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小媳婦鄂貞剛過門,新鮮,浪。王鐵子稀罕得不行,由著她的性子作。滿洲女人打兩對耳洞是常有的,每只耳垂兩個洞眼兒,上下挨著。上面的戴耳釘,下面的戴長穗兒鉗子。一短一長搭配,老實,穩(wěn)當(dāng),是平常式樣。鄂貞的兩對卻全是足金長穗兒鉗子,悠蕩起來像兩條金蛇狂舞,晃得人家眼睛直、腦子呆。滿洲女人高盤發(fā)髻,像頂著一團烏云,烏云下偏又生出一朵俏麗的白云——髻根上插一把銀木梳。鄂貞的銀木梳下面又插一把紫水晶似的塑料木梳,靠山屯獨一無二。
靠山屯背靠平頂山。平頂山方圓五百里,山高林密,遮天蔽日。小屯子在山里藏貓貓,到底有多少誰也弄不清楚。其實這是個蠢問題,就像問:平頂山到底有多少胡子呀?據(jù)說號稱五百綹子,有人聞聽此言嚇一哆嗦,有人只是鼻子哼一聲。這是個誰也弄不清楚的事兒。
縣團老總吳子徐每年都奉命剿匪,幾年下來,他終于剿疲沓了。
今年,吳子徐剛一進靠山屯,就被兩條“金蛇”逗引得迷了路,蒙頭轉(zhuǎn)向,一頭撞進一戶人家,見王鐵子哈腰迎上來,吳子徐才恍然大悟,他哈哈大笑:“行啊王鐵子,你小子艷福不淺呀!”
吳子徐在東興縣里橫著膀子晃,一時興起也會捉弄警察,碰到一個倒霉蛋,先下了他的匣子槍,一翻手,撇進大糞坑里。警察屁都不敢放一個,一邊打立正,一邊倒退著,還得想法子自己打撈??墒?,吳子徐一進山,就是另一個吳子徐了。他心知肚明,這江湖不比那江湖,就像眼前的王鐵子,一副憨厚相,卻一肚子花花腸子。吳子徐每年大張旗鼓地進山剿匪,然后垂頭喪氣地回縣城。隱藏在平頂山褶皺里的那些無名小屯子,到處都是王鐵子這樣的人。
王鐵子請吳子徐坐炕上,吳子徐問:“胡子下山?jīng)]?”
“我哪兒知道?”王鐵子卷好一根旱煙遞給吳子徐。
“你還不知道?誰會比你更清楚?”吳子徐接過煙猛吸一口,點戳著王鐵子說:“說你通匪,你要是冤屈,東興縣滿街筒子都是冤死鬼?!?/p>
“呵呵,”王鐵子黏黏糊糊地笑了,反駁說,“不能夠吧,我可是正經(jīng)人?!?/p>
“嗯,興許,”吳子徐瞇著眼,躲在煙霧后面,“你太正經(jīng)了?!?/p>
鄂貞左一眼右一眼地“剜”吳子徐,兩只細(xì)長丹鳳眼上下翻飛,噼噼啪啪電光火石似的。吳子徐挺了半天,實在挺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他指指鄂貞,又揩了下自己的鼻子:“你這新媳婦不老實呀,給我拋媚眼呢,眼睛要飛出眼眶子啦!”
“呸!想得美!”鄂貞狠狠地唾了一口,“我這是瞪你吶!”
“我咋地你了,你瞪我?”
“那話喪良心,”鄂貞撇撇嘴,“我們可不通匪,我們不知道,也沒看見誰是匪?!?/p>
“呵呵呵……”兩個男人相視而笑。
“鄂貞頭上的化學(xué)木梳哪來的?”吳子徐扔了煙頭,突然發(fā)問,“屋里沒幾個像樣的家什,她憑什么披金戴銀?”
“怎么著?我們窮,就不興有幾樣首飾了?”鄂貞搶過話頭,“我奶奶給我的?!?/p>
“還你奶奶給你的!”吳子徐又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化學(xué)玩意兒呢?你奶奶可沒那福氣見識這個新鮮物兒。”
“木梳是我自己買的。”
“哪買的?”
“日本?!?/p>
“還美國吶!”吳子徐再次哈哈大笑起來。
屋子里一時肅靜下來。要說這些話也的確沒有破綻,吳子徐的老婆在東興縣城常常通過郵政方式從日本郵購式樣時興的首飾和女人用品。但吳子徐知道,鄂貞的木梳來路不清,深山老林里的屯子,根本不通郵政。
“你看誰還穿大鑲五百的袍子?”吳子徐指了指鄂貞身上那件大駝領(lǐng),鑲著寬絳子、窄絳子、綠豆寬絳子的老式旗袍,“也是你奶奶的吧?”
鄂貞一扭身:“你管不著,反正我們沒通匪!”
兩個男人又相視而笑,都笑得意意思思的,吳子徐興奮異常,王鐵子面露得意之色。
這時候,吳子徐的一個隨從從外面一步跨進屋里,他甩了甩一雙水淋淋的濕手,亮出一個長音:“水綹兒——”
只見,小媳婦鄂貞伸出手,麻利地從晾衣繩上拽下一條毛巾,遞給他。
屋子一暗。靜悄悄的全閉了嘴。云的影子倏忽而過。
“水綹兒”,毛巾的意思,土匪黑話。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小說月刊》
2014年第4期〕