金就是典型的例子。不過,對于美國人在西進過程中對待印第安人的野蠻行徑,有相當一部分的美國人認為是理所當然正當合理的行為,弗里德里克﹒帕克森在其專著《最后的美國邊疆》中就闡述了這類美國人的觀點:“這些領地是從大自然和野蠻人手中獲得的,是勇氣和遠見逐步將其從荒野變成充滿生機的聯(lián)邦的?!盵2]這個觀點活脫脫地展現(xiàn)了美國殖民者“命定夸張說”和“美國優(yōu)越論”的主張。最后,許多學者認為《血色子午線》不僅僅描述了美國西進運動時期的殖民本色,同時也影射了美國現(xiàn)代殖民者身份,因為該小說完成時間正好在越南戰(zhàn)爭(1955-1975)之后。越戰(zhàn)是美國暴力侵略的又一段不光彩歷史,曾引發(fā)國內的反戰(zhàn)高潮。如果因為國家大肆宣揚的神話般英雄氣概和國家進步使美國民眾無視西部神話中滅殺他族的暴力之事實的話,那么這種全民的歷史失憶癥卻被越戰(zhàn)治愈,因為越戰(zhàn)讓美國民眾深刻認識到了美國骨子里的暴力傾向,美國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和麥卡爾·華勒斯在其合著的《美國暴力》一書中這樣說道:“ 毫無疑問,將來我們會更加關注我們的暴力。今天我們不僅認識了我們自身的暴力,我們還被此暴力驚嚇到了。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從歷史承繼更多的是暴力而非我們民族形象所能承受的自豪感或自命不凡。”[3]許多學者認為越南戰(zhàn)爭其實是西部殖民戰(zhàn)爭的翻版,它使人們重新審視美國民族主義精神的殘酷性。
除虛構事件與歷史事件的契合外,《血色子午線》中一些人物也有歷史人物原型可追溯,比如小說中兩位主要人物約翰·喬爾·格蘭頓將軍和霍爾頓法官均出現(xiàn)在賽繆爾·張伯倫1861年寫的自傳《我的懺悔》中,只不過虛構的人物和情節(jié)與史實人物和事件交錯使故事虛實相間,情節(jié)也因此撲朔迷離,跌宕起伏,令人回味無窮。格蘭頓將軍就是小說中頭皮獵人隊伍的頭目,是個美墨戰(zhàn)爭的老兵。一路上他率領軍隊殺入各個村莊,他們“拖出鮮血淋漓的受害者,砍死垂死的人,砍下跪地求饒者的頭”[4],“他們穿行在死尸中,用刀子收割黑色的長發(fā),受害者們禿著頭顱,如同戴著怪異的血淋淋的胎膜”[5]。他的形象就是一個自負殘暴的美國殖民者的形象,他的殘暴引來了印第安人的英勇抵抗,他最終也慘死在印第安人手中,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與格蘭頓將軍相比,霍爾頓法官形象的虛擬元素應該更多一些?;魻栴D法官形象是基于塞繆爾·張伯倫的自傳《我的懺悔》一書中關于“法官霍爾頓”的歷史性描述,而在《血色子午線》中作者對他的塑造頗費一番心思。作者保留了《我的懺悔》中這個人物多才多藝的人物特點,但其他許多方面就是作者根據(jù)創(chuàng)造意圖進行的再塑造。從外表上看,法官 “他頭如禿石,無須無眉也無睫毛”[6],他身長近七尺,“巨大、蒼白、無發(fā)、如同一巨嬰”[7],形象令人驚悚,而從人物特點上看,他即有超人的一面,又有非人的一面,集智慧和邪惡于一身。他通曉多門語言,身兼各種身份,精通各類技藝,精力異常充沛,是個戰(zhàn)爭狂人,奸殺人不分性別老幼。法官的形象特殊而又矛盾,引起了許多學者關注,有學者認為從他對知識的熱切渴望和極強的求知欲方面看,他反映了一種知性的美德,但從他用知識的最終目的是獲得至高的權利以及他毫無人性的殺人行為來看,他又是惡人[8]。如果我們將法官形象與美國國家形象聯(lián)系起來,那么從政治和歷史的角度看,法官霍爾頓是個十分豐富的喻體。筆者認為他象征年輕的美國,象征美國人好戰(zhàn)的性格,象征美國霸權主義思想。也許人們從他的冷漠暴虐中感覺到的是一個無恥狂徒,但從政治的角度解讀,他或許就是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只是這個“英雄”形象僅局限于一個民族,附帶太多的政治隱喻。
美國西部小說是構成美國民族性和文化價值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而西部小說中的牛仔形象更是隨著西部小說的發(fā)展成為美國人心目中不可替代的英雄。牛仔之所以備受美國人民喜愛,是因為他們熱愛自由,堅持正義且勇敢勤勞,而這些品質也正是美國人民共同擁有的高尚品質。此外,牛仔受人愛戴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的故事與美國憲法“人人生來平等”的理念相吻合。從“皮襪子”開始,牛仔多是被描寫成“具有高貴品質的底層人物”,他們雖出身低賤,但通過個人奮斗,許多從幫工這一社會底層進入上流社會,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美國夢,最有代表性的是歐文·威斯特描寫的來自弗吉尼亞的牛仔杰夫,他大膽提出了牛仔“和真正的貴族同類”的宣言。威斯特創(chuàng)造的這個“從木屋到白宮”的神話類型的牛仔杰夫,更使牛仔充滿了浪漫神秘的色彩??梢哉f,傳統(tǒng)的牛仔承載著諸如美國夢、個人主義、獨立、自由、民主等豐富的美國文化內涵??墒?,在麥卡錫的西部小說《邊境三部曲》中,神話般的牛仔傳奇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反英雄”牛仔形象。
首先,《邊境三部曲》中的少年所向往的牛仔生活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打擊,在家鄉(xiāng),他們失去了牧場也失去了馬,而牧場和馬是牛仔身份的兩個重要標志,因此他們其實是落沒的牛仔?!哆吘橙壳匪枋龅臅r代是二次大戰(zhàn)后的美國。在二次大戰(zhàn)之前,西部雖然土地肥沃、資源豐富,經(jīng)過近百年的開發(fā),已經(jīng)完成了邊疆農業(yè)、牧業(yè)、礦業(yè)的開發(fā),但許多地區(qū)因人口稀少,不能支撐地方工業(yè)的發(fā)展,所以西部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產(chǎn)業(yè)結構依然以傳統(tǒng)的農業(yè)和原材料加工業(yè)為主,與東部經(jīng)濟相比,西部經(jīng)濟在整體上處于劣勢??墒堑搅硕?zhàn)期間,美國政府看重了西部廣袤的土地,開始超常規(guī)地傾注資金在西部發(fā)展新型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開辟科研場所,充分挖掘了西部的戰(zhàn)時經(jīng)濟價值,使西部經(jīng)濟得到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這個發(fā)展在戰(zhàn)后得到不斷的深入。而西部經(jīng)濟發(fā)展的結果是工業(yè)化替代了農業(yè)畜牧業(yè),城市化消解了廣袤的大平原。[9]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麥卡錫《邊境三部曲》中的牛仔們的命運自然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牛仔們遭遇到的第一個沉重打擊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牧場正逐漸消失。三部曲中第一部《駿馬》一開始就為我們展示了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大工業(yè)對美國西部的侵蝕,少年牛仔約翰·格雷迪因此失去了在得克薩斯州的家鄉(xiāng)牧場。那個曾經(jīng)被他的父親視為“僅次于死后進天堂的樂事”的田園牧場生活,在國家政治的權威之下,進入了歷史的尾聲。格雷迪家鄉(xiāng)牧場的命運絕非個案。在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平原上的城市》中,雖然格雷迪和比利還有麥克牧場容納他們的牛仔夢,但每況愈下的牧場經(jīng)濟使得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貧窮,到后來比利離開麥克牧場四處流浪時,他途中所見的都是西部牧場的沒落,“到處牧場的大門都敞開著無人看管,砂石被風吹出來,大路都給埋沒了。沒幾年,整個草原幾乎看不到牛羊的蹤影了。”[10]再來說說馬。三部曲中的少年們都愛馬如命。比利和博伊德為了尋找家里被盜的馬,不辭辛苦從新墨西哥州策馬挺進墨西哥,冒著生命危險在森林和荒原中與亡命之徒盜馬賊和馬販子周旋,幾經(jīng)遭遇,博伊德差點丟了性命。因被牧場主出賣而入獄的約翰·格雷迪和羅林斯,他們的馬就被上尉占為己有。而格雷迪在墨西哥遇見的另一個少年布萊文斯則為了奪回鐘愛的小紅馬被奪馬人陷害入獄,最終遭人暗算,客死他鄉(xiāng)。比利在墨西哥幾次找回自己的馬又幾次被馬販子用武力奪走。這些牛仔們爭奪馬的過程,其實是在捍衛(wèi)自己作為牛仔的身份。他們奪回馬所經(jīng)歷的種種艱辛和危險說明在他們所處的時代牛仔已經(jīng)失去了立身之本。
其次,《邊境三部曲》中的牛仔與經(jīng)典牛仔不僅形象反差很大,命運也截然不同。牛仔的經(jīng)典形象是高大強健智勇雙全的成年人,他們替天行道,揚善除惡,不僅深得人們擁戴,還終能抱得美人歸。而麥卡錫筆下的牛仔多是瘦弱單薄被動接受命運的未成年少年。他們也追求自由正義,也勇猛果敢,但面對黑暗勢力,他們始終處于弱勢,即無能施救于人,愛情路上還得披荊斬棘,甚至犧牲生命?!厄E馬》中少年格雷迪失去家鄉(xiāng)牧場后不甘夢想輕易破碎而策馬南下進入墨西哥領土尋找新的牧場,繼續(xù)他的牛仔夢的追求。他在墨西哥科阿維拉州的普利西瑪圣母馬利亞牧場找到工作,過上了一段美好的理想牛仔生活,但好景不常在,他與農場主女兒的戀情險些給他帶來殺身之禍,他最終只得惆悵離開。而當他在三部曲最后一部《平原的城市》再次出現(xiàn)時,他與妓女瑪格達琳娜的戀情卻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三部曲的第二部《穿越》同樣描寫了命運不濟的少年。主人公比利為了不同目的兩次穿越墨西哥邊境,第一次是帶著一只被追獵的懷有身孕的母狼回到故土,本想放其回歸自然,卻不幸落入一群惡徒之手,他在街邊舞臺上與玩弄母狼以牟取暴利的那群惡徒對抗無果,最終忍痛擊殺母狼以結束其悲慘遭遇,逃回家后卻發(fā)現(xiàn)家人慘遭殺害弟弟下落不明。第二次他穿越墨西哥邊境的目的是尋找失散的弟弟。他在墨西哥境內與弟弟相見,但兄弟倆一路遭遇各類惡徒,最終他弟弟在追求自由的亡命天涯中死亡,比利將其尸體艱難運回家鄉(xiāng)。到第三部時,比利成為格雷格的朋友再次出現(xiàn),格雷格死后,他便淪落為流浪漢,浪跡天涯??梢赃@么說,這些少年們一路追隨自己的牛仔自由獨立之夢想而努力奮斗,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成功地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末世情結是西方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來源于宗教信仰。美國人相信上帝,敬畏上帝,是個宗教色彩濃厚的國家。美國思想界權威諾瓦克(Michael Novak)曾說過,在美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三大體系中,文化系統(tǒng)是以基督教文化精神為核心的,而末世情結便是《圣經(jīng)》之《啟示錄》對美國人民最直接的影響?!秵⑹句洝奉A示人類發(fā)展的各個時期將要發(fā)生的、多為悲劇性的事件,其終局是人們熟悉的所謂“最后審判”,它是西方文化中關于世界末日預言的一個重要源頭?!秵⑹句洝返哪┦勒f是人們對世界末日的擔憂和恐懼,其主要起因是人們的時代焦慮感,在西方,每發(fā)生一件大事都有人在《啟示錄》中對號入座,并尋求解釋,這也是美國末世文學和電影作品繁榮的主要原因。麥卡錫的小說《路》就是這繁花叢中耀眼的一朵。小說背景是一次世界性核爆之后的世界,煙塵遮蔽了陽光,植物無法生長,四處皆是漆黑的小溪與灰濛濛的荒草地。面臨絕境,人類本性中的惡被無限放大,回歸為最原始的獸性,惡之花在荒野里無限衍生。此時,地球成了一片廢墟,所有的一切都是虛無,只有死亡才是真實的存在。小說的主人公,一對幸存下來的父子在此背景下開始一次漫長而無望的歷險。男人帶著孩子上路,想要到達想象中充滿希望的南方海岸。這部小說之所以被稱為泛恐怖年代的后啟示錄,一是由于整部小說彌漫末世的絕望和尋求希望的不確定性,二是由于作者賦予小說中那位少年(父子中的兒子)代表人性正能量的純真善良秉性及其潛意識中強烈的救世愿望。一路上,少年被所見所聞驚嚇,不停地向其父發(fā)問,而少年之問其實就是作者之問,也是所有美國人之問。
少年的問題歸納起來有四類。第一類問題是“我們去哪?”“我們該怎么辦?”大災難造成死亡無數(shù),人們失去了家園,四處荒蕪一片,到哪去?該怎么辦?這些成了想活下去的幸存者共同的疑問。父親給兒子指明了一個方向,向南方去。雖然小說里南方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但父親堅信,那里就是未來世界的希望。兒子顯然有些將信將疑,但他選擇相信父親。第二類問題是“他(們)是好人嗎?”災難給人性帶來了極大考驗。父子一路上遇見各色各樣的人,他們以不同方式逃難求生。小偷,殺人者,吃人者,他們的目的都是為了自己能夠生存下去。這世界還有好人嗎?少年疑惑,因為在他童真的眼里,他遇見的人應該都是好人。但他知道,他父親時刻都在防著壞人,對見到的人都持懷疑態(tài)度。這就是成年人與未成年人的不同。兒子反復問父親“還有好人,他們都到哪去了?”父親肯定地告訴他還有好人,只是不知道他們在哪。如果還有好人,那么遇見的人就有可能是好人吧。這是少年的邏輯,所以他對路上遇見之人都想伸出救援之手。他想救路邊垂死之人,他想救饑餓的小狗,他想救偷他們東西的小孩,他想救對他們顯然心懷芥蒂的老人,總之他想幫助他見到的每個落難者,父親反對,他甚至生父親的氣?!霸摬辉摼??”的問題一路折磨著少年。第三類問題是“我們是好人嗎?”兒子問的這個問題最折磨父親,因為父親出于父愛防著所有人,他身上帶的槍會隨時射向可能威脅他們生命的任何人。第四類問題是“我們會死嗎?”大災難面前誰也繞不開死亡的陰影。隨時隨處可見的尸體讓人覺得死亡隨時將至。少年雖小卻也能深刻感覺死亡的威脅,他最害怕的是父親會死去,他會失去依靠。盡管父親對他們的前途也不確定,但就這個問題他給了兒子確定的回答,即少年不會死,到了南方他就會獲救。他總不失時機教兒子自救的辦法,以備自己不在時兒子還能繼續(xù)活下去。臨死前他告訴兒子,希望之火就在兒子的身上,并暗示兒子他所帶著的希望之火就是未來世界的希望。
觀察以上少年的四類問題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都是關乎人類世界及人性的大問題。麥卡錫一開始就直述災難的場景而忽略災難的起因,這說明他認為災難起因不言自明,懂得美國歷史,人們就懂得災難會如何發(fā)生。他先前的小說也已經(jīng)暗示了這一點。此外,他也更加關注災難過后人類如何拯救自己。就在父子的問答之中,作者展現(xiàn)了人性惡之花所能制造的恐怖世界,同時也提示人性之善是制惡之本,是拯救世界之源。
偉大的作品大多反映其所處時代的特點,而作者的想象盡管深遠,但正如Sam Shepard所言,“它不能超出你的經(jīng)驗范疇”[11﹞。麥卡錫曾說過,沒有流血的人生是不多見的,而不關注生死的小說同樣算不上是真正的文學。基于此觀點,麥卡錫的小說更多關注的是歷史與現(xiàn)實的殘酷性。從《血色子午線》到《路》,麥卡錫一直撫摸著美國歷史的創(chuàng)傷。在《血色子午線》中,他從美國人自視輝煌的西部神話中看見了美國民族血液中的暴力基因,它像把雙刃劍,帶來美國歷史進步的同時也為美國未來留下后患,這部小說提醒美國人正視自身的暴力基因,并通過無名少年毫無意義的生存與死亡說明國家意志如何主宰國人命運;在《邊境三部曲》中,他通過反英雄的少年牛仔故事再次挑撥美國人神經(jīng),他無情地打破美國人引以為豪的西部神話,將美國人從歷史的輝煌之夢境硬拽入嚴酷的現(xiàn)實,而在《路》中,那對貌似《圣經(jīng)》中圣父圣子的父子在末世之中對希望的求索和少年肩負的普羅米修斯希望火種的傳遞之責則向美國人發(fā)出預警:暴力不除,神話不再,末世因此即將來臨。在 “后911”時代的今天,經(jīng)濟危機與恐怖襲擊一再上演,末日恐慌隱伏于每個美國人的內心。如何突圍?正如《路》中所描述的那樣,末日就像是一種冷酷的黑,始終伴隨著荒原上一點點飄搖不定的微暗之火。身隨少年的那點星星火苗就是小說里惟一的亮色,隱喻著未來世界的希望。麥卡錫眼中的世界,陰冷有之,黑暗有之,卻絕不缺少希望。他用清醒一次次揭開現(xiàn)實的丑陋瘡疤。但他揭露黑暗的目的不是置人民于恐慌之中而使其悲觀絕望,而是協(xié)同人們一起正視現(xiàn)實,尋找光明,尋找救贖。
注釋:
[1] 羅小云:《美國西部文學》,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6頁。
[2] Frederic Logan Paxson,TheLastAmericanFrontier,New York:Cooper Square Publishers, Inc. , 1970,p.1.
[3][11] Barley Owens,CormacMcCarthy’sWesternNovels,Arizona: 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Tuscon, 2000,pp.32,21.
[4][5][6][7] 科馬克·麥卡錫:《血色子午線》,馮 偉譯,重慶:重慶出版集團,2013年,第176,177,5,372頁。
[8] Brent Edwin Cusher, “Cormac McCarthy’s Definition of Evil: Blood Meridian and the Case of Judge Holden”,PerspectivesonPoliticalScience,No.4 (April 2014),pp.223,230.
[9] 高芳英:《二戰(zhàn)期間美國西部經(jīng)濟地位的轉變》,《世界歷史》2010年第1期。
[10] 科馬克·麥卡錫:《平原上的城市》,李 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258頁。
[責任編輯:陳未鵬]
2016-11-08
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科馬克·麥卡錫小說中的美國現(xiàn)代文化寓意”(FJ2016B183); 福州大學研究生院優(yōu)質課程建設項目(52004641)。
李碧芳, 女, 福建閩侯人, 福州大學跨文化話語研究中心副教授。
I106.4
A
1002-3321(2017)02-006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