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邑華

（閩江學(xué)院，福建福州，350108）

“山以賢稱，境緣人勝?！逼纣惖纳剿鳛樽匀痪坝^，具有自身的審美價值，如果有人文因素豐富其內(nèi)涵，山水自然與人文景觀共同構(gòu)成審美對象，讓游者在欣賞自然美的同時，亦得到文化的熏染，使游覽者進(jìn)入富于人文內(nèi)涵的豐富多彩的審美境界。這樣的人文山水往往富于無窮的魅力，吸引一代代游者流連忘返。現(xiàn)代游記對人文山水的記述中，民俗學(xué)家、散文家鐘敬文的游記獨具特色，善于捕捉山水名勝的意趣神韻，善于抒寫山水的詩情文趣，富于情韻美。

一、善于捕捉山水名勝的意趣神韻

鐘敬文喜愛自然山水，流連于名勝古跡，游歷了金陵、太湖、莫干山等諸多風(fēng)景名勝。對“古跡”與“名勝”有著清晰的認(rèn)識，“名勝，大都是因為實際上有那奇麗的山水，或巨大的建筑，一旦身臨其地，不必別有所因緣，自然地能夠喚起游者種種的快美之感。古跡則不然，它的激蕩游客情感的力，不在境物的本身，而植根于過去的歷史。假使游者是一個不熟悉當(dāng)前境物的歷史的人，即使他是怎樣豐富于情緒的，終無緣喚起其蓬勃的感興?！灿行┨幩?，既負(fù)著深濃的歷史的意味，又饒于自然或人為的風(fēng)物的勝概的，那自然于不曾明了這境物的歷史的人，也可賜予以美感了?！保ā督鹆暧浻巍罚┟麆?，以其自身外在的綺麗、雄奇，自然吸引人；而古跡，則需要游者具備相關(guān)的歷史文化，才具吸引力。這一段表述顯然是來自鐘敬文自身經(jīng)歷的經(jīng)驗之談，可謂是一語中的。鐘敬文在旅居杭州時期，常與友人游賞西湖，流連于西湖的湖光山色、人文勝跡。西湖是名勝，亦是古跡。唐朝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首次采用人工浚湖，在湖上筑長堤。宋朝蘇軾任杭州知州時，也派人筑堤蓄水。南宋定都杭州時，西湖十景已初步形成。西湖邊還安葬著岳飛、于謙兩位民族英雄。西湖自然風(fēng)光秀美，歷史悠久，人文氣息濃郁，吸引騷人墨客吟詩詠嘆。鐘敬文的《西湖漫拾》、《湖上散記》中的游記就是以西湖為主要紀(jì)游對象。

鐘敬文的游記，注重游歷的感受與體驗；描畫山水，善于捕捉山水的神韻。深山小邱、滄海溪澗，只要有機(jī)會，鐘敬文都要“為它留連我的步履與情思了”?！坝袝r，只小小的一方古池，池面點綴著暗綠的藻荇；在幽謐中，時有青蛙從叢草中跳入水里的聲音。如果在月夜，岸邊兩、三株老樹的影子，濃黑地倒寫在地面。這樣，這樣簡單的景致，就已夠我的索心玩味了?！保ā逗I》）鐘敬文學(xué)養(yǎng)豐厚、興趣廣泛，加上對自然天然有著一份親近、欣賞的情懷，在別人看來平淡無奇的景物，鐘敬文往往能以獨到的眼光去觀照而有新的感受與新的發(fā)現(xiàn)，可以“索心玩味”。游歷時，鐘敬文注重身心的專情投入，“和自然入于同化之境”，“一切都使心里感到幽窅的怡愉”。（《懷林和靖》）

鐘敬文注重整體感覺，善于捕捉其中的情趣。游記中，常常出現(xiàn)這些字眼：情趣、意趣、清趣、美趣、風(fēng)情、意味等。如“西風(fēng)吹來，敗葉蕭瑟作響；水藻也帶寒意，一種衰頹的情調(diào)，在水上重重地籠罩著，想水底的魚蝦們，也應(yīng)該感到而愁思了?！保ā稓埡伞罚吧赃h(yuǎn)，見諸山圍列，蒼碧晴嵐，撲赴心眼。一種高寒曠朗的感覺，令人一切的意緒飄銷?！保ā督鹆暧浻巍罚皹请m不很高，但上下布置頗佳，不但可以縱目遠(yuǎn)眺，小坐其中，左右顧盼，也很使人感到幽逸的情致?！保ā短斡洝罚澳箞@內(nèi)外，都種植著高古的梅樹，老干禿枝，縱橫穿插著。這時，沒有別的游客，我一個人在岑寂、清靜的景象中，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一種幽渺、古曠的情趣?！保ā稇蚜趾途浮罚ψ匀簧剿拿鑼?，鐘敬文大多采用白描手法，寥寥幾筆，捕捉其情韻，情動于衷，流淌其間的情懷往往使人感同身受。這一效果，正如余光中所說，“寫景敘事的文字，有的時候與其描寫感性的來源，不如描寫感性的后果?！盵1]鐘敬文渴慕山間高士獨善野居的生活，游賞中，欣賞著、玩味著清寂、幽窅的情調(diào)，其游記呈現(xiàn)清朗幽逸的特點。

二、善于抒寫山水名勝的詩情文趣

鐘敬文是個知識廣博、興趣廣泛的人。他研究民俗學(xué)，對歷史、哲學(xué)、繪畫有著濃厚的興趣，尤其喜讀詩詞，且擅長作詩填詞。他說，“我是一個有嗜詩之癖的人?！保ā吨赜翁K州》）鐘敬文的游記富于詩情，富于情韻。詩詞常常是信手拈來，或用來描述眼前景，或借以表達(dá)心中情，或畫龍點睛，或渲染烘托。鐘敬文常常由于詩文的誘惑，飽含興致，前往名勝古跡游覽，去體會、感受、印證詩文中描繪的景致，去探尋、發(fā)現(xiàn)山水名勝的美。因而，每到一處，總自然而然憶起相關(guān)的詩詞。如《西湖的雪景——獻(xiàn)給許多不能與我共欣賞的朋友》四千余字的游記，就有十處引用詩文，有三百字之多，約占全文篇幅的百分之十。開篇先略談游客通常游覽春夏的西湖，引用“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浴晴歐鷺爭飛，拂袂荷風(fēng)薦爽”，概述春夏西湖的景致。而四時的煙景不同，真賞者各能得其佳趣。隨即引用高深父先生的一段言論，“若能高朗其懷，曠達(dá)其意，超塵脫俗，別具天眼，攬景會心，便得真趣?！憋@然，鐘敬文切身領(lǐng)受這前人深于體驗的話。于寒冷的大雪天游覽西湖，這雅興正是《四時幽賞錄》的激發(fā)，對于文中多種富有情趣的雪中賞玩的方式，鐘敬文不禁心馳神往。游覽途中，每看到頗有情調(diào)的一景一境，總情不自禁聯(lián)想起契合此情此境的詩文，如《陶庵夢憶》中的《湖心亭看雪》、《四時幽賞錄》中山窗聽雪敲竹的文辭、漁洋的五言詩《雪中登泰山》、柳宗元的《江雪》等等。一路玩賞，或清寒或悠然或渺溟或靜寂的景致，總吸引著鐘敬文饒有興味地駐足細(xì)細(xì)體味，情因景生，清朗幽寂的詩情與情調(diào)幽逸的詩文相得益彰，汩汩流淌筆端，由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清朗幽逸、詩意盎然的情境。

如徒步去劃船處，踏著雪泥前進(jìn)，“我遲回著我的步履，曠展著我的視域，油然有一脈濃重而靈秘的詩情，浮上我的心頭來，使我幽然意遠(yuǎn)，漠然神凝。鄭綮對人說他的詩思，在灞橋雪中，驢背上，真是懂得冷趣的說法！”行走在寒冷、寂靜的雪地，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本是件不得已而為之的苦差事，可這段平常不過的路程，在善感、飽讀詩書的鐘敬文眼里，卻有著頗多的情趣。一路走來，饒有情致地體會著“玉墜冰柯，沾衣生濕”、“詩思在灞橋風(fēng)雪中”的情景與趣味。正所謂“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自然是自在的，無意識的，不能自彰其美，其美需要人的發(fā)現(xiàn)與宣傳。因而，審美主體的心境、文化素養(yǎng)對美的彰現(xiàn)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鐘敬文有著“獨善的野居的夢想”，了解西湖的歷史、文化，喜愛吟詠西湖的詩文，游覽西湖時，尤能體味西湖的情韻。即便是行走在空曠的雪地，“一脈濃重而靈秘的詩情”也油然而生。

鐘敬文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xué)素養(yǎng)，對歷史文化亦有著濃厚的興趣。鐘敬文說，“所以人類要讀歷史，要追念過去的故事，為實利的成分固然有，但單要求滿足其神智、情思，作興趣的游泳、開拓者也正占多數(shù)。吾人樂于摩挲古物，憑吊廢墟，這種事實的心理上的根據(jù)，就全在于是。”（《懷林和靖》）鐘敬文讀歷史，流連于古跡，興趣使然，趣味使然。其游記不僅富于詩情，也饒有文趣。游記中，對所游之處的相關(guān)歷史典故、文人逸事、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常常信手拈來，與所游勝景相輝映?！吨仃柟?jié)游靈隱》敘寫古代遺留下來的風(fēng)俗習(xí)尚，回憶昔日寫的寄友的詩。一路游玩，一路引述古人的詩文，種種聯(lián)想與回味，意蘊(yùn)豐富、情趣盎然。鐘敬文的山水游記，不同于古代以陸游為代表的文化型游記，只注重人文歷史，亦不同于當(dāng)代余秋雨的文化游記，重心在于智性的思考。其游記更多的是眼前景與心中情的交融，吟詠、引用的詩、文用以抒發(fā)心中的感慨與情懷。情感、景觀、詩文相互交融，營造了一個個饒有詩意與趣味的審美境界。

通常山水游記的結(jié)構(gòu)布局，大體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側(cè)重攝取一物一景，細(xì)致刻畫，小中見大，抒寫性靈。如唐朝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及晚明的山水小品。一類是移步換景，根據(jù)游覽的順序逐步展現(xiàn)宏闊的山水，如陸游的《入蜀記》、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記》等。鐘敬文的游記綜合了這兩類游記的長處，既展現(xiàn)了游記的過程，又凸顯了個性化的景物描寫。此外，還擅長運用轉(zhuǎn)筆，使游記頗有婉曲搖曳的風(fēng)致。如《錢塘江的夜潮》文勢峰回路轉(zhuǎn)，情感跌宕起伏。以議論開篇，由人類是富于夸大性的動物，例舉日常的事例引出觀錢塘江夜潮的失望情緒。而后描述觀潮前的心境，無限期待、馳慕的情感，來自宋朝周密《武林舊事》對浙江之潮的生動描繪、錢王“三千強(qiáng)弩射潮低”的傳說、伍子胥“魂壓怒濤翻白浪”的神話、高濂《四時幽賞錄》“十萬軍聲半夜潮”的抒寫。這些熱蓬蓬的興趣加上周遭游客興奮的談笑，心情欣然、高興?！拔摇庇迫恍蕾p窗外的景致，到觀潮處，亦懷著美好的心境欣賞月夜下的自然。游記醞釀了飽滿的情感，期待、欣喜、興奮之情可謂是達(dá)到了頂峰，觀潮時，情緒陡然跌落，竟是如此的平常，“當(dāng)潮之奔馳過我們眼前時，其高不過數(shù)尺，形狀如釜里怒沸的開水，躍亂不可止息。奔馳過后，則江水增高了量度，而色樣變得格外渾濁?！薄拔乙寻鼑谑推＞胫辛??！薄拔乃瓶瓷讲幌财健?，先抑后揚(yáng)再抑，情感隨著游程而富于變化，搖曳多姿?！稇押贾荨窌r抑時揚(yáng)，描述其好處，亦數(shù)落其缺點，褒貶穿插其間，曲折跌宕，搖曳多姿。

三、富于清朗幽逸的情韻美

鐘敬文喜愛山水名勝，善于捕捉山水名勝的意趣神韻，善于抒寫詩情文趣。其游記情韻悠長，清朗幽逸。

鐘敬文的游記多為清、幽、寒、靜的境界，所熱衷的景致、意象多是秋意、冬雪、落葉、清風(fēng)、流水、殘月等。鐘敬文欣賞、領(lǐng)略《西湖的雪景》的“宇宙的清寒、壯曠和純潔！”《殘荷》里“衰頹的情調(diào)”，《金陵記游》中“高寒曠朗的感覺”，《太湖游記》“幽逸的情致”，《懷林和靖》中“幽渺、古曠的情趣”。這般清朗幽逸的情韻來自鐘敬文的個性喜好，亦是其境遇、時代環(huán)境使然。鐘敬文說，“但論到我個人特別的癖好，那似乎是在情思幽深不浮躁，表現(xiàn)上比較平遠(yuǎn)、清雋的一派。這沒有什么多大的道理可說，大約只是個人性格、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罷了。”[2]鐘敬文性格內(nèi)向，自幼喜好讀書，尤愛“讀詩寫詩”（《憶社戲》）特別喜歡宋朝隱逸詩人林和靖的詩文?！斑@時，我深刻地認(rèn)識了一位精神摯好的良友，那就是林和靖。他的那部散佚之余僅存的心調(diào)（詩集），沒有一天不把在我的手上，吟在我的口中，刻在我的心底。我和他簡直成了一時精神上的戀人了。”（《懷林和靖》）鐘敬文將林和靖看作是精神摯好的良友，不僅思想，詩歌也深受其清冷幽靜、閑淡深遠(yuǎn)的風(fēng)格的影響。鐘敬文喜歡岑寂、清凈的景象，欣賞幽渺、古曠的情趣?！拔沂窍矚g自個兒在幽冷的地方徘徊和思索的人?！保ā逗I》）到杭州那段時間，鐘敬文喜愛讀神韻派清初詩人王漁洋的作品。王漁洋論詩以“神韻”為宗，強(qiáng)調(diào)淡遠(yuǎn)的意境，亦契合鐘敬文當(dāng)時的心境。當(dāng)時，鐘敬文因編書被“停職”，情感方面亦陷于苦惱中，自己已有所愛，而家里卻要為他包辦婚事。而當(dāng)時處于“四一二”事變之后的中國社會處于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時期，不準(zhǔn)知識分子發(fā)出正義的聲音。內(nèi)外環(huán)境的壓迫，使得陷入苦悶與失望中的鐘敬文來到杭州，寄情山水，其游記著上了濃郁的個性色彩，淡雅敦醇、清朗絕俗，“這類文字真如山間高士，松下逸人，是會有人喜歡的，特別是處于紛擾的年代，使人們暫時忘懷那厭倦的塵寰?！盵3]

鐘敬文喜好山水，向往“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境界，期望在暢游中沉醉其間，陶然忘我。然而，現(xiàn)實世界的黑暗污濁總像揮之不去的影子，如影隨形，沉重地壓在身上。游歷時雖有陶然忘我之時，但總難以做到真正的超然物外。鐘敬文欣賞著西湖的清寂幽逸的雪景，亦只能暫時忘卻現(xiàn)實的紛擾、污濁?！翱戳四欠N古樸清貧的情況，仿佛令我暫時忘懷了我們所處時代的紛擾、繁遽了?！保ā段骱难┚啊罚┯谓鹆?，歷史上帝王都城的故地，“我所收拾得的，除了湫溢囂塵，污濁頹敗之感，此外實在說不出還有什么！”（《金陵記游》）重陽節(jié)游靈隱，雖然高興能去作一回清游，可心頭難抑悲情，“此刻，我們的民族，我們的社會，我個人自己的身世、家庭，想了起來，要教極端的樂天主義者，都禁不住淚珠兒如雨般淌下，頓消了一切的歡意?！保ā吨仃柟?jié)游靈隱》）鐘敬文寄情山水，為了疏解郁悶的心情，卻難以忘懷現(xiàn)實。社會現(xiàn)實的黑暗、百姓生活的愁苦，使得鐘敬文即便身處清凈超然的景致中，仍難譴愁思憂患之情。

“雅人胸中勝概，天地山川無不自我而成其榮觀”。[4]鐘敬文徜徉于自然山水，抒寫流連名勝古跡的幽情別趣。游記詩意盎然，情韻悠長。其情感或濃或淡總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在一起，寄寓著自我對于社會、人生的感慨，涵容著對災(zāi)難深重的祖國與貧苦民眾的熱切關(guān)注，憂國憂民的情懷與山水詩情交織交融，形成一種極大的張力，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