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化資本在階層再生產過程中的作用一直以來都是社會分層學者高度重視的議題。在中國社會的語境下,文化資本研究的三個理論命題需得到學界重視。首先,中國社會結構與教育制度變遷如何逐漸凸顯出文化資本在教育分層過程中的重要性。其次,文化資本與教育成就之間可能的認知性和非認知性連接機制,尤其是文化資本的教育分層效應中人力資本因素的作用。第三,文化資本理論如何超越傳統(tǒng)意義上的學業(yè)表現分層研究,擴展至對諸如性別分層機制等議題的討論。
關鍵詞:文化資本;再生產;人力資本;性別差異
中圖分類號: C9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0257-5833(2017)01-0064-08
作者簡介:胡安寧,復旦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上海 200433)
社會流動是社會分層研究的經典主題之一。學者們一般認為,代際之間的社會流動水平直接決定了一個社會的開放程度。然而,正如韋伯1以及帕金2等人所指出的,絕對的代際流動很難實現,這是因為優(yōu)勢階層總是努力通過各種途徑來維持階層之間的壁壘,從而保持自己的階層優(yōu)勢。正因為如此,關注社會流動問題的社會學者在從事經驗研究的時候,更多將分析的重點放在以下問題上:上層階層通過何種機制將他們的階層優(yōu)勢傳遞給下一代,以及這種代際傳遞是否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通過此類研究,學者得以衡量一個社會的開放水平。
隨著工業(yè)化以及現代化進程,決定一個個體階層地位的主要因素逐漸從先賦性特征轉向自致性特征,其中最重要的自致性特征便是個人的教育成就。故而子女的教育水平與其家庭階層地位之間所存在的聯系便成為構建階層地位代際傳遞的主要機制之一。在這一派理論中,布迪厄及其合作者所提出的文化資本概念一直以來得到學界的高度重視3。按照拉蒙和拉魯的詮釋,所謂文化資本,是指一些“被廣泛接受的高層次文化信號(例如態(tài)度、偏好、正式知識、行為、產品以及文憑)。這些文化信號被用來進行文化性與社會性的區(qū)隔”1。近些年來,社會學者已經利用此理論框架分析了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教育分層情況,包括對中國社會的一些有益探索。本文立足于對現有文獻的系統(tǒng)梳理,從三個方面討論在中國社會的語境下,文化資本研究的三個理論命題。
文化資本有用嗎?
縱觀現有關于文化資本的教育分層效果的研究,可以發(fā)現,雖然文化資本在布迪厄及其合作者那里是構建文化再生產的重要機制,但是文化資本的教育分層效果在不同社會之間卻存在顯著的差異。例如,文化資本對于教育成就的提升作用在美國2、巴西3、臺灣4等國家和地區(qū)被廣泛確認,但是在一些歐洲國家所進行的經驗研究卻發(fā)現文化資本與教育成就之間缺乏顯著聯系5。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在亞洲,例如韓國的相關研究發(fā)現,特定類型的文化資本與個人的教育成就之間甚至存在一定的負向聯系6。如此異質性的經驗發(fā)現讓下面這一問題變得十分重要:是什么社會因素培養(yǎng)或者抑制文化資本的社會分層效應呢?為了更好地回答這一問題,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文化資本理論的解釋邏輯。
具體而言,文化資本作為一種個人稟賦,是與家庭的階層地位聯系在一起的。按照布迪厄等人的分析,處于上層地位的家庭更有可能通過帶領子女參加高層次文化活動、讓子女接觸與高層次文化相關的物品等方式培養(yǎng)其文化資本。另一方面,與文化資本相關的這種個體稟賦在學校環(huán)境中得到教師以及周圍環(huán)境的充分認可和欣賞。例如,擁有更多文化資本的學生更加容易理解學校課程內容、與同輩群體的互動更加游刃有余、更懂得如何爭取自身的利益、更加充分地利用學校提供的各種教育資源,等等。這些與文化資本相關的個體傾向、素質、價值觀、行為模式等因素更有可能幫助個體獲得更高的學業(yè)成就,從而帶來教育成就的不平等。由于文化資本是和階層地位聯系在一起的,因此,文化資本起到了連接家庭階層地位與個體學業(yè)成就的橋梁作用。通過此作用,文化資本促成了所謂的階層再生產。文化資本的研究邏輯可以用以下鏈條表示:
階層地位à文化資本à學校環(huán)境à學業(yè)成就
基于這一理論邏輯,我們有理由認為,該鏈條中的任何一環(huán)被打破,文化資本理論對于教育分層的解釋作用都會受到影響。那么,文化資本之所以在一些社會沒有呈現出顯著的分層效果,會不會是由于在這些社會中,上述鏈條的某些環(huán)節(jié)被打破了呢?順著這一思路來觀察中國社會,的確可以發(fā)現一些制度性特征可能通過削弱上述鏈條中的某些環(huán)節(jié)來制約文化資本的分層效應。
第一個有可能受到中國社會特定制度安排而被打破的環(huán)節(jié)是“階層地位à文化資本”這一聯系。在這方面,吳愈曉的一項研究頗具啟示意義。吳的研究指出,建國初期,教育機會的迅速擴展、以學業(yè)表現為基礎的入學模式決定了文化資本在1966年之前具有顯著的社會影響。但是隨著1966年以后“文革”對教育系統(tǒng)的沖擊,以及整個社會反精英文化趨勢的強化,個體的家庭背景對其文化資本的獲得影響日漸淡化。1這里制約文化資本效果的因素在于階層界限的模糊以及文化環(huán)境的同質化。吳的研究對于我們的啟示是,階層地位與文化資本之間的聯系需要一個社會能夠形成比較清晰的階層界限。如果階層界限被某種社會力量(例如社會運動)強制抹除,階層地位將會高度同化,其本身無法成為一個分化個體文化資本稟賦的因素。自然,個體的學業(yè)成就與階層地位之間不再具有顯著性的聯系2。
除了特定的階層分化環(huán)境,另外一個可能被打破的邏輯環(huán)節(jié)在于文化資本與學校環(huán)境之間的聯系,即“文化資本à學校環(huán)境”。正如上文所述,文化資本之所以有效,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學校環(huán)境(包括教師)是否欣賞學生的文化資本稟賦,以及這種欣賞能否轉化為后續(xù)的學業(yè)成就。毋庸置疑,學校環(huán)境對文化資本的欣賞需要學校教育保持一定程度的彈性和開放性。例如,教師要有一定的自主權,根據學生是否具備上層文化特質來界定其學業(yè)表現,課程設置也應具有一定的多樣性和開放性,以保證那些具備文化資本稟賦的學生可以“脫穎而出”,等等。因此,文化資本的效果與特定的教育制度緊密聯系在一起。日本與韓國相關研究表明,當一個社會的教育制度高度強調規(guī)范化的教學內容、統(tǒng)一的考試設置以及以考試成績?yōu)榛緲藴实慕逃Y源分配模式時,文化資本所帶來的特殊稟賦很難在學校中得到欣賞和鼓勵。這是因為,在這樣的教育體制下,學校教師對于擁有高文化資本稟賦的學生所具有的偏好并不足以轉化為他們更高的考試分數。判斷學生“優(yōu)劣”與否的標準幾乎完全取決于標準化考試中的分數。另外,以考試為導向的教育制度也決定了那些與考試科目無關的課程被壓縮,而文化資本所培養(yǎng)的價值觀、行為模式卻恰恰在一些所謂的“副科”中才能有用武之地。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韓國具體化的文化資本因為縮減學生的課外補習時間反而對他們的學業(yè)表現產生負面影響3。從某種意義上說,長期以來中國社會基本的教育模式與其他東亞國家接近,這種相似性有可能對文化資本的分層效果產生抑制作用。
綜上所述,文化資本在教育再生產中的作用有可能因為東亞式的、標準化的、以考試為導向的教育模式而弱化。但是,中國社會的這兩大特點在過去十幾年間卻在發(fā)生著變化,這些新的變化有可能逐漸凸顯文化資本的社會影響。
首先,在中國社會的市場轉型過程中,社會經濟地位的不平等問題逐漸成為了學者以及政府部門共同關心的問題。階層研究,尤其是如何劃定不同階層之間的界限成為了中國社會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理論問題。例如,陸學藝早在2002年就以組織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的占有狀況為依據,將社會成員劃分為十大階層。4劉欣則提出了一個以公共權力、資產控制權和技術資本為基礎的城市階層地位劃分模式。基于此模式,建構了一個由社會上層、中產上層、中產下層、技術工人及小職員、非技術工人及個體勞動者組成的5階層分析框架。1雖然不同的階層分類框架有著不同的階層劃分依據或者側重點,但這些研究均表明,隨著中國社會改革過程的逐漸深入,社會成員之間的確開始形成某種社會經濟地位上的階層差異。而經歷并承載了這種階層差異的個體在結婚、成家、生子以后,經濟地位的不平等便會進一步轉變成為家庭之間的不平等。2其結果便是,出生在不同家庭階層背景的子女會在其成長過程中浸淫并凸顯出這種階層分化。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近幾年對于各種“二代”問題的研究。正因為子女之間的差異越發(fā)復制和反映其父母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分析當代社會的 “階層固化”問題。
綜上所述,中國社會在20世紀50年代逐漸形成的模糊的社會經濟地位分層隨著市場經濟改革逐漸淡化。這種逐漸形成的社會經濟地位分化有了漸趨加劇和固化的趨勢。在此社會背景下,處于上層地位的家庭會對子女提供更加優(yōu)質的培養(yǎng)和訓練,從而讓他們形成獨特的稟賦和品質。如果將這些稟賦、品質稱為文化資本的話,那么文化資本在中國社會有可能成為勾連家庭背景與子女學業(yè)成績之間的一個強有力的中介因素。上文曾提及的吳愈曉的研究即印證了這一點。他利用1996年之前的數據,論證了在中國社會,文化資本對于教育分層的效果在建國后隨時間的推移呈現出U型趨勢,即改革以后呈顯著逐漸強化的態(tài)勢。
另一方面,中國的教育制度改革正逐漸使教育資源的分配彈性化。這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教育資源分配機制改革便是自主招生政策的實施。所謂自主招生,是指高等院校自己組織招生過程來選拔學生的制度,其初衷之一便是學習西方高校的錄取機制,克服過去高校學生選拔制度片面強調可復制的、標準化知識的不足,從而通過更為開放和彈性的方式,吸收一些有特殊才能的學生進入高校學習。需要說明的是,自主招生過程并非完全獨立于高考,但是,在自主招生過程中脫穎而出的人往往能夠獲得降分錄取或者專業(yè)任選的資格。從這種意義上說,自主招生政策可以說是對過去高考過分強調標準化考試成績的一種修正。在自主招生的實施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是面試關節(jié),而面試的題目基本上與課本上的知識聯系不大,更多的是考察學生對特定社會問題的看法、基本的人文道德素養(yǎng)等等。在這種選拔途徑下,正如布迪厄所言,起重要作用的因素恰恰是學生的“慣習”。換句話說,自主招生的實施過程會逐漸擴大文化資本的用武之地。
當前已經有一些研究開始關注自主招生過程對于階層再生產的作用。例如,尹銀等利用北京某高校2010年和2011年的調研數據,發(fā)現那些能夠獲得自主招生錄取的學生,其父親職業(yè)水平、教育程度、家庭收入、居住地等特征都處于優(yōu)勢位置。從這一點出發(fā),他們認為自主招生政策實際上是擴大的高考過程的不公平。3劉麗敏等人利用經驗資料證實了自主招生面試對于“文化資本”的偏好。他們還指出,文化資本的作用也來源于學生所在高中的推薦。由于高中階段教育的階層差異,這種推薦制度本身會構成對那些教育資源占有處于劣勢的群體的一種社會排斥。4鮑威利用2010年北京大學教育學院實施的高校學生調查資料,亦發(fā)現,自主招生過程存在著向知識精英階層、城市學生傾斜的精英化趨向。1當代中國的高等教育錄取方式正逐漸多元化,相比于過去單純依據高考成績來決定高校招生過程的刻板方式,新的自主招生政策讓更多具有一技之長的“偏才”進入大學,這一變化過程也為文化資本形塑階層的再生產開辟了一條道路。
綜合上述討論,筆者認為,雖然中國社會的一些制度性安排有可能弱化文化資本的階層再生產效果,但是近十幾年間的階層分化甚至固化,以及對標準化考試制度的修正都意味著,未來的教育分層問題研究中,文化資本的效果應當會日益凸顯。
文化資本通過什么途徑發(fā)揮作用?
在討論了文化資本在當代中國日益凸顯的教育分層效果之后,下面一個問題便是,文化資本通過什么途徑對子女的學業(yè)成就產生影響?這個問題對于理解文化資本的文化再生產功能具有重要的意義。針對這一問題,現有文獻指出了兩條中介途徑。第一條途徑是,擁有特定文化資本的子女會具備某種獨特的慣習,從而體現出一些被學校環(huán)境甚至全社會認可與欣賞的價值理念、傾向和行為模式。慣習是布迪厄文化社會學理論中另一個重要的概念。所謂慣習,是指“一套持續(xù)化的、可轉移的性情或傾向,這種性情與傾向整合了過往的經驗與行動,并作為一系列的悟性、鑒賞能力以及行為方式而無時無刻不發(fā)揮作用”2。由于慣習不涉及個體在認知方面具體的能力與表現,我們可以認為,慣習這一因素代表了一種文化資本的非認知(non-cognitive)效果,即文化資本影響個體的慣習特征,從而進一步改變個體的教育成就。
如果說慣習代表的是非認知性因素,那么勾連文化資本與學業(yè)成就二者的第二條路徑則涉及到認知性因素。所謂認知性因素是指個體非常具體的分析、解決問題的能力和技巧。將認知性因素置于文化資本和學業(yè)成就之間,就是認為,文化資本能夠改變子女的學業(yè)表現,其原因在于文化資本能夠提升子女在閱讀、文藝甚至數學等具體學科上的認知性能力和技藝(skill)。按照這一思路,文化資本所能夠帶給個體的,不再僅僅是個體的某種難以直接衡量的特質與性情,而是實實在在的能力,這種能力直接決定了個體在各種學業(yè)測試中的表現。
綜上所述,文化資本的文化再生產功能既有可能通過非認知性的慣習發(fā)揮作用,也有可能通過認知性的能力產生影響。在現有的關于文化資本研究的文獻中,這種對于認知性因素和非認知性因素的區(qū)分還存在一定的爭議。爭議焦點在于是否應當將認知性的能力因素看成是文化資本的一個可能的效果。持反對意見的學者認為,這些認知性能力本質上代表的不是布迪厄理論本意上的文化資本,而是一種經濟學意義上的人力資本。很顯然,如果將認知性的能力因素看成是文化資本效果的一部分,我們便混淆了文化資本和人力資本這兩個概念,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文化資本的概念獨立性。正因為如此,一些學者在談論文化資本的時候,傾向于將文化資本視為一種個體能力之外的“剩余因素”3。但是,也有學者認為將個體認知性能力因素與文化資本區(qū)分開來沒有必要,也是不可能的。例如,美國學者拉魯與魏寧格在系統(tǒng)梳理了布迪厄研究的基礎上,撰文指出,雖然慣習的概念來自布迪厄,但在布迪厄的教育分層研究中,從未將文化資本的效用固定在慣習之上。相反,認知性因素與非認知性因素都應當被視為是文化資本發(fā)揮作用的潛在路徑1。除了理論上的思辨,在經驗研究中,慣習與能力二者之間通常也是難以分離的。例如,擁有特定藝術稟賦和傾向的學生很有可能在藝術類技藝考核中脫穎而出。因此,認知性與非認知性這兩類因素應當彼此促進,而非相互獨立甚至矛盾。
本文無意介入上述理論爭論之中,但是結合中國社會的現實情況,筆者認為,在討論文化資本的文化再生產功能時,認知性因素不應被忽視,具體原因有以下四點:
其一,中國社會的市場轉型決定了影響個體生活機會的主要因素越來越集中于韋伯意義上的市場能力。2而市場能力必然與個體的認知性技能有關(例如擁有特定技能的勞動者)。3考慮到市場經濟時代下社會分層機制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個人的認知性特征,如果我們過分強調文化資本與認知性能力之間的界限,則不利于在中國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考察文化資本的社會分層效果。
其二,正如拉魯與魏寧格所言,認知性因素與非認知性因素在經驗分析時很難區(qū)分開來。這一操作化困境集中表現在學者們尚未對如何測量慣習達成一致。在前人的研究中,慣習常常通過被研究對象對未來生活的期望4、對自我能力的評價5以及學業(yè)能力自評6等變量操作化。很明顯,這些測量慣習的經驗題器與個人的認知能力水平是高度相關的。因此,如果我們在中國社會的研究中采用類似的慣習操作概念,我們的經驗發(fā)現很難完全消除認知性因素的影響。
其三,即使學者在未來能夠建立很好的測量題器,將慣習與認知性特征區(qū)分開來,將人力資本因素作為連接文化資本與學業(yè)表現之間的中介機制,也并不意味著我們將文化資本等同于人力資本或將二者混淆。從本質上講,如果基于這兩個概念特定的、相互區(qū)分的經驗測量,學者能夠發(fā)現人力資本因素在特定背景下起到顯著的統(tǒng)計中介效果,這恰恰表明,文化資本與人力資本之間存在經驗上的獨立性。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將認知性能力作為文化資本后續(xù)連接教育成就的中介因素,而非文化資本的構造元素的話,我們應當可以避免一些學者所提出的概念混淆困境。
其四,在布迪厄的研究中,慣習之所以重要,依賴于在法國全社會所形成的某種共識。這種共識可以理解為特定的場域(field),這個場域定義了哪些行為或者偏好屬于上層文化,哪些行為或者偏好屬于底層文化。這種定義進一步在學校中得到教師的認可,從而帶來學生學業(yè)評價上的差異。從這種意義上說,慣習作為文化資本與學業(yè)成就的中介因素,取決于這一事實,即整個社會在文化領域內已經形成比較固化的階層區(qū)分,或者布迪厄意義上的“區(qū)隔”(distinction)。但是在轉型期的中國社會,文化領域的多元化(如傳統(tǒng)文化和外來文化的張力)決定了,至少目前,我們依然沒有形成如法國社會那樣一種被全社會廣泛認可且欣賞的上層文化。此時,如果假設一種固化了的階層文化,將分析重點置于慣習這一因素之上而忽視人力資本因素,則有可能脫離了中國社會的現實狀況。
文化資本研究對教育性別分層的啟示
長期以來,研究社會分層的學者在論述文化資本的分層效應的時候,多將關注點放在文化資本對于文化再生產的形塑作用。這一布迪厄式的理論思路無疑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文化資本的作用不僅僅在于揭示了階層背景如何影響子女的教育水平,其亦對其他類型的分層模式具有啟示意義。在這一部分,筆者將以教育成就的性別差異為例,討論文化資本研究在傳統(tǒng)教育再生產研究范式之外所具有的理論價值。需要指出的是,教育研究中的性別差異以及文化資本因素在其中的作用本身也是布迪厄早期研究中的議題之一。例如,布迪厄認為,“與性別相關的習性等因素決定了如何將繼承的(文化)資本轉化為教育資本,這種習性更容易讓女孩學習文學相關的學科,讓男孩更傾向于學習科學相關的學科”1。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布氏認為,專業(yè)的性別差異之所以出現,一個可能的原因在于文化資本的獨特作用。但是可惜的是,在后續(xù)對布氏理論的驗證與拓展研究中,性別并不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考察變量。落實到中國的社會現實,文化資本理論對于教育的性別差異研究是否有可資借鑒之處呢?針對這一問題,有兩方面不同的意見。
一方面,在經歷了20世紀中葉多次社會運動的推動之后,中國社會與其他社會相比具有極高的女性就業(yè)率。這種高企的就業(yè)率決定了,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在進行教育選擇的時候都會自然而然地考慮未來的就業(yè)問題2。傳統(tǒng)中國儒家文化“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倫理要求很難在當代中國社會發(fā)揮影響。除了各種社會政治運動對于性別平等的推動,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人口限制措施以及肇始于80年代的計劃生育政策決定了,對于很多家庭而言,有且只能有一個子女。3因為有這樣的數量限制,子女的性別對于父母的培養(yǎng)模式的影響會逐漸淡化。無論是男孩是女孩,父母所能夠做的,便是盡其所能培養(yǎng)這“唯一”的孩子4。在這一培養(yǎng)過程中,即使文化資本強化性別角色,其效用也會非常有限。最后,從90年代末開始的教育擴招給女性更多的求學機會。5在各個方面“女性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傳統(tǒng)家庭觀念中的性別定位。因此,如果說傳統(tǒng)中國社會性別的社會化過程可能要求文化資本的傳遞或者效用帶有一定的性別差異,那么過去幾十年的社會變遷則可能從多個方面削弱這種性別差異,從而限制文化資本對于性別分層過程的影響。
另一方面,亦有研究指出,文化資本對于教育領域內性別角色的強化有可能通過更為微妙的方式產生影響。例如,高等教育擴招讓大學入學的性別比例逐漸趨向平衡,但是正如布迪厄所言,男性與女性有可能在選擇專業(yè)時存在差異。其中,文化資本中所蘊含的性別化的慣習和傾向有可能使女性更早地了解到:在選擇專業(yè)時應當考慮到未來的家庭角色(妻子、母親)以及可能的勞動力市場歧視,從而促使其更加傾向于考慮非技術性的專業(yè)1。相反,男性可能會意識到自己未來在家庭中作為經濟支持者的角色,促使其在選擇專業(yè)時更加務實,選擇一些技術性較強的專業(yè)。此外,文化資本及其蘊含的慣習也會作用于婚姻市場。根據迪馬喬的研究,來自社會上層家庭的女性有可能更加重視文化資本相關的種種慣習和素質,以便在未來的婚姻市場上“加分”2;相反,男性則需要通過展示自身的經濟實力以在婚姻市場上取得優(yōu)勢。這種性別差異在當代中國社會變得越發(fā)顯著。3綜合這些研究可以發(fā)現,文化資本與性別的交互效應可能會通過更加微妙的方式發(fā)揮影響。
上面的討論說明,文化資本理論不僅涉及到教育再生產這一經典命題,其本身對于其他的社會分層機制也會產生影響和啟迪。在中國社會,文化資本、家庭背景、性別以及教育成就之間的聯系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因此亟待社會學者進一步的考察。此外,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討論僅僅列舉了性別差異一個例子,除了性別的社會分層之外,來自海外的研究亦有將文化資本研究與種族、民族問題聯系起來,以解釋教育分層過程中的種族差異形成的原因4,這對中國社會的民族問題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啟示價值。5
(責任編輯:薛立勇)
Rethinking the Role of Cultural Capital in China
Hu Anning
Abstract: Sociologists of social stratification have been interested in the effect of cultural capital in the reproduction of social strata. In Chinese society, three theoretical themes deserve more attention. First, the increasing significance of cultural capital in the process of educational stratification, especially in light of the social structure transition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educational system; Second, the possible mediators between cultural capital and educational attainment, based on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cognitive and non-cognitive factors. In this regard, human capital assumes an important role. Third, extension of the construct of cultural capital from conventional stratification research to gender inequality.
Keywords: Cultural Capital; Reproduction; Human Capital; Gender Differ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